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龙福海是天州最先看到匿名信的人之一。
他是下班前收到此信的,在办公室和马立凤着实高兴了一下。龙福海一高兴也不愿回家,坐上马立凤开的车在市里转了一圈,又到天州宾馆小餐厅吃了一顿,然后才回家。白宝珍、魏国和龙少伟正在说话,他红光满面地带着马立凤进来,说:“今天招待你们看个好东西。”便在中央的当家沙发上就坐。
白宝珍、魏国有些发懵地看着他。
龙少伟照例稳稳坐在那里。
马立凤从包里将一个信封递过去,龙福海戴上花镜,打开信:“这是一封匿名的举报信,题目是‘关于罗成专权霸道突出个人标新立异等十大问题的举报’。”他有板有眼地念完标题,扫描一下众人:“你们看,这标题就纲举目张。”白宝珍和魏国一下都精神起来,龙少伟也表现关注。龙福海看着信有板有眼地念道:“我们是天州市部分有正义感的干部,我们以极大的义愤举报罗成如下十大问题。一,专权。对上表现为对整个常委集体专权,一个人说了算,经常擅自决定召开全市范围内各种名目的现场大会,迫使市委主要领导及整个常委接受既成事实。对下表现为越级指挥。连公安执行拆除违章建筑这样的行动都要亲临指挥。一个剧院,因为处理垃圾不当,他为了表现个人权威,置一切部门和规章于不顾独自处理。市常委成立稳定社会领导小组,他出任组长,更把两位副组长孙大治、贾尚文视如陪衬。罗成的专权,在天州市达到了让人忍无可忍的程度。”
龙福海念完第一条,指了指在座诸位:“你们看,这开门见山字字切中要害,没有一句废话,无论是常委还是下面干部,看了都会共鸣。”
龙福海又拿起信念第二条:“二,突出个人,当新闻市长、风头市长,擅自从报社、电视台抽调记者天天紧随其后。他的一言一行都要成为天州新闻。据统计,他一个人上报上电视的比例,不仅高于市委主要负责人,而且高于市常委一班人上报纸上电视的总和。他极力制造一种效果,他是天州的救星。打着舆论监督公开办公的旗号,突出个人到了无以附加的程度。”
龙福海又对众人说:“这样的举报省里领导看了不拍案而起,也要大皱眉头。写得好。”
他又拿起信有板有眼念道:“三,作风极其粗暴。到天州没几天,第一次市长办公会,因为副市长迟到几分钟,就拍桌子大发脾气。罗成每天不离口的口头禅是‘岂有此理’,各级干部全噤若寒蝉。在天州市容日活动中,罗成不看成绩,专挑阴暗面,召开所谓邋遢现场会,使城区干部难以工作。很多干部说得好,罗成拍桌跳脚,我们心惊肉跳。”龙福海停住对一屋人说:“你们看多简单扼要,高度概括。那些被他训得大气不敢出的干部,真要上级来调查,还不吐苦水?很多事情不提到一定高度,人们就习以为常。现在一提出来,你们也觉得罗成太不像话了吧?”
龙福海又往下念:“四,对市县乡各级政权实行突然袭击。他经常带领几个亲信再加吹喇叭的记者像小分队一样神出鬼没,表面说是发现问题,实质是与各级干部为敌。天州市县乡流传一句话,防火防盗防罗成,把他视为与火警、匪警同样可怕。有人说他畸形政治人格,以整人为快。”
龙福海又放下信评点了:“这写得多严肃,就是放到罗成面前,他也不能说这是造谣。别看这封信是匿名举报,从头到尾一股子正气。”
白宝珍和魏国听得两眼都直了。
龙少伟安安静静地抽着烟,一下一下弹着烟灰。
龙福海又拿起信,更加有板有眼:“五,标新立异,制造个人迷信。提出各种罗成个人风格的口号,制造罗成的独立王国。在他的讲话中,你看不到从上到下统一的口径,只听他标新立异妙语惊人。最多在一次讲话中提出标新立异口号、警句、公式达三十多处。还惊世骇俗地提什么养鸡可以下蛋、养牛可以犁田、养干部没用等,当场激起在场干部极大反感和抗议。”龙福海拍了拍信纸:“这罗成简直犯忌讳到头了。你们说,哪一级领导看了这条,会不对罗成生出看法?看来咱们平时还是太不敏感,眼睁睁看着一些不正常的事情在身边发生,却听之任之。这样一提出来,倒真有点惊世骇俗了。”
魏国听得烟烧了手指头才发觉:“真是太精采了。”
龙福海说:“关键要思想解放,想不到就写不出来。”他指了指龙少伟:“这就是你说的,搞成一个人,搞败一个人,都是一个策划。要把有限的事实系统化,再给上几句画龙点睛的广告词,提纲挈领,就把事情做成了。是这个意思吧?”
龙少伟低着眼笑了笑,在烟灰缸上蹭烟灰。
白宝珍说:“你快接着念。”
龙福海又拿起了信:“我说招待你们看个好东西,果然不错吧。下面我念第六点,六,进行强制性加班加点,搞新的大跃进。罗成提出什么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以此作为干部工作条例。为了检验他的权威,六点钟召开全市二十个县区县乡领导参加的现场会,很多县乡干部三点钟起床四点钟出发,苦不堪言,路上翻车伤人屡有发生。有人说,在一个讲科学讲求实的年代又搞开了五八年大炼钢铁。还有人说,这简直有些法西斯。”龙福海摘下花镜拿在手中:“看问题全在乎角度。不提到科学求实的高度,罗成搞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好像是勤政,弄得我们大家倒理短了。提到科学求实的高度,他这种搞法完全是倒行逆施。”
魏国连连点头。
白宝珍在沙发上盘起双腿,眼睁睁看着龙福海。
龙福海去拿茶杯,马立凤马上将茶杯递上。他呷了几口茶一抹嘴,又接着念开了:“这一条最厉害,你们听好。七,拉大旗,做虎皮。罗成到处打着省委书记夏光远的旗号,自称是夏光远派他来的,夏光远对他言听计从,极大地破坏了省委主要领导在天州干部群众中的形象。很多干部对罗成的做法敢怒不敢言,都被他这拉大旗做虎皮吓住了。”龙福海又摘下花镜指着众人说:“这一条写得太厉害了。这一句话,就把夏光远和所有省委领导都得罪了。他罗成一万张嘴也说不清。这样的举报,夏光远不会去调查,但他已经火了。这叫做不用调查也是事实,没有说过也算说过,这才真正是高手。”
龙福海指着慢条斯理抽烟的龙少伟说:“你今天也算开眼了吧?搞政治有时就需要这样。要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让领导一听就是那么回事。
白宝珍说:“先别发挥了,快往下念吧。”
龙福海得意洋洋做了一个唱戏的架势,才又接着往下念:“这一条,你们想都想不到,看人家眼光多毒。八,作风败坏,当花花市长。罗成在天州搞美女陪伴办公,罗成出行,天州电视台主持人刘××必陪身边,刘××是天州电视台最佳女主持。罗成回到家,则有天州宾馆田××陪伴,田××曾是天州宾馆礼仪小姐第一名。罗成更把省报女记者叶×带在身边形影不离,叶×也被称为记者中的一枝花。罗成家用小保姆,也百般挑剔,最后选中一个姿色不凡的姑娘,为此颇让安排此事的工作人员为难。罗成本人不止一次故作风趣地说,他这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魏国拍手叫起好来:“这下可真把罗成搞臭了。”
龙福海摆了摆手:“还没念完呢。底下还有一句,天州市干部群众都说,市长身边几枝花,市长无花不说话。”龙福海又摘下花镜指着众人说:“这一条不能不说是事实吧?有了这一条,从上到下,从干部到老百姓,都臭他到家了。”
白宝珍说:“这是他罪有应得。一个光棍汉不检点,谁也不是瞎子。”
龙福海一摆手:“听我接着把第九条、第十条一口气念完。九,对干部及干部的亲属子女,有一种不正常的敌视。省委书记夏光远的儿子夏×来天州从事正常工作,罗成便对某些人说,龙生龙,凤生凤,特权思想一万年都打不倒。”
龙福海又停住了,说:“这一条你怎么去调查?夏光远一看这条,鼻子还不气歪了?罗成再说他没说过,夏光远也是不高兴的,就因为你罗成才扯出这么多事来,你罗成不是添事鬼吗?这个举报信真是十分高超,有实打实的经得住调查的事实,也有这种无法调查也不用调查的条款。好,我接着念第十条,十,罗成平时故作廉洁奉公,但这方面也颇有疑点。某些外省市房地产发展商在天州办事一路绿灯,全凭罗成鸣锣开道,罗成为何对某些发展商情有独钟,这里耐人寻味。我们没有掌握确凿事实之前,暂不妄言,提醒有关部门注意调查。”
龙福海一指龙少伟和魏国:“这条和你们俩都有关系了。”
白宝珍说:“我看那两个浙江房地产商就给罗成行贿了,要不罗成怎么像亲老子一样为他们来回说话?”龙少伟低着眼蹭了蹭烟灰,说:“我看写这举报的人只是熟悉你们市委市政府内部的事,这一条写得最空泛。”龙福海拍了拍茶几:“这一条也分量最重啊,我就不信罗成一分钱不拿。”马立凤跟话:“傻子才信呢。”
龙福海说:“只要下力气查,肯定能查出事。”他指着魏国说:“别的不说,把那两个浙江房地产商关起来审一审,保证查出他们行贿。”
魏国显得有些尴尬,他装作梳理头发,抹了抹额头渗出的细汗:“这我看倒不一定。罗成还没站稳脚跟,要干也是以后的事。”
龙福海大手一挥:“你们还麻木不仁呢,什么事绝不能司空见惯。这封举报信就敲响了我们的警钟。看,还有最后一段话,大意是,此信上报中央,上报省常委、省纪委、省委组织部各有关领导,另抄送天州市委市政府领导。下面这段话特别写得好,我们不想以偏概全一棍子打死一个人,我们只想如实揭发罗成问题,希望天州各方面人士继续为我们补充事实,我们将在你们的支持下继续举报罗成。我们之所以不敢署名,是因为惧于罗成的淫威,但我们对举报内容高度负责。下面留了一个电子信箱。”
龙福海放下信摘下眼镜刚要总结,白宝贵来了,他说:“有个情况要反映一下,收到一封举报信,”说着他掏口袋。龙福海问:“是举报罗成的吗?”白宝贵问:“你们也收到了?”龙福海站起来抖了抖信:“这不是,我已经给他们读了一遍。”说着,背起手在客厅里踱了一圈:“这样的信,要是在天州散上若干封,一传十十传百,几千人几万人知道,那就和登天州日报差不多了。”
白宝贵也掏出了同样的信,说:“这十条很有杀伤力啊。”
纪简明和龚青琏一块进来了。两人坐下说:“有个情况要反映一下。”龙福海对原来在座的一屋子人一摊双手做了个风趣表情。纪简明说:“我们俩各收到一封相同的信。”
龙福海仰在沙发上说:“落款是不是天州市委市政府部分干部哇?”
二
上午,黄美姝到天州宾馆找孙大治时,孙大治正在和打字员艾小丽说话。这两天,他在天州宾馆主持全市政法工作会议,就住在宾馆。
艾小丽先将一封信给孙大治:“秘书刚才要敲你门,看见我,让我把信交给你。”孙大治看了看信封上打印着孙大治亲启几个字,说:“秘书送信,你就让他来送。你代他拿过来,显得咱俩关系太特殊。”艾小丽坐在沙发上昂了一下很俏丽的瓜子脸,利索地说:“别掩耳盗铃了,你当别人都不知道呢,也就是她才最后知道。”孙大治知道,这个“她”是说妻子林娟。孙大治一边漫不经心撕开信封,一边说:“等我调省里的事一定,先把你调到省里。”艾小丽一撇嘴:“说了快半年了,也不见你调成,看来你跑官本事也不怎么样。你快想辙吧,反正你在天州的家我再不去了。”
孙大治说:“我先在天州给你安排一套住房,你不用和父母住在一起了。”
艾小丽垂着眼问:“给不给我办产权?”孙大治说:“这是临时让你住住,早晚咱们都去省城。”艾小丽说:“那离她更近了。”孙大治一边打开信一边笑了:“省城那么大,还不由着咱们。到了省城,你我就都不扎眼了。”
孙大治说到这里扶了扶眼镜,睁大了眼睛。
他看到这是一封打印的举报信,他一行一行看着。艾小丽瞟他一眼:“怎么没话了?”孙大治说:“有人举报罗成。”艾小丽也睁大了眼。孙大治几乎屏住呼吸一行行看完,喘出一口气来:“这可真有点不得了。”
这时,门铃响了。
黄美姝进房间坐下。她不认识艾小丽,但她看出来,这是个和孙大治关系亲近的女孩,说话不用避讳。她自然还是说姐姐黄美娜和姐夫万汉山之事,只不过现在的调子明确了:她姐姐对万汉山的所作所为不清楚。
孙大治坐在办公桌后扶了扶眼镜,目光还在信上,过一会儿才抬起眼,方脸上显出严肃:“几百万的现金,上千万的存折,你姐姐怎能说不知情?很多存折就是存在她的名下,到银行去查手续,填单子也是你姐姐的笔迹。”黄美姝说:“她知道家里来钱是事实,可她并不清楚这钱是从哪儿来的。万汉山告诉她,以后要盖东方娱乐健康城,他四处集资来的。我姐姐就信了他这些话。”孙大治将刚才看的信抚平,用镇纸压上,靠到转椅上温和地笑了:“你说这种解释一般人会相信吗?我倒劝你别再东碰西撞地跑了,还是要依法办事。”黄美姝说:“您是政法委书记,您的话往紧了说往松了说都在法上,一紧一松就大不一样。我绝不是为难孙书记,您只要记着我求过您就行了。”
说着,黄美姝就站了起来。
孙大治见她没死缠,一派官样的推诿中露出实在来,他站起来送黄美姝往门口走:“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在依法办事的范围内,我会考虑的。”
黄美姝到看守所里探望了姐姐黄美娜,给她送了些日用品。
两人在一间屋子里隔着铁栏杆各自坐着说话,一旁有女看守监视。黄美娜问:“妈好吗?”黄美姝说:“好。”黄美娜看了看同胞妹妹:“我给家里添累了。”黄美姝说:“别说这话了。”黄美娜又说:“人真不能只看眼前,现在想起来好多事真是过眼云烟。”黄美姝说:“此一时彼一时,人都是这样。顺风时想着日进万里,逆风了就发灰。”黄美娜苦笑了一下摇头说:“不说这乱七八糟的,回去就对妈说,我现在挺好的,让她别牵挂。”黄美姝看着这个从小和自己穿得一模一样长得一模一样一直趾高气扬的同胞姐姐,现在蔫头搭脑,心里不是滋味,她说:“别想那么多,你这个人喜欢万事往自己身上揽,该是自己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不是自己的事就不要往自己身上揽,这可逞不得能。”一旁女看守照章办事地严肃起脸来:“与案情有关的话不能讲,暗示的话也不能讲。”外边有人叫唤,女看守跑过去拉开门和门外人说话。
黄美姝立刻压低声问:“话传给你了吗?”
黄美娜点头:“传给我了,我全推给万汉山了。”
女看守又回来了:“行了,就到这儿吧。以后定案之前送东西可以,见人不可以。”
黄美姝又在看守所探视了万汉山,给他也送了生活日用品。
两人还是隔着铁栏杆在一间屋子里面对面坐着说话,旁边也有看守。万汉山刮了光头,刚长出短茬儿来,胡子却留得挺长。他第一句话就说:“东西不用送了,我这儿什么都不缺,有人送来。”黄美姝说:“他们送他们的,我送我的。”万汉山比划着双手声音洪亮地说道:“告诉你老母亲,事情没多大。告诉各位亲朋好友,我现在情况良好。你没看我身体更壮了?在这儿吃得多睡得多不用动脑子,每天照样练拳,”万汉山说着比划了几下,“养得精气神更旺了。”他捋了一下胡子:“我看出去就可以蓄上胡子了。县委书记不干了,去干东方娱乐健身城,那更潇洒。”
黄美姝注意到一旁看守听之任之地微微一笑。
这个姐夫也太异想天开了。外边的人早就说他掉脑袋是早晚的事,看着他现在还漫天吹嘘,真有点可怜他。
万汉山一伸双手哈哈笑了,瞪大眼盯着她:“你是不是不信?我有什么罪?那些干部往我这儿送钱,我不收这钱,他们也不会花正经地方。我收了一分没花,把资金集中起来,以后给天州盖一个东方娱乐健康城,发展经济繁荣文化扩大海内外交流,我做的是一件大好事啊。”万汉山说得兴起,双手比划着:“我这几天要来了纸笔,将东方娱乐健康城方案设计了好几个,我已经将它们报给龙书记。我只要一出去,就立刻一展雄图。”
看守说:“差不多了,就到这儿吧。”
万汉山气势很壮地站起来:“我万汉山的事,我万汉山一个人全承担了,别人尽可以放心。”看守说:“这样的话不许讲。”万汉山一摊双手,很江湖地笑了:“你看,他们怕我向你暗示什么,其实多此一举。”
万汉山趁看守不注意,对黄美姝做了个很有意味的眼神。
黄美姝知道,赵平原也把话传到了。
三
文思奇临下班时看到举报罗成的匿名信,吓了一跳。他对已替他拆封的秘书嘱咐说千万别外传,就将信装到公文夹里带回家了。一回到家,就把信又拿出来看了两遍,浑身冒了汗。
妻子卜爱英比文思奇还大三岁,两个人是在女大三抱金砖的戏谑中成的婚。卜爱英拉着一张显老的瓜子脸,一边张罗晚饭一边说文思奇:“你回家眼里没活儿呀。”文思奇放下信摸了摸额头,两眼发直地说:“有人举报罗成十大罪状,让我都吓出一身汗来。”卜爱英说:“你那兔子胆还用吓,人家罗成不在乎就完了。”
文思奇把信递给她:“你看看就知道了,这可不是打水漂玩一下就过去的事。”
卜爱英在天州医学院当党委书记,拿过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说:“这是你们大楼里知根知底的人写的。”文思奇说:“可不是,保不住有人会怀疑我还参与了呢。你没看作风霸道那一条,说罗成头一次市长办公会,就把一个迟到几分钟的市长大骂一顿,那就是指我。”卜爱英说:“这里都是事实吗?”
文思奇说:“你怎么问得这样幼稚,没三分事实,不成诬告信了?有三分事实,再虚虚假假捏点进去,上纲上线,不就把罗成罩住了?秉公而论,罗成干得真不容易。”
来客人了,是副市长阮为民。
阮为民一坐下,严肃地说:“我今天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举报罗成的。”文思奇刚从妻子手里拿过信半折叠收起,就又打开说:“是不是这一封?”阮为民一看:“就是这封,看来他们是打印了到处寄。”
两人还没多说,门铃又响了,张宣德同王庆一同来了。文思奇、阮为民、张宣德是同一个县老乡,在党校学习时又是同班同学,遇事喜欢一起坐。张宣德剑眉大眼神情严重,他说:“有个重要情况,来通告一下。”阮为民将信往张宣德面前一展:“是不是这封信?”张宣德一看:“就是。”王庆在一旁说:“报社几位总编社长也收到了。”
卜爱英看看他们四位:“这是什么人写的?”
文思奇看看阮为民,阮为民看看张宣德,都摇了头。
王庆说:“这不是一个人能干的。第一,深知市委市政府内部情况,是大院里的人。第二,深知政治要害,其中肯定有老谋深算的人。第三,留E-mail信箱做地址,里面肯定有年轻人。四,举报信不长,概括的面很广,他们做了长时间准备。”文思奇手支着下巴疑惑重重地说:“你说了半天,还是没有明确方向。”王庆做了个手势:“不是一个人,最起码三四个。而且有人就在天州上层圈里。”
阮为民说:“这种搞法太过分了。”
张宣德皱着眉想了又想:“我考虑,市常委内不一定有人直接参与这件事。”
王庆说:“那要看你对参与做什么定义。”
阮为民掰着指头将常委十个人数了一遍:“龙福海肯定不会直接参与,许怀琴不做这样的事,孙大治不会,贾尚文,”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众人说:“也不会。”阮为民接着数:“纪简明好像也不会,龚青琏,”他又停顿了一下,几个人相互看了看,慢慢摇了头:“好像也不会,范人达、蒋政和肯定不会,还剩个马立凤,”大家在这个名字上停了一会儿,阮为民说:“她干不了这事。”
张宣德摇了头:“这是谁干的还真不容易判断。”
王庆说:“干脆查一下不就完了。”
文思奇说:“你又不能把这封信当做诬告信。这封信阴就阴在整个是冠冕堂皇的举报,不露一点恶人诬告的嘴脸,每句话都打磨得像那么回事。”阮为民叹口气:“这封信即使上边不来查,也把罗成在上边的形象糟蹋了。在天州传来传去,也肯定搞得罗成站不稳脚。你又不能公开辟谣,听任一传十十传百,那还不把一个人搞臭了。”
张宣德严肃地说:“也可能上边会派人来查。”
文思奇说:“只要一查,不管查什么,都对罗成不利。你说罗成专权不专权?好像专,好像也不专。你说罗成突出不突出自己?好像不突出,好像又很突出。你说罗成霸道不霸道?好像不霸道,又好像很霸道。还有什么美女陪伴办公,这就更说不清了。你说罗成是不是搞五八年大炼钢铁?这么一上纲,罗成的优点全就成缺点了。”
王庆很政治地打着手势:“这真是一个难得的文本。”
卜爱英很主妇地说了年轻人一句:“你这个王政治,就是新词太多。”
王庆说:“这个文本把当今政治上如何整人、如何踩着别人往上爬的全部手段集之大成了。我给你们解剖一下。第一,一定要捕风捉影。无风空说不行,有了风不捉影叫没有发挥。第二,貌似公正严肃堂而皇之,从大理上去说人。第三,要善于挑拨离间。”张宣德摆了摆手,打断王庆:“你先不评述了。”他看着众人说:“现在罗成知道了没有?”阮为民说:“知道还不气坏了?”王庆又压抑不住发表见解:“别小看这封匿名信,它有可能改变整个天州政治格局。”
张宣德沉吟道:“罗成有些细节也确实不够严谨。”
王庆立刻反对:“他再注意也不行,树欲静而风不止,除非他窝在那儿不动。”
阮为民感叹道:“政治就是太可怕了。”
四
周六上午,叶眉准备先去罗成家看罗小倩。自从那次把罗小倩送到医院抢救后,她和罗成也和罗小倩的关系有了一些变化。她骑上摩托车,冒着小雨来到罗成家。
罗成又外出了。罗小倩被汽车撞后有些脑震荡,这一阵儿在家休息。贾兵每天放学来帮她补习。罗小倩正小大人地说贾兵:“你别光想着给我补课,你自己先要学好。”贾兵胖乎乎地一挠脑袋:“要给你补课,我听课比过去卖劲儿多了,我这也是利人利己的双赢买卖。”罗小倩见了叶眉,叫了叶眉阿姨。虽然叫得不那么顺嘴,但自从叶眉救护过她,罗小倩便又这样叫开了。
贾兵掰着指头说:“下礼拜三期末考试,咱们一共还有八个半天,你说咱们怎么复习最合理?”
罗小倩说:“咱俩情况不一样,应该区别对待。”
叶眉坐下了,问贾兵:“你们考几门课?”贾兵说:“语文、数学、外语,好几门呢。”叶眉说:“要考得好,最终看什么?”贾兵说:“几门功课总分呗。”叶眉说:“那我给你举个例子,比如说有一篇文章,上边有一百个错别字,你看第一遍,一下能找出七八十个,成果很大。你再看第二遍,只能找出一二十个,成果递减了。如果看第三遍,可能只消灭四五个错别字,成果更小了。”罗小倩一拍手:“这我知道,这是经济学讲的边际效用递减,我听爸爸讲过。”叶眉笑了:“那还用我讲吗?”罗小倩说:“讲吧,小兵还不知道。”叶眉接着讲:“这是边际效用递减。如果你眼前不是一篇文章,而是两篇文章,一篇文章错别字很多,有一百个,另一篇文章错别字不多,只有十个,而你的时间是有限的,那你怎么办?”贾兵说:“先看错别字多的那一篇。”叶眉说:“对,你第一遍上来,一下子,比如说消灭了八十个错别字,它还剩下二十个错别字。然后你第二遍还看这篇文章,又一下子消灭了十五个错别字。就剩下五个错别字了。那你第三遍看哪篇文章呢?”贾兵说:“第三遍应该看另一篇文章了,那上边有十个错别字,可能看一遍,就能消灭七八个。”
叶眉说:“对,哪一篇文章错别字多,你看一遍堵的漏洞多,你就先看它。不管有几篇文章,最合算的方法就是用同样的时间消灭最多错别字。现在你要复习功课,比如说你有语文、数学两门课,你要看一看你这两门课都是什么情况,哪门漏洞多?”
贾兵说:“我数学好,摸底测验九十分,语文差,才七十分。”
叶眉说:“那你现在比如说用头一个半天复习数学,你估计能提高几分呀?”贾兵说:“能提高个四五分吧。”叶眉问:“如果复习语文呢?”贾兵想了想:“也许我能提高十分。”叶眉说:“好,那你头一个半天就复习语文,堵了一些最明显的漏洞,把七十分变成八十分。那你第二个半天复习什么呢?”贾兵说:“还得复习语文,还是语文漏洞多。”叶眉说:“好,那第二个半天又复习语文,又堵了一些比较好堵的漏洞,这次大概能提高七八分,变成八十七八了。那你第三个半天复习什么呢?”贾兵说:“还是复习语文吧,还是语文漏洞多。”叶眉说:“好,你第三个半天又复习语文,又堵了一些比较次要的漏洞,这下子提高了五分,你语文九十二三分了。那第四个半天呢?”贾兵说:“那我该复习数学了,数学才九十分,漏洞比现在的语文九十二三分就多了。”叶眉说:“对,同样的时间复习哪门功课补的漏洞最多,也就是提高的分最多,你就复习哪门。这一门漏洞少了,你就再挑一门漏洞最多的。总之,每一小时都争取效果最大。”
罗小倩说:“你讲得真好。我爸爸一天到晚说紧螺丝,哪儿松紧哪儿,哪儿重要紧哪儿,就是争取边际效用最大。”罗小倩又聪明地一笑:“不过,你比我爸爸讲得清楚。”叶眉问:“你爸爸呢?”罗小倩说:“我醒得晚,一醒来他已经走了。”香香在一旁说:“我听罗市长和洪主任说,上午他去检查市容规划,中午回家吃饭,下午要到解放广场与市民对话。”
叶眉对罗小倩说:“你一边休息一边复习,不要太着急。下礼拜三学校考试,我送你去。”
叶眉告别罗小倩,准备活动自己的事。临走,她给市委副书记许怀琴家里打了个电话,听说对太子县向万汉山行贿买官的二百多名干部基本审理完毕,马上将分批处分,叶眉急于首发这个消息,周六就打扰这个主管副书记。小保姆告诉她,许书记一早就去市委了。叶眉心想,许怀琴可能加班就是有关太子县干部处分,赶过去正合适。
进了市委大楼,楼下楼上显得空荡。到了许怀琴办公室,周围相挨的办公室都寂静无声,只有许怀琴的办公室半掩着门。叶眉举手要敲门,听到里边有人说:“这封举报信真是非同小可。”许怀琴问:“到底散发面积有多大?”回答:“不清楚。”叶眉对举报信司空见惯不介意,敲响了门。有人说请进。她一推门,许怀琴和四五个市委组织部的干部看到是她,都有些意外,用十分异样的目光看着叶眉。
这种异样稍让叶眉感到蹊跷。她来不及多想,便说她想采访的话题。
许怀琴和周围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目光。许怀琴说:“对太子县那些干部的处分还不到宣布的时候,目前对新闻界无可奉告。”叶眉觉得即使采访不成,也不能进了门口站着说两句就走。她在天州风光惯了,到哪儿也得挣个别人当一回事,便笑了笑走近许怀琴:“那也不要让我白跑,你们有什么部署,大概什么时间宣布,是一块儿宣布还是分批宣布,头一批大概涉及多少人,最好能给我透一点信儿,我也算捷足先登。”许怀琴见她走过来,先将桌上展放的几页打印纸用报纸压上,而后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我们要有能透露给新闻界的,肯定先透露给你。你是我们天州的首席新闻记者。”
几个人似乎都从某种尴尬中圆活过来,说笑应酬。
叶眉觉出了彼此气氛发僵,又大大方方和一屋人说了一些话,便礼貌地告辞。一个干部客气地将她送出门,而后紧紧地关上了门。叶眉觉得一屋人有些反常,她满腹狐疑地下了楼。临出楼门前,突然心中一动,许怀琴及一屋人的异样神情大概和他们所说的那封举报信有关。
爱举报谁就举报谁吧,这和她无关。
她决定去找关云山,了解一下黑枪案件进展,更要了解一下撞伤罗小倩案的侦破如何。她拿出手机和关云山联系。关云山说,正有事想告诉她。
叶眉开着摩托到了市公安局,进了局长办公室。
关云山人高马大地站起来,和叶眉握了手,又摆手让几个和他议事的干警退了出去。叶眉说:“黑枪案件进展怎么样?肇事司机的身份查出来没有?”关云山说:“这些你不必操心,我会尽力而为。有件事,不知罗市长知道不知道?现在有一封匿名举报信。”叶眉一下激灵起来,想起许怀琴办公室里一屋人的异样。
关云山拉开抽屉拿出信,递给叶眉。
叶眉接过来从头看到尾,气愤了:“这是什么人写的?”
关云山指着叶眉手中的信说:“你没看最后落款,部分干部。”叶眉说:“有事实有道理,就写上真名真姓,这叫搞的什么鬼?”关云山说:“告诉你一个细节,这封信的信纸上没有留下任何指纹。信封外面的指纹,肯定是邮递收发过程发生的。这封信我估计在天州范围内不会少于一百封,寄到省里的可能更多,你想想,每封信不留指纹,戴着手套操作,你说这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叶眉看着关云山。关云山站起来背着手走了走,站住说:“我事先已经知道消息,后来得到没拆封的信,我先让他们去查指纹,果然这些人怕暴露身份。信是打印的,信封上邮编、地址、收信人也都是打印的,生怕留下笔迹。”
叶眉说:“他们怕被查出来嘛。”
关云山哼地冷笑了一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笔迹,不同的打印机也有不同的笔迹。”说着他坐下了,对叶眉说:“我是搞公安的,他们这些人在对罗市长搞政治。你和罗市长联系一下,看他知道不知道这封举报信。不知道,你把这封信送给他看看。”关云山掏出烟点着,抽了两口:“这件事可能对罗市长压力不会小。”
叶眉拿起桌上电话打罗成手机,没人接。又打洪平安手机,占线。
她把信揣到包里,起身说:“我现在就去找他。”
五
罗成早晨上车时对洪平安说:“今天周六,咱俩加班。”他要检查一下全市城建规划,还包括学校危房改造。他说:“上午转一转,下午和市民对话时更言之有物。”
下午,市政府要在解放广场就建设环境与全市市民对话。
车在下着小雨的街道上行驶,马路比较通畅。一个又一个机关院墙已经拆掉,院内的绿地成为与市民共享的资源。雨中看到一对青年男女打着雨伞,在一个机关院内的绿地小路上散步。罗成说:“这多文明。”车开到污水河旁,冒着小雨,河中治污工程还在进行。河畔那片歌厅早已拆平,有的地方开始种树种草。
罗成说:“种草漂亮,种树省水省钱,你们要计划好。”
路过天州市博物馆,罗成一指大门两旁的两间小耳房说:“我早就说过了,这两间小房是违章建筑,摆在这里不伦不类,破坏了博物馆的文化景观,为什么还没有拆掉?”洪平安说:“博物馆说,这里堆放着东西,还住着门卫。”罗成一摆手:“今天是周六,过了周一,周二早晨我路过这里,不希望再看见这两间破房子。”洪平安掏出本记了。又路过街边几间大厂房,罗成让停车,司机递过伞来,一人一把伞下车观看。路很直,路两边的建筑也都空开一段距离,唯有这片厂房凸在路边。罗成说:“这也不符合市容规划呀,应该想办法拆除。”洪平安说:“这里原来是水泥管厂,国企,后来叫个人买断了产权。”罗成问:“谁买断的?”洪平安一笑:“还是那个赵平原。”罗成说:“他生意做得还真不小嘛。”他由近及远指了一下街道:“路以后还要加宽,路边还要有绿地,这片厂房肯定要拆除。”
洪平安说:“不过,这不是违章建筑。”
罗成说:“是合法的建筑,但不是合理的建筑。当然,合法建筑与违章建筑的拆除政策不同。违章的,拆了白拆。像这片厂房,可以想办法在其他地方找块地皮,让它拆迁过去,把这水泥管厂全部资产做了价,再把市里给他的地皮也做价,两价相抵,亏他多少补多少。”洪平安在本上记了。
罗成挥了挥手上车:“做价要合理,防止对方漫天要价。”
车开到城区边的一所中学里。罗成和洪平安打着伞踏着坑洼不平的露天楼梯上了一栋陈旧的二层教室楼,推了推一旁糟烂的长廊木扶栏,又推了推一旁破旧的教室墙壁和门窗,说:“孩子在这样的危房中读书,让父母安心工作发展经济,不是瞎扯吗?”推开教室门,罗成站到木板吱嘎作响的讲台上,往下看了看桌椅板凳都显破旧的教室:“要是几个月后天州的孩子们还在这样的教室里上学,我这个市长就可以辞职了。”
洪平安手机响了,他通了话,神色一下变了。
他告诉罗成,是叶眉打来的电话。现在在天州市出现了一封举报罗成的匿名信。罗成愣了一下:“举报我什么?”洪平安说:“十大问题。”罗成挥了挥手:“我人正不怕影斜,还怕什么匿名信。”洪平安说:“我看叶眉很着急。”
罗成说:“转得也差不多了,先回家吧。”
罗成同洪平安回到家,叶眉已经先到了。
罗成对罗小倩说:“你们到爸爸书房去,要不到你房间去复习。”罗小倩说:“我们到院子的走廊里复习,那里观着雨景挺惊快的。”罗小倩和贾兵拿着书本到走廊里去了,香香在那里帮他们摆好小方桌。
罗成拿过举报信,看完脸就铁青了,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洪平安又接过看了:“这不是政治流氓嘛。就说一个细节,说罗市长用小保姆反复挑剔,最后找了一个相貌不凡的乡村姑娘,完全是造谣。小保姆是我安排办公厅的人去找的,连我都没多发表意见。这种手法也太卑鄙了。”叶眉说:“关键是这种虚虚实实的写法很难下嘴反驳他,它说罗市长讲省委书记夏光远对他言听计从,谁能证明罗市长没讲?”
洪平安说:“我整天跟着罗市长,我就能证明。”
叶眉说:“人家会说是你包庇。要证明这句话是谎言,用排除法,全天州的干部都出来作证才行。”
洪平安说:“这欺人太甚了。什么叫专权?积极干事叫专权,不干事倒成了好人了。什么叫突出个人?我看罗市长穿鞋戴帽够藏头露尾了。说作风粗暴。说真的,我一开始也有点不适应,后来明白了,罗市长为了把天州这辆慢慢腾腾的牛车赶起来,不得已而为之。说带领小分队对各级政权突然袭击,我觉得袭击得好。过去我们层层都是准备好节目单哄上级,罗市长既看节目单上的,也要看节目单外的节目,这打破了官僚主义。防火防盗防罗成,这本来是天州一些干部赞誉罗市长的说法,怎么就说成把罗市长与火警匪警相提并论?说罗市长花花市长,”洪平安指着叶眉说:“连你也成了陪伴罗市长办公的美女之一了。第十条,怀疑罗市长受贿。”洪平安将信往茶几上一拍:“别的干部可能最怕经济举报,说句不好听的,在天州有几个干部敢站出来里外亮一亮,只有罗市长吧。”
洪平安愤慨完了,看着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罗成说:“他们写匿名信,我写署名信,我也到处发。”
罗成很粗地吐出一口气:“那成什么了。”
叶眉又说:“一个人散布的谣言,有时一百个人都辟不了。”
洪平安一下站起来,在客厅里急急地走了几步,站住说道:“罗市长,我这个人不爱走极端,跟你四五个月了,你看我什么时候尖锐过?可这次我实在是替你咽不下这口气。到这种份上如果我还模棱两可,我觉得自己不够做人资格。”
罗成眯着眼哼了一声,少数人的义愤并不能化解眼前举报信造成的政治危机。他知道这封举报信在上层会搞乱多少人的脑袋,在天州又会搅乱多少视听。
而你面对这样阴险的活动,几乎找不到还手之处。
贾尚文冒着小雨来了,听见他进院时和贾兵说话:“该回家吃饭了吧?”而后进到客厅里。一看屋里气氛不对,笑了一下说:“谈什么呢?”洪平安拍了拍茶几上的举报信:“这有一封举报罗市长的匿名信,不知您收到没有?”贾尚文点点头坐下了,扶了扶眼镜,换了郑重神情:“我来就是想说一下这件事。举报信我是昨天下班前收到的,据了解,其他几位副市长也收到了。底下各部局委的头头差不多人人都有。”
洪平安对罗成说:“就是没给咱们寄。”
罗成坐在那里黑着脸不说话。
贾兵和罗小倩跟着进来了。贾尚文看了看他们,可能是彼此子女在一起相处沟通了他和罗成的关系,也可能和罗成共事这么长时间,毕竟还有一些是非态度,他看着罗成说:“这封举报信确实太不像话了。不管其他方面我对你老罗有这样或那样的一点保留,我坚决反对这封举报信。我准备周一一上班,就向老龙汇报我的态度。我今天就是对你表这个态。”罗成拍了拍沙发扶手,叹了口气:“感谢诸位了。”贾尚文拉起靠过来的儿子说:“走,回家吃饭吧。”罗成说:“让他留在这里吃饭也行。”贾尚文站起来:“你今天也没心思,改日吧。”罗成站起来送客。贾尚文说:“这种事,我过去当县委书记时就遇见过。小人做法,犯不着太为它生气。”
洪平安也起身告辞,看着外面逐渐下大的雨说:“下午广场与市民对话,是不是干脆取消?”罗成说:“前两天已经登报通告,怎么能取消呢?”
洪平安说:“这么大雨,估计也来不了什么人了。”
罗成说:“来一个市民,我这当市长的也该如约去。”
客厅里只剩下罗成、叶眉和罗小倩。罗小倩拿起茶几上的举报信,叶眉伸手制止:“小倩,你别看了。”罗成神色疲劳地摆了摆手:“让她看吧,让她看看别人在她爸爸身上泼了多少脏水。”罗小倩把举报信从头到尾看完了,抬眼对父亲说:“爸爸,你别太生气。你要气坏了,他们的阴谋就得逞了。”罗成点点头:“我知道。”香香过来叫吃饭。罗成摆了摆手说:“你们去吃吧。”罗小倩说:“你呢?”罗成说:“我坐在这儿想想事。”
叶眉安慰地说:“这也不一定是坏事,你没看洪平安反而更明确站出来,贾尚文也都表了态。”
罗成站起来,背着手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雨,转回身说:“就这么一封匿名信,就把夏光远对天州的看法搞乱了。我再去辩解,夏光远也不一定全不信。天下有一种谎言最阴险,就是你听了不用去调查核实就半信半不信,你去调查核实还是半信半不信。我看有些人肯定会拍案叫绝,说我罗成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
叶眉说:“你身临其境感受压力大可以理解,我觉得没什么。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看他们越搞得过头,越走向反面,真要他们往省里寄两封也就算了,这样到处寄,反而露出别有用心。关云山讲了,他们寄出的举报信信纸上不留一个指纹。你想想,戴橡皮手套操作的是帮什么样的人,还不昭然若揭?”
罗成对叶眉最后的说法注意了:“关云山告诉你的?”
香香又出现了,站在那里无声地叫吃饭。
罗成摆了摆手:“你们先去,我再想几分钟。”
六
叶眉与罗小倩不言不语吃饭。
罗小倩问:“我爸爸怎么还不来?”
叶眉已三下两下先吃完了,说:“我去看看。”
她来到客厅,罗成坐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叶眉找到遥控器,嘀一声将空调关了。罗成知觉了,依然闭着眼说:“好孩子,爸爸没睡着。”叶眉不出声地笑了笑。罗成过了一会儿睁开眼:“是你啊。”叶眉这才笑道:“你这就是作风粗暴了,没调查就张冠李戴。”罗成笑了,揉揉眼:“你也算好孩子。”叶眉说:“我这不是美女陪伴办公嘛。要是丑点,就不给你添麻烦了。”罗成搓搓脸醒自己,感叹道:“在天州,你对我帮助确实不小。”叶眉看着罗成:“听罗市长这样一说,本人有点受宠若惊。”罗成说:“真的,你接二连三帮我扯开很大的口子,你最大的优点是不怕事。你不知道,身边有几个胆小鬼,一天到晚长嘘短叹,真给你添烦。”
叶眉看着罗成。罗成看着她,点了点头。
罗小倩也来了:“爸爸,快吃饭吧。”罗成摸了摸自己的胃说:“人的胃是有限的,消化了这么多事,就消化不了再多的馒头米饭。”叶眉说:“你还是缺觉,我这是第二次碰见你坐着睡着了。”罗成说:“我今天是觉得累一点。来天州,只有两次真正觉得疲劳,第一次是小倩被撞,还有就是今天。辛苦不怕,最难承受的是额外负担。”
田玉英神色匆匆来了,她打量着屋里几个人的表情。
罗成看出来了,说:“你是不是要通报什么情况?”田玉英迟疑地看了看罗成,点头道:“有一封举报信。”罗成说:“我已经知道了。”他指了指田玉英,又指了指叶眉,还指了指正在干活的香香:“你们都是市长身边的花了。”田玉英说:“您十几年前在万林县当县委书记,救了我一家。您做那么多好事,周围就应该人气旺。”
罗成一摆手:“陈年老账别再提了。”
洪平安开车来了,说:“没安排司机,今天我开车。”
罗成对叶眉说:“这么大雨,你也不用开摩托了,就和我一块儿坐车吧。”叶眉一边上车一边对罗成说:“别又给你添说法。”
罗成嗤了一声:“我不怕。”
街上雨下得很大了,洪平安一边开车一边说:“也不知道这么大雨,市民们还会不会来?”罗成说:“我不是讲了,来一个,我这当市长的也要如约和他对话。”洪平安说:“换成别人出面,肯定就来不了人了。报上登了罗市长要和市民直接对话,我估计雨再大也会来几个。”罗成说:“一辈子做好事做得身边有点人气,也不是件容易事。”洪平安说:“举报信的事已经影响面不小了,我一中午接到十几个电话都说这件事。”罗成看着窗外雨街说:“是要认真对付。”还没到解放广场,洪平安就指着前方说:“那黑乎乎一片是不是人呢?”车一开近,发现广场上已经冒雨云集了上万人。当罗成打着伞走出车门时,满广场的人都拍起手来。市政府工作人员簇拥着罗成向主席台走去,两边相夹的人都冒着雨挤上来,争相和罗成握手。
罗成在逆境中受到老百姓如此欢迎,很有些激动。他干脆撂下雨伞,伸出两手和左右一一握着。到了讲台上,工作人员为他张伞,他推开了,站在大雨中挥手对人群大声说道:“市长市民有约,天下大雨咱们都没失约。”他指了指主席台上挂的“为创建环境广泛对话”的横幅:“今后即使下刀子,咱们也要坚持对话。”全场一片欢呼鼓掌声。
一辆豪华小轿车开进广场,贴着人群缓缓行驶。车玻璃下了半截,是龙少伟开着车。他抽着烟隔雨遥望罗成,一会儿,将烟头丢到车窗外,对坐在一旁的苏娅说了一句:“这罗成还挺猖的嘛。”
叶眉正采访市民,听到有人这样说话,掏出相机对缓缓行驶的车从背后拍了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