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成在千人干部大会上的讲话为龙福海及所有人始料不及。
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四套班子领导成员自然参会。曾在四套班子任过职的退下来的老同志也参了会。各县正副县委书记,正副县长参了会。市直行政事业单位副处级以上领导干部参了会。还有市营重点企业的党委书记、厂长、经理参了会。正是这近千人构成了龙福海和罗成眼里共识的天州权力主体。用龙福海的话说,在这种场合讲一句话,有时候顶一万句。省委组织部一位处长宣读了省委对罗成担任市委副书记的任命。省委组织部的韩副部长讲了话。市人大宣布了对罗成任市长的任命。
正如龙福海所料,这就半个多小时过去了。
现在,他承上启下讲开了话。往常讲话,他满堂春夏秋冬。今天上有省委领导,下要给罗成留点时间,讲了四十多分钟,便在一片掌声中摆摆手,满面春风地结束了。
罗成还剩下十五分钟时间。
龙福海很从容地坐在那里,等待罗成尽其所能。
罗成走上台,全场自然都关注这位新市长的亮相。罗成感谢完上级信任,开头便是:“市委书记龙福海同志希望我在这个会上多讲几句,我就充分利用这十五分钟时间。这些天,我做了一些调研,看了市委市政府的有关工作报告。我要讲的第一句话,就是龙福海同志在一份报告中讲过的,‘抓住工作着重点’。”他一抬手,主席台上和主席台两侧投影屏幕上出现了画面。与会者都不曾想到这种就职演说。
罗成面对全场说:“什么是我们的着重点呢?”
全体看到的是天州城乡一些最贫困的现象:房屋穷破的山村;简陋的农村学校,窗户上钉的塑料薄膜在风中吹动;肮脏的乡镇小街,蓬头垢面的小男孩裹着破棉袄抱着狗坐在街边;农民家里的土炕水缸,烂桌破椅;县城的破旧街道;赶毛驴在陡坡上往村里驮水的农民,“村民没水喝,要到七八里外的山下驮水”,这类解说一直配着画面;最后,是罗成昨晚领着几位副市长查看的城市危房区,和没有暖气穿着棉袄在屋内过冬的机床厂工人。一段两三分钟的广而告之,把全场搞得鸦雀无声。
原本都知道的情况这样集中摆到会上,很有些触目惊心。
罗成揭了天州的穷伤疤。
他接着说:“龙福海同志在报告中讲了,工作着重点就是发展经济。不发展经济,一切都是空中楼阁,我们这个在全国倒数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的落后地区就没有出路。”
罗成停顿了一下,看着寂静会场说:“我要讲的第二句话,是龙福海同志在另一个报告中提到的,‘选准发展切入点’。什么是我们天州当下发展的切入点呢?”随着他的手势,投影屏幕上又出现了画面:一个酒厂在生产,解说词是,青山酒厂变革产权成股份制;一片荒山上过年还有农民在大风中为树捆绑支撑,解说词是,拍卖后的荒山,过年新景象。在解说词配合下接着出现的,是厂矿农村的各种改革情况。有些天州人所共知。有些不过是各县各乡的零星做法。挖出来拼到一起,又一二三四分了类,也让这些天州的官们多少有种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之感。
罗成也便回答了:“发展的切入点就是改革抓产权,发展抓产品。”
他还将这二十个典型和二十个县乡领导挂在一起。譬如,西关县的高科技大棚区,就被明确解说为在县委书记孔亮的领导支持下。
在千人干部大会上,用“上电影”的方法表彰干部,效果十分强烈。
罗成登台几分钟,用洪平安后来的话讲,就“很罗成”了。
洪平安一边记录一边画了一个惊叹号,赞叹罗成将就职纲领捆绑在龙福海的讲话标题下;又画了一个问号,疑惑罗成这样演说依然可能“喧宾夺主”。
龙福海不曾想到罗成用这种方式就职演说。他坐在主席台上,扭头看着两边投影屏幕,脸色发阴还有些走神。贾尚文等几位副市长也没想到罗成将昨晚的一套战略用这种方式放出来。白宝珍、马立凤、孔亮这些人物都坐在台下前几排看着新来的市长表演,表情不一。叶眉端着相机移动着角度拍照,又换小型摄像机拍摄。
罗成已经用了七八分钟时间,他面对全场说:“我要讲的第三句话,是龙福海同志在又一个报告中讲过的,‘明确当前的起步点’。什么是当前的起步点呢?”屏幕上又出现了画面。这次他直接解说:“你们看,这个温州企业家在对我讲,到了机关,被‘好人’敲诈,到了市场,被坏人吊打,天州做生意的环境太差。你们看,这个福建来的实业家在对我讲,盖一个章,跑几十趟都盖不下来,盖几十个章要跑断腿。这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是个博士后,从北京来天州,原来说有优厚条件,解决住房,来了两年,房子影儿都没有,准备离开了。这就是人头挤走人才。你们再看,这位老农在对我说,他们想多摊多派,我就少想少干,他们要多吃多占,我就多睡多站。这是一个本地企业家,他说,南方的政府放手让企业家折腾,我们这里联手折腾企业家。你们再看,这几个女工在讲,他们那一片治安不好,上班早了不敢走,下班晚了不敢回。”
罗成稍停顿了一下说:“这些都是环境问题。我和几位副市长一致认为,改变环境是当前的起步点。我们应该提出口号:政府创造环境,各界创造财富。”
罗成扫视了一下会场,说:“政府创造环境难题大,但只要挖掘我们的工作潜力,就一定能做好。请你们看一看,这是昨晚拍到的一个场面。”投影屏上出现了罗成与几位副市长巡视金银城歌厅。罗成说:“同一个晚上,危房区的老百姓在挤黑屋喝苦水,机床厂的工人穿着棉袄看电视。但在金银城,停着二百多辆公车。都哪些车,今天不公布了。都在歌厅进行什么样的消费,这次也没查。我只是想说,我们政府在为社会服务、创造经济发展环境方面,潜力很大。”
全场这一次静透了。
用叶眉当晚在一封电子邮件中写的话:“天州的官儿们从此以后大概要防着这位市长了。”
罗成看了看表:“我要说的第四句话是,培养经济的增长点。第五句话是,天州古来英雄多,我们更把英雄做。今天因为时间关系,我暂时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场内先有一部分人鼓起掌来。接着有更多的人鼓起掌来。
全场掌声有些热烈又有些犹疑,都在看主席台上反应。省委组织部韩副部长在主席台上转过头,对龙福海说:“就让罗成同志把话讲完吧,看戏晚点没关系。”龙福海略一迟疑,抓起面前话筒:“大家欢迎罗成同志把话讲下去,大会可以四点结束。”
罗成回到讲台,现在他可以充分运用给他的时间了。
龙福海讲话摆弄人,他讲话也要影响人。
这个世界人们都在讲话作用人。领导权在一定意义上就是话语优势权。
讲到天州古来英雄时,他讲了天州人都不曾听说过的炎黄相博的新典故,讲了女娲补天的新传说,讲了他发现大禹治水也曾来过天州。他还讲了后羿射日和精卫填海的传说可能源自天州。他还讲了曹操可能确实来过天州。他讲了史书对曹操的评价:知人善察,难眩以伪;识拔奇才,不拘微贱;随能任使,皆获其用;勋劳宜赏,不吝千金;无功妄施,分毫不与;用法峻急,有犯必戮。他讲了大家要比精卫更肯干,比后羿更敢干,比大禹更会干,比曹操更善干。
罗成最后说:“我有个女儿,在省城读初中。我和她商量好了,过些天我在这里找下住房,就让她也到天州来。我对她讲,我要把天州这一届市长干满干好,你和大家一起监督我干。”
二
晚上,龙福海坐在马立凤开的车上转街。
他是个不惯坐下来静想的人,他要在前呼后拥下边走边思想,他要看着戏台上唱戏思想,他要坐在车上一边转街一边思想。认真想事时,他就不用司机,用马立凤开车了,这样连转带想带说就都有了。和马立凤说话,最没禁忌。用他的笑话说,马立凤就是他说话的红灯区。想骂人,想说脏话,想吹牛都可以。他叼上烟,马立凤摁着了车上的点火器,拔出递给了他。他点着了烟,左右喷着,还往马立凤脸上吹了一下。
马立凤说:“快说你的正经事。”
龙福海说:“这个罗成不是个等闲之辈。把几个副市长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套在里头,用心很深哪。”马立凤说:“用心最深,就是说要把他女儿也带到天州来。这是铁了心在这儿干了。这一点影响很大,很多人都要想想往哪边靠了。”龙福海说:“这是玩的韩信背水一战。”马立凤一边开车转着街道一边说:“你别心存幻想就行。”龙福海说:“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有一个优点不含糊,就是对任何人不存幻想。”
马立凤扭头瞟了他一眼,龙福海捏了捏她的手:“当然,对你例外。”
马立凤说:“我这例外可真是当够了。”
龙福海一指车窗外一片霓虹灯下停的两辆警车:“这个洗浴城怎么这两天天天停警车?”马立凤早看见了。两辆警车警醒地转着警灯。她说:“可能是查黄扫黄吧。”龙福海说:“谁家开的?”马立凤说:“听说是个姓胡的山东人开的。”龙福海不以为意地说:“查不查吧。”
一辆红色摩托车从洗浴城开出来,在汽车旁驶过。
龙福海也认出来了:“那不是叶眉吗,她也来这儿查黄?”
马立凤蹙眉心想了一下:“谁知道她搞什么名堂。”龙福海问:“她调查那本非法出版物得手了吗?”马立凤说:“我让几个当事人都下乡去了,避一避。她找不着人就不好办。”龙福海说:“有些事情就需要拖一拖,一拖应万变。”马立凤说:“这个叶眉太捣乱,该想办法把她赶走。”龙福海说:“这能由得你吗?”
马立凤目视前方哼了一声:“想赶还不容易?”
龙福海拍拍脑袋说溜得差不多了。马立凤把他送到了家门口,开车走了。
龙福海一到家,白宝珍就对他说:“刚才市委宣传部张部长来了。”龙福海点着烟,在沙发上翘起腿。白宝珍给他点着了火。龙福海问:“他来说什么事?”白宝珍说:“张宣德这个人你还不知道?什么事总要和你亲自汇报。”龙福海吐出烟来:“这样好,不走夫人路线。”白宝珍说:“现在哪有像他这样死守规矩的?”龙福海说:“这是人家做事的原则。都像其他人围着你白宝珍团团转,还成什么体统?”
白宝珍说:“我看他请示的事情和罗成有关。”
龙福海慨叹道:“从此以后,天州的大事就都和罗成有关了。”
白宝珍说:“你看他的就职演说,真像他在天州顶天立地。”
龙福海说:“不都拿着我的话当令箭吗?”白宝珍说:“那是拿鸡毛当令箭。你的话他晃一下,还不和鸡毛一样?”龙福海说:“怕什么?”白宝珍说:“他当着省委组织部就这么大张旗鼓表白一通,还不是让省里对他好印象?”龙福海说:“你懂什么,你当是韩副部长一定喜欢他这样风头呢?你想想,我去下边县里宣布一个县长任命,他就当着我的面对他县里的干部指东划西,我能高兴吗?”
儿子龙少伟早已听着父母的争论进了客厅,这时接过话来:“您知道这叫什么吗?”白宝珍没好气:“你就说吧,别吞吞吐吐。”龙少伟有条有理慢慢讲:“这叫不合规矩。”白宝珍说:“你说话不会快点?我们怎么有你这么个儿子,说话急死人。”龙少伟说:“您不知道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吧?葛朗台是个大守财奴,他做生意诀窍之一就是说话比别人慢几拍。生意对手等不及,总是替他把话说出来。对方就把底儿暴露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吗?”白宝珍说:“我还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要求我办事,就说,妈,您看这事儿……然后就没话了。我就把话给你接上了。”
龙福海说:“少伟说的有三分道理,这叫后发制人。”
白宝珍快嘴利舌:“你说你爸和罗成怎么斗吧。”
龙少伟言简意赅:“打有限战争。”白宝珍问:“怎么个有限战争?”龙少伟说:“两国都有核武器,打无限战争同归于尽。”白宝珍说:“听不明白。”龙福海一直抽着烟,这时挥了挥手:“少伟说得很地道。我和罗成面和心不和,也得和着干。总不能一上来就火拼,让省委把两个人都调走。”白宝珍又要张嘴,龙福海打断她:“还是听少伟讲。”龙少伟不着不急说:“欲取而先纵呗。”龙福海问:“什么意思?”龙少伟说:“他争着干,你就放手让他干。把那些费力不讨好的事,国企解困,下岗失业,上访,还有什么欠发工资,农民减负,一股脑儿都交给他。”
龙福海摆了摆手:“你当他不敢担起来?”
他这么说着,却微微颔首思忖起儿子的思路来。
白宝珍的弟弟白宝贵来了。
姐弟俩长得很像,很高的颧骨很矮的个儿,眼睛倍儿精神。
白宝贵是市人事局局长,三天两头往白宝珍这儿跑。白宝贵见了白宝珍先叫姐,白宝珍让他坐,白宝贵却上来给龙福海递了烟,点着了:“龙书记,这干部精简的方案是不是还得重来?”白宝珍白过眼来:“到家来怎么还是龙书记长龙书记短,他是你姐夫。”白宝贵笑着点头:“我们这不是在谈工作吗?”
龙福海坐在那里,对小舅子如同对自己部下一样。他说:“你可要明白,你这人事局长顶头上司是罗成。”白宝贵说:“最终还不是您书记说了算嘛。”龙福海说:“该讲的程序大面上要讲。你这人事局,政府那边有市长副市长管着,市委这边有组织部和主管副书记管着。他们形成方案报上来,我开书记办公会听汇报,然后再开市委常委会通过。”白宝贵连连点头:“这套程序我都明白。这份名单您还是先看一下,您发话的我都安排了,还有什么要去的、要添的?”
龙福海讲完了程序,不按程序地接过了白宝贵递来的干部名单。
他主持讨论的干部任免名单,大多是他事先亲自圈定的。
电话铃响了。白宝珍接了,说:“张宣德要来。”龙福海说:“他来说什么事?”白宝珍说:“我刚才不是和你说了,这位宣传部长要和你亲自汇报。还真没见过一个规矩这么大的,穷得连女儿上大学都借钱。现在还哪儿有光吃工资的干部?”白宝贵说:“那也可能是装的。”龙福海瞪眼说:“咱们不都是吃工资吗?”白宝珍说:“谁说你说得不对?”白宝贵也连连说对站起来,说是和白宝珍到另外屋子商量事。
龙福海指着他们说:“你们搬弄人头也别搬弄过分,别当别人都是睁眼瞎。”
市委宣传部长张宣德进来了,一脸的络腮胡刮得很净,一双水平眼炯炯有神。他说,昨天千人干部大会上,龙福海和罗成的讲话都根据录音整理好了。龙福海的讲话天州日报准备全文发,罗成的讲话发不发,他来请示龙书记。
龙福海说:“你这宣传部长就有权定啊,不要凡事都请示我。”
张宣德笑了一下:“报社是拟发,我还没批。”
龙福海的一贯做法是,将自己的意思透露给下级。他们再按自己的意思请示上来,他批就很顺。但对这个执迷不悟的宣传部长,他不知如何才能让他就范,他问:“两个讲话都多长啊?”张宣德委婉谨慎地说:“龙书记的讲话因为承上启下活跃气氛,语气词多了一些,整下来并不很长。罗成的讲话整理出来长一些。龙书记,您的讲话您还要过目吗?”龙福海说:“不看了。”张宣德说:“那罗市长的讲话发不发?”龙福海说:“你们看着办吧。”张宣德为难地搓起手来,再迂的人也知道书记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争取道:“我看是不是发好,下面的呼声比较高。”龙福海一下冒火了:“让你当宣传部长,就是让你把关。你们什么事都做不了主,让我搞一言堂吗?”
张宣德愣了。他没想到龙福海这么大火。
龙福海在客厅里走了两圈,站住说:“你上边还有分管宣传的副书记,你去请示他。”张宣德说:“请示过了,他让我来直接请示您。”
龙福海一摊双手,“没有我龙福海,这天州就不转了?”
勤务员进来通报:“罗市长说,他马上来。”龙福海一下很意外。市长到书记家里走动,一般就不是太多的事情。罗成来走动,更让他没想到。话不在会上说,到办公室个别说,就软活三分。到家里说,更软活七分。
张宣德想撤。龙福海看出这位宣传部长不想在这里被罗成撞见,就着意留下他。
白宝珍又到客厅:“他来干什么,是什么给什么拜年哪?”
龙福海知道老婆想说黄鼠狼给鸡拜年。他却被罗成这一未到的朝拜搞得稍有些两秒钟晕。他想到了自己的年龄政治学:自己今年五十四,干满一届也就到头了。最上策,是在届内提到省里当个副省长,那就很壮地接着干下去了。如果自己真能把罗成团结好,罗成干的事都打入他第一把手的政绩,把自己顶到省里当副省长也不是不可想象。那样,让罗成接着当天州市委书记,也算双赢。
当然,他像赶苍蝇一样赶走了这个幻想。
罗成人高马大地进来了。他先和龙福海、白宝珍寒暄了几句,又指着张宣德说:“这是在书记家呢,我可要求你这宣传部长以后多支持政府工作,报纸电视台要多配合。”而后,罗成在这个说软话的客厅里说出了他要说的第一句话:“老龙,我的意思是,市政府和市委还是分开楼办公好,彼此不干扰。”龙福海没想到。罗成接着说:“我知道过去你当市长时,市政府和市委就各在一个楼。政府这边老百姓的吃喝拉撒睡,琐碎事多一些,分开后少干扰市委。还有那些上访告状的,也就大多数被我们市政府挡住了,你市委这边也清静些。”
白宝珍看着龙福海。
龙福海抽着烟说:“我和几个常委商量商量,看他们意见吧。”
罗成又将一本书递给龙福海:“关于这本违法书籍,记者正在深入调查。有些当事人大概是闻风躲了,我准备采取措施,把人找回来。”龙福海铁着脸抽烟。罗成接着说:“我知道这书名是你题的字,咱们以后题字谨慎就是了。可能媒体曝光很快就起来,咱们也好有个思想准备。”
龙福海将烟头在烟灰缸中用力摁灭。
三
过了正月十五没两天,上访的人群涌进市委市政府大院,将办公楼大门围住。
早晨,罗成坐车去上班。还没进大门口,司机就看见了院里闹嚷的人群:“罗市长,咱们从后门进吧。”罗成说:“为什么?”司机说:“遇到这种情况,龙书记他们就都走后门了。一旦围上你,没完没了。”罗成说:“围上办公大楼没完没了就好过了?从前门进。”车开进院子,罗成下了车,分开人群,来到办公楼大门口。
洪平安正领着工作人员劝阻着,人群却闹嚷不已。
有人嚷:“我们来了几十回了,你们到底管不管?”
洪平安劝罗成快上楼去。罗成说:“我不怕老百姓。”听见人群中又一片喊声:“你们到底管事不管事?”罗成站到台阶上,大声说:“怎么不管?”人群中有人喊:“都说管,谁管?”罗成说:“今天轮到我管。”人群中有人喊道:“你是谁,你管得了吗?”罗成说:“我叫罗成,现在是你们的市长。”人群中又有人喊起来:“听说了,你是个管事儿的。”罗成说:“听说了就好办,我现在就开始管你们的事。”人群纷纷抻着头往上挤。罗成说:“要管,一个一个来。这乱糟糟的,谁的事也管不了。”
洪平安等工作人员喊嚷着让大家排队。
人群还是乱挤。一个戴皮帽的小伙子将一个老太太挤倒了。罗成指着他训斥道:“年轻人把老年人挤倒了,不扶。你先把自己管好了。”戴皮帽的年轻人顶住拥挤的人群,将被挤倒的老太太扶起来。罗成指着人群说:“年轻的让年纪大的,城里近道来的让县里远道来的,后到的让先来的,总要有个规矩。”人群大致排出一个队伍。洪平安指挥人搬来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罗成让队伍让开大门,他坐在办公楼前开始接待上访。
第一个,是个满脸灰黑的农民,穿着破衣烂袄。罗成指着他说:“咱们穷不怕,得要脸,先把脸洗干净。”对方连忙双手抹脸。罗成说:“你洗了脸再过来。”又转头对洪平安说:“给他端盆水来。”他接着接待第二个,这是一个乡里来的女教师,黄着一张脸说,欠发她三年多工资了,生活困难,上访了几次都没解决。罗成问:“有材料吗?”女教师说:“有,以前交过好几次。今天也带来了。”罗成说:“你把材料留下就可以了。”女教师说:“那我找谁呀?”罗成让洪平安递给他一张纸,说:“我给你打下收条,你等信儿。我会让人去下访找你。一个礼拜之内,没人管你的事,你再来找我。”他收下材料,给了洪平安,把收条给了对方。第三个,是个一脸胡子的中年男人,说是拿钱买了厂里股份,厂子却破产了,现在下岗失业,没人管。罗成照样收下他的材料。洪平安替他写好收条,他签名,交给对方。这样亲自接待了一二十个。有有材料的,有没材料的。没材料的,他也记下了情况。他对上访告状的类型有了大致感觉。他让所有带材料的人交上材料,由洪平安等人帮助登记,写好收条,他签字。
人们不放心:“留下材料就行了?能管用吗?”
罗成说:“看你们有没有理,有没有事实,是不是真冤枉。只要有理的,有事实的,真冤的,都要解决。”又有人嚷:“解决不了怎么办?”
罗成大声说道:“政府解决不了问题,要政府干什么?”
罗成在大楼前接待来访,龙福海正在楼上办公室里发火。他说:“我这市委书记办公走不了大门,走后门都走不通畅,成什么摊子了?”
今天他从后门进楼时,被一二十个上访的人围了一通。
站在他面前听发火的人中,有市委副书记孙大治,方脸,戴着精致的眼镜,很精明的样子。龙福海拍着桌子说:“孙大治,你分管政法委,上访、社会治安都该你管。大治大治,你治在哪里?”孙大治扶了扶眼镜说:“是该我多管。不过上访的事涉及方方面面,要协调方方面面才能解决。”龙福海指着他说:“你去协调哇。你看看,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他站到窗前往楼下一指。一群人围在楼前,罗成正对他们讲话。龙福海说:“你孙大治不到前边挡着,倒让罗成在那里新官上任三把火。”
孙大治张嘴想解释什么。
龙福海一挥手:“不用多说了,通知召开常委会,就讨论社会稳定问题。”
马立凤也在听他发火的人中,这时一指楼下说:“罗市长正在那里处理上访呢。”龙福海说:“让他赶快告一段落,先上来开会。”马立凤下楼通知罗成。
罗成看着人群想了想,安排工作人员将还没收上来的材料收全,没登记完的人登记完。人群中有人喊:“我们要罗市长的收条。”罗成签了一打空白纸,交给工作人员说:“登记一个,填一个收条给他们。”而后,在马立凤、洪平安陪同下匆匆进了办公楼。还没上电梯,他又想到什么,转身走到一楼的接待处。记得第一天来天州,就看见上访人的满地被褥。推门一看,不仅满地被褥还在,人也有了。罗成问:“你们都是上访的?”回答:“是。”洪平安介绍:“这是罗市长。”罗成对洪平安说:“他们有材料都收下来,有情况都登记下来,都给他们打我签名的收条。”罗成对一屋子从地铺上站起来的人说:“你们回去,等我回信儿。一个礼拜之内,没有人去和你们联系,你们就来找我罗成。但有一个条件,今天必须撤出,各回各家。谁不回,你们的事情我不管。”
罗成来到会议室,龙福海和其余十来个常委早已就坐。
龙福海开门见山:“这个会讨论社会稳定问题,具体讲,当前就是下岗就业、上访、欠发工资、农民减负、社会治安五大问题。这五大问题过去常委有分工,现在罗成同志来了,重新明确一下分工。”罗成问:“原来的市长分管什么?”龙福海说:“下岗就业问题,还有欠发工资问题。”罗成说:“据我所知,全市下岗就业问题涉及几万人。欠发工资,仅教师的,就几百万元。这两项工作我可以负责。”
龙福海又说:“上访问题,社会治安问题,原来是孙大治负责。”
孙大治扶了扶眼镜,神情周全地说:“治安问题最近我正在全力抓。上访问题涉及到方方面面,除了各种民事、刑事案件,还涉及干群矛盾、下岗就业、欠发工资等等问题。那些问题解决不了,上访问题还是解决不了。”龙福海说:“你是不是畏难?”孙大治说:“我是讲明情况。”
龙福海又说:“农民减负问题,过去是贾尚文负责。”贾尚文坐在那里点点头。
楼下的吵闹声又传上来,马立凤推门进来,报告道:“又来了一群上访告状的。”龙福海皱着眉挥了挥手,马立凤撤退了。罗成时机恰当地说:“社会稳定问题就是环境问题。它不等同于中心工作,却是发展经济这个中心工作的保障。刚才说的五大问题是当前急迫的问题,但不是永久的问题,抓紧解决就解决了。所以我建议成立一个临时机构,比如就叫稳定社会领导小组,在常委会领导下工作。这样既集中了力量解决问题,也避免分散全部常委的注意力。”
所有人一下子都提不出同意和反对来。他们都没想到。
龙福海一边抽着烟说大家议一议,一边在飞快地动脑筋。这里无疑有权力和责任的再分配。利弊如何,他几秒钟内就想了几圈。关键问题是,谁担任这个组长?他担任这个组长,似乎并不必要。这不会增加他的权力,他的权力已经到头了,只会增加他的直接责任。让罗成当组长,责任加给他了,权力也会跟着过去。权力和责任常连着,难就难在这里。要让孙大治、贾尚文或其他人领这个衔,明知他们拿不起来。
这大概明摆着,罗成自己要当这个组长。
罗成接着就把话讲了:“这个领导小组要得到常委会的全部授权,涉及到社会稳定问题,它可以代表常委会领导和协调全市方方面面,有权做出相关决策。我认为这个领导小组不需要龙福海同志亲自挂帅,只需对他负责。重大问题向龙福海同志请示汇报。再大的问题,自然由龙福海同志召集常委会讨论。”
贾尚文笑了笑:“好像没听说过这种领导小组。”
罗成说:“这不过是个暂时性的机构,规定三个月、半年或多长时间解决问题。解决了,这个机构就可以撤消。解决不了,领导小组就应该承担责任。”
也可能是楼下的吵闹声又传上来了,也可能是想到了儿子龙少伟的一番话,龙福海对贾尚文说:“没听说别人干过的事,不等于我们不能干。白猫黑猫,能抓着老鼠就是好猫。真成立这个领导小组,你们谁来挑重担呢?”贾尚文说:“孙大治比较合适。”孙大治说:“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看罗成同志合适。”贾尚文说:“罗成是新来的和尚好念经。你是一直管上访这类问题,情况熟悉。”龙福海说:“我看你们三人共同负责,罗成当组长,孙大治、贾尚文当副组长。”
事情居然就这样定了。
罗成后来总结天州博弈的历史时,认为此举看似平常,其实事关重大。
这个临时的权力机构引起了天州市上层权力结构的变化。随着权力结构的变化,政治操作的程序也有了某种改变。当然,他明白自己同时承担的责任。他说:“只要书记和常委会支持我,我就敢领这支令箭,并且立下军令状。三个月之内基本解决上访问题,部分解决欠发工资问题。半年之内,完全解决上访问题,欠发工资问题,并部分解决下岗就业问题。一年之内,下岗就业问题,农民减负问题,都基本解决。上述任务完不成,我不但辞去领导小组组长,还将引咎辞去市长职务。”
龙福海这才算完全去了犹豫,最后拍了板。
他说:“立刻向市县乡三级发文,成立稳定社会领导小组,罗成同志任组长,孙大治、贾尚文任副组长,并写明常委会授予他们全权,责成他们如期完成稳定社会的任务。完不成,罗成等领导小组成员将承担主要责任。”
龙福海不知道,这正是罗成想要的结果。
他还顺势争得市政府和市委分楼办公。
四
龙福海一不在家,白宝珍就当家做主了。一下车就耀武扬威,昂首阔步。进家门时,把包交勤务员一接,外套也叫人接过挂好。张罗场面,颐指气使。
今天是周日,大白天她在家里坐起龙福海的天下。
随同她一起进来的几个人中有马立凤。她见白宝珍抽出烟叼上,立刻从茶几上拿起打火机为她点着。白宝珍连吐烟带挥手:“真是天无二日。他在,我连烟都不抽,我不陪他抽。行了,说正经事吧。现在可真有点黑云压城城欲摧了。”叶眉写的报道“天州违法出版物塞进学生教科书”在省报上登了,全国几家大报也转载了。白宝珍将一张张报纸摊到茶几上:“你们看,遍地开花,这下弄得你们龙书记好看了。他题的书名,不是他也是他。”马立凤说:“几个编书的当事人记者都没找见,怎么消息就发出来了?”白宝珍敲打着报纸说:“你没看文章写着,违法出版物如何塞进学生教科书,有关内幕记者正在深入调查,不排除天州有关领导故设障碍的可能。”
马立凤不吭气了。
白宝珍指着文思奇说:“你怎么事情做得这么不圆?书的主编是你文教局的,让学生买书当教材的文件是文教局发的,这都是你分管的事啊。”
文思奇弯腰缩在那里,顶着第一夫人的泼口训斥解释道:“文教局发文也没通过我。要说这个书也没有太大不好,确实没有正式出版手续,也不该当做教材强行搭配。”白宝珍早就不耐烦了:“怎么这么啰嗦?情况我都知道,就说怎么办吧?”文思奇抬起瘦脸,认真说道:“去把编书的找来,再让文教局也配合记者调查。咱们别设障碍就是了。”
白宝珍拍了拍茶几:“这叫什么做法,配合他们调查?”
马立凤说:“龙书记的意思,还是要拖一拖。”
白宝珍说:“别一天到晚拿龙书记说事儿。他顾得过来这么多吗?”
白宝珍被烟呛得咳嗽起来。马立凤立刻倒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白宝珍还是咳不停,马立凤站在她背后给她轻轻捶起背来。白宝珍咳过了,对马立凤一挥手:“你们好好侍候好龙书记比什么都强,现在快想辙吧。”文思奇说:“干脆请龙书记在这些报纸上批示一下,责令有关单位严肃查处。先把龙书记择出来。”白宝珍说:“这算一条,还有呢?”文思奇又扶了扶眼镜,看着白宝珍:“就看白主任有什么指示,我们照办就是了。”白宝珍说:“你个老夫子,照章办事,迂的是你。不照章办事,迂的还是你。我只管妇联,只管我这个家,管得了你们吗?”马立凤见白宝珍又要咳嗽,将水递到她手里:“您放心,我们会想措施平这件事。”
白宝珍见又有人进来,摆手说道:“你们去别的地方商量,我还另有事。”
又进来的两个人,一个她弟弟白宝贵,一个副市长魏国。两个人说说笑笑,显得十分亲热。还没坐下,魏国就掏出烟递给白宝珍,白宝贵那边给白宝珍点着了火。
三个人都抽烟坐下。魏国、白宝贵坐在白宝珍一左一右。
白宝珍说:“叫你们来,有点事。”
魏国大虾米一样侧在沙发上,指着白宝贵说:“我俩就是你的左臂右膀。只要能办到的事,我们一定办。”白宝珍说:“魏国,你管着全市工交财贸,宝贵,你管着人事局,配合起来,确实就都有了。”魏国笑着说:“还是他厉害,他是管人的。”白宝贵笑指着魏国:“你是领导阶层,我只能算跑腿的。”彼此哈哈大笑。
白宝珍坐在龙福海一到家就居中坐的沙发上和左臂右膀讲话,很当家。
她翘起二郎腿,弹着烟灰,很首长地说:“魏国,你这副市长不是有些人头事要托我办吗?现在我把管人头的给你叫来了。”魏国对白宝贵说:“还是上次给你提的那几个人,我知道你要多方面平衡,但这几个人,务必求老兄安排到。”白宝珍说:“宝贵,你就给他安排。”白宝贵搔了搔头:“这几个位置,确实有困难。一个位置上已经排了几个人选。市委那边,市政府这边,都有领导层给我名单,难平衡。”白宝珍说:“魏国的名单就算是我给你的名单,你一定想办法安排。”
白宝贵皱着眉抽了几口长烟,抬头说道:“这事交给我吧。再难,我来想办法。”
魏国哈哈大笑,一边再三感谢,一边给白宝贵续上烟。
白宝珍说:“魏国,下面有件事,是要让你帮着办的。”魏国说:“责无旁贷。”白宝珍大声喊了几声“少伟”,儿子龙少伟西装笔挺地进了客厅。白宝珍说:“少伟要做一个房地产项目,需要资金。知道你和银行关系最特别,让你帮忙。”龙少伟坐下了,魏国问他什么项目。他慢条斯理:“就是解放路、人民路十字路口那片旧商业区。”白宝珍不耐烦儿子的话慢,接着把话说明了:“少伟要把那片全拆掉盖一座天州购物中心,各种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现在就短资金。”魏国问:“需要多少?”龙少伟格外慢条斯理:“起码需要……”数字迟迟没有出口。他的慢几拍让魏国替他先张了嘴:“起码得三五千万?”龙少伟淡淡一笑,还是欲言而止。白宝珍犯急:“你倒是张嘴说呀。”魏国也是个急性子:“三五千万不够,七八千万?”
龙少伟很稳地顶住几个人的注视:“窄打窄用,起码先这个数吧。”
这次轮着魏国搔首做难了:“这可不是个小数哇。”
白宝珍说:“就全靠你看着办了。”魏国连连表示一定尽量想办法,便起身告辞。临走,指着茶几上的那些报纸:“这些消息对龙书记没大妨碍吧?”
白宝珍说:“那能有什么妨碍?”
五
马立凤乘车到贾尚文家时,贾尚文正在对儿子发脾气。
儿子叫贾兵,正在上初中,坐在那儿垂着眼一声不吭。
贾尚文训斥儿子上学期学习成绩不理想,这学期一开学,还吊儿郎当。他说:“你以为你爸爸当副书记副市长,你就牛逼了?你这样的学习成绩,以后有什么出息?”
妻子宋晓玲白净着一张大瓜子脸,天州城里的漂亮人儿,在燃料公司当副经理,这时就曲线护儿了:“兵兵,爸爸的话你要听到耳朵里。”又转头对贾尚文说:“兵兵从来没有在学校说他爸是副书记副市长,还不是你自己经常开车去接他,接出来的。”贾尚文虎起脸拍桌子了:“你就知道一天到晚护着他,你能护他到老吗?”宋晓玲瞟了他一眼:“你外边不顺,也别把气撒到家里呀。”贾尚文吼道:“滚!”妻子拉着儿子到里屋去了。
贾尚文在客厅踱了几步,很虎气地往沙发上一坐。
他知道自己这一阵气不顺。几个月来一直等着当市长,罗成来,搞乱了他盘算好的一切。眼下只有两个干法:一个,顶走了罗成,当市长;一个,龙福海走了,罗成当书记,自己升市长。前者,要紧靠龙福海;后者,要紧靠罗成。靠谁都有风险,就都靠都不靠。他不敢贸然和龙福海夹罗成,结果,觉得自己被夹在龙福海罗成中间了。
只不过这种感觉别人看不出,他却每天面对着两个上司。
只要再多一想,就明白自己其实是龙福海的人。除非自己从今天起就铁了心跟罗成干,罗成顶掉了龙福海,才可能让他当市长。要不,满天州有的是顺手萝卜可以拔过来填坑,罗成大可不必用他。他知道,自己不会不留退路跟罗成。
贾尚文叹了口气,点着烟仰望着房顶,算是转了思路。
当官有当官的好处和难处。好处不用说,难处也都明白。官有干出来的,有跑出来的。跑出来的多,干出来的少。他这官不是七分干、三分跑出来的,起码也是六分干、四分跑出来的。迎合起人来嘻嘻哈哈,是他。干起事来杀伐决断,也是他。在县里当副县长副书记时,嘻嘻哈哈多。当了县委书记第一把手,在县里就全是杀伐决断了。杀伐决断之余,他也没少往市里跑。跑得龙福海热乎了,他就被提了副市长。再几分干着几分跑着,龙福海提名他当了副书记。
现在,他干跟罗成,跑还得向龙福海。
马立凤来了,坐下说的是那本非法出版物。
贾尚文梳理了一下头发,换了很平常的表情:“这件事文思奇管,他是文教副市长。”马立凤说:“我来主要是谈点个别情况。这书的主编您肯定早知道,是文教局副局长宋晓智,他是宋晓玲的弟弟。”贾尚文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他们同父异母,来往也不多。”马立凤说:“这些都没什么关系。我是有些话想通过宋晓玲对宋晓智说,别人说不方便。”贾尚文敲了敲房门:“晓玲,马立凤找你说话。”
宋晓玲出来了。马立凤对她讲:“书的主编是你弟弟宋晓智,但实际上,他也是挂名。真正编书挣钱的,是图片出版社的一个人。”宋晓玲问:“你讲这些话什么意思?”马立凤说:“这件事能拖过去最好,如果闹大了,上边下来批示查处,我的意思是,你弟弟应该想办法把自己择出来,这样整个事情就单纯。”
宋晓玲说:“他这两天不是下乡躲了吗?”
马立凤说:“就怕躲不开,要做万一的准备。”
宋晓玲说:“叫我怎么说?他和那个人关系很不错呢。”
贾尚文虎起脸了:“这还不好说,问你弟弟分了钱没有,分了钱,都退回去。告诉那个图片社的,他一个人承担责任,责任反而小,还不连累他人。”
宋晓玲有些为难:“你们不知道,他俩关系确实不一般。”
贾尚文拍了拍茶几:“不就是所谓朋友吗?狼被猎夹夹住了腿,连自己的腿都舍得咬断丢下,才能有活路。”
六
叶眉在天州自我感觉不错,她喜欢搅得世界团团转。
她在胡山东的洗浴城进出好几次,她在调查一个新开业的服务性企业,怎么就三天两头遭检查。最初准备写报道“开张半月,被查七八回”。后来改成“开张二十天,被查二十回”。最后改成“开张一个月,天天来警车”。她觉得到此为止可以发稿了,在省报、天州日报同时发,外省报纸肯定转载。她从来会做抢眼的事。她到洗浴城将新闻稿给胡山东看了。胡山东说:“事实没错。发得了吗?”叶眉说:“没问题。罗市长看了报肯定会批示。他一批示,查下来,你的日子就好过了。”
胡山东浓眉大眼地一笑:“对方来头也不小。”她几次碰上来查的工商税务公安,上去问为什么总来查。别人看了她亮出的记者证,也没大理睬。有个警察还半客气半不客气地对她说:“我们查我们的,你查你的。彼此不妨碍公务。”
叶眉骑着摩托离开洗浴城时,并没有注意到后面不止一次有摩托车跟随。
一天晚上,她从洗浴城回到记者站。一辆一直跟随她的摩托从她身后呼啸而过。她回头瞥见那辆摩托上一人开车,一人坐在后面打手机。她觉着了异样,但没太在意。
今天,她拿着“开张一个月,天天来警车”的稿子到了天州日报社。
她和报社的一个年轻副总编王庆很熟。
王庆一看她的标题,就说:“题目不错。”接着将内容扫描了,说:“你这强龙乱压地头蛇,把我们记者的饭碗都戗了。”王庆告诉叶眉,天州市委已经成立了稳定社会领导小组,罗成现在是以领导小组组长和市长双重身份抓工作了。罗成还要求媒体监督他社会办公。天州日报已决定王庆带两个记者跟随罗成在城乡跑。天州电视台也有一个三人小组相跟,王庆指了指坐在一旁提着摄像机、拿着录音话筒的两男一女。女孩长得十分模样,站在那里有点光彩照人。
叶眉一进来就看见她了,只是还没找到和对方相识的角色。
王庆指着女孩说:“这是刘小妹。”叶眉冲对方笑着点点头。
对方的漂亮造成了她的矜持,她便先和王庆说话。
王庆外号王国际,喜欢评论国际;又外号王政治,喜欢评论政治;还叫王述评,喜欢述评一切时事。他对叶眉说:“罗成担任稳定社会领导小组组长,这是一招险棋。”叶眉说:“险在哪儿?”王庆说:“明显是把天州所有难题都扛起来了。权是大了,责任全承担了。像下岗就业、上访、欠发工资,没有一个是好解决的。立什么军令状,纯粹是逼自己,想来个陷之死地而后生。”
叶眉因为有刘小妹等人在一旁,尤其要和王庆说一些旁人够不着的话题。
她说:“你是替古人担忧,罗成这么干自有他的道理。”
王庆说:“听说成立这个领导小组是罗成建议的,龙福海居然就同意了,这让很多人都意想不到。”叶眉说:“这有什么不好想象的,你知道黑山羊白山羊过独木桥的故事吗?”王庆说:“当然知道。黑山羊白山羊面对面在独木桥相遇了,谁也不让谁,结果顶撞起来,都掉到了河里。”叶眉说:“你说的只是教育儿童的版本。真正的故事是这样的,黑山羊和白山羊过独木桥,会有四种结果:互不相让,就都掉到河里;相互都退让,也毫无必要;第三种、第四种结果是,黑羊让白羊先过,白羊让黑羊先过。后两种情况是彼此形成合作的一种平衡。这在博弈论中是个有名的例子。”
王庆说:“你的意思是,这次是龙福海妥协了,让罗成先过了独木桥?”
叶眉和王庆高层次了一把,便打破矜持和刘小妹说话。
刘小妹是电视主持人,她说:“罗市长来天州这么干,挺悲壮的。”
叶眉笑了,这个刘小妹看着漂亮,其实属于比较傻的女孩。
王庆说:“叶眉看着超脱,其实对罗成肯定比谁都倾向。”
叶眉很俏地抖了抖头发。在这个人人议论罗成的天州,她有靠近罗成的骄傲。
他们一块儿出发了。刘小妹不坐汽车,非要抱着叶眉坐在她身后,跟着兜风。叶眉领着漂亮的主持人,像领着一个女兵。他们采访罗成担任稳定社会领导小组组长后召开的第一次规模较大的会议。这是各县区及市直机关厂矿企业第一二把手会议。
用王庆的话来述评,罗成这个举动才真正政治。
一个人坐在市委市政府办公大楼前接待来访群众,只不过是铺垫。
王庆这样说罗成并不错。一个政治家除了善于直接面对公众,还要善于运用一切现成的组织与权力。当洪平安等人很担心罗成打收条亲自收下那么多告状材料时,罗成却早就成竹在胸。罗成面对会议厅内近百名县处级一二把手,义正辞严。他指了指面前堆积的几大摞材料:“我收了这么多告状材料。一一签名打了收条,一周内要给他们明确答复。现在已经两天,我亲自处理了其中几十份典型,剩下的都分发给你们。谁管辖范围的,谁领回去。你们在余下的五天时间,或是派人,或是亲自下访。该乡镇级解决,让乡镇解决。该县一级解决,县一级解决。该哪个部门解决,哪个部门解决。如果五天之内你们不能稳定住这些上访群众,他们还拿着收条来找我罗成,我就要找诸位算账。如果各位管辖范围内上访案件合情合理解决了,仍有个别人无理越级上访,我会给你们作主。如果确实属于县乡两级解决不了的问题,也要及时报告上来,我这里解决。”
罗成扫视了一下会场,接着说:“我这个领导小组组长已经向市常委立下军令状,三个月之内解决全市上访问题。我给诸位的期限就只有两个月。因为你们解决了,我还要有一个月时间来复查你们。对于其他社会稳定问题,譬如欠发职工工资问题,下岗就业问题,农民减轻负担问题,我们领导小组都立下了军令状。我这儿完成任务的期限减去一个月,就是你们完成各项任务的期限。我到期完不成任务,我将引咎辞职。所以,我对你们也绝不宽限。诸位完成任务有困难的,我将请示常委给诸位挪挪位,让没困难的人来顶替你们。”
叶眉对王庆说:“完不成任务就摘乌纱帽,这是让这些官儿们付出的最大成本。”
王庆说:“这种说法很地道。”
叶眉说:“这是罗成的说法。”
散会了,罗成在众人簇拥下离开会场。叶眉和几位记者上去采访。他匆忙说道:“我今天的讲话,既是面对各县区一二把手的,也是面对全社会的。你们尽可以公开。”他说还有事,便对叶眉等人一视同仁地点点头,离去了。
这一视同仁,颇让叶眉失落。
叶眉开着摩托车急驰几十公里,来到一所山村小学。小学的老师们早已看到天州日报转载的“非法出版物塞进学生教科书”的报道。叶眉继续采访学校对这一事件的反应,接着做新闻。
校园穷困简陋。正放学的学生们在三五成群地离去。女校长指着这些穿着就显出穷困的孩子们说道:“本来就有很多学生交不起课本费,又规定必须买这本二十八块的额外教材,更添了学生家长的困难。”她招手叫来几个学生。山村孩子窘促地看着上边来的记者。校长说:“这些都是住校的学生,离学校几个山头。他们自带米面,每人每月再交七块钱伙食费。二十八块就等于他们四个月伙食费。这在我们穷困山区确实不是一个小负担。”
叶眉摸黑赶回省报驻天州记者站,已经很晚。
她没有注意到有人在暗中守候。她和记者站的年轻男女打招呼,摘头盔,兴冲冲上楼。她进自己房间撂下包,脱掉外衣。她拨拉着玩具猴说话:“你神气什么?把你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你就老老实实拜唐僧为师,去西天取经了。”她抖开头发,换上拖鞋,夹上睡袍,去卫生间洗浴。她洗了头,洗了身子,欢快地哼着歌,趾高气扬回了房间。她拉上薄薄的窗帘,一边对着镜子梳理头发,一边放开音乐。她自然不会知道,有两个黑影拿着猎枪上了对面楼房的房顶。在枪手眼里,看见她人影在窗帘上晃动。猎枪上膛瞄准。叶眉全然不觉地活动来活动去。最后站定,对着镜子吹起头发来。
窗玻璃被轰然穿透。叶眉尖叫一声,倒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