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打夯机矗立于天地间。几十吨重的大铁夯被提上高空,又重重地落下来。沉闷的一声巨响,大地猛一抖动,周围的楼房门窗哗哗震响。
一下,一下,一下。夯着。大地沉闷地震着,抖着。
我的胸膛也感到了那沉重的夯击。
豪华的楼群依然豪华;丑陋的贫民区依然丑陋。天下有的差别在缩小;有的差别在扩大。有的动物聪明得接近人;有的人愚蠢得不如动物。有的树矮小得接近草;有的草狂长淹没了树林。一切都在参差不齐,错落有致。艺术大师做着各种变形的图画。到处有疯狂的曲线,到处有激动的色彩,到处也有死亡的宁静,到处还有比死亡更宁静的寂寞。
冬天不知是要过去,还是刚刚到来。灰暗的面孔占满了整个天空,灰暗的光笼罩着整个大地。冬天那丑陋的大脸上,所有的皱纹都布满着冷酷残忍。
听说有的地方,有什么宝贵的动物在园子里冻死了。
接着才听说,有什么地方,有什么人被冻死了。
一片枯叶孤零零地停在树上。扫视整个天空,只有这一片树叶倔强地挺立在冬天的背景中。
风刮过来,干枯的树枝楞楞生铁一样摇晃着。那片枯叶发出金属的声响。风更大了,枯叶声响的频率也更高。你听到了凄厉的曲调。
我站在树下,尊敬地仰望着那片高傲的孤叶。我感到有什么清高而神圣的东西打动了我。
狂风停了。我盯着那片枯叶。叶子也不抖动了,挺稳了。黑色的,褐色的,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让人肃然。
我踽踽而行。我缩在高领子里,时而又挺起脖子,像男子汉一样抖抖地走。或者,更气魄,震震地走。
然而,灰暗的寒冷,寒冷的寂寞,寂寞的空旷,空旷的无聊,把你的生理空间、心理空间都填满了。你便灰暗,你便寒冷,你便寂寞,你便空旷,你便无聊,你便可能又缩起脖子。
小城流传着一个故事。一辆带拖斗的拖拉机在城郊公路上行驶,满载着乡下来的人。一位大嫂在拖拉机上突然看到前面路上横躺着一条巨大无比的白蟒。她大声惊呼:停住,快停住,那儿有条大蟒。然而,别的人都没看见。驾驶员也什么都没看见。大家都认为这位妇女精神不太正常,据说她平常就有些神神鬼鬼。于是,拖拉机照样前行。那位妇女眼看着拖拉机撞上白蟒了,吓得抱住脑袋。人们正准备取笑她,此刻拖拉机整个翻倒在路边的沟里。
满车伤亡。好好的路,没有任何理由,拖拉机就翻了。那位妇女说,白蟒窜走了。
于是,就有各种奇异的解说。传得人心惶惶。
于是,就有反对迷信的宣传,在有线广播的喇叭中响起来。
冬天还是把多余的人都刮到了家家户户的火炉旁。
这一家、那一家可能吃起火锅涮羊肉,羊膻气就在冬天的小城中飘荡。
羊圈中的羊儿肮肮脏脏地挤着,瑟缩着,梦想着春天的绿草。
一只毫无理由存在的苍蝇居然在严肃的大楼里飞来飞去。
第一把手瞪起了眼:这么一个小小的苍蝇都消灭不了?岂有此理。
小小的苍蝇在伟大的会议桌上嗡嗡乱飞。叮在这个头头油晃晃的鼻头上,又叮在那个头头热腾腾的茶杯上。肥手掌、瘦手掌挥来挥去,终于激怒了第一把手。
于是,我拿来了早已闲置的苍蝇拍。然而,屡拍不中。
于是,所有围坐在长桌旁的头头们都站起来,拿起了报纸、掸子、公文夹,一切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围剿起这只不识时务的苍蝇。
声势是浩大的,目标是集中的,方法是多样的。碰倒了几个茶杯,撞翻了几把椅子,终于大功告成。一个头头以一个类似鱼跃的勇敢出击,将那个小小的东西扑死在他的巨掌中。
他的徒手胜利,让人们赞叹不已。人们说笑着纷纷归位。第一把手很有威仪地说:什么事情都要这样全面发动,要运用组织的力量。
以小见大,从琐事中见伟大真理,这是惊人的水平。大家都以为极是。
会议照常进行。
我捂着手从会议室出来,收拾摔碎的茶杯,划破了我的手。
我不知该如何办。医务室似乎没有人。
妮妮在楼道里走过,看见我的手上鲜血直流,匆忙过来:你怎么了?
她将我领到医务室,依然关着门。她不知从哪里搞来了钥匙,打开,领我进去。扑面而来的一股药味。
她很麻利地用生理盐水洗净我的伤口,消毒,上药,纱布,胶布,剪刀,镊子,嗖嗖嗖,哗哗哗,都处理好了,包扎好了。然后,她看着我,问:不疼吧?
我摇了摇头。
她和我一同走出医务室。她说:你要注意养伤。伤口挺深的。注意千万别感染了。说到这儿,她笑了笑:如果你的手坏了,可就弹不成吉他了。
我听话地点头。
然而,身不由己。我不能不在大楼里飘来飘去,我不能不做那些该我做的事情,我要打水,拧抹布,擦一张张庄严的办公桌。
于是,手上的伤口感染了。肿了。接着,人发起烧来。
最后,据说有了生命危险。
我昏昏沉沉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知过了几天几夜。恍恍惚惚中,看见穿白衣服的医生、护士晃来晃去。还看见一张小夜曲一样温善的小脸。
迷雾渐渐消逝。我醒了,看清了病房里的一切。
妮妮守在病床边。她的眼睛肿了。见我睁开眼,她又高兴又难过地笑了。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她转身擦了一下,就上来照顾我。很平静地帮我拍松枕头,让我的头枕得更舒服。她轻轻地在我额上吻了一下,问我:想吃点什么东西吗?
我看着她那满是倦容的脸,说:你该休息休息。
她摇了摇头。
她的眼睛又那样深深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