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龙虎之斗-龙年档案

五一节龙福海几天跑省城,留一天在家等天州的干部跑他。

龙福海自然知道,跑官是一本最难念的经,又是一本真经。要跑得勤,跑得巧,跑得是时候、是地点、是关节、是人物、是方法。人家小孩过生日,你乘机表示祝贺,意思一下,就是时候。跑到家里,没跑到办公室,地点就合适。跑在开会决定之前,不是开会决定之后,就是关节。开会前又要不早不晚,太早了容易遗忘,太晚了来不及。一件事跑这个人物成,跑那个人物不成,不可错误。有时少跑一个人物,功亏一篑。有时多跑一个人物,反而弄巧成拙。跑的方法更千变万化:一个人独自去;通过中间人带着去;预先约定去;临时碰机会去。跑的人多了,见缝插针。领导家人多,要有主有次礼数周全。送礼要送得自然,送钱要送得安全。有的可以明送,有的可以暗送。有的收了钱,还要廉洁奉公。有的收了钱,只认实惠。送少了,礼轻得罪人。送多了,可能吓着人。有的送钱不行,要送和钱等值的其他东西,还可以送得文雅送得文化,送得彼此面子上爽朗光明。比送钱送物更好的办法,是帮办事。安排一个领导要安排的人头,比什么都得体。

天州市的大小干部,龙福海能一人安排就一人安排。

有的为自己安排,有的为省里头头安排。为头头安排,说到底是为自己安排。当然也不尽然。你为自己安排干部,就先要为头头安排干部。这里的份额要分配好。跑官第一是跑自己官。当年跑来了天州市委书记,就是一桩天大买卖。接着就要跑自己的常委班子。这不是龙福海一个人能定的,也要一次一次跑出来。省里领导各有各的打算,不都听你的,你也只能跑个差不多而已。像罗成冷不丁塞过来,你也不是一下两下能把他跑掉的,好赖天州市常委这个班子现在捏在自己手里。

罗成说要开常委会他不怕,但他还是不掉以轻心。

一大早,还没歇尽跑省城的困乏,他就独自在书房里算起小九九来。

他拿出一张很大的白纸,将常委九个人名字写在上面。先是一正四副五个书记:龙福海,罗成,许怀琴,贾尚文,孙大治,接着要写其余四个常委。他突然笑了,这九人常委中,有些人名字实在是命里注定。龙福海、罗成、许怀琴、贾尚文还没什么讲究。孙大治是政法委书记,真是一个大治。下一个,范人达,是市人大主任。再下一个,蒋政和,是市政协主席。再一个,龚青琏,分管工青妇,那还不是谐出一个龚青琏的名字。再写最后一个名字,纪简明,这位常委是市纪检委书记,谐音谐得也太恰到好处了。龙福海拍起脑门子,哈哈笑了。回过头再看龙福海,龙的含义还不明白吗?福海就更一统天下了。罗成能成个什么?看他也成不了什么。

龙福海在纸上竖划一条中线。左边等距离画五格,第六格写上龙,代表龙福海。右边等距离画五格,第六格写下罗,代表罗成。

龙福海、罗成现在是龙虎相对。

他把剩下七个常委往里排列。许怀琴写在挨近他的左五格中,最紧跟他。贾尚文填在了相挨的左四格中,他也比较可靠。孙大治就不如贾尚文了,挨着贾尚文填到了左三格中。五个书记填完了。他看了看,自己已经连着三个副将。罗成那边还空空荡荡。他又将其余四个常委斟酌一番,都毫不犹豫归到了中线左边。龙福海一看,罗成站的右边空空荡荡,孤寡一人。整个天平左重右轻。龙福海第一把手本来分量就重,七个常委又都远近不同地站在他这一边,翘翘板早把罗成弹到天上去了。

他突然想到马立凤已经进了常委,九人常委已是十人。他毫无犹豫将马立凤排列到左六格中与自己完全一起。这样,天平左右力量对比就更悬殊了。

龙福海摸着下巴得意地哼起戏文来。哼了一会儿眼睛一转,又觉不妥。

他开始往最坏处想,提出各种反对自己的意见。孙大治从左三格挪到了中间线上,他最坏可能不偏不倚。贾尚文挪到左一格,当着罗成的面,勉勉强强站在龙福海这边。许怀琴挪到左二格,谨小慎微跟了他龙福海,又对罗成客气周到。其余五个常委除马立凤与自己一起没动,也都往右移动。但是,摆来摆去,最多再有一个半个站在中间线上骑墙,看不出有任何人站到罗成那边去的理由。龙福海心中开始犯疑:如此,罗成为何要召开常委会讨论罢免万汉山呢?书记通不过的提案在常委会上通过就很少见,那样书记也就坐不稳了。书记碰头会上通不过的方案能在常委会上通过,更是天下少有。莫非罗成这几天正在一个常委一个常委拉票?绝不可太马虎大意。

白宝珍敲门进来说:“马立凤来了,不知有什么急事?”

龙福海说:“就让她来书房吧。”白宝珍瞟了一眼,走了。

过了一会儿,马立凤小心敲敲门,推开虚掩的门进来。

龙福海招她到写字台旁:“今天我也就不瞒你了,让你看看我一个人喜欢分析点啥。”他让马立凤看自己在纸上画的,马立凤看明白了:“你这是在把十个常委排队。”龙福海抽出烟来说:“这叫阵势分析。我就不明白,罗成一定要开常委会,有谁会投他的票?撑破天,有一两个糊涂蛋投了他的票,他还是不行啊。再说,那一两个糊涂蛋以后就不想在天州干啦?”

马立凤给龙福海点着了烟:“他这两天是不是紧锣密鼓拉票呢?”

龙福海蹙着眉:“那也拉不到哪儿去呀。”他停了停又说:“不管怎么说,我把这几个人今天一个一个再着补一下。”

龙福海抽了几口烟,看着马立凤问:“你一大早有什么事这么着急来?”马立凤说:“听说叶眉又找关云山聊了半下午,还挺神秘。”龙福海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紧张什么?”马立凤说:“我总觉得叶眉又想折腾什么事。”龙福海说:“你在公安局不是探子不少吗?副局长就是你的人。再去打听打听,也别草木皆兵疑神猜鬼,不就那点事吗?是你俩兄弟干的也好,不是他们干的也好,以后让他们把爪子收起来,别乱惹麻烦。”马立凤说:“打黑枪的事肯定不是他们干的。我是从大局着眼,想叶眉又想捣什么乱。”龙福海摆了摆手:“算了,你也别以为我是睁眼瞎。我能护你,当然会护。我要护不住你,你也别喊爹叫娘。好了,”龙福海用大拇指指了指后脖颈:“给我这儿捏几把,昨晚睡落枕了。”

马立凤看了看房门:“这是在你家呢。”

龙福海说:“在我家怎么了,在我家我就不能当家了?算了,你去把这七个常委一个一个排着队给我叫过来。我和他们个别谈谈。”

第一个到的是龚青琏。

这个常委最年轻,精神着小脸,挺拔着瘦高个儿,西服领带永远崭新,走到哪儿手不离皮夹,上下一身洋派。他一坐下,就摆了摆手指修长的手:“不抽烟。”一双大眼神采奕奕看着龙福海说:“书记休假一大早叫我来,肯定有好事。”龙福海挺喜欢这个活灵活现的年轻人:“你这个龚青琏,命里注定该管工青妇联,可你又多管着教育和统战。”龚青琏搓手笑着说:“我这是管得多了。什么时候常委再增补一个,我就让出一半来,省得这么累。”

龙福海指了指白宝珍和马立凤说:“这都是家里人了,我也就不说家外话。你一个人管着教育又管着工青妇和统战,一般是不合适。这几摊事,应该由两个常委来管。我这两天跑了跑省里,关于常委班子的调整已经做了铺垫。马立凤已经进了常委当了秘书长,早晚再进一个人当常委,就可以帮你分管一摊了。”

龚青琏明显受挫,但还撑着笑:“那样最好。”

龙福海却摆了手:“要是别人在你位,我早就这么办了。你年轻有为,一人管这几摊事,不算多。”龚青琏刚受一挫,又受抬举,一双大眼睛睁得光亮亮的,含笑看着龙福海,等待下文。龙福海说:“我一直在通盘考虑。孙大治一直跑着调省里,年内总该调走了。我考虑他一走,你就可以顶他当市委副书记,把公检法这一摊管起来。到那时,你现在管的这几摊,就可以交出来了。”

龚青琏透红的小脸笑开了花:“那我可胜任不了。”

龙福海指点着他说:“你是最年轻的常委,把你提上来最有意义。以后你就是天州这一班人里最有发展前途的。”龚青琏搓着手有些兴奋不已了,他伸手向白宝珍笑着说:“分配一支烟吧,别让我太激动。”一屋人全笑了。龚青琏吸着烟,翘起二郎腿又放下:“我说一大早叫我来就有好事嘛,果不其然。”一屋人更开怀大笑了。龙福海很家长地仰在那里吞云吐雾:“你不光在常委中最年轻,学历又最高,只有你一个人是硕士。一下把你提到副书记,和罗成、贾尚文平起平坐,你想想是什么发展前途?”

龙福海说得一屋人兴起自己也兴起。

他当然注意到马立凤一开始听这话时瞄了他一眼。

孙大治调走后,政法委书记这个空位置,他已经许诺过关云山。一官许二人,这是常有的事。用时下的经济眼光说,封官许愿就是一种融资借贷行为,你借贷来的是别人为你的卖劲。对方没卖劲,你就用不着兑现。对方卖了劲,你也不一定兑现,这年头不还本付息的死账呆账坏账有的是。

龙福海抽着烟进入正经话:“最近天州领导层的动态你都知道吧?”

龚青琏面目明白地点头:“应该都知道。”龙福海弹着烟灰低着眼问:“罗成找你谈话了?”龚青琏说:“没有哇。”龙福海奇怪地看着龚青琏:“他没找过你?”

龚青琏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他找我干什么?”

马立凤在一旁解释道:“罗成一定要罢免万汉山。龙书记的意思,要允许干部犯错误,不要动不动就摘乌纱帽。”龙福海一伸手把话接过来:“其余三个副书记,差不多也是我这个意思。罗成不耐烦和我们统一意见,一定要直接上常委会讨论表决。”龚青琏听明白了全部意思,也把龙福海开篇的话想遍。他很公开地思索了一下,说道:“那我就更明白您找我的意思了。您放心,罗成他找我也好,不找我也好,我是个别当他面也好,是上常委会也好,态度肯定是一致的。”

白宝珍插话:“龙书记那一阵儿为你进常委没少跑省委。”

龚青琏没有中断自己的话:“我作为一个常委,知道该如何配合书记工作。”

龙福海先是被龚青琏的明白话堵了半下,今天封官许愿确实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随后又因为龚青琏的明白话开怀大笑了。他指着龚青琏:“我说青琏就是明白人不说糊涂话。有你这句话,具体事情就不用多谈了。”龚青琏很洋派地一摊双手,光明磊落地说:“罗成那种干法,我可以有三分欣赏,可我还可以有七分保留,这并不符合中国国情啊。他这种干法太缺乏现实感,多少有些让人不可思议。”

龚青琏走了。

龙福海背着手踱了几个来回,站住说:“罗成还没来得及找龚青琏。”

第二个来的是纪检委书记纪简明。

纪简明就与龚青琏完全不一样了,很乡土的偏矮个子,很乡土的黑黄脸。他很乡土地坐下,说些很乡土的客气话。纪简明原是文化馆馆长,保护发展天州梆子得龙福海赏识,破格提为文化局长。那时龙福海还是市长。龙福海当了书记,跑自己的常委班子,又把他跑进常委,分管纪检委。

龙福海说:“有你这把宝剑,不出鞘就帮我看住一半天下。”

这年头,纪检委也从当初的冷清衙门变得越来越要害。这个权要是放到别人手里,自己下边的人弄不好就会纷纷落马。抓在自己手里,那就想让谁落马谁就得落马。纪简明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当然听他的。纪简明又比较老实,不会胡做非为,该抓一两个小贪官,清理一下天州门面,也照抓不误,不温不火恰到好处。

龙福海一上来就开门见山:“罗成最近找过你没有?”

纪简明惊愕了:“他找我干什么?”

龙福海这次不奇怪了,笑笑说:“我想着他应该找找你,再一想,他也就找不到你这里。”说着,龙福海站起来在客厅背着手从从容容踱了一圈,回到中心位置站住说:“他要罢免万汉山,我不同意。几个副书记也都不同意。他有点沉不住气,说要上常委会直接讨论表决。”

纪简明坐在那里慢声细语地说:“我要和他说得上话,就劝他办事别太生猛,要考虑干部素质、老百姓素质。”

龙福海说:“他脱离了干部和老百姓,那他的素质就不高哇。”

纪简明点头附和道:“是这个意思。什么事说是不能随大流,其实就该随大流。什么是历史潮流?大流就是历史潮流。而且,”他似乎真的很疑惑地抠了抠后脑勺:“我有时不太理解他怎么想的,用老百姓的话讲,他是不是少根弦啊?”这句话说得龙福海等人笑了。纪简明却一脸思索:“我真是站在他的位置上想了又想,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干。”纪简明算是想不开也想开了,冲龙福海一笑:“最后只有一个结论,他可能是精力过剩。”龙福海哈哈大笑。纪简明说:“我真的这样想,他那种干法也太累了,一想就替他头大。”

龙福海指点着他:“你倒替古人担忧起来,那你在他眼里肯定是老牛破车,该率先淘汰了。”

纪简明走了。

龙福海又背着手在客厅里踱了一圈,一摊双手说:“我就不明白罗成要上常委会讨论表决什么,莫非拿个炸药包威胁大家投票支持他?”

市人大主任范人达和市政协主席蒋政和前后脚到了。

范人达矮矮地进来,摸了摸秃顶上稀疏的头发说:“堵车,晚到了。”蒋政和一进门就摸着多皱的脸,笑呵呵说:“我提前到了。”龙福海说:“好,我现在请你们两个大常委一块儿坐着谈谈。”

这次,他的问话就宽泛了:“最近罗成要我召开常委会讨论万汉山处分问题,你们都听说了吧?”两人都说:“听说了一些。”龙福海说:“他要罢免万汉山,我觉得过激。其余三个副书记也认为最多通报批评一下就可以了。龚青琏、纪简明也都和我沟通过,就剩你们二位我还没沟通,不知罗成最近和你们沟通过没有?”

范人达说:“他要求市人大常委会召开一次全体会议,他要就补发教师工资出现虚假水分做检查,接受大家信任表决,我那天不是和您汇报了?除此,他没再和我谈过别的。”

蒋政和脸多皱粗糙,一头黑发却很茂密,这时笑着说:“他过几天想同我们政协的一些老同志座谈一下,征求对天州发展的意见,没听他说万汉山的事。”

龙福海便大手一挥,把事情了了:“你们二位对我处理万汉山的思路没有什么异议吧?”两人说:“你再明确一下。”龙福海说:“我的思路是就事不就人。事情可以大抓大做,要个社会影响,处理起人头来,要大事化小,能过关就过关,稳定局势首先是稳定干部。”范人达理了理头顶稀疏的头发,说:“这个意思差不多了。”蒋政和则抽了一口长烟,慢慢吐出来说:“不罢免并不等于不处分。既然你们书记副书记多数同意通报批评,我看在常委会上也可以求得统一。”

范人达、蒋政和走了。

龙福海对马立凤说:“贾尚文孙大治许怀琴这三个副书记没必要再找了。”马立凤说:“贾尚文已经通知了,说话就到。”龙福海说:“既然通知了那就来吧,我倒看看罗成要成个什么。他张口闭口爱说岂有此理,这回就轮着他岂有此理了。”

贾尚文高高胖胖地进来了,一坐下先点着了烟:“是不是要商量上常委会讨论万汉山?”龙福海说:“就是要和你再沟通一下。”贾尚文说:“我知道你怕直接上常委会表决出意外,估计不会,不过程序上也要讲究一些。”龙福海说:“怎么讲究?”贾尚文将肘架到膝上,前倾身子抽了两口烟说:“总不能一上来让罗成把道理讲个够,然后提出罢免万汉山,要求大家举手表决。要是这个程序,他把手举起来了,你说我这手举不举?总之,会有点困难。当然真到那一步我也不会举,可这困难还是避免好。”龙福海一下机灵起来:“你说怎么办?”贾尚文马马虎虎地笑了笑:“很简单,罗成先说也不怕,你接着说你的,然后把你的处分意见拿出来。大家对你的处分意见表示同意,对罗成的处分意见就不能举第二次手了。”

龙福海仰身哈哈大笑,指着贾尚文:“这个小细节掌握得好。”龙福海笑完又添话:“许怀琴、孙大治那里你再去沟通一下,就算代表我。”

勤务员通报,万汉山来了。

万汉山体格雄壮地进到客厅。他照例是先不坐,站在当中,拱着手对龙福海说:“龙书记,今天这龙府得让我跑一跑。你要不说为我保驾,我今天坐在你这龙府就不走了。”

许怀琴下班稳稳地往外走,楼道里有叫她许书记的,也有叫许副书记的,她都一样慢半拍若有若无地笑着,出嘴的话就更慢半拍。

孙大治正在过道拐弯处和打字员艾小丽说话。本来是有点机密的私话,见人过来,变成大模大样的公话。许怀琴早就什么都知道,可脸上照例是麻木不仁地淡淡笑着。孙大治说:“明天常委会讨论,老龙那儿没什么新精神吧?”许怀琴点点头,由着艾小丽花样年华地叫了两声许书记,稳稳地过去了。

她在这机关楼里没少混年头,机关里陈年旧月的格局,挺安稳地容纳着她。

司机老朱是个胖脸厚嘴的老实人,一等她到,就拉车门让她上了车。老朱问:“还是先接奔奔吧?”她点头。一路上听着老朱扯街头新闻,也便到了天州一中门口。儿子奔奔背着书包跑过来,连人带喘一起扑到车里。许怀琴的丈夫几年前癌症去世,母子俩便是一个家庭的全部成员。听着儿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学校里的事,她也慢半拍地笑笑,慢半拍地点点头,有话自然都是提醒和教育。

老朱一路上还问起万汉山,说:“这事天州人议论不少。”

许怀琴略点点头:“这是组织上的事。”老朱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觉得还是撤了他痛快。”又知自己多嘴不对:“我这是草民瞎说呢。”

许怀琴不明白世界上有些人怎么这么急,马路上一群年轻人一边伸手向汽车示意,一边就飞跑着横穿马路。许怀琴说了一句:“真是不要命。”接着,又看着马路上拥挤不堪的自行车行人说:“这人口实在是太多了。”老朱应和道:“越穷越生得多。”她冷冷地说:“越生得多越穷。”就这样和老朱和儿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她又把龙福海、罗成、万汉山想了一遍。她看着车窗外面无表情地问:“老百姓是不是挺为罗成叫好的?”老朱扭头看了看她:“差不多十个有十个说他好。”许怀琴无声地哼了一下:“一个人显得好了,其他人都显得不好了。”

到了家,小保姆春花正拿着抹布转圈甩着,和一个不认识的圆脸女孩说笑。一见她进来,立刻擦起茶几来。

许怀琴一眼就将那个圆脸女孩打量得八九不离十,模样比春花俊俏,一看也是从农村来城里当小保姆的。她一边拉冰箱一边问:“你们一个村的?”春花说:“我们一个乡的。”许怀琴连噢也没噢,就算听过去了。

她知道她这张端着的脸足够教训两个瞎串门的小保姆了。

圆脸女孩拘束起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做出走的样子。

许怀琴扫视完了冰箱脸上露出不快,问:“你给吃了?”春花惊恐地睁大眼:“我没吃什么呀?”她问:“那些草莓呢?”春花反应过来,立刻指着桌上水果盘:“我怕奔奔回来吃凉,先拿出来了。”许怀琴这才放缓脸色,叫奔奔过来吃草莓。奔奔已经在电脑上玩开游戏,连连说他不爱吃。许怀琴可能因为刚才错怪了春花,算是弥补,放和蔼口气问圆脸女孩:“来市里多长时间了,在哪儿干?”

春花立刻替女伴回答:“她叫香香,在罗市长家帮忙。”

许怀琴一听,立刻对香香更和蔼了:“不忙走,再坐会儿吧。”又说:“春花,把草莓端过来,和香香一块儿吃点。”两个女孩推辞了。许怀琴问:“罗市长家忙不忙?”香香摇了摇头。许怀琴又问:“罗市长在家脾气大不大?”香香露出笑来:“他在家里没什么脾气。”许怀琴问:“你除了做饭收拾家,还干什么?”香香说:“罗市长让我有时间就学点文化,学点电脑打字。”

许怀琴瞟了香香一眼,又扫了扫春花,想到什么,不说了。

贾尚文马马虎虎地笑着来了,说:“不到吃饭时间呢,先来你这儿坐坐,抽支烟聊几句。”许怀琴让儿子叫贾伯伯,奔奔从房间里探出头来,两手支在头上做搧风耳,做怪脸叫:“贾伯伯,不是真伯伯。”

香香趁机告辞了。

贾尚文听许怀琴说那是罗成家的小保姆,一边吐出第一口烟来,一边摆着手说:“这世界没多大,什么和什么都能串到一起。”他指了指去厨房的春花背影:“看来咱们说话得防着点她,地下网络四通八达。”

贾尚文看许怀琴也坐稳了,就说:“明天常委会讨论万汉山,老龙让我和你和孙大治再沟通一下。孙大治那里我就不一定再说了,你这里,没这由头我也是趟平道。”许怀琴对贾尚文浮出比较少有的笑容。两个人是大学同学,彼此就少了官样。贾尚文摆着手说:“老龙对我总之比较放心,我能当副市长副书记,都是他去省里跑来的,我再不怎么样,也不会拆他台。其他人也多多少少和老龙有特殊关系,像龚青琏、纪简明都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只有你,自由兵一个,所以,”贾尚文吞烟吐雾地开着玩笑:“老龙就让我来拉拢拉拢你。”说完仰声哈哈大笑。

许怀琴坐在那里慢半拍地说:“老龙对我最用不着不放心了。”

贾尚文仍在遮天盖地笑着,指着许怀琴:“此话怎讲?”

许怀琴说:“我这个人你还不了解?”

罗成上午十点参加了市委常委会。

上午十点之前,他先参加了市人大常委会。会上,他要求市人大对他进行信任表决。早晨女儿上学前和他分手时,祝他今日成功。他问:“成功什么?”女儿说:“市人大信任你呗。”他说:“我已经尽力而为了,不信任我也没办法。”女儿在他脸上一左一右亲了两下:“这算对你的特别祝愿。”

到了市人大会场,洪平安拿着厚厚一摞纸和市人大主任范人达一起迎住他。洪平安说:“我和范主任一起设计了一种新款的信任表决票。”罗成拿过来一看,信任票是对折的,印得很正规。打开,罗成的名字已经印上了,下面有很满意、基本满意、不满意、很不满意四栏,很满意与基本满意属于信任,不满意很不满意属于不信任,投票者任意填一栏。备注一栏可供填写意见。是不记名投票。洪平安说:“以后对市长副市长,还有市政府一些主要部门领导,市人大都可以这样进行投票表决。”

罗成对范人达说:“这样好,市人大就该全面监督市政府工作。”

罗成在会上汇报了自己来天州三个月的工作,特别对补发教师工资出现虚假水分做了检查。他说,将努力纠正这个错误:“我今天来接受市人大常委会信任表决,绝不是走过场。倘若大家对我缺乏足够的信任,我将郑重其事提出辞呈。倘若市人大继续信任我担任市长职务,我要求市政府从我开始,到所有局级领导,都定期接受市人大的审议。市人大有权罢免市政府的每一个领导干部。”

投票表决结果,罗成获信任票高达95%以上。

罗成上台,向全体鞠了一躬,说:“谢谢大家的信任。我没有想到能得这么多信任票,一直以为我的所作所为急了猛了粗了,惹了不少人。”这位黑脸市长露出少有的一点激动:“我只有一句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全场热烈鼓掌。

罗成与范人达十点准时到达市委常委会。

龙福海等八个常委都已事先坐好。龙福海坐在长圆会议桌一端,其余人分坐两侧。罗成干脆在长圆桌另一端面对龙福海坐下。范人达一边坐下一边对龙福海汇报:“刚才市人大信任表决结果不错,罗成得票95%以上,老罗本人也没想到。”

一桌人都对这个情况反应了一下。

龙福海很家长地说:“天州的干部多少年来上下比较和顺,咱们还是要发扬这种宽容理解的作风。”

罗成立刻感到龙福海在用他的调子罩常委会。

龙福海正式开始会议:“今天主要是讨论万汉山处分问题。我的意见,是要允许干部犯错误,就是刚才讲的要宽容、要理解。俗话说杀鸡给猴看,随随便便罢一个县委书记,就会吓得其他县委书记更谨小慎微。大家胆子放不开,还干什么工作?罗成要罢免万汉山,这也好理解。罗成同志亲自抓的补发教师工资,开了大会宣布拖欠教师工资成为历史,发现有水分,自然火从心头起,”龙福海还很宽和地做了一个火从心头起的手势,“提出的处理意见难免过激一些。我又下面征求了其他几位常委的意见。贾尚文的意见和孙大治的意见比较接近,认为通报批评一下就可以了。这二位和罗成同是稳定社会领导组成员,他们的意见,我想罗成尤其要考虑。许怀琴同志分管组织工作,涉及干部处分,当然首先要听她拿意见。她和组织部的几位部长副部长拟了几个处分方案,看来最成熟的也是通报批评的方案。”他指了指许怀琴。

许怀琴看着眼前打开的笔记本,点点头。

龙福海又指了贾尚文和孙大治:“我刚才转述二位的态度,没有偏差吧?”

这二位当着罗成的面,都有些含糊地点点头。

龙福海继续将常委会大多数捆绑在一起:“本来,一个书记四个副书记碰头以后有了统一的方案才上常委会讨论,但是,罗成同志要求开常委会直接讨论,我也同意了。为了常委会上形成的结果充分成熟,我这几天还和其余几个常委分别交换了意见。龚青琏我交换了,纪简明我交换了,范人达我交换了,蒋政和我交换了,大家的思路都比较一致。”大概因为讲的人多,这几位也在龙福海的手指下应和地点点头。并无一个人单独出面反对罗成,就不至于太伤情面。

龙福海点着了烟。龚青琏挨着罗成,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到罗成面前,算是缓和关系。罗成摇了头。孙大治贾尚文等人掏出了烟,龙福海把打火机推过去,他们抽出烟在桌上戳了戳,又看看罗成收回了。

龙福海最后说:“综合大家的意见,对万汉山最多搞一个通报批评就可以了。通报可以发到市县两级。这已经是一个相当严厉的处分,有过之而无不及。”

罗成对这一切早有准备,问:“诸位还有什么补充吗?”

众人都没有讲话。罗成说:“我还是坚持罢免万汉山县委书记职务。我们允许干部犯错误,但看他犯什么错误,是如何犯错误的。之所以要处分罢免万汉山:第一,他不是首次弄虚作假。根据我在太子县小龙乡等处的调查,太子县去年各项经济指标,水分就从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六十不等。”龙福海略放下脸:“这你调查核实了吗?”罗成说:“小龙乡的情况我原来调查了,在万汉山的压力下出现过反复,最近我又进行了核实。”龙福海说:“一个乡并不等于一个县。”罗成说:“就看这个乡是不是孤立的,补发教师工资出现水分,最初也是在小龙乡东沟村发现,经收白条辐射开来,太子县乡乡如此。由此可知,去年的各项经济指标有水分,在太子县也可能乡乡如此。”龙福海说:“这个之间没有逻辑关系,我们不能随随便便举一反三。”罗成说:“我们有时恰恰需要举一反三。我们并不是说小龙乡有白条其他各乡也有,由此就断定小龙乡有的各种问题,比如各项经济指标有水分,就一定是太子县全县的。这里真正的逻辑关系是,小龙乡出现的白条是在万汉山的唆使下成为事实的,万汉山不是受骗者,而是自觉制造水分欺骗上级欺骗老百姓。一个一而再用谎言制造政绩的掌权者,就应该剥夺他的权力。”

停顿了一下,会场气氛十分僵硬。

龙福海一个人仰着脸抽烟,常委们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罗成接着说:“要有一个通报批评,这个通报应该是针对我的。我作为领导组组长,直接领导解决补发教师工资这些事关社会稳定问题,太子县出现了这样的水分,其他各县区也复查出不同程度水分,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求市常委严厉通报批评我,文件发到市县乡三级,还可以考虑登天州日报,这样才能上梁正了下梁不歪。从对市级领导严要求开始,我们才能号令全市提高整个政府工作效率。同时,对万汉山的罢免是刻不容缓的,再延缓这个决议,就涉及到我们在民众中的威信了。”

龙福海将茶杯往桌上一蹾:“这未免言过其辞吧。”

罗成伸双手向着龙福海:“老龙,你将稳定社会领导组这一摊重任委托给了我,我坦率告诉你,不罢免万汉山,我的工作没法干。”

龙福海说:“我们不能只从个人工作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还要考虑方方面面。我们要为全市二十个县区的一二把手们着想,我们得让他们都吃定心丸,才能够踏实工作。你罗成一个人好干了,也可能我们整个常委一班人都觉得不好干了。你没看,大家和你意见不一致,都很为难坐在这里。你为什么一定要搞得大家这么为难?你工作干得急干得猛,我们都理解。但我们讲要宽容,要和顺,要稳定干部,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呢?”龙福海家长的气势讲足了,又点着一支烟,一拍打火机,连烟带话一块儿出来:“我多次希望书记副书记几个人先碰碰头,你坚持要上常委会。我并不想留下一个九比一的表决记录,让你从此孤家寡人,那才叫不好干呢。”

罗成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会场,说:“我今天没有准备一比九通不过罢免万汉山,我只准备十比0通过这项决议。”所有人都有点瞠目结舌。龙福海将抓在手里的打火机啪地撂在桌上:“简直是天方夜谭。”

罗成说:“刚才市人大的信任表决增加了我这个信心。”

龙福海说:“市人大的意见也不能影响我们常委会。”罗成说:“我们常委会应该考虑社会方方面面的意见,我们的权力应该接受整个社会的监督。”龙福海说:“不要离题万里了,看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要发表。没有意见要发表,你罗成一定坚持要投票表决,那我们就举手表决一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自绝于常委会呢?”

贾尚文坐在龙福海一旁理了理头发,和解地对罗成说:“大家对你的工作都是支持的。在处分万汉山问题上,大家都倾向老龙。我觉得对你不需要通报批评,对万汉山通报批评一下就可以了。举手表决我认为可以免了,结果是明摆的。”

孙大治扶了扶眼镜,脸上一派息事宁人:“通报批评万汉山可以严厉一点,通报到市县两级不够,也可以考虑通报到市县乡三级。”

龙福海沉着脸说:“通报两级,万汉山以后都很难开展工作了。”

孙大治尴尬地笑笑,止了话。

龚青琏昂着一张神采光亮的小圆脸,伸着双手说:“还是求统一好。我们不该在常委会上留下一个九比一的纪录,那样确实不利于罗成同志以后开展工作。九比一的说法传开来,会成为一种舆论。”

纪简明沉闷着很乡土的黑黄脸十分凑合地说:“稳定社会和稳定干部是一致的。”

龙福海又哼了一声。

罗成双手撑着桌子,像铁像一样慢慢站了起来。他一句一句说道:“我知道诸位都在天州工作多年,彼此有种种沟通和联系,但我今天还要据理力争。我希望诸位,包括老龙在内,都从全局出发考虑我的提议。天州是不是一个穷困落后的地方?是。要不要发展?要。老百姓愿望强烈不强烈?强烈。政府的效率要不要提高?要。现在从这个大局出发,我认为万汉山一定要罢免,局面才能打开。不罢免万汉山,全局工作的推进就失去了力度。这个道理不要说我们常委,一般的干部都看明白了。今天人大常委会全体会议的信任表决也证明了这一点。”罗成停了一会儿说:“我对今天的会议情况做了充分思想准备。我坦率告诉大家,我没有为自己留退路。不罢免万汉山,我无法开展工作。”

龙福海插话:“你不要老讲自己一个人的工作。”

罗成声音一下高了:“我恰恰认为,我的工作属于天州工作的重要一部分。我几个月来的所作所为,当之无愧。我现在郑重提请常委会表决通过罢免万汉山,同时提议任命焦天良接任县委书记,希望提议能通过并立刻报请省委。”说着,他拿出一摞材料撂在桌上:“如果不能通过这个决议,我正式宣布,我无法担任天州市稳定社会领导组组长,我也无法担任天州市市长。我不能任一辆老牛破车一直破在这里举步不前。我不难为诸位,不难为老龙同志。我的材料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我的提议不能通过,我现在就对市委、市人大、市政府提出辞呈,今天就去省里报告我无法继续工作的全部原因。我将把我几个月来的全部作为报告上级,也将太子县万汉山问题的始末如实汇报,请求省委批准我的辞职。好了,我现在要求大家对罢免万汉山表决。我举手投了一票,为了不难为大家,我现在退场等待。如果通不过此项决议,我不再进这个会议室。我已请司机在下面备好了车,立刻去省城。”

罗成说完,将一会议室人瞠目结舌留在那里,转身走了。

罗成到隔壁一间屋子里等待投票结果。他背手站在窗前看着天州一派城市光景。市委大院内鸽群在飞翔起落,一个妇女在喂鸽子,他知道那是田玉英的母亲。里间屋门开了,走出打字员艾小丽,她奇怪地看着罗成问:“罗市长,您有事?”罗成头也没扭地摇了摇。艾小丽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又退进去。

罗成一动不动,等待着那边常委会的结果。

他今天是向龙福海摊牌了。几个月来,在这个体制中他勉为其难对付着干,处处穿鞋戴帽将龙福海的话摆在前面,这次是撕开脸了。他知道,照章办事他肯定在常委会上通不过罢免万汉山,这一套政治程序他太熟悉了。只有这样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摊一次牌,才有突破的希望。

他在屋里踱了几步又站住,墙上大表一分一秒地走着。

他知道这对龙福海也是件难咽的事,然而,龙福海未必敢承担他去省里辞职不干的大摊牌风险。自己当然也风险,倘若常委会通不过他的提议,他今天赴省城,就一定能转败为胜吗?甚至有可能真的回不了天州了。政治博奕确实不是轻松的游戏。

他看着墙上大表一圈圈转动着秒针,思前想后。

将近四十分钟过去了。贾尚文推门进来,说:“决定让万汉山停职检查,同时通报市县乡三级。万汉山停职期间,由焦天良暂时主持县常委工作。如果你同意这个决定,就算通过了,马上上报省委。”

罗成对着窗外想着,龙福海妥协了一半,自己是进是退分寸很重要。

贾尚文劝服道:“不争一时之长短,往下干着看吧。”

叶眉陪夏飞在天州活动,感觉也不错。

她坐夏飞开的车转来转去,后面还跟着几辆车,很爽。

他们开车上了女娲山。夏飞站在山顶四面一望,说:“站在这儿,光想到大气层的高度,地球之外的宇宙空间,还有太阳系之类的现代概念,很难有补天的感觉。”叶眉说:“避雷针消灭了雷神的传说,现代科学自然也消灭了女娲补天的传说。女娲只是远古时期一个抗水灾的英雄。”他们开车盘山越岭,又上了后羿山。夏飞随便做了个弯弓射日的架势,笑着摇了头:“老百姓为什么要造一个后羿射日的传说?”叶眉自然想起罗成在这里说的话:“那是古代老百姓想象中的抗旱英雄,把多余的太阳射掉了,就不会千里赤地似火烧了。”

夏飞笑了:“你这是在歪批女娲补天和后羿射日。”

叶眉说:“这是罗成说的。”

夏飞瞟了叶眉一眼,在天州话题经常要说到罗成。他指了指山下:“刚才路过广昌焦铁厂,你就讲到你们和罗成一块儿来视察过。”叶眉一笑:“我说罗成是说得多了一点,从现在起可以少说。”夏飞看了看随便坐在山顶石头上喘气的一群陪同,对叶眉说:“我还是那个建议,你的天州传奇到此可以结束了,还是该回省城。这样对你好。连省城都传说你和罗成桃色新闻了,这多无聊哇。”

叶眉说:“我不在乎这些。”

夏飞捡起一根树枝拨拉着地上碎石子,很潇洒地抡起来,将一块石子当高尔夫球打得远远的,接着拨拉着石子说:“我知道你不在乎,可是本人有点在乎啊。”他耸肩自嘲地一笑。叶眉也笑了,把一块合适的圆石子踢到夏飞面前:“你还在乎我?”夏飞抡起树枝一击,又将这块石子打飞了:“我是在乎你,阁下总算满足了吧?”叶眉一抖头发:“有人在乎我当然让我满足。像你这样帅气的CEO在乎我,我更满足。”

夏飞说:“可你在意的人没在意你,你就受不了了。”

叶眉拿过夏飞手中的弯头树枝,也抡起来打了一个高尔夫球,很不成功。夏飞上来手把手教她抡了几下,叶眉又一下,算是把石子不远不近打飞了。

叶眉说:“你知道我有这毛病,不会晾晾我?”

夏飞说:“我不玩这么多手腕。”

叶眉将树枝扔下山:“我现在没想那么多,我既然已经卷到天州这些事里了,就想闹出个眉目来。我不能半途而退。那些桃色谣言对我皮毛都伤害不了,只要你别在乎,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但那些谣言对罗成会有杀伤力,我不想给他添麻烦。你说他是唐吉诃德也好,说他是个人英雄主义也好,他这样干挺得我同情的。中国现在像样的男人太少了,少见一个人硬梆梆立在那里,想干什么干什么。”

夏飞似乎很不介意地听完这些话,四面望了望:“咱们该下山了。”又提高嗓门对人群吆喝:“咱们下山吧。”

叶眉坐在夏飞身旁,看着他驾车盘山而下:“你没有不高兴吧?”夏飞潇洒地打着方向盘,车也潇洒地拐着一个个弯,他说:“没有。”叶眉说:“第一,我确实不愿意让你不高兴。第二,我也不愿意因为我和你的关系影响罗成。我这个人不爱说假话,你爸爸掌握着罗成的命运呢。”夏飞不以为然地耸了一下肩:“我不参与这些事。我不会去说罗成好话,也不会去说他坏话。这你尽可以放心。”叶眉说:“那就行。”夏飞说:“不过,并不等于我不说客观的话。”

叶眉转头看夏飞:“你这是什么意思?”

夏飞说:“算了,不谈这个了,你准备不准备回省城?”

叶眉说:“我现在还没有想离开天州,什么时候想了,会预告你。你相信我吗?”夏飞拐过一个弯说:“相信。”叶眉说:“那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夏飞看着前方揶揄讽刺地哼了一声:“已经有的要稳稳地占住,还没有的睁大眼去追。好一个人心没尽的女孩。”叶眉摁响了车上音响,瞟了一眼夏飞:“你这话什么意思?”

夏飞摇摇头:“没什么意思。”

叶眉说:“我希望在罗成的事情上,你保证严守中立。”

夏飞探究地看着前方,过了好一会儿说:“保证。”

叶眉娇嗔地一笑:“真的保证?”夏飞说:“你从来没要求我对你保证过什么,现在倒让我为其他人的事保证什么,这不是太让人不平衡了。”叶眉理亏地一笑。夏飞说:“我还是劝你离开天州。你陷在这里边,就容易不可自拔。世界大得很,一旦离开天州,你第二天可能就把这里的一切看轻了。”叶眉说:“我也知道我一离开天州可能很快就把罗成忘掉,可是现在我还不愿意自拔。”

夏飞又停了一会儿说:“听说省里不少领导对罗成很有保留。”

叶眉问:“为什么?”夏飞说:“这你还不懂?在中国搞政治,不能像罗成这样当出头鸟。”叶眉说:“我就喜欢当出头鸟。”夏飞眯着眼有些漫无边际地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儿说:“所以,我说你和罗成有合拍的地方。”

下山走平道了,夏飞的车打头,后面几辆车跟着一路急驰。

夏飞的手机响了,他一边开车一边接通了,他说:“是魏市长吗?这就免了吧,别张罗了。谢谢你们,我领情了。我快了今天迟了明天就回省城,下回咱们再聚吧。”电话打完了,叶眉问:“魏国请吃饭?”夏飞说:“是。”刚说完,电话又响了,夏飞接通了:“噢,是马主任。刚才在山上电话可能有屏蔽。对,我现在正开车呢。你告诉龙书记和白主任,这次就免了。你告诉他们,我这次来天州没敢打扰他们,怕给他们添麻烦。他们的问好,我见到我父亲一定带到。”夏飞挂了电话,说:“马立凤的电话。龙福海白宝珍要请我到家里吃饭,说是亲自为我做几个家常菜,我一概谢绝了。这样的请饭我这两天推了二三十个。”

叶眉说:“那你不容易。”夏飞说:“我不是因为你们罗成不去吃这些饭,我是怕给我老爷子添麻烦。”叶眉说:“那你在天州办事怎么办?”

夏飞说:“我找谁办事请谁吃饭,不让他们请我。”

到了夏飞下榻的天州宾馆,几辆车并排停下。

夏飞同叶眉以及一班人呼呼啦啦进了宾馆。

马立凤一直在大厅等候,这时迎上来握住夏飞的手:“我知道你中午要回来,一直在这儿等。龙书记和白主任的意思,还是希望你过去到家里吃午饭。龙书记和白主任上午九点就下厨房和厨师一起动手做家乡菜。我答应今天上午一定把你请到。”夏飞有些为难了,饭店请饭谢绝容易,天州的市委书记夫妇亲自下厨房准备的家宴谢绝起来欠人情就大了。他指了指叶眉和几个随从:“我这儿还有一大群人呢。”马立凤却趁势亲亲热热揽住叶眉:“龙书记知道你俩在一块儿,请你们一块儿去呢。”夏飞更为难了,他一摊双手说:“今天确实对不起,我中午有一个工作午餐,事先约好了,要谈最后一点业务。吃完谈完,我就要开车回省城,天黑前争取赶到。请你转告龙书记白主任,下次来天州,先去他家报到。”马立凤看不能挽回,叹惋万分。她一手揽着叶眉,一手亲热地扶住夏飞胳膊,说长道短把他们送到夏飞房间。

马立凤问:“天州还有什么事要办的?”

夏飞指着几个随从说:“事他们都办了。实在办不了,一定找马主任帮忙。”马立凤又说:“你已经开车一上午了,再开车几百公里回省城太累。我派个司机替你开车,再派个司机带辆车跟过去,回头他们自己就回来了。”夏飞说:“我喜欢自己开车。”马立凤亲热照顾了一大篇,最后说:“记住,你下次来,还欠我一顿饭,我请你你也不能不到。”夏飞拱手致谢。

马立凤走了。

夏飞仰到沙发里对叶眉说:“权也真是个好东西,四面八方呵护你。”

叶眉说:“那也不一定。”

夏飞一下很帅气地站起来,说:“诸位收拾东西,咱们退了房间,简单吃点就动身。”一班人各自去房间收拾东西。夏飞打开衣柜,从里边摘着衣服对叶眉说:“看来你在天州还没玩够。我只是担心你玩不好,玩出事来。”

叶眉说:“我才不怕出事呢。”

万汉山停职检查后,稳稳当当呆在县委大院内那个月亮门小院里。前边办公楼有他的办公室,过去就不常去,现在就留秘书在那里收发接电话。

他在小院内更眼观八方操纵全局。

那个焦天良每日忙着主持工作,白天黑夜开会,东南西北下乡,学罗成玩命。万汉山就想到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手心。他伸出肥大的手掌掂了掂,觉得焦天良没太大分量,焦天良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孙悟空翻跟斗,自己觉得穿云过雾,在如来佛看来,苍蝇一样的游戏。

万汉山在小院里更潇洒了。早晨起来,单刀宝剑太极拳练一通。白天电话响了,听四面八方汇报。因为全县正在上上下下调整班子,大权在手的万汉山还在拨拉人头。焦天良居然也在那里主持会议,商量人事。他也不想想,分管组织的县委副书记是他万汉山的人,组织部长更是万汉山的小兄弟。每次书记办公会上讨论干部,只要万汉山提前两小时把组织部长叫来,口授一番,就算是县委组织部的方案了。你焦天良能干什么?你讨论的不过是我万汉山圈定的名单。

人头都在自己手里。就像天州市人头都在龙福海手里,还有什么不稳妥的?

同天州市大多数县委书记一样,万汉山家安在天州市,上班到县里,周末回城里。妻子黄美娜要与丈夫共患难,万汉山一停职,她就到县里与他一起住月亮门小院了。万汉山嫌她麻烦:“你来干什么?”黄美娜说:“给你提供心理支持。”万汉山一摆手:“还不够添乱呢。”黄美娜说:“是不是耽误你和小姑娘们办好事了?”

万汉山一摊双手:“这是哪儿的话,你一定要表现同舟共济,那悉听尊便。”

黄美娜是万汉山的第三任妻子,比他小二十来岁,今年才三十多。原来是天州剧团数得上的俏女人。挺细的腰,挺饱的胸,一张挺俄罗斯的风流面孔婀娜着过来,满身的曲线画出万汉山喜欢的一个小狐狸。万汉山喜欢她的模样,喜欢她的风骚,喜欢她遇事胆大心细,还喜欢她有一股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忠贞不渝。万汉山说:“我是要成大事的人,就要找一个能上厅堂能下厨房、外强内贤的女子料理我的家。”黄美娜则是一滚到万汉山的身体下面就说:“我算是被你搞透了。就凭这一条,我也跟你跟到底。”她对万汉山说:“我不在这儿多耽误你。在这个时候我陪你住几天,是住给你们县委大院看的,帮你稳定军心。”

万汉山说:“住就住吧,别搞什么弦外之音。”

黄美娜说:“你和小姑娘们办好事,我管不了那么多。第一,别让我撞见。第二,不要让外人说。你那花花肠子,精力过剩,我也不能把你的出口每天堵上。第三,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说的是钱的事,这你要对得起我。小私房留点可以,大私房不行。这条你要犯着我,我就翻脸。另外,这两年我准备要孩子了。”

万汉山双手一张,做了个雄壮的武术架势:“要孩子还不容易,一种就得。你说的肥水肯定不流外人田。我的通盘计划你都知道,全靠你配合共创江山。”说着,他拉开一个柜门:“你看,这个礼拜的进项都在这儿呢。”

柜子里六七个纸包和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

黄美娜挨个捏了捏:“这有二十多万。”万汉山说:“差不多这个数,我没细数。”黄美娜说:“怎么一停职检查,进账反倒多了?”万汉山一摊双手,仰声哈哈笑了:“我是洪福滔天哪。”黄美娜关上柜门晃了晃:“就这么随随便便放,也不怕出事?”万汉山说:“我不是每周回家就带走了吗?平常我在,出不了事。我不在,门一锁院门一关,谁敢闯我这里,那不是找死吗?”黄美娜放心不下:“还是小心点好,添个保险柜。”万汉山放声大笑:“真是杞人忧天。好了,不说别的了,”他双手一抄,将黄美娜抱起来:“要不要现在就种上?”黄美娜搂着他脖子晃着:“大白天开着院门,平房又没拉窗帘,也不怕人撞见。”万汉山笑了:“和小姑娘干好事有老婆管,和老婆干好事还有谁管?”黄美娜说:“快聊正经吧。”

万汉山放下她:“好,就聊正经事。”

夫妻俩倒是经常聊正经事。万汉山今年五十三岁,现在县级换届“五留六不留”。一过五十五,肯定一刀切。万汉山最多有几年干的。他现在的情况和年龄,再想往地市级党政班子提很难。最多的可能,干满这一届提到市人大当个副主任,那还能熬两三年余威。用万汉山的话,他已经将仕途看透了,要紧的是利用眼下的资源多创收多积累,把每一分政治余热收光敛尽,以后弃政从商。他和黄美娜准备到时候在天州境内找一处风水宝山,建一个扬名海外的东方娱乐健康城。人只要有钱有势有本事,用万汉山床上床下说的话:“咱俩还有好身体,能折腾,天大的业也创下了。”

夫妻俩刚坐下谈正经,就来人了。进来的是宋家镇的一个镇干部,矮小的个子,戴着一副眼镜,问名字,叫宋小生,问职务,是镇团委书记。万汉山看了一眼他提的包,问:“你来谈什么事?”宋小生很拘谨地站在那里,有些困难地说:“谈自己的事。我跟您联系过的。”万汉山雄壮地仰坐在那里,看了看膝盖站不直的年轻人,伸手宽厚地摆了摆,让年轻人坐下。

宋小生很拘谨地将包放在身边,坐下了。

万汉山很家长地问:“谈什么个人问题呀?”年轻人前倾着身子,扶了扶白花花的眼镜,还算是活泼地说:“个人发展问题。”万汉山说:“你今年多大年纪?”宋小生说:“三十四。”万汉山很随便地瞪起眼:“三十四可是个要命的年龄了。你现在还是股级吧?”宋小生点点头。万汉山接着问:“你到镇上多少年了?怎么三十四岁连个副科都不是?”宋小生冒汗了:“我大学毕业晚两年,到了镇上活动能力又差一些,计生委助理,农机管理员,水利管理员,什么都干过。没抓住自己发展,把时间耽误了。”万汉山指点着对方说:“想从政,就要步步高,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现在二十二三岁,最多二十三四岁大学毕业,到了政府,无论如何六七年之内争取转成股级。过了三十岁,连股级都不是,就玩完了。然后再最多用上两年,一定要升入副科级。三十二三岁连个副科不是,也就快没戏了。现在干部年轻化,一般过了三十五岁,绝对不可能再把你提入乡镇党政领导班子。你当个副乡镇长,就成副科级。你今年三十四,进不了乡镇班子成副科级,你这辈子仕途就算完了。”

宋小生扶着汗滑的眼镜擦着额头的汗说:“我是觉悟得晚点,早就应该冲刺。”

万汉山指了指旁边坐的黄美娜:“这是我老婆。”他有意说粗话,“不是外人,我就对你实话直说了。你冲刺也太晚了点。最迟在你三十二三岁时,就该当上乡镇党委副书记或者副乡镇长,这你往下再往正职努力,就从容了。”

宋小生说:“前两年也冲了几下,没冲到点儿。”

万汉山挥洒江山地一摆手:“没头苍蝇瞎撞能撞出什么结果?要有关键人物在关键时刻为你说上关键的话。要不,你腿跑细了,嘴磨薄了,资也投光了,还是不解决问题。”

宋小生说:“所以这次下决心要拜到真佛。”

万汉山为年轻人鼓足勇气哈哈大笑了,他指点着对方:“你是糊涂一世,聪明一时。现在看你这个聪明赶得上赶不上。我要是说话再不解决问题,你就只好认倒霉了。”宋小生从布包里拿出有棱有角一个纸包,放到身旁沙发边上。万汉山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就说:“你们宋家镇我知道,已经有一个党委书记、两个副书记,一个镇长、四个副镇长,对不对?”宋小生点头:“万书记对下面情况真是了如指掌。”万汉山说:“一个,看看副书记、副镇长有没有升的,有没有调的,走一个补一个,这样你有一个机会。一个,大不了再添个副书记、副镇长,先把副科级解决了,分工什么不计较,慢慢再调整发展。”

宋小生连连点头:“万书记,就拜托您了。我今年年底过了生日就三十五了。”

万汉山最后握手送别时,居高临下指点着对方额头:“你的冲刺也太晚了。三十四岁不到副科级,一辈子仕途猴拉稀。”

万汉山送走人,转回身看见黄美娜已经打开纸包,问:“是不是三万?”黄美娜说:“是,你给他解决吗?”万汉山说:“当然得解决,不解决要出问题的。”黄美娜说:“解决了就不出问题?”万汉山说:“解决就不出问题。越解决得多,你坐得越稳。”他敞开怀在沙发上坐下:“在咱们这个地区,一个股级干部提到副科级,级差你也就是收个一万到三万。他供上三万,就算是明白人,一步到位了。三十四岁坎上想提级,一万两万还真是不愿给他办。你不知道,三十四岁还进不了副科级的这批人,每天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他们从三十二三岁就开始冲刺了。这个宋小生确实不懂得为官之道,现在冲进了,以后能有什么发展也难说。”

黄美娜说:“当了副乡镇长,往下怎么发展?”

万汉山说:“三十四岁以前当了副科级,一定要用两三年时间争取转为正科级。在乡镇上,就要由副书记转为正书记,副乡镇长转为正乡镇长。在咱们县委机关里,各局都是科级。副局长副科级,三十四岁以前当上了,两三年之内都要争取当成正局长,混成正科级。往下就有一个更重要的冲刺了,最晚三十九岁一定要想方设法提为副处级。因为现在过了四十岁,一般就不再提拔你进入县级党政班子了。县委副书记、副县长一般就是副处级,到了三十九岁还没爬到这个高度,往下也就不用当官了,上边封顶了。三十九岁以前往副处级冲刺的人,比三十四岁以前往副科级冲刺的人还玩命。因为到了这个年龄,不干政治去干别的,又少了选择。”

有人在外面敲院门,小心地叫万书记。

万汉山说:“说哪茬儿哪茬儿就来了,你等着看吧。”他推开门吆喝了一声:“进来吧。”

一个高颧骨的瘦高男人也是提着一个不起眼的布包进来了。只不过这一位比宋小生体面大方多了,一坐下就给万汉山敬烟点火,自己也叼上点着,连烟带话滚滚地出来。谈的都是四面八方话:什么万书记这几天是小小的卧薪尝胆了,什么万书记是稳坐钓鱼台不管风吹浪打了,什么有关焦天良四面碰壁的笑话了,还说了一车吹嘘万汉山的话。

万汉山笑呵呵把他介绍给黄美娜:县水利局局长崔道友。

崔道友又伸着瘦骨嶙峋黑手对黄美娜说了恰到好处的恭维。

万汉山听人奚落焦天良最有兴致。他说:“这个焦天良还想扳倒万汉山,山是能随便扳倒的吗?”崔道友仰着一张焦黄的脸夸大其词地说:“焦天良主持了几次县常委扩大会,他一个人早早到了,其他人前前后后一个小时没到齐,他在那儿拍桌子发火。”万汉山哈哈大笑了:“他也想学罗成那一手。罗成我不褒不贬说,毕竟来得有一股势。焦天良算什么,烧焦了都不是一块好炭。”水利局长坐在那里像只弯了几折的大虾米,一同哈哈大笑了,笑到咳嗽都止不住时,真正笑出了孝敬。

万汉山说:“我这停职检查了,你还来拜我的门子,也不怕劳而无功?”

崔道友将他那薄薄的布包裹紧,呈现出里边有棱有角的四方一块,放到一边说:“对真佛不说假话,在您这儿烧一柱香,比别处磕十个头强。”

万汉山没一晌时间听到两个人说他是真佛,这位很东方文化的县委书记开怀大笑了。笑声收尽,他指着崔道友:“提你当副县长一事不是很顺,市常委、市人大都有很多反对票。你的年龄也没有其他几位候选人有优势。”几句话就成了一个泰山压顶。崔道友扶了扶眼镜,连连点着头:“我知道我是给万书记出难题了。您知道,我过去在别的县干得不顺,去年才调到太子县。我就认准在万书记门下能得到理解和发展。”万汉山说:“你也真是晚了一点。再过几个月就四十了,是不是?眼看都到终点了才冲刺,你早干吗去了?”崔道友心甘情愿受训:“我知道,三十九不到副县处,不如回家喝白醋。我今天是认准有万书记,才能免喝白醋这条死路。”他大大方方将布包裹紧的有梭有角一块捧起来放到茶几上,笑着说道:“这点小意思,不够感谢万书记辛苦的。只算给小孩买点小东西,添个喜庆。”万汉山一张双臂哈哈笑了,转头看着黄美娜。黄美娜说:“小孩还没呢。”崔道友说:“我这算预祝吧。”三人都笑了。万汉山笑够了,说:“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办成了,你就算如愿以偿。办不成,你也不要怨天尤地,我会把这点意思退还给你。”水利局长连连摆手:“成也好,不成也好,这点小意思我都要表的。我以后靠万书记的地方还多呢。”

这回,万汉山将客人很和蔼地送出了院门。临出屋,他从并排几个书柜里拿出两瓶药酒放到茶几上,指着崔道友那裹紧的包说:“把这两瓶酒换上。提着包来,还是提着包走好。”崔道友大虾米一样点着头:“还是万书记为我想得周全。”他哈着腰将方方一个纸包从布包里拿出来放到茶几上,换上两瓶酒,说说笑笑告辞走了。

万汉山在院子里打了几下拳脚,回到屋里,看到黄美娜已经打开包,说:“看样子有七八万嘛。”黄美娜说:“八万。”万汉山将包随便包起,拉开放钱的柜子往里一撂,关上柜门说:“从科级提到副县处,这个级差在咱们这个地方,现在一般也就是五万到八万。他过去还孝敬过,这次无论如何要给他办。”黄美娜说:“能办成吗?”万汉山说:“他这个人人缘差点,工作上也草包点,我不给他办,他还真成不了。我要决定给他办,别人还真挡不住。”黄美娜说:“我过去还真不知道这些价位。”万汉山嗔道:“你可不就是只知道收钱。”黄美娜说:“从股级提到副科级是一万到三万,从正科级提到副处级是五万到八万,那副科级到正科级呢?”万汉山说:“三万到五万。”黄美娜说:“要从副处级提到正处级呢?”万汉山说:“一般要收他们八万以上吧。不过,这没有几个人头可以拨拉。”黄美娜说:“那每年能提的人毕竟是有限的呀?”万汉山说:“这你就不懂了。”

黄美娜说:“不懂你可以给我讲讲啊。”

万汉山说:“真讲那么多,以后有一天栽了,你都抖出来怎么办?”

黄美娜说:“真栽了,也不在你说过这些话,钱数在那儿摆着呢。再说,你洪福滔天,哪儿就轮得上你栽呀?人人都知道坐飞机掉下来没命,可是轮上自己的概率很低,还都花着钱去坐。现在拿钱也一样,这都是风险项目。天下没有没风险的事,全看风险大小和值不值。”

万汉山说:“好了,既然是患难夫妻,就对你都亮底了。这干部调动不光有升级,同级平调也有差额。小乡镇的书记乡镇长想去大乡镇当书记当乡镇长,水利局的局长想换人事局的局长干,都是同级调动,大小肥瘦还有差别。那我就不能给他们白调。这是一笔。即使你不升,也不平调,现在干部竞争这么厉害,你想保持原位,也不能不表示意思。我不能白白保住你呀,这又是一笔。还有,你当了乡长,看着一个副乡长不顺眼,想剔掉他,你当了局长,看着一个副局长不顺眼,想剔掉他,总不能让我无偿劳动,换谁另说。这又是一笔。还有犯了错误想免降职免撤职,更是一笔。这笔笔都有一定的价码。三十多万人口的县,光副科级以上干部四五百人,这样拨拉来拨拉去,就可以积累资本了。我说我的小美人太太,听满意了吗?”

黄美娜说:“我有点担心。罗成好像对你不会善罢干休。”

上午,罗成同副市长魏国、文思奇及一些有关局的负责人视察落实城市规划。到达解放路十字路口,面对一片落后的商业区及居民房,罗成突然想起,转头问魏国:“上次市容日,那两个浙江房地产商要求平等的投资竞争环境,指的就是这一块地方吧?”魏国说是。罗成问:“这件事处理得怎么样了?”魏国支吾说:“正在处理。”罗成严厉地说:“一个多月过去了,问题还搁在这里。不就是牵扯到我们某些领导干部的子女吗?这样的投资环境怎么发展经济?我对你讲了,我看干部一看廉洁,二看奉公。这一点点事情都言而不决,你们这些领导怎么当的?尽快解决。”

魏国点头说是。

一行人又乘车到了正在治理的污水河旁,河床里正在施工。

罗成指着河边与公路相夹的长条地带问:“三月底我们在这里定了,规划建一个河边公园,将那片属于违章建筑的歌厅拆除,进展怎么样了?”文思奇等人汇报:“向农村租这片土地没什么问题,谈得八九成了。那片歌厅的拆除,工作做了,还无成效。”罗成问:“为什么?”文思奇说:“那片歌厅的老板不同意拆。”罗成说:“做工作了没有?”洪平安说:“做了,就是我上次给你说的赵平原。做不通。”罗成说:“做不通,就采取强制措施。”文思奇说:“那大概得动用公安,没人敢签这个字。”罗成说:“我签字。”

公路旁一辆汽车停下,公安局长关云山走过来:“罗市长,有些事情要向你个别汇报。”罗成问:“什么事?”关云山说:“有关黑枪案件。”

罗成和关云山走到一旁。

关云山说:“不是黑枪案件的事,是万汉山的事。”

罗成问:“什么意思?”

关云山看了看不远处的人群说:“我这是声东击西。”他告诉罗成,刚刚破获一个盗窃三人集团,在他们交待的一系列做案中,有两起是在万汉山家盗窃。第一次盗窃现款十万。万汉山没有报案,将家装了防盗门窗。最近这个盗窃团伙又撬门入室,在万汉山家盗窃现款二十万。罗成一下注意了:“他们的交待可靠吗?”关云山说:“分开审的,肯定可靠。”罗成问:“第一次万汉山确实没报案吗?”关云山说:“确实。”罗成问:“第二次盗窃呢?”关云山说:“万汉山夫妇都不在家中,这几天他老婆去太子县陪他了。”他停了停说:“这件事保不了几天密。公安局内部情况很复杂,四通八达,采取措施要快。”

罗成想了想说:“我立刻回办公室,找孙大治来商量别的事情,你再到那里向我们两个共同汇报一次。”

关云山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