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车美女刺激心别太软-柯云路作品精选

鲁小兵下决心第二个月迎头赶上。

他将方便门诊其他三个医生当做目标。吕步一个月一万三千多,自己一下可能赶不上。华倩一个月九千多,不值得赶。老夫子一个月一万一,三人中居中,算是鲁小兵要一下赶上的目标。一个月一万一,刨去基本工资,就要拿到九千元提成。一个月三十天,平均每天得三百元。保守起见按最低百分之三提成算,一天至少要一万流水。

清楚了这一点,鲁小兵第二个月一开头坐在诊室里看着一个个拿着病历本进来的男女老少,觉得心中不由自主狠了一点。每天很难看够五十个病人,病人常常没那么多,自己看病人也不可能天天那么快。碰到难缠的病人,一个人就消耗上你二十分钟,而一天只看二三十个病人,每个人花上他四五百元,才够一万流水,这谈何容易。很多人头疼脑热的,照理百十块就该解决问题,现在就要想办法往四五百元上消费,你只能小题大做。特别是在检验上,常规检查能上就要上,CT、彩超、核磁这些高价目的项目更要想方设法上。可是这年头富人虽不少,穷人更多,看着那些斤斤计较的面孔,你就知道让他们多花钱是为难事。一开这项那项检查,新病号就要嗫嚅着问问价钱,然后面有犹豫。老病号心中早有价目,你的建议才出口,他那边已经在眨眼思索。这年头消费理性,有钱人花钱也讲究了,穷人更算账算得紧。碰上手里攥着几张脏钞票看病的民工小贩,你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挖掘效益了。这时候,鲁小兵还是隐隐感到了自己原有的那条底线,再放开了处方,总要对患者有点用。完全没用,或者可能有些害的检查、治疗,确实不那么容易下手。各种各样的X光、CT,照理能不照就不照,放射线照在人身上总不是什么好事。可是,这条底线晃一晃也就往下走了。或者说,他对这底线有了新的解释。白京京那天说得好,他现在不光是治病,实际上在提供一种医学服务。有病没病,我跟你和颜悦色说着话,就是提供了服务。我让你去照照片子,享受了现代仪器的关照,也是一种服务。你钱花得越多越痛快,从我这里和到各个检验治疗环节都受到尊重,这又是为你提供的一种服务。特别是我对你说了宽心话,安慰了你的情绪,或者还对你有所指点,这些都要算钱的。

这么一想,鲁小兵觉得自己的底线变相存在着,就安心多了。

这么一想,鲁小兵就放开了,一旦放开了也就有些越来越放开的意思。天下很多突破都是开头难,一旦突破了,还颇有一点解放的快感。

一天一万流水,上午就要想办法做到六七千,因为上午病人多。再者,完成任务要尽量往前赶。如果一上午没超五千,甚至不到五千,那这一天就有可能玩完了。好在做医学流水和种庄稼一样,有大年小年丰歉不等。今天不到一万,歉了,明天找机会补上。今天大病号少,明天就可能多一两个大病号,那时候,核磁、CT、彩超上不用说,还可以尽量引导对方做手术。一确定做手术,虽然不是他鲁小兵做,但是他引来的顾客,这里边也有提成。说来说去,鲁小兵觉得自己越来越适应了。白京京在外面大厅做医导,不时拉门进诊室来对他一言半语,他也感受到白京京的呵护。有时站起身拉门走出诊室,扫看一下外面走廊和大厅里的候诊病人,白京京一身白坐在那里,也会冲他一个会心微笑。鲁小兵知道,白京京既在照顾四个诊室全局,也在对他特殊下料。他便对白京京笑笑,觉得这样里应外合,颇有点合舟共济共同创业的意思。这时,他会对自己和白京京的关系及走向有一个风驰电掣的联想。

鲁小兵头几天因为自己变相存着一条底线感到坦然。因为自己的所有服务,包括微笑言语,都是对病人有点用的。有点用,处方让他们花钱就有道理。但是几天过后,他聪明地悟到,其实这条底线又可以说不存在了,因为对自己的言语微笑可以无限开价。一个微笑,你可以算它十块钱,可有的时候就能算成一百块、一千块。要不,他那些动不动让病人去照核磁、CT的处方就说不过去。像眼前这个肥肥的建筑工地的包工头,腰扭了,按经验,百分之九十九可以断定不过是腰肌劳损,没什么脊椎问题,大不了针灸、按摩、膏药一块儿上就是了,更简单就是个休息。但自己先让他去做了一个核磁共振,查查脊椎,这千数来块的检查一加上,整个处方价就上来了。自己对这个有点酒气熏天的工头也没多赔几个笑脸,这时赔下的一个微笑价值千金卖了高价。看着包工头尽量装得很阔绰,拿着处方晃着一身肥肉走出诊室的背影,鲁小兵知道,这小小的腰肌劳损至少要花上他两三千。鲁小兵就在这时想到,莫非自己现在完全是无底线处方了吗?他摇了摇头,不是。接着坐在他面前的是个怯怯的小姑娘,十多岁,上着小学。母亲一脸黄瘦穿着不整地站在一旁,一看样子,再一听口音,就知道是来京打工的。小孩儿不过是典型的感冒,他便按最普通的方法处了方,绝没有动辄让对方住两天院打打吊瓶的意思。不到一百块,就让她们了之,而且还颇加了点和蔼的告示,让小孩儿晚上多烫烫脚,这两天多注意喝水休息之类。做母亲的感谢着走了,临走还让女孩给大夫鞠了一躬,鲁小兵也便感到一种宽宏大量的满足。看着母女俩出去,他不但含笑点点头,还舒展地往椅背上一靠,更增加了一种人物感。就在这一刻,鲁小兵想到刚走的包工头,发现自己现在有一条不知不觉的底线:宰富不宰穷。

他为自己这个发现觉得有点趣。

眼前又坐下的是个瘦瘦的年轻女子,旁边陪站着同样是瘦瘦的年轻丈夫。女人正在哺乳几个月的新生儿,诉说两个手臂疼痛,这个疼痛很折磨她,自然也成了年轻夫妇一件担忧事。鲁小兵却立刻告诉他们,这不过是因为哺乳期间每天抱孩子抱疼的,民间管这叫妈妈肘,没大关系。夫妻俩问,这么疼有没有办法?他告诉对方,除了拿暖水袋热敷,别的方法都不好用。既不能吃药,也不能贴膏药。现在正在哺乳期间,用药的措施都要避免。他宽和地笑笑说,一是习惯,二是等以后不抱孩子了自然而然就不疼了。一分钱没处方,就让对方心地踏实地走了。鲁小兵觉得自己不算不仁义,不算没底线。这样,除了宰富不宰穷,他发现了自己又一条底线,那就是绝对不该处方的不处方。

绝对不该处方的不处方,对最穷的人不下手,这两条虽然不挣钱,却挣来好感觉。鲁小兵觉得大头挣了钱,小头挣了感觉,很全面。

除了这两条不挣钱的,剩下的都是可以放开处方挣钱的广阔天地。

当他放开手处方时,又发现心中的两个规律:一个,该处方的处方了,他不再赔过多的笑脸。无论你是富是穷,百分百该去照片子该去动手术,我处方完了,挥手了之,到哪儿你都得这么治。对于那些说起来应该其实很可能不该处方的检验治疗吃药,无论对富对穷,他都不由得赔上点笑脸和好话。要不,觉得自己欠点儿。看明白这一点,他也没有生掰自己。既然提供的是一种服务产品,这时候笑脸和好话就算卖了钱。看明白这些,他不知道自己是心软了还是心狠了。鲁小兵还发现自己多处方后赔笑脸好话也是按比例的,如果宰对方宰得多,赔的笑脸好话就多;宰得少,赔得也少。一分钱一分货。还有一个比例,就是和对方的穷富相关。宰富人三千块,可能和宰穷人三百块意义相当。如果后者的财富不及前者的十分之一,那对这三百块赔的笑脸好话,反而可能比三千块更多。

自省到这些心理活动,鲁小兵可以说忧喜参半。既觉得新鲜,又觉得窝囊。

鲁小兵接着又看明白,与医疗知识以及笑脸好话一并卖出的是时间。他一天八小时都在赶一万流水,每小时卖多少钱是个硬指标,每分钟值多少钱也不言而喻。他对那种谈了半天不创多少流水的时间消耗心存越来越大的不满。如何貌似心平气和又坚决打住对方啰嗦,这成了他每天必修的法门。确实能一千两千处方的病号,多扯一会儿是应该的。扯来扯去就一两百块的病号,让他厌烦。每个人身上怎么也要平均个四五百块流水,才能达标。这么想着,他的时间、他的笑脸、他的好话、他的医学知识就要综合起来充分运用了,要不真完不成任务。鲁小兵现在每次处方都打两份,一份给病人,一份顺手放到抽屉里。病人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底细,鲁小兵为的是每天下班后将一天的处方收齐,回家算算。

鲁小兵几次无意中发现,白京京经常从看完病走出诊室的病人手里要过处方看看,他便知道,白京京不光在给病人导向,还在观察他及其他几个诊室医生的流水。鲁小兵佯装不知,自己算自己的账。但是,两个星期过去后的这天下班后,白京京却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那天鲁小兵正拉开抽屉整理当天的处方,不知何时白京京已经进来。鲁小兵连忙收起,关上抽屉。白京京却一笑:你应该每天算算。

鲁小兵有些恼,却没往脸上挂,这位医导正在呵护自己。

白京京也便在对面坐下了。

这是每天下班后例行的小小会晤。鲁小兵因为让对方撞见了自己的小九九,坐在那里表情有些不自然。白京京却开了口:你这个月肯定和他们缩小差距了。鲁小兵一听,稍有些诧异,什么叫和他们缩小差距?他现在每天流水平均都超过一万,这样下来,不赶上老二郝夫子,也和他不相上下。这个月他在四个人中虽然排不上一号,但不是第二就是第三,是没问题的。白京京也不知怎么算出还是看出鲁小兵的内心门道,她点了一句,这可是月中啊,你还剩下十天时间,别把日子算错。鲁小兵愣了几秒钟,眼前一道闪电般震了一下。天哪,自己这个混账,真是算了一笔大混账。一个月刨去双休日假日,平均也就二十来天上班,他却算成了三十天。像这样一天一万流水,二十天下来,一个月的提成最多也就比上个月翻一番,到六千。再加上基本工资能挣八千来块钱,还会排在华倩后面当老四。要想和老夫子一样,一个月搞九千提成,他每天的流水不应该是一万,而是一万五。算到这里,他脸色变了,怎么把二十天算成三十天了呢?所有的小处都仔细了,惟有这大处粗心了。这样下来,自己下半个月任务就重了。如果还想赶超老夫子,一个月搞定九千块提成,他往下每天流水不仅不能停留在一万,也不能只提高到一万五,要有两万才行。十天每天两万流水,与十天每天一万流水平均,才能达到一万五。鲁小兵当时坐在那儿两腿一伸,觉得自己有些瘫软。这前两周干得够狠够玩命了,眼下还要再翻一番才能达到目标,真觉得劲儿不够用了。这时,他又想到那三个诊室的三张面孔,俄罗斯美女一样的华倩,点头哈腰的老好人郝夫子,气宇轩昂的吕步,不由得又冒出那句话:他们够狠的。

白京京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安慰道:你算提高够快的。

鲁小兵却仰靠着椅背摇摇头,长叹一口气,他又想到那二男一女了。看着他们每天精神抖擞上班又说说笑笑下班,很轻松的样子,怎么自己累成这样,还和他们这么大差距?自己也算相当地挖掘患者的消费潜力了。白京京做着医导,也相当地照顾自己了,怎么还赶不上他们,差距到底在什么地方?他觉出一天笑脸赔多了的纯粹的脸部疲劳,还觉出赔了半天也没赔出个什么模样的耻辱。都他妈的什么玩意儿!粗话也在心中跳了出来。一天搞一万流水,已经如此这般,人家一天就搞两万,从何下手?他不说明自己的心思,只是摆了摆手,显得大无所谓地说了一句:尽量顺应情况吧。

他决定咬咬牙,拼命往上赶。

第二天鲁小兵坐在诊室里看着进来的男女老少就觉得心中又狠了一块。

这么一狠,处起方来无疑又大大放开了一块。一天两万流水的额度,像根鞭子一样抽着他,每一张处方都比昨天翻了一番似的。敌进我退,他脑子居然怪诞地冒出这几个字。什么逻辑没理清楚,他只知道,自己的处方像推土机一样往前猛力一推,遇到的抵抗也大了。这年头无论贫富,挣钱都不易,每个人都在死守着自己的钱包。

一对老年夫妇走进诊室,男的是退休了一二十年的高级工程师,女的是个退休教师。两人都看病,互相帮着叙述,用起药花起钱来都特别在自己那一份上省着。看着他们颤巍巍相互搀扶着,鲁小兵想到自己的父母,实在不忍心下手。本来看着他们进来的样子,处方时就手软了一下。看着他们出去时步态龙钟,觉得让他们多花了几百块有点欠他们。他便站起来为他们拉门,还指点了他们往下如何检查抓药之类。

这对七八十岁的老人是这一天最后的病人,鲁小兵送他们出诊室的特意照顾被白京京看在眼里。白京京当然接过去,接着指引照顾了这对老夫妇一番。

下班后,这个病例恰恰成为白京京和鲁小兵面对面谈话的由头。

白京京问鲁小兵是不是觉得有些累?鲁小兵没有否认。白京京又指着窗外说,你看看他们,没你那么多支出。鲁小兵看见吕步又是一手扶车门一手挥着和几个年轻男女说话。那几个都是本院的人,据说都是吕步的粉丝。用白京京的话,吕步到哪儿都有一群追随者。鲁小兵想到吕步比自己个儿高,比自己挣得多,比自己轻松,比自己潇洒,心中涌起很大的一块愤恨。这块愤恨因为感到自己身心的疲惫,尤其像连雨云一样迅速扩大。又想到刚才华倩满面春风钻进崭新的沃尔沃,愤恨的乌云又膨胀了一块。那位俄罗斯美女干了一天还能笑得那样灿烂,足见她干得很舒心没有疲劳。就连快五十岁的老夫子下班时也是笑呵呵的,说今天要和老朋友去饭馆喝一顿。鲁小兵一比这老的,想到自己的疲劳,那愤恨就基本是乌云遮满天了。他听到白京京从对面小心地送过话来:你知道你们现在的差距在哪儿吗?

鲁小兵抬起头。

白京京眼睛亮亮地说:你根本就不知道人有多大的承受力。

鲁小兵看着对方:承受力?

白京京说:就拿今天那对最后走的老夫妇来说,你看着他们花钱手紧紧的,一生省吃俭用的,我告诉你,我的父母除了年纪比他们小一点,情况也差不多。可真要遇到关键时候,买房子了,或者亲人要死要活了,都能掏出二三十万,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的潜力。他们存那么多钱干吗,花哪儿不一样?不是花在医院里,也得花在别处,你千万别心太软。

鲁小兵看着白京京,又感到心中有种豁然开悟的意思。这开悟虽然显得有些邪,却也是一股敞亮,好像挺险恶的满天乌云里捅下来一道挺亮的光柱。

鲁小兵在这个月的最后八九天里奋起直追。

他每天处方的力度让白京京都倍感兴奋。白京京说,你这可真是赶上来了。医院里的人际关系密如网络,那三个诊室的三位大夫没有白京京里应外合,大概也从别的渠道知道了鲁小兵的势头。鲁小兵发现,他与他们的关系突然增加了一点内在紧张。俄罗斯美女当然还是见面抖着金发一笑,可目光中有点新意味。点头哈腰的老夫子最看不出什么,可是也能感觉到他在打量鲁小兵。气宇轩昂的吕步好像还是豪放得很,其实稍有点和鲁小兵话中有话了。不磨不成佛,鲁小兵不在乎这些了,一股劲儿地赶上来。到了月底拿工资,他虽然因为计算错误耽误了半个月,最终没能完成九千提成追上老二郝夫子,但他使自己的提成比上个月翻了二点五倍,七千五百块,加上基本工资,一共拿了九千多,与俄罗斯美女并列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