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历史将记住那些高尚的身影-柯云路作品精选

——致sun_X:我为什么写《底钱》

sun_X:你好!

当晚就看到了你在“2005-11-2918:34:53”的留言。

是你看了中篇小说《底线》及部分朋友的留言后写下的一段话:

“老柯,你是名人了,你写这样的文字有没有考虑到后果???

医者父母心,我自认我是一个有医德的好医生!!!

你这样的文章将所有医院所有医生贬的一文不值,如评论所言,是社会的毒瘤?!

你有没有调查研究??你对医疗行业有多少发言权呢?你了解我们的医疗体制吗?

我看不到原文了,麻烦你给我再留一份吧,也好探讨一下!”

sun_X,首先,谢谢你关注我的博客并且留言,很愿意与你探讨。

你说自己是个好医生,我信。据我所知,绝大多数医生确是好医生。这并不是套话。一个人对人生专业的选择是有其人格特点的,除了那些为生计所迫的选择外,如喜欢搞财务的人有搞财务的特点,喜欢弄电脑的人有从事电脑的特点,喜欢艺术的人特点就更明显,而一个人选择学医,“救死扶伤”自然应当是其人格的一部分。

我关注医学比较早,家族中有人从事西医,而我的爱好是中医。当然,爱好可能引发我对这一领域生活的兴趣,但写小说却是另一回事。《底线》是一部中篇,篇幅不大,不可能对中国的医疗现状做出全面的分析与评价,即使作者有此愿望,这也不是小说的功能。

你说我的“文章将所有医院所有医生贬的一文不值,如评论所言,是社会的毒瘤”,如果你看过小说,相信不会得出这种印象。

之所以将小说定名为“底线”,是因为在我的观念中,一个正常的社会不仅一般民众有所谓道德“底线”,社会的价值与良知更应为一些阶层所支撑。如教师,如记者,如法官,……当然还有医生。如果一个社会连这样的阶层都在道德操守的“底线”陷落,应当引起忧虑。

然而,在我的生活环境中,我看到了大量的“底线”崩溃。周围的人初始还会义愤,时间久了,纷纷变得麻木,以为生活就是这样,虽不理想,但无力改变。

我在《底线》中写到的鲁小兵并非通常意义的坏人,他大学毕业后,先作为援助项目在国外工作了两年,回国后的现实与想像有极大落差。鲁小兵工作很辛苦,医术也并不差,但总比旁人挣得少而且少很多。郁闷之中肯定要探其究竟,这才得知另有挣钱方法。他也有过内心冲突,但其心理“底线”终于随着对金钱追逐的情势一点点陷落。作品只是客观展示了这个过程。

不久前,我曾就傅彪的过早去世写过一篇短文,谈了“相对贫困”问题。中国近二十年的经济飞速发展,民众生活有了过去无法想像的提高。许多家庭在温饱之后,拥有了住房和汽车。但人们并不满足,相对于几十年前的物质馈乏,人们普遍对金钱有了更多焦虑。

这也许是社会转型期无法避免的一个阶段,我无意对此作出道德评价,却希望人们在对物质生活的追求中,关注精神的平衡与健康。

应当说,《底钱》写到的医院生活远不是最腐败的,不久前中央台《新闻调查》播出的哈尔滨一家医院发生的故事,要怵目惊心得多。而媒体最近几年更是揭出许多无法想像的腐败与黑暗。

这里,我想披露有关《底钱》的一点“花絮”。

我的长篇小说《新星》、《龙年档案》都是在《当代》发表的,记得编辑部看过《龙年档案》之后,曾说“柯云路从现实主义作家转变为浪漫主义作家了”。我当时对此评价大不理解。编辑认为,《龙年档案》中的罗成在现实中不可能存在,是作者的理想主义想像。当然,后来媒体大量报道了时任长治市委书记吕日周的事迹,而《龙年档案》中相当一部分生活即取材取此。

《底线》写好后,我很自然地将稿子投给《当代》,而这次他们做出的是另一种评价。认为作品太写实,而文学应当不同于生活,应当有激情和梦想。

不久前,北京台连播了这篇小说,我从听众那里得到了许多相当正面的反馈。他们认为这篇小说写得好,写得深刻,等等。

你看,同样是读者,对这部作品的阅读感受就很不相同。

告诉你这些,是想说明,即使同一个人的不同作品,其风格样式也是不同的。《龙年档案》的激情和理想,一点也不妨碍作者看到社会的腐败和黑暗。

说到这里,还想说一点题外话。几十年前的文化大革命,在“四人帮”统治下,有所谓“三突出”原则,现在的年轻人对此可能会一脸迷惑。那时的所谓文学,只许写光明面。《底线》这样的作品是不可能发表的。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时代的进步,一个自信的社会才能容纳批评。

我在医学界有许多朋友,他们中的许多人医术高超,品德高尚。我的姑姑就是中国著名的儿科专家,几十年来兢兢业业,视患儿和他们的亲属如家人一般。她身体不好,常常拖着疲累之身带病工作,现在七十多岁,还四处讲课带学生。姑姑即使在自己的生活也不宽裕的情况下,仍会尽最大可能帮助病人。她的清正廉洁坚持至今,每有患儿亲人送来谢礼,她总是如数退还;实在无法退还的,会将高于同等价值的钱及时汇出。

应当说,她的品性和人格给了少年时代的我很大影响,我在长篇小说《孤岛》中曾写到一位女医生,在困境中忘我地救助病人,那里就有姑姑的影子。

再往近了说,大家都知道的钟南山,高耀群,桂希恩,这些感动了中国的医生们;这里,我还想再加上一个名字,那就是北京301医院的蒋彦永医生,全中国都应当感激他,历史将永远铭记他的事迹。

我不想说钟南山在“非典”期间那些众所周知的活动,只讲一件让我印象深刻的小事。一篇报道中这样写,钟南山医生对病人关怀备至,冬天气温低,为了让病人感觉舒服一点,他每用听诊器之前,会把它放在手心里暖热,然后再放入病人胸口。

另一位医生桂希恩冒着危险到爱滋病区采血取样,又将病人接到家中治病的事迹也已广为人知。为了防止血液感染,他总是亲自取样,而不让年轻的助手帮忙。最让我感动的是,他面对荣誉时那一脸的安详和平静,他对自己的评价:“这没有什么,是一个医生应当做的。”

不知你是否看过中央台播出的一个镜头:七十多岁的高耀群医生在“感动中国”的年度活动中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迈着已不大利索的双腿,坚持不让人搀扶,自己一步一个台阶地走下来。就是这样一个衰老之躯多年奔走在爱滋病区,买药品发传单,扛起了一个民族的责任,让世界知道爱滋病人的惨状,让爱滋病人获得他们应当享有的医疗与生存的权利。

这是一些高贵的灵魂,我还知道很多很多,……如果没有这些人,我们将愧对中华五千年文明。一个曾在人类历史上创造过辉煌文化的民族,一个崇尚诚信与讲究道德的国度,虽然在现阶段出现了那么多令人遗憾的丑恶现象,但因为有了蒋彦永,有了钟南山,有了桂希恩,有了高耀群……使我们今天面对世界文明进程与发展有了稍许的自信。

物质文明的进步会使一个民族走向强大,然而,一个民族真正强大并得到世界尊重是她精神文明的伟大。今天,已经有不少有识之士呼吁文化传统的恢复与重建,这是令人欣慰的。

我以《底线》加入其中。

这样讲,不知是否回答了你的留言?

祝好!

柯云路2005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