小城还是日复一日地喘息着。它的额头刻下一道又一道衰老的皱纹。眨眨眼,一片片破烂房屋坍塌了。就有废墟来装点门面。也可能慢慢竖起脚手架,搭起五六层高的灰楼。
世界是积木,搭了拆,拆了搭。没有意义的重复;重复就是意义。
妮妮家在“贫民区”,这些天被臭污污的黑水浸淹了。据说,是哪儿的下水系统堵塞了。到处黑汪汪的,人们在垫脚的砖头石块上跳跃着,行走着。
一夜寒风,旧的污水冻成冰了。新的污水又漫上来,继续稠稠地流淌着。
一个又一个院子里的人站在院子里骂,又站到院子外面骂。
骂完了,污水还照样扩大着,淹没着。
怎么没有人管?人们仍然骂着,同时就有了无奈、懈怠。
污水漫过来,阴天,寒风紧,冻得快些;晴天,太阳斜着一照,连淹带融,污水就汪汪洋洋,臭气冲天了。
人们可能骂累了,骂声少了,都忙着自顾自将自家的小院用土挡上。各家各院都搞开了“防洪工程”。歪歪斜斜的土坎、炉灰埂错综交叉,污水被分割了,被抵挡了,便又夺路寻找新的灾区。新的灾区又响起一片骂声。骂了几天,累了,又出现了各自为政的“防洪水利工程”。
你的拦洪坝,造成了我的受灾。我就和你发生战争。
于是,又有吵闹打骂。
污水还在漫淹着。
小城的西北角成了污水灌溉区了。臭气被风带到堂堂皇皇的市中心街道上了。
头头们坐着小轿车驶过,鼻子尖的,开始皱眉了,让司机把车窗关得严一些。
我和妮妮每次到她家,都要平伸两手,掌握好平衡,走着一条条窄窄的土埂,还要蹑着脚做多级跳,真可谓惊心动魄。就这样,还免不了会一失足落到污水中,一裤腿臭泥,就足以使你沮丧了。
妮妮把情况向第一把手反映了。
第一把手嗯了一声,觉得这实在不像话,于是拿起了电话。
于是,又有电话一层层打下去。
于是,电话又一层层打上来,报告说污水问题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
于是,第一把手拉长了脸,下了军令状。
于是,污水终于不再往这里流了。旧有的污水,半冻半黏的,大概只有维持到春暖干旱季节了。
于是,小城的头头们关心民情,雷厉风行解救困难,又有了典型事迹。
这一天,寒冷的西北风刮累了,蜷到山里打盹了。小城的空气安安静静。各种各样的烟尘污染就得以从从容容地增加浓度。街道上灰蒙蒙的,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整个小城都在咳嗽,到处是横飞的痰唾。
灰糊糊的烟雾中,时而会显露出一个两个灰糊糊的人,无精打采地拿着三角小红旗,戴着皱巴巴的红袖标,据说是维持文明礼貌的义务值勤。偶尔,他会看着你不顺眼,拦住,罚款,吐一口痰五角。你若给了一元,再吐一口便不用找钱。
当雾气重了,行人不在前后,戴红袖标的也会朝路边又咳又吐。
那是浓烟的威力。
我被妮妮陪着,上了一辆进口的豪华小轿车,飞驰一阵,来到一个典雅的歌舞厅。猩红的地毯沉沉静静地铺展着。似乎是没有人进扰过的原始森林。
骤然,灯光大亮,晃晃的耀眼。走出许多衣冠楚楚、才气横溢的人来。各种摄像机在四面张开眼睛。
我被人们竞相轮流着握手,我口袋里装满了各种喷香的名片。沉甸甸地坠着我的上衣。这些人物的名片都是有分量的。
我被安排来安排去,转到这个方向,转到那个方向,怀里塞上了吉他,傻兮兮地站着。
人们突然潮水一般退到四边,雪亮的灯光照着我,猩红的地毯在我面前展开一个神秘的草原。
这时,真有天鹅出现了。是她。小天鹅身着雪白的舞蹈短裙,扬着轻柔的手臂朝我走来。她幽怨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我。
她一步步朝我走近。她的目光也越来越深。她在我面前站住。她的脖颈,她的手臂,她的大腿,都那样洁白地闪着润泽的光芒。
她像一件优美绝伦的艺术品。
四周是猩红的空旷无比的草原。
她望着我,等待着我。
我惶恐无措,听凭我的手指拨动了吉他的琴弦。
她像雪白的天鹅一般转过身,朝着雪亮的灯光,朝着那看不见的无数观众鞠了一躬。摄像机照着我们。
吉他幽幽怨怨地开始了低唱。它在唱遥远的寂寞。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失群了,落在了草原上。草原上狂风呼啸,飞冰走雪。她蜷在小小的凹地中瑟缩着。突然,魔鬼在狂风中出现,露出狰狞的面孔,伸出黑大的利爪。她被抓住了,她凄厉地长鸣着,雪白的羽毛纷纷飘落。
然后,大概该有第二乐章,该有英雄的王子出现,该有火红的披风,高大的骏马,还有银光闪闪的宝剑。然而,这一切却迟迟没有出现。吉他不愿唱这陈旧的故事。它叮叮咚咚地描绘出了另一个发展,寒风过去了,魔鬼也不见了,白天鹅无影无踪。她飘落在草原上的羽毛在冰雪中晶莹地闪着亮。以后,长成了树,长成了林。那是雪白的、珊瑚一样奇特的树林。树林中总有哀婉的歌声在穿行。
吉他奏完了。小天鹅的舞蹈也停止了。她站在我面前。把雪白的手臂平伸向我。
手上的钻石戒指在闪闪发光。
她的手始终不落。她的眼睛始终凝视着我。
恍恍惚惚中,我看到导演在挥手示意左右,意思是不要关闭灯光,不要停机。
摄像机正从各个角度拍摄着小天鹅在我面前的定格。
我看见那穿黑皮夹克的瘦瘦的男人躲在导演身后的帷幕后面。
雪白的手臂还在我眼前,娇嫩的手在等待着。
我不是我了,我不是吉他的灵魂了。一瞬间,我只是那早该出场却没有出场的英雄王子。
我轻轻抓住她冰凉如玉的小手,在上面印下了一个如诗的吻。
手臂落下去了。那幽怨如秋潭的目光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过身,落霞一般走了。
走到草原尽头了。
那里,有黑瘦的男人为她举起豪华的狐皮大衣。
妮妮朝我走来。
我懵懵懂懂站在猩红的草原中。
我在寒风中被妮妮挽着往回走。
后来,我才知道,为了这部电视片的拍摄,小天鹅的丈夫赞助了百万元。
图什么?
为了让小天鹅高兴。
是小天鹅要这样的?
是。她要你的吉他为她的舞蹈伴奏,她要为你的吉他演奏伴舞。
谁伴谁?
她要你们俩互相陪伴。妮妮这样回答。
这一切都是通过妮妮安排的。只有妮妮能调动我。
我转过头。在灰暗的寒风中,妮妮离我那样近。她那美丽而纯洁的面孔被风吹得有些憔悴;那青春的秀发也显得有些凌乱。
我的妮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