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临出发,洪平安将一封寄自天州看守所的信交给罗成。
罗成一看署名,严富道。再一读信,惊呆了。
信很简短:“罗成,我叫严富道,曾用名严小松,就是几十年前曾在油灯下教你念书的老师。我记得看你写字时,右手虎口处有一颗很大的痣。我是在看守所读报时看到你念念不忘那段往事,我愧于给你这样一个学生写信,学生荣耀了老师,老师却辱没了学生。我原是天州制药有限公司总经理,半年多前,在你还没到天州时,我因经济犯罪被捕入狱,案子拖得比较久,现在才判下来,有期徒刑十五年。我已准备上诉,估计改判的可能性很小。无论减不减刑,最多二三十天内我就将去劳改监狱。我汗颜几度,还是决定给你写这封信,是妄想在服刑前见你一面。我已六十,见你一面,为的是找到活下去的决心。这个乞求可能十分过分,你大可不必为难。打扰了。严富道愧书。”
罗成放下信,看看右手虎口处的痣,扶着自行车沉思良久。
洪平安说:“这个节目最好不安排,对你影响不好,特别是正在调查期间。”
罗成颇踌躇了一下:“人还是应该看的,先下乡吧。”
罗成这次下乡,原计划只带两个人,洪平安和王庆。叶眉执意要跟着去,说:“我不属你管,无论你同意不同意,我都有权跟踪我想采访的对象。”罗成只能点头同意:“那你不要骑车了,骑摩托吧,这样小分队万一有事,也能机动一下。”
出发时,天还未大亮。罗小倩推出自己的自行车,说要送一段。罗成拍了拍她的肩膀:“你送我一段,我不放心,还要送你回来。”罗小倩便只能走出院门在街边招手看着父亲几人骑远了。罗成最后一次回头招手,拐过弯,就看不见女儿了。
三辆自行车一辆摩托穿过城市,骑到市郊宽敞马路上。
罗成一指远处山岭:“这样下乡,还真有一股豪迈之气。”洪平安与罗成骑并排,说:“调查组来查你,你不全程守着,别人就能多搞很多手脚,皮副部长也会觉得你不把他们当回事,我对这次下乡心里有这嘀咕。”罗成蹙着眉:“再守上两三个星期要耽误多少事?他们不是调查我吗,我就放开抖落自己,现场直播不比录像资料好看?”洪平安不以为然:“我看皮副部长对你机床厂的干法大概就很保留。”罗成说:“看一次有保留,看两次可能保留就少点,看三次可能就没保留。”
洪平安说:“也可能看得越多,保留越多。”
罗成说:“只能干着看了。”
叶眉开摩托在前面领着,一行人一口气骑了一二十公里,进入西关县境内。
罗成一挥手,他们拐下公路,上了土路。颠颠簸簸地骑了好长一段,小土路也不成样子了,看见前面停着两辆吉普,一群人正在修路。过去一问,是喜鹊村,修路的有村民也有县里派来的技术员。村民们一指两辆吉普车说:“县委书记孔亮带人来了,进村去检查小学校修房子。”罗成点点头:“你们这修的是什么路?”回答说:“村村通汽车路。”罗成满意地点点头。几个人推着摩托自行车上了泥泞坡路,一路起伏地进了村。
孔亮正领着县委几个干部指点着小学校里拆顶修建的校舍,看见罗成一行人过来,连忙笑着伸手:“罗市长,我这防火防盗防罗成还真把你防住了。”罗成笑了。孔亮介绍说:“全县学校危房改造全部铺开,村村通工程现在分期分批开始。欢迎罗市长小分队在西关县到处袭击。”罗成说:“你干了,我就不干了。我没那么傻,为你跑差。”众人笑了。罗成握别孔亮,“我在贵县主要是借道过一下,你工作我还是放心的。”
罗成四人又大小路骑了二三十公里,擦边进入太子县境内。
他们到了小龙乡东沟村,这儿地势已经很高,村子还在上面。罗成摘下草帽搧着满身热汗,洪平安、王庆已经喘得够呛,只有叶眉摘下头盔迎风掠着头发说:“够呛吧?”罗成说:“咱们这是铁人三项强化训练。”又指了指叶眉的摩托:“不过,再铁人也比不过铁机器。”他们看到前面树荫下也停着两辆吉普车,推车过去,看见几个技术员竖着杆在测量上东沟村的陡坡,一问,是计划修村村通汽车路。再一问,已经走马上任县委书记的焦天良领着人去村里看小学校危房改造了。
罗成说:“西关县、太子县看两个村,都碰到县委书记,要不是出门前没和你们说过计划,还真怀疑你们通风报信了呢。”
几个人把摩托自行车停在汽车旁,爬着坡上山进村了。
焦天良果然正被一群人簇拥着在那里大声指点着,东沟村小学的教室也趁暑假拆了重建,看见罗成几人到,焦天良伸出双手迎上来。在帮着和泥运砖的男女老少中,还有陶兰老师和郭小涛。罗成听焦天良介绍了情况,握着陶兰的手说:“有了这位焦书记,你们以后有事就直接找他。”罗成又俯身拍拍郭小涛的瘦小肩膀:“咱们可是说好的,你以后像我一样当市长。”罗成和焦天良握别,说:“太子县干部这次上下大换班,对于过去的干部能用的还要用,不要搞清一色。”又说:“太子县我也算是借道,不帮你多跑差了。”焦天良说:“你放心,我这次准备全县乡乡村村都跑到。”
路过小龙乡政府,罗成说看看。
进了大门,四面房间都锁着,空无一人,院子很脏。
罗成拿起一把大扫帚扫起来。洪平安、王庆、叶眉也都找扫帚扫起来。一个瘦男人从外面赶来,惊诧地问:“你们是哪儿的?”罗成头也不回地回答:“市里来的。”瘦男人疑惑地说:“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扫院子来了?”罗成一边扫一边说:“我们的任务就是走到哪儿脏就扫哪儿。”瘦男人是个矮个子,仰着脸将罗成看了好几眼:“这不对,等等。”就跑到屋里拿了一张报纸,上边登有罗成视察工作的照片,围着罗成转了几圈,最后说:“您是罗市长吧?”罗成说:“不敢冒充。”瘦男人立刻上来夺扫帚:“书记乡长都是新上任的,他们分头去抓学校危房改造了,要不要打他们手机把他们叫回来?”罗成扫完最后几下,把扫帚给了瘦男人:“不用了,你传个话,工作要做好,院子也要卫生,你们把乡政府院子搞卫生了,把镇上街道搞卫生了,我让县委焦书记查你们几回,最后就在你们这儿召开文明卫生现场会,树你们当标兵。”
一路骑着看着,他们第三天晚上到达女娲县补天乡采石村。
传说女娲在这里采石补天。
还没到村口,迎面几辆拖拉机亮着灯装满树木开过来。
罗成看着第一辆过去,颇生疑惑,这是刚砍伐下的,有的树连枝杈都没去净。他让洪平安将随后几辆拦住,问这是砍的哪儿的树,干什么用?一辆拖拉机上跳下来一个瘦长脸,大概是个小头目,看着罗成几人像是干部,就说道:“全市学校危房改造,这是去盖学校的。”说着跳上拖拉机,挥挥手就一辆一辆开走了。罗成疑疑惑惑看了看,推上车往前没走几步,看到一个瘦老头跪在路边哭喊。罗成还没张嘴,迎面又一辆拖拉机亮着灯开过来。老头磕天求地向拖拉机哭拜。拖拉机上丢下一句:“你这老不死的哭魂呢。”便开走了。
罗成问老人:“您这是哭喊什么呢?”
老人大概是哭昏了,不看人就冲罗成哭天喊地拜起来:“你们行行好,把这树给我留几棵吧。”罗成拿下搭在自己脖子上的毛巾递给老人:“您擦擦汗,醒醒神,把话说清楚。”老人醒过一点神来,就着月光看着罗成四个人:“你们是县里来的?”
罗成说:“您先别问我们哪里来,能帮您解决问题就行。”
老人跪在那里把话讲了。他和儿子多少年前承包了一片荒山,后来荒山拍卖,他们又买断了五十年经营使用权,他们在山上种满了树。老人说着说着又哭天喊地一下下拜起来:“种了十几年,自己盖房子都舍不得多砍一根啊。”罗成问:“他们砍了树,是盖学校吗?”老人痴呆地摇了摇头,抬手一指:“学校在那边呢,破了几年快塌了,至今也没人管。”罗成问:“您儿子呢?”老头说:“叫乡里抓走了。”罗成已经蹲下,问:“为什么抓走?”老人闭着眼微微晃着:“不让砍树,破坏危房改造。”罗成说:“树是你的,要砍也要和你商量,要谈价钱。”老人还在那里闭着眼痴呆一样晃着:“他们说,我们以前办的承包和买断手续都无效。”
罗成说:“大爷,您先回村,我们来帮您解决问题。”
老人不信,摇了摇头。洪平安说:“这是罗市长。”老人又摇了头,说:“你是好人,可你不是市长。”那边几个村民过来了,罗成让他们把老人搀扶回村。他问老人:“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不是市长?”老人举了举手中的毛巾,还给罗成:“你是好人。”又指了指罗成几人的自行车,“县长都不骑车。”几个村民说:“从来就没有县长来过这儿,乡长都一两年不来一趟。”
罗成问:“乡长叫什么?”
村民们说:“姓牛,吃得肚皮跟牛一样大。”
罗成指着那几辆盘着山路走远的拖拉机问:“他们把树木拉哪儿去了?”村民们说:“还不是拉到那边煤窑去了。”说着,村民们又疑惑地看了看这几个骑自行车的所谓市长及随从们,搀着一瘸一拐的老人走了。
罗成决定开始行动,他看了看远远要消失的拖拉机灯光说:“应该确凿掌握他们把木头拉到什么地方去才好。”叶眉自告奋勇:“我开摩托追上去,跟踪一下。”罗成说:“你一个人走夜路太危险,”他指了指王庆,“你坐摩托车后座,一块儿去。”洪平安对王庆说:“你的自行车留给我,我一人骑两辆没问题。”罗成对叶眉说:“我和平安去前面看看学校,然后直接去乡政府。你们跟到目的地,搞清木材去向,也直接去补天乡。”
叶眉发动摩托,带上王庆开走了。
罗成和洪平安骑上一段车,就到村口小学校了。打着手电照了照几间房,都破得四面透风,窗户上面全是塑料薄膜,扯碎了,在夜风中哗哗作响。两间是教室,推门进去,手电一照,破烂不堪。关了手电,屋顶透见天上月亮。推一推柱子墙壁,也都摇晃。两间小房大概是远道住校学生的宿舍,掀起草席摸了摸,是实心土炕。罗成说:“冷炕怎么可能教出热学生。”两人出了学校,骑车去乡里。
罗成问:“下乡三天感觉怎么样?”洪平安骑着一辆车用一只手带着另一辆车回答:“连热带累真够呛,不咬牙还真坚持不下来。”罗成说:“发现这么大问题,咱们辛苦一点。”洪平安说:“跟着罗市长有一条占便宜,不用减肥。”
过了两个村庄,他们又打着手电看了学校,发现各有危房。罗成拍了拍破旧教室的墙壁,看了看月光下毫无修建迹象的冷清学校:“这真叫无动于衷啊。”
半夜时分,到了补天乡政府。
一条大狗先在院门里吠起来,扯得铁链哗哗响。一个驼背汉子出来问:“谁?”洪平安说:“我们是市里来的。”驼背吆喝住狗开门,说:“就你们两个,骑两辆破自行车,唬傻子呢。是不是找牛乡长耍来了?进来吧,他们玩得正旺呢,牛乡长今夜财运不赖。”罗成洪平安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真不相信我们是市里来的?”驼背掩上院门:“县里的都没可能,半夜三更的,连猫都吃饱了不抓老鼠了。”罗成摁亮手电,四周一间屋子一间屋子透窗扫着。驼背一指亮屋的一间:“你不认识地儿呀,那儿呢。”
罗成却已发现在一间小房里脚半沾地吊着一个人。
罗成上下照了照,问:“这吊的是谁?”驼背说:“采石村的。”罗成问:“为什么吊着他?”驼背说:“你还真装开市里的了,快去凑你的热闹吧,别多管闲事。”
罗成说:“我这个人就喜欢多管闲事。”
他推开了那间亮灯的房门。
二
叶眉开着摩托带着王庆去追那几辆拉树木的拖拉机,车灯划破黑暗在盘山路上兜着夜风弯来弯去。王庆又述评开了:“罗成这干法,又爽又让人担心。”叶眉不戴头盔,让王庆帮她拿着:“担心什么?”王庆说:“撇开调查组怎么都是件太悬的事儿。”叶眉说:“他没有更万全的办法。”王庆说:“问你一句和罗成不无关系的话,你和那个夏飞还有那么回事吗?”叶眉说:“对你这个王述评乱广播,什么话也少讲。”王庆说:“我看只要罗成在天州干一天,你这美女陪伴办公肯定就坚持一天。”
叶眉说:“当心点,再胡说把你甩到山沟里摔死。”
王庆搂住叶眉:“那我搂着你死不撒手,死也拉个垫背的。”
王庆手机响了,他掏出来通了一番话,关了手机对叶眉说:“你带着笔记本电脑呢,我今晚借来用一用,呆会儿找个电话往报社发个稿。”
叶眉手机也响了,她让王庆掏出来接了两句。王庆告诉她北京来的。叶眉看了看已经追近的拖拉机,将摩托停下在路边打起电话来。电话是北京在公安部的朋友打来的,告诉她,她寄去的那些打印资料和匿名举报信不是出自同一部打印机。叶眉又给刘小妹打了电话,问又拿到别的资料没有。刘小妹告诉她,又从苏亚公司拿到一批打印资料。叶眉说:“你就按我给你的地址再寄到北京去。”
关了电话,叶眉又骑上了摩托。
王庆问:“你这是和刘小妹搞什么呀?”
叶眉说:“你好奇心也太大了点,什么都问。”
叶眉追上了那几辆拖拉机,和他们保持距离跟踪着。绕过一座山,迎面空气中出现了浓烈的煤焦味,灯火也显得比农村稠一些。王庆说:“这是到黑三角开发区了。”叶眉问:“什么意思?”王庆说:“这是西关县太子县女娲县三县交界地,煤多,前两年把这一片一共五六个乡从三个县划出来,成立了黑三角经济开发区,想把它升为县级,也还没升成,县不县乡不乡地半吊着。魏国的侄子在这儿当开发区区长。”
叶眉放慢速度下坡,跟着拖拉机开到大山包围的盆地中。
路过一片灯光,路边一个大院,院里两栋三五层高的楼房,院门口挂着“黑三角经济开发区”的牌子。那几辆拖拉机拐了几个弯,又上了一道坡,在一个小煤井附近停下,听见一片吆喝声,又来了一群人喊嚷指挥着,拖拉机又靠了靠边,人群便有上有下地开始卸树木。王庆说:“咱们看清楚了,往回吧。”叶眉说:“空口无凭,我要把这几辆拖拉机车牌号和卸车场面拍下来。”王庆说:“别惹翻他们。”叶眉说:“怕什么?”她将摩托停在一边,掏出相机寻找几个角度,就拍开了。
闪光灯惊动了装卸的人群。一个正指手划脚的胖男人敞着怀气势汹汹过来了:“你们是干什么的?”叶眉说:“我们是记者。”对方说:“你们是哪儿的记者?大黑夜的到我们这儿来拍照。”又围上来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刚才在采石村拖拉机上下来的小头目,一张尖下巴脸,一指叶眉王庆:“他们是从采石村跟梢过来的。”
敞怀的胖家伙蛮横了,挥了挥手:“先别让他们走。”
一二十个人把叶眉王庆围死了:“你们到底什么人?”
叶眉说:“我是省报记者,这位是天州日报副总编,你们不是说砍树修学校吗,怎么卸到这儿了?”胖子对修学校一说茫然无知:“我看你们是假记者。”又挥了挥手:“把他们先关起来。”王庆嗓门高了:“把你们区长魏二猛叫过来。”胖子人群一时都有点掂不清来路。王庆更提高了嗓门:“你们听见没有,把魏二猛叫来。”胖子说:“我们找不着他。”王庆说:“魏二猛不在,其余副区长,有哪个给我叫哪个。”胖子翻着眼睛迟疑了几下,摆摆手:“行了行了,你们别多管闲事了,趁早走吧。”
叶眉王庆装作满不在乎上了摩托,加快速度开离黑三角。
三
罗成进到屋里,一屋子人正在打麻将。
为首腆着肚皮坐着很牛气的一位就是牛乡长,他的身后坐着好几个围观助兴的人。牛乡长眼皮也没抬就对罗成等人摆了摆手:“快关门,别让屋里冷气跑了。”罗成走到牌桌旁:“牛乡长,听说你今天手气不错。”牛乡长正皱着眉琢磨牌,啪地打出一只:“十二点前清了一回账,赢了五万二,天亮五六点再清后半夜账,最后算输赢。”罗成伸手将牛乡长的麻将摁倒:“我替你们胡了吧。”又将其余三个人的牌都摁倒晾开。
牛乡长一下暴跳起来,劈胸抓住罗成衣服。
罗成一动不动居高临下看着他:“你想干什么?”洪平安在一旁说:“这是罗市长。”牛乡长看看洪平安,看看罗成,一只手松软地滑下来。罗成冷笑了一声:“认得?”牛乡长脸变得走了样,腰背也塌了:“大会和电视上见过您。”
一屋人全傻在那里,
罗成坐下了:“牛乡长尊姓自然姓牛,大名呢?”牛乡长哈着腰说:“不敢,我叫牛大勇。”罗成说:“有什么不敢?你这牛大勇勇气很大嘛,整夜聚众在乡政府赌博,敢作敢为啊,书记呢?”牛大勇说:“书记调走了,我现在兼着。”罗成说:“又是牛书记,又是牛乡长,我今天借你这地方办公行吗?”牛大勇勉强说利索话:“行,那当然行。”罗成一指早就站到四边的一屋人:“这几位都是哪儿的?”牛大勇介绍:“有几位是副乡长,有几位是乡镇上的企业家。”罗成说:“好,你先打个电话,让县公安局立刻来人,把你们的赌具赌资没收了,将你们的人头登记清楚,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牛大勇狼狈一番地查了电话号码,拨通了电话。
对方问清打电话的是牛乡长,就说,“你们先抓了,明天天亮我们再去。”牛大勇拿着电话请示罗成,罗成说:“告诉他们,赌博的人物不一般,都是乡里主要干部。告诉他们,就说我在这里。”牛大勇把电话打完了,汇报罗成:“他们听说您在这里,说马上去报告公安局长,可能局长会带人赶过来。”罗成看清这是里外屋,对那几位乡镇企业家说:“请你们先到里间屋等,我和乡长副乡长们办办公。”
几个人进去了。
罗成让一个乡长两个副乡长坐下,三人贴着椅边坐下了。
罗成问:“你们小屋里怎么吊着人呢?”牛大勇很大的鼻子很大的下巴,这时拿手绢擦了擦额头鼻子下巴说:“他们破坏学校危房改造。”罗成问:“怎么破坏?”牛大勇说:“阻拦施工备料。”罗成问:“阻拦备什么料?”牛大勇说:“木料。”罗成问:“谁的木料,他们怎么阻拦?”牛大勇说:“乡里的林子乡里要伐,他们不让伐。”罗成火了:“乡里的木料,一个农民敢阻拦你们去砍伐吗?我先问问,这林子是谁种的?”牛大勇嗫嚅了:“可能是他们种的。”罗成说:“什么叫可能?”牛大勇说:“详细情况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过去承包的手续字迹不清楚了,后来买断荒山经营权的手续也缺章。”罗成拍桌子暴怒了:“那是你们欺负农民老实,没给人把章盖全,是你们的责任,你这一乡之长是怎么当的?你打着危房改造的旗号,谁知道你们把木料拉哪儿去了?”牛大勇在罗成拍桌子时站了起来,低着头说:“确实是修学校去了,响应您的号召。”罗成也站起来了:“你真是给自己越抹越黑了。从采石村一路过来,看了几所学校,所所有危房,墙一推就晃,房顶露月亮,连个改造的影儿都没有。”罗成往外一指:“就算是农民有罪,你这乡政府不是执法机关,也没权力把人关起来。你就是执法机关,也没有权力把人吊起来。你这女娲县补天乡,真是天高皇帝远,无法无天得太厉害了。”
牛大勇低着头说:“我们随便抓人不对。”
罗成一挥手:“先去把人放下来。”出去了一个副乡长。
罗成对洪平安说:“打电话请他们县委书记县长还有分管政法委、教育、林业的副书记、副县长、常委辛苦一下,连夜赶过来。”洪平安打电话。他又接着说:“呆会儿等记者到了,把你们这补天乡天高皇帝远无法无天好好曝曝光。”
出去的副乡长回来了,说人已经放下来。
罗成挥手说:“去看看。”一屋人跟着他来到那间关人小屋,刚才黑着,现在已拉着了灯。三十来岁的小伙子坐在那里靠墙闭着眼一下下喘着气,绳子还在肩膀胳膊上绕着。罗成问:“为什么还捆着?”蹲在小伙子身旁为他松绑的人小心地解释说:“刚才勒得太紧了,这得慢慢松,一下子松了,血涌上头,要出人命。”说着,慢慢给小伙子松着绳,捶着胳膊。罗成指着身后的牛乡长:“看你们做的事情,真是草菅人命。”小伙子正是采石村那位哭天喊地老人的儿子,老人叫鞠富贵,儿子叫鞠连宝。罗成对鞠连宝说:“你慢慢歇过来,今晚就给你们解决问题。”说着领着人又回到刚才的房间。
罗成问牛大勇:“知道自己问题吗?”
牛大勇低着头坐在那里:“知道。”罗成说:“我听听。”牛大勇说:“第一,不该随便抓人。第二,不该聚众赌博。”罗成说:“你真会搞省略啊,是不是还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第一,农民承包了后来又买断了荒山经营权,你们去砍人家的树,侵犯了农民的产权。第二,农民保护自己的产权和利益时,你们随便抓人行刑吊打,侵犯了人权,触犯了法律。第三,你们在乡政府聚众赌博,既违犯了有关公安条例,也违犯了政府对国家干部的要求。第四,市政府动员全市危房改造,你们闻风不动,这是渎职罪。第五,你们打着危房改造的旗号乱砍滥伐,既是欺上瞒下,又是破坏森林资源。”
牛大勇低头半晌:“危房改造确实还没动,砍木头就是为了危房改造。”
罗成看着他冷笑了:“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县公安局的警车转着警灯先到了,公安局长领着几个公安进来,先向罗成敬了礼。罗成说:“先把你们的任务办了。”公安局长问:“谁赌博?”牛大勇抬起头垂着眼:“我一个,”指着身旁:“副乡长一个,里间屋还有。”公安局长姓卫,稍有些愣,随后一看一正两副乡长坐在罗成面前受训的样子,就明白了,对罗成说:“那我就同他们几位一同到里间屋去办了。”罗成点点头。公安局长及公安们将桌上的麻将收了,同三个正副乡长都进了里间屋。
罗成在屋里踱了好一会儿,站住看表:“已经后半夜了,他们怎么还没赶到?”
洪平安说:“你说叶眉他们吧,看来他们跟的地方不近。”
罗成说:“别出什么事,也别迷路。”洪平安说:“有王庆呢,估计问题不大。”罗成叹了口气,又踱了两步背手站住:“要说这个叶眉在天州确实对我帮助很大。”洪平安说:“有些帮助还是关键性的。”罗成走走又停停:“这大半夜的,派他们去执行这个任务,是有点不放心。”洪平安指了指里间屋:“可你不派他们去,这些人还真是死不认账,能抵赖就抵赖。”罗成说:“这次肯定把他们拿掉了。”
公安局卫局长及里屋一屋人都出来了,卫局长对罗成报告说:“赌具赌资都没收了,也登记了,处罚也做了,这几位乡镇企业上的,我就打算放他们走了。这几位,”他指了指牛大勇和两位副乡长,“就留给您和县委处理了。”罗成说:“呆会儿你们县委书记县长和政法委书记都要过来,你愿意等他们可以等。”卫局长说:“那我就另找房间等着吧。”卫局长及公安们撤了,几位陪赌的企业家也走了。
外面又响起汽车的声音,又有几辆车扫着车灯进了大院。
县委书记县长及罗成点名要来的一班人全到了。罗成说:“辛苦诸位了。”众人说:“还是罗市长辛苦。”罗成当着牛大勇和两位副乡长的面把他们的问题讲了。牛大勇还是抵赖了一句:“别的问题我都认,砍树确实是为了学校危房改造,市里县里规定紧,我就急了一点。”罗成正冷笑着,院里摩托车响,叶眉、王庆赶到了。两人一进来,罗成就对大家做了介绍,王庆是天州日报副总编,县里这几个头儿都熟识,叶眉在天州这么大名气,一说也就明了了。问追踪木料的结果,叶眉说:“都拉到黑三角卸矿井了,拖拉机车牌号我都拍了照。”
罗成看着牛大勇:“还有什么要说的?”
牛大勇低头不语了。罗成说:“你们到一边等候处理吧。”牛大勇三人退下了。
罗成让叶眉和王庆到里间屋休息一下,他主持县委县政府一班人开会。
罗成说:“女娲县书记县长和诸位有关领导都到了,补天乡发现的问题很多,第一个问题,全市发动学校危房改造,据我所看到的,补天乡纹丝未动。”县委书记说:“补天乡各方面工作都差一些,女娲县其他各乡都动了,请罗市长检查。”罗成接着自己的话:“第二,农民的权益得不到保障。第三,随便抓人吊打,没有法制。第四,荒山种了树又随便乱砍,生态环境森林资源得不到保护。第五,干部聚众赌博,干风不正。这些问题归根结底又是一个问题,乡领导班子问题,你们明知道补天乡各方面工作差劲,为什么还让这样的人在这儿掌权?”县委书记说:“我们也早想动这个班子,但牛大勇是市委表彰的天州十佳模范乡党委书记,又有些背景性情况,我们一直不太好动。”
罗成问:“什么情况?”
县委书记看看左右一二十人:“他们都知道,我呆会儿个别向罗市长汇报。”
罗成说:“现在问题充分暴露了,可以动了吧?”
县委书记说:“现在动他,大概很难有反对的理由了。一个带头赌博,一个随便抓人吊打,足以罢免他。今天我们县委县政府两个班底主要成员差不多全到了,这事我们今晚就能做出决议,完了,再请示市委组织部,毕竟是市里表彰的样板。”
罗成说:“现在要三步并做一步走。你们县常委正式通过罢免牛大勇就上报市委组织部。我这里立刻让省报、市报曝光补天乡危房改造欺上瞒下、侵犯农民权益、随便抓人行刑吊打和聚众赌博,让他一天也站不住。我同时打电话给龙福海,要求市委组织部立刻批准你们的决议。三天之内做完这一切,然后就在女娲县补天乡召开全市二十个县区危房改造再动员会,这样危房改造工程在全市才可能真正落实。”县委书记点头说:“把一个闻风不动欺上瞒下的牛大勇拿掉,就能让所有只打雷不下雨的地方真动开。”
开完会,县委书记告诉罗成:“黑三角开发区问题大得很,魏国的侄子魏二猛在那里独揽大权,划了三县几个乡,还嫌地盘不够,升县级升不上去,想把又几个乡包括补天乡也划进去。补天乡的牛大勇是魏二猛的把兄弟,他早就等着划进黑三角特区,根本就不服我们管。”
罗成对所谓黑三角开发区早有看法,沉吟道:“那我就准备闯闯黑三角了。”
四
龙福海对罗成此次下乡忧喜参半。
他感叹地说:“这罗成也真是天大的胆,上边调查组来调查他的事,他倒敢不候着,又领着小分队下乡了。”这是在家中,老婆白宝珍、儿子龙少伟陪他守着没有外人的冷客厅。龙少伟慢半拍说:“罗成这也算是一步正招。”龙福海说:“正在哪里?”龙少伟说:“他扬长避短了。”白宝珍插一句话:“他长是什么,短是什么?”龙少伟说:“长是快刀斩乱麻干实事,短是细手细脚上层盘旋。”
白宝珍说:“你的意思,你爸爸就不干实事?”
龙福海大手漫天一挥:“这离题万里的,说什么呢。”
他还是把儿子当做正经谈话对象:“我倒想听听你此有何高见。机床厂工人闹事,给了罗成一个机会,他正瞌睡,给了他个枕头,他想露脸,还真露了脸。”龙少伟一脸深思熟虑:“他现在就是这样豁出去了,把自己晾个彻底,听凭调查组说是说非。”龙福海说:“调查组小苗跟着去了趟机床厂,也快成罗成的小帮腔了,这真是始料不及呀。”龙少伟翘起二郎腿,自顾自拿出烟叼上,半天没点火:“那也不一定是坏事,皮定中带来的秘书要是成了罗成的跟屁虫,你说皮定中会高兴吗?
龙福海没有外人,精气神不足,但还是抖擞着站起来在客厅里背着手走了几步,点头说:“此话有几分道理。现在罗成在那里翻天覆地,我估计他下乡用不了几天,又能折腾出事来。我这里守着个省委调查组,倒是什么手脚不敢多做,怕惹嫌。”
龙少伟说:“多余的动作不做,正常的操作要不停地做。”
龙福海算是填冷清客厅,哈哈笑了:“说来说去,你还是懂了搞政治的基本功,有的时候无须节外生枝,只要把照章办事的活儿紧着来回做就是了,权力一用就在手里了,一不用就丢几分。”他仰坐到沙发里,只等着人来:“有件事很不理想,调查组来了这么多天,匿名写举报信的那部分干部始终没敢到调查组露面,这多少也让调查组起疑。”龙少伟说:“这无所谓。写举报信的人不敢露面,有人家的考虑,只要有人对调查组讲了与举报信一致的意见,就叫有了印证。”
魏国来了。有了外人,客厅里添了生气。
龙福海用手抹掉一个哈欠:“调查组找你谈话了?”
魏国一脸是事地说:“是,谈得我还不轻松呢。”说着给龙福海敬了烟,点了火,又递白宝珍,白宝珍摇了手,再递龙少伟,龙少伟举了举手中干夹的烟,魏国掏出打火机给龙少伟点着了火,然后自己叼上点着坐下说:“罗成在机床厂当着省委调查组小苗,就把我厉害了一顿,又拿廉洁奉公四个字剋我,又念一看廉洁二看奉公这个经,还说这两条现在对我都打问号了。你想,小苗到皮副部长那儿一汇报,造一个什么印象?当着小苗的面,说我给机床厂杜昆仑撑保护伞,这杜昆仑现在也成经济犯罪了,我这撑保护伞的肯定也是天大的嫌疑。皮副部长一个个问题问下来,你说我有多困难,弄不好,阴差阳错就要查到我头上了。”
龙福海抽了几口烟:“咱们先查罗成,我已经安排人去查浙江那两个房地产商了。”
魏国哈腰站起给自己拿烟灰缸:“我说龙书记,今天我就是为这事来找您的。把话给您挑明了吧,这两人您别查了,我已经把您的安排给撤了。”龙福海瞪起眼了。魏国坐下,连感叹带挥手地说:“我和他们之间有点合作。”龙福海大盘脸一下拉长了。白宝珍一双眼也瞪圆了。龙福海说:“这是怎么说?”魏国说:“原来和他们也没关系,我一直想帮着少伟做成那块项目。”魏国伸手指了指龙少伟,龙少伟垂下眼弹烟灰,魏国说:“罗成三番五次逼着我给外地发展商投资环境,这俩表兄弟借着罗成的话三番五次找我,答应在另一个我需要照顾的项目上帮忙。”
龙福海疑惑的目光穿云透雾盯魏国。
魏国低着眼喷着浓烟遮自己:“这事我和少伟讲明白了,少伟都知道。”
龙福海白宝珍又都看着龙少伟。
龙少伟低着眼慢慢在烟灰缸上蹭了蹭烟灰,晃了晃二郎腿:“我和魏市长之间已经达成谅解备忘录。”魏国抬起眼,很送见面礼地看了看龙福海:“我已经帮少伟把和平路那块黄金地皮规划了。”他对龙少伟说:“不比解放路那块差多少,市规划委、市建委、国土局都会给你绿灯,银行贷款我也会帮你想办法。”
龙福海大概是明白了,弹弹烟灰十二分首长家长地说:“你们各位都要好自为之啊。”
龙福海这些天加倍安抚马立凤。
马立凤两个兄弟跑到外地无影无踪了。关云山已经派人去抓他们。兄弟俩指使人毒死两个开黑枪的嫌疑人,证据很铁地摆在那里,谁也没有理由说不让抓。只不过龙福海这里有脸色,孙大治就低调又降八度。关云山再派人去抓,也没敢大张旗鼓全国通辑,只剩一个大概的意思。但就这样,马立凤这个护崽的母狼多少有点心神不宁了。龙福海对她说:“你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就是一遇到你两个兄弟的事,就牵肠挂肚换了一个人。”
又是马立凤开车,他坐着车,转着街说话。
马立凤说:“谁都有放不下的事,你就没有?”
龙福海摆摆手:“你怎么听不出好赖话?你成天愁着一张脸,别人看着你不更有问题了?”马立凤说:“我就是当着你的面愁张脸,当着别人还不是里里外外照旧滴水不漏?”龙福海说:“你对着我愁一张脸,也弄得我心窄呀。”马立凤说:“我操心你的事够多了,我操心点自己的事犯罪了?”龙福海叹了一声:“我是为你好,行了,这事咱们想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关云山那儿总不能说不照章办事去抓一下,缺人缺经费缺支持,抓不着也就过去了。”
马立凤说:“你怎么不早说这明白话?”
龙福海说:“现在还有一个大局问题,把罗成这捣乱鬼拨拉走,天州什么事都没了。他要拨拉不走,什么事都能冒出来。真要是天州没了我龙福海,你马立凤哭都来不及。”马立凤开着车说:“行了,你有什么吩咐就说吧。”龙福海说:“怎么调查组还没找你谈话?常委各个都谈了,不是常委的也谈了不少了。”马立凤说:“他们通知我了,明天。”龙福海说:“你要准备好。”
马立凤说:“你放心吧,保证让你意想不到。”
龙福海见罗成下乡没几天又折腾出新闻,真是火打心头起。
天州日报头版发了罗成在女娲县补天乡连夜抓问题的报道,补天乡党委书记兼乡长牛大勇吊打农民、深夜聚赌、抵制全市学校危房改造大曝光。龙福海背着手拿着报纸在办公室里趟水一样来来回回:“这天州十佳牛大勇不是捣乱吗?这种时候撞到罗成枪口上,可叫罗成当着省委调查组的面亮了个相,夺了个彩。”
马立凤直着上半身坐在一边,听吹牛,听挨骂,她都是龙福海第一人选。
许怀琴推门进来了。
龙福海半收住火,问什么事?许怀琴坐下了,说:“女娲县常委昨天一早就决定撤消牛大勇党内外一切职务,给市委组织部打电话报了告。”龙福海抖了抖手中的报纸:“就是这码事吧?”许怀琴点点头:“报我今天一早就看到了。”龙福海说:“抵制不抵制学校危房改造,那还是软问题,这在乡政府吊打农民,深夜聚赌,几万的输赢,谁能说不撤了他?看罗成的意思,光撤还不行呢,下面肯定还有文章。”
纪简明来了。他听到龙福海后半句话,顺着接上话茬儿:“女娲县委昨天下午打电话了,说准备双规牛大勇。”龙福海瞪起眼:“双规什么?”纪简明坐下说:“赌博,私自抓人,砍伐了农民的树卖钱,又扯出一些经济问题。”纪简明说:“恐怕只能同意他们的意思。”龙福海将报纸摔到桌上仰到转椅里:“这女娲县委书记县长都是我亲手安排的人头,怎么在这个关节眼上帮着罗成乱敲梆子瞎开戏,这不是让调查组看热闹吗?”纪简明说:“牛大勇做事是毛一些,他成天跑着要将补天乡划进黑三角开发区,肯定不服女娲县委管,这明摆着就和县级领导搞僵了。”
龙福海弹起上半身,拍了一下桌子:“这县委书记也该知道什么是全局呀?”纪简明息龙福海的火:“调查组来后他没跑过你这儿吧?”龙福海说:“调查组来以前来过。”纪简明说:“那可不是,他不了解全局,不知道你说的关节眼在什么地方。”
马立凤添了一句:“他们就是知道,也挡不住罗成这样半夜袭击。”
龙福海连拍桌子带叹气:“说来说去还是这个牛大勇胡做非为,咎由自取。”说完又瞪起眼:“他咎由自取是小事,给天州添乱是大事。”他吐了一口粗气,抽出烟,马立凤上前要给他点烟,他一摆手自己点着了,一撂打火机,连烟带话吐出来:“这事让皮副部长看了,也不知是啥看法?”
房门轻轻推开,秘书在外间屋探进头来:“罗市长电话。”
龙福海站起来,一指许怀琴、纪简明:“肯定是落实你们刚才说的事,他这是拧螺丝政策,逮着一个拧一个。”龙福海吩咐秘书接进来,便拿起了电话。罗成果然是谈女娲县补天乡,说:“女娲县常委要罢免乡党委书记兼乡长牛大勇,并双规查他问题。”罗成要求此事立刻办。龙福海很市委书记地说:“一个科级干部,要不是在全市当过十佳,一般县里就定了。这事让女娲县和市委组织部、市纪检委电话上办就行了,用不着扯上咱俩。”罗成说:“这不光是牛大勇这个人头问题,处理这个人头为了影响全局,我希望今天就处理,明后天我拟在女娲县补天乡召开全市学校危房改造再动员现场会,有了这样捅开脓疮解决问题,全市学校危房改造就真正推开了。”
龙福海心说你罗成真是想得好,他说:“等我见了许怀琴、纪简明二位问一问吧。”罗成说:“补天乡牛大勇问题省报和全国几家大报今天都发了消息,消息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对牛大勇将如何处置,社会各界正拭目以待。”龙福海愣了一下,报纸他还没看到,却已经想到又是叶眉王庆折腾出来的,这明显是拿舆论压他,可他知道这事扛不住也没必要扛:“那我和许怀琴纪简明打个招呼吧。”
罗成又说:“市常委授权我负责全市学校危房改造,学生上课不安全影响社会稳定,所以我这里已经决定要召开全市危房改造再动员大会,我想老龙不会不支持。”
龙福海想“啊”几句将事“啊”缓。
罗成却把龙福海的“啊”定性为点头同意:“既然你同意了,我就部署了。”
龙福海不得不说明话:“我还是和常委们商量了再说吧。”
罗成却早有话准备:“我这样几步并做一步走的前提是,暑假还有不到一个月,延缓了危房改造,马上再几场暴雨,一开学部分学生就要在随时可能坍塌的教室里上课。为了使省调查组了解真相,我已准备将我解决补天乡问题的工作个案,包括我这上请示下指挥的全部操作,打电话汇报皮副部长。”说完,罗成把电话挂了。
龙福海放下电话,将情况一说:“这罗成真是步步紧逼呀。”
秘书又将门推开一条缝,伸进手将几张报纸递给马立凤,是省报和几份全国性报纸。摊到桌上,几个人站起来都看见,“天州市女娲县补天乡牛大勇”这几个字上了省报头版。那几份全国性报纸也在不同版面刊登了,叶眉发的稿最后一句话果然是:对牛大勇将如何处置,社会各界正拭目以待。
龙福海五指张开拍了拍桌上报纸:“这牛大勇真是坏菜。”
马立凤说:“罗成大暑天骑车下乡,怎么没把他热趴下?”
五
马立凤精心准备了和调查组的个别谈话。
早晨司机开车来接她,问她去哪儿,她说:“先去罗市长家看看,然后去天州宾馆。”司机听说她要去罗成家,疑惑了一下。马立凤却拍了拍自己身旁放的一个大纸袋:“罗市长下乡去了,我给他女儿送点吃的。”司机笑笑,算是听明白了。马立凤却从容观起街景。这都是她今天要和省委调查组谈话的铺垫。平时除了陪龙福海转街,或办机密私事,一般她还是喜欢用司机开车,这样来得更派更秘书长。
到了罗成家,罗小倩和香香正在院子里浇花浇草。
罗小倩说:“我爸爸下乡了。”
马立凤提了提沉甸甸的纸袋:“我这是给你们送点吃的,腊肠腊肉,已经蒸熟了,放在冰箱里,想吃的时候切一点。上次给你们送过,味儿不错吧。”罗小倩有些疑惑地看着马立凤。马立凤笑着把纸袋放到院中小石桌上,拍了拍罗小倩肩膀:“你是不是不太相信我?”
罗小倩疑惑地微微摇了摇头。
马立凤说:“你爸爸这个人干事有魄力,说真的一开始我们有些不习惯。现在别人不说,我已经比过去习惯多了,我还是挺佩服你爸爸的。”罗小倩眨着眼。马立凤接着说:“我上次来你家送腊肠,就对你爸爸说了,我对他的工作魄力还是很佩服的,真要在天州干得长,还真能改变天州面貌,怕的是他干不长就走了。你爸爸说,他干得了才来,来了就一定干得了。”她指了指罗小倩和香香:“那天你们都在场,听见我和你爸爸这么聊来着,是吧?”
罗小倩和香香都眼睁睁地看着马立凤。
马立凤接着说:“你爸爸那天还对我说,干工作,一是靠有尚方宝剑,二是靠个人能力。你马立凤在天州有老龙支持,你就什么事敢杀伐决断,因为你有老龙的尚方宝剑。我来天州,我也有尚方宝剑哪。你爸爸说完就哈哈笑了,记得吧?”罗小倩一脸疑惑地看着马立凤。马立凤却又拍了拍罗小倩的肩膀:“好了,我上班去了。”又对香香说:“腊肉和腊肠吃的时候要切薄一点,腊肠斜着切,腊肉肥瘦搭配着切。”
马立凤出了院子坐上车走了。罗小倩疑疑惑惑送出院门口。
马立凤回头看了看,不禁有些可怜这脑筋不够用的小嫩雏。
马立凤一到天州宾馆皮定中房间,皮定中和秘书小苗已在等候。
皮定中很宽和地坐在那里开始:“你是市委秘书长,和所有常委都有直接工作接触,可能了解情况最全面,所以和常委个别谈话你是最后一个。”小苗在那儿记录着。
马立凤掠了掠头发说:“其实我对罗成的意见最少,在会上说了那两句,也就都说完了,现在让我补充,还真是一点没有。”皮定中眯着菩萨眼看着马立凤,很有些意外:“你真的对他没有其他意见了吗?”马立凤很坦然地一抖头发:“也可能有人说三道四,说我马立凤跟着龙福海和罗成过不去,老龙这么多年信任我,我当然对老龙是感念的,可我从心里很佩服罗成的干法,我毕竟还算年轻人。”皮定中这时才醒悟到一点,指着马立凤:“其实你比龚青琏还小,你应该是常委中最年轻的。”马立凤说:“是,所以我很容易接受罗成那种干法。只不过从个人关系上讲,跟龙书记时间长了,彼此感情上亲切一些。罗成这个人干事有点铁面无私,六亲不认。”
马立凤笑了笑:“所以不大容易和他亲切起来。”
皮定中想了想,大概是重新整理了思路,慈严兼备看着马立凤:“那你对举报信、对罗成总的看法是什么?”马立凤想都没想:“我对罗成的看法起码是六四开,六分成绩,四分不足。要是再说得宽容一点,七三开都可以。”
皮定中略皱眉想了一下:“那举报信中的那些问题呢?”
马立凤说:“问题谁没有?我觉得举报信只要常委一班人和罗成本人能正确对待,也不是坏事。”皮定中问:“为什么?”马立凤说:“拿罗成本人来讲,他以后该注意的地方注意一些,反对意见就少了嘛。”皮定中问:“比如哪些问题应该注意一些?”马立凤又掠了掠头发:“要说也没什么,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罗成平和一点。许怀琴说他有点盛气凌人,我觉得也不算说得太过分。”
皮定中目光一直有疑惑:“那关于举报信的那些问题,你是什么看法?”
马立凤说:“说真的,我对干事的人都比较宽容。不干事不犯错误,干事难免有错误。我还是那句话,我真的对罗成没什么可补充的。我只是希望罗成平和一点,不要搞得常委内部很紧张。”皮定中想了一下:“你觉得他搞得常委内部紧张了吗?”马立凤说:“我这算随便一说,我觉得罗成要是能平和一点,天州这一班人还是能合作的。”
皮定中似乎是精神过于集中了,仰起身呼了一口气放松自己:“那你觉得举报信所举罗成十条问题,到底存在不存在?”马立凤说:“我确实没什么补充的,噢,就是有一条,举报信上说他打着省委夏书记的旗号,说他是夏光远派来的,夏光远对他言听计从,这一条他以后说话应该注意,别的没什么了。”
马立凤作出封口的样子。
皮定中却注意了:“你说的这一条,有什么具体所指?”
马立凤说:“我还是不补充好。”皮定中说:“对组织上应该有什么说什么。”马立凤说:“天州市委市政府上上下下肯定把他看成是夏书记派来的人。”皮定中说:“这是别人猜测,还是他自己说话造成的印象?”马立凤似乎不可回避地无奈一笑:“总和他自己如何说话是有关系的。”皮定中说:“能举个例吗?”马立凤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爽快地说:“那我就说了吧,我觉得说了也没什么,我本人就听过罗成讲这样的话。”皮定中说:“讲具体。”马立凤说:“他刚来没多久,有一次我去他家里送腊肠。”皮定中问:“为什么送腊肠?”马立凤一笑:“我是四川人,四川人家家户户会做腊肠。冬天初春,我经常做了给老龙送一份,也给许怀琴、孙大治、贾尚文几位主要领导送过。罗成来了,我也给他送了一份。这也算是一种感情沟通吧。”
皮定中点点头,看了看一旁记录的小苗。
马立凤接着说:“那天,我借着送腊肠这个由头,其实是为着和他说几句话。”皮定中点点头。马立凤知道讲话一定要讲得逼真,九句逼真的话中嵌入一句假话,这句假话就比真话还真了。她说:“我那天的话题主要是一个,天州市出了黑枪案件,省报记者叶眉在这里挨了黑枪,有人怀疑我兄弟俩,还怀疑我。我当时就和罗成说,我兄弟俩肯定和这事没关系,你更不用怀疑我。”
皮定中一听就相信这是真话,点着头。
马立凤说:“当然,我当时替我两兄弟打保票打得过于早了。我又接着和他说的话是,我对他的工作魄力还是很佩服的,以后他在天州工作,我别的忙帮不上,联络沟通这样的忙我还是帮得上的。我当时讲这些话,也是为了和罗成搞好关系,像我这样做具体工作的人,总希望和几个主要负责人都搞好关系。”
皮定中又很相信地点了点头。
马立凤把真话铺好了,开始嵌入自己编的假话,而这假话已在今天早晨对罗小倩香香说过一遍,已是半真半假,她说:“我当时对罗成说,你这种干法要能干得长,大概能干出成绩来,就担心你在天州干不长。别的干部有这担心,我也有。当时罗成就说,”马立凤停住了,小苗抬着眼看着她,皮定中也看着她:“往下说。”马立凤说:“当时罗成讲,干事一凭尚方宝剑,二凭个人能力。你马立凤在天州有老龙支持,你干事就敢杀伐决断,因为有尚方宝剑。我来天州,肯定干得了,肯定干得下去,因为我也有我的老龙,我也有我的尚方宝剑。”马立凤停了一下说:“那意思还不是说,夏书记是他的后台嘛。”
皮定中沉吟了一下问:“这是原话吗?”
马立凤说:“是原话,他说得只会比这多,不会比这少。”皮定中又沉吟了一下。马立凤说:“他这样的话能和我说,肯定更会和与他关系近的人说,那像夏光远对他言听计从这样的话,很可能出自他的口。他那天说完这话,还仰在沙发上大笑了一阵。”马立凤知道,编故事要编得有细节,“他女儿罗小倩和小保姆香香都在场。”
马立凤不可能编一个当着罗成一家人说话的谎,马立凤恰恰这样编了。
皮定中皱着眉不语了。马立凤又添了一句:“罗成有这个说法,从老龙到常委一班人肯定要让着他。”马立凤说到这里大事化小地一笑:“所以可以说,罗成在天州干了这么多令行禁止,也是借省委夏书记的权威。”皮定中蹙着眉心站起来背着手慢慢踱了几步,又缓缓坐下:“你对你两个兄弟的事情怎么看?”
马立凤一摊双手:“我对他们的事确实不清楚。他们要是犯了法该法办就法办,我绝不干预。”
马立凤回到市委,立刻将和皮定中的谈话报告了龙福海。
龙福海说:“罗成真的和你讲过这话吗?”马立凤斩钉截铁说:“当然讲过。”她从现在起就要把这里外说成真话。龙福海问:“要是让你当面和罗成对质呢?”
马立凤说:“我当着罗成面也要说他确实讲过。”
晚上,孙大治林娟夫妻俩请马立凤吃晚饭,她便想到自己撮合他们破镜重圆的功德。到了酒楼小包间,林娟指着桌上的鲜花和蛋糕说,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孙大治一指林娟:“她说,今天谁都不请,一定要把你请到。”马立凤因为兄弟俩的事正要和孙大治套近乎,这正是近水楼台得了月,便格外的阿庆嫂,一顿饭把夫妻俩哄得笑声不断。
饭吃完了,马立凤同夫妻俩一同下了酒楼。
夫妻俩相挽着先走了。马立凤被一个半生不熟的人叫住,说有一样东西要转交给她,便在酒楼停了一停。看见机关打字员艾小丽挺俏地穿着米色裙也从酒楼下来,她问:“小丽怎么来了?”艾小丽抖了抖头发说:“我来看大家怎么高高兴兴地生活。”便招手再见走了。半生不熟的人将一个密封的信封交给马立凤。马立凤问:“这是什么?”对方说:“你一看就知道了。”说完匆匆走了。
马立凤打开一看,是一个款式新颖的手机。
一张纸条写了一句话:八点以后请开机。她认得是马大海的笔迹,立刻左右看了看开了手机,然后匆匆出了酒楼,开上了车。
已经过了八点,路上手机就响了。
她接通,是马大海打来的。马大海告诉她,他们现在外地,全换了手机,这个送给她的手机请她不做别用,专门用来和他们兄弟俩联系。马立凤问:“你们在哪里?”马大海说:“这就不对你说了,打个电话为的是让你放心。”马立凤问:“情况怎么样?”马大海说:“别的还都行,就是小波每天精神紧张得不得了。不过你放心,有我护着他呢。”又问:“罗成滚得了滚不了?”
马立凤说:“滚得了滚不了,做一种努力,留两种准备。”
六
贾尚文这几天日子不好过。这不好过别人看不出来,只有自己知道。
罗成骑车下乡了,市政府这一摊日常工作都交给他主持,他对这毫不在乎,本来就是准备当市长的人,安排这一摊事也不能说不是里手。领导组的事,罗成交给孙大治主持,贾尚文配合,这贾尚文也并不觉得太添累,遇到大事,打电话和罗成商量又很方便,一部手机到哪儿也能找到罗成。贾尚文现在心头真正的累,是脚踏两只船。
他看透龙福海已经对他有点起疑。龙福海虽说面上还把他当做自己人,贾尚文见龙福海也一如既往周到侍候,但是,彼此都有一点说不清楚的隔。回到家,他躺到沙发里长嘘短叹。宋晓玲说:“你到底烦什么,讲一讲就理清头绪了。”贾尚文点着烟,仰脸看着自己喷出的烟在上方画问号:“跟你讲也没用。”宋晓玲坐近他,把他腿搬到自己膝上,慢慢捶着。贾尚文又叹一声,坐了起来。摆在他面前的难处这两天正折磨他。和省委调查组谈话,他谈了个哼哼哈哈。皮副部长问他,说话怎么这样模棱两可?他当时笑笑说:“我这个人对人事关系比较马虎,对出现这样的举报信没有思想准备,觉得常委一班人大面上都过得去,工作也还正常,彼此风格有些差异是天经地义的。老龙和罗成关系有些紧张,这也是一般一二把手之间难免的,我看着不太敏感。”
他与调查组的个别谈话同在常委会上的态度其实一样。
和省委调查组谈话后,龙福海问他和调查组谈得怎么样,他当着龙福海又说了个哼哼哈哈。
宋晓玲说:“既然只能哼哼哈哈,那就哼哼哈哈呗。”
贾尚文说:“一个月前哼哼哈哈能哼哈过去,这一回哼哈在龙福海这儿就交待不过去了。他本来就对我心存怀疑了,这一回要不死命地替他干一下,把罗成往坏了说,那侍候他那么多年全成气泡,一吹了了。”
宋晓玲说:“那你为什么不死命地为他干一下?”
贾尚文说:“一个,我现在对罗成确实下不了黑嘴,一个,龙福海已经起疑了我,我即使再跳出来替他卖命,也肯定是晚了。与其卖了白卖,不如就这样哼哼哈哈,让他不满意也就算了,犯不着再多得罪一个罗成。”宋晓玲眨着眼睛说:“你既然想明白了只能这样哼哼哈哈,还烦什么?”贾尚文一下站了起来:“调查组再几天就走了。”宋晓玲说:“那怎么了?”贾尚文说:“我在想,是不是干脆反戈一击,把龙福海那一套全抖落给调查组,豁出去押这一宝了。”
宋晓玲说:“那你肯定就死踏罗成一只船了。”
贾尚文摆双手叹气道:“总比一只船踏不着强吧。也可能就这一下说不准就把龙福海干掉了,罗成一统天州,我不就跟着干了?”宋晓玲说:“可我看你这两天说的情况,调查组没这个意思,常委大多数也都围着龙福海,你这么干是不是就把自己干栽了?”贾尚文摇头:“都是未知数啊。”宋晓玲说:“你不和许怀琴商量商量?”贾尚文说:“虽然是老同学,这话也不能商量,传到龙福海那儿,更里外不是人了。”
宋晓玲说:“你可以和孙大治谈一谈,你俩处境差不多。”
贾尚文沉吟着踱了一会儿:“好,我试探一下。”
贾尚文登门拜访孙大治。预先打了电话,到孙大治家还是碰上了人,是公安局长关云山。关云山见了贾尚文倒不回避,谈的是抓马大海马小波,至今没抓到。孙大治扶了扶眼镜,脸上浮出一笑,对关云山说:“我也没催你,你继续进行就是了。”
关云山又谈了几句,起身告辞了。
贾尚文和孙大治扯了几句闲,长叹一声:“你是早晚要跳到省里的人,啥事落个超脱。我不行,忽悠在中间,成了夹心饼干二难受。”
孙大治一听就明白贾尚文来谈什么了。
两个人过去并无什么私交,今天也便有了几分私交。
孙大治说:“咱俩的思路是一致的,一个班子内部不愿意搞得剑拔弩张,差不多就行了。”贾尚文接过孙大治递过的烟,点着了火,抽了一个近乎:“你看天州这政局是个什么前景啊?”孙大治想了想:“你还真是问了个问题,现在关键看省委调查组。”贾尚文问:“你看他们什么意思?”孙大治眯起眼思索着,摇了摇头:“我还没看清楚,这个皮副部长我过去也不认识,确实看不透他。”孙大治停停又说:“调查组不会做什么结论,他们调查完了,回去向夏光远和省常委汇报,那时才有结论。”
贾尚文觉得今天来孙大治这里建了一份私交,算是一点收获。他干脆把话问亲近:“我今天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让你帮我拿个态度。这事我只和你商量,不会再和别人商量。”孙大治自然也知道两人今天出现了过去不曾有的私交,他说:“尚文兄,我知道你是站在中间耐不住了。我劝你还是要沉住气,该对付好两边就对付好两边,不要图一时痛快,一定要等到最后时刻。”贾尚文听明白这话,他问:“有没有最后时刻?什么时候是?”孙大治说:“最后时刻肯定有。什么时候,全凭睁大眼盯着。就和百米比赛起跑一样,早跑了肯定犯规,跑慢了也不行,一看裁判举枪,你就做好准备,枪一响,你第一个起跑就对了。”
贾尚文说:“你这讲得还是太抽象。”
孙大治说:“原则就是,把最后选择的权力留给自己。”贾尚文说:“这道理我明白。”孙大治笑了:“你要完全明白,就不会这么着急。天州这龙虎之争不会旷日长久,你耐心点,要以天为单位盯着局势变化。除此以外凭空瞎想,折磨自己,毫无必要。”贾尚文伸手和孙大治握了握:“你这真是肺腑之言哪。”孙大治说:“说一千道一万,说到底是个火候问题,再说白了,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别错过就是了。”
贾尚文叹了口气,又拉了拉孙大治的手:“咱们一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今天开始,咱俩就算是至交了。”
七
罗成在女娲县给省委调查组皮定中打了电话。
罗成讲了他在补天乡连夜召集县委县政府一班人处理牛大勇问题。罗成说,他对龙福海做了汇报,要求市委组织部、市纪检委立即批准女娲县罢免和双规牛大勇,而罗成本人计划立即在补天乡召开全市学校危房改造再动员现场会,因为暑假还只剩二十多天时间,不抓紧,开学就会有相当一批学生要在危房里上课。皮定中说:“这你要和龙福海同志商量,要由你们市常委做出决定,调查组没有权力指手划脚。”罗成说:“我这是向调查组汇报我的某些工作程序。处理补天乡牛大勇问题和召开全市危房改造现场会,是我的一个现行个案,它和我几个月来的做法有一致性,我不知道这样做有无不当之处,汇报给调查组,有助于调查清楚举报信所举报的我的问题。”
皮定中表示明白罗成的意思。
罗成说:“我是市常委授权的稳定社会领导组组长,又是市长,我想起码有权做出事关全市学校危房改造的初步决定。我已经和领导组另外两个成员贾尚文、孙大治通过电话,一致通过。如果是三两个县的局部会议,我就无须再上常委会了,因为要召开全市范围现场会,所以我已经请示了龙福海,要求他和其余几个常委或碰碰头或正式开个会,通过这个行动。”罗成说:“确实是时不等人。如果按照常规,我回到市里和老龙谈,再开书记办公会,有不同意见再讨论讨论,再召集常委会,再扯扯皮,一周两周时间一晃就过去了,那像补天乡这样的情况,开学肯定还有很多教室房顶漏天,坍塌伤人的情况随时可能发生。希望皮部长对我这种几步并做一步走的操作程序能够理解和支持。”
皮定中说:“调查组代表省委调查,但不能代表省委做出决定。我个人尤其不能多代表什么。”罗成说:“我只是希望皮部长能够理解我这种做法的出发点。”罗成把“支持”二字去了。皮定中说:“作为个人,对你在补天乡这一个案上的前后做法,我表示理解。当然,我再次表明,不代表调查组,更不代表省委。”
罗成说:“有你这一句话,我已经倍受鼓舞。”
罗成又给龙福海挂电话,把自己和皮定中的通话情况复述一遍,而后再次要求市委组织部、市纪检委立刻答复女娲县常委。龙福海说:“我已经和许怀琴、纪简明打过招呼,他们会安排的。”罗成立刻跟上话:“全市学校危房改造现场会,请准许马上召开。”龙福海说:“我呆会儿再和几位常委碰碰头,我看可以这样定。”罗成问:“以市常委名义召开,还是以领导组名义召开?以常委会名义召开,规格更高一些,当然,你最好出一下场。”
龙福海回答很明确:“就以领导组名义召开吧,我就不一定去了。”
罗成知道,政治是组建和运用权力的行为。权力又分名义的权力与实际的权力。名义的权力是使行为名正言顺,实际的权力又对名义规定的权力做增减和变通。权力用进废退,善于运用权力,权力也便增长。抓住补天乡牛大勇的问题,又打出暑期将过,学校危房尚在,学生开学安全不得保证的大旗,就可以将名义的权力、实际的权力都发挥到极致。打完给龙福海的电话,他不由冷笑一下,举报信说他拉夏光远的大旗做虎皮,那真是瞎扯。抓住危房改造这类事,才能先声夺人,挟天子以令诸侯。
罗成得了市常委会决定,立刻打电话让孙大治、贾尚文通知全市二十个县区书记县长和分管教育、政法、农业、林业的副书记副县长常委到女娲县补天乡开学校危房改造再动员现场会。大会明码标题是危房改造,其实牛大勇侵犯农民权益、砍树抓人吊打、深夜聚赌一级政府官员的问题全一勺烩了。这也是罗成攻之一点扩及其余的战略。
名义上只解决危房改造,实际上扩展了内容。
得常委会通过已是周五,罗成决定周六就开会,否则双周日一过,再挑个星期二三,又把好几天拖过去了。贾尚文在电话中颇商议:“调查组在呢,周六开会,你会不会又落下五八年大炼钢铁盲动的话把儿?”话很重。罗成沉默几秒说:“时间逼人,我也难以顾这么多了。”不过,他没有再通知早晨六点开会,而是九点。
一个周六开会,足表现了这次现场会的非常紧急。
周六上午九点,二十个县区与会者都准时赶到女娲县补天乡,女娲县则是全县各乡正副书记正副乡长都参加了会。贾尚文、孙大治自然都来了,分管文化教育的副市长文思奇、分管农业的副市长阮为民及市政府这边有关局委的负责人也都到了。罗成把龚青琏也通知来了,分管教育的常委出席这样的会责无旁贷。各县区早都知道省委调查组来调查举报罗成一事,现正在调查期间罗成威风不减,处理了天州机床厂问题,撤免和双规了厂长杜昆仑一批人,又带领小分队袭击了女娲县补天乡,没两三天就罢免和双规了乡党委书记牛大勇,都知道现在依然不能马虎罗成。
罗成领着众人先看了农民鞠富贵父子俩种了十几年树的山坡,一半绿树一半秃茬儿,好好一座绿化的小山被剃了阴阳头。又领众人观看了补天乡五六所学校,所所有危房。罗成摇晃着一间教室的破墙壁:“这危房已经危乎殆哉。”然后指着二十个县区与会者说:“你们这些地方官不解决危乎殆哉的危房,我告诉你们,你们坐在那里就危如累卵,随时可能垮台。”罗成最后说:“我这几天骑车细看,等你们报告危房改造完毕,我会坐车骑车四处看,还会电视报纸公告全市。凡有一处危房没改造的,教师和老百姓都可以举报。哪个县危房不按时改造完毕,县委书记县长负责。哪个乡危房还光天化日放在那里,哪个乡一二把手承担责任。”
罗成摆了摆手:“你们知道我罗成无戏言。”
天州电视新闻播了这个现场会,也播了罗成最后这段讲话。
龙福海在家中虎着大盘脸和白宝珍、白宝贵、龙少伟、魏国一屋人一同看了新闻。
皮定中在宾馆房间里也一言不发,仔细看了这段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