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夜与昼

星期天上午的北京,像一瓣被阳光照得透明发亮的橘子展开在林虹面前。奇怪,在经过那样一个沉重的夜晚后,北京能给她这样鲜活的印象。街道,人流,此起彼伏的孩童笑声,都在明媚和煦的阳光下。

“你昨晚有什么收获?”她问并肩而行的范丹林。在她另一边走着的是范丹妮。三个人早饭后一起从家里出来。

“你指什么,具体解决对象问题?”范丹林耸了耸肩,“那没收获,我就没期望有什么收获。我去以前就知道不会有。”

“那你为什么还去?”林虹问。

“和姑娘轧马路也挺有意思的——当不认为这是浪费时间的时候。”

“这算什么见解?”

“把生活给予我的再还给生活。”范丹林玩世不恭地微微一笑。

“还给生活,怎么个还法?”林虹疑惑不解地问。

“报复。”

“报复?”

“这也是个还法嘛。”

“他这个人是个怪胎。”范丹妮在一旁对林虹说明道,“有时候是个热情严肃的事业家——”

“而且还是个大名鼎鼎的改革家,我需要自我补充一下。”范丹林自我揶揄地插话道。

“——有时候是个虚无主义者。”范丹妮接着说。

“不光这些……”范丹林又要插话。

“我还没说完呢,有的时候挺温情,挺善良——”

“甚至还有些懦弱,我还得自我补充一下。”

“有的时候挺冷酷,不近人情。”

“就这些,还不够吧?”范丹林耸了耸肩。

“——有的时候好,有的时候坏,有的时候正经,有的时候没正经,闹不清你。”

“行了,这许多对立加在一块儿,就基本上是我。”范丹林把谈话转向林虹,“我告诉你,我轧马路,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看看虚荣心导致的虚情假意表演。我有时候是挺坏,很愿意折磨折磨人,觉得有趣。”

“你这不是施虐狂吗?改革家都要像你这样,太可怕了。”林虹说。

“我搞改革的时候是一本正经的,我搞事业时只折磨自己。”

“折磨自己?”

“绞尽脑汁啊,苦思苦想啊,熬夜奋战啊,那不都是折磨自己?”

“你在生活上为什么那样病态呢?”

“其实我刚才一开始就回答了,你肯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你又怎么能肯定我知道?”林虹说。

“凭我的感觉,我就知道你对生活有足够的理解力。”

“我并不了解你的过去呀。”

“人们相互理解,其实并不需要了解过去。你不是会画画吗?画是瞬间艺术,那上面的人物留下的是一瞬间的形象神态,可你一下就能看到他的历史。对不对?又譬如,我就并不了解你的过去,可三言两语一感觉,就知道你是个有阅历的人,所以我肯定你能知道。”

林虹看着范丹林笑了。这种谈话很有趣。

“看,其实就是你的笑,你在这一瞬间的气质,就显露出你了。不是任何一个女性都能这样恰当地用笑来代替回答的。这就暴露出你的处世经验和聪明。”

“可你那样无缘无故折磨人,那些姑娘又没有伤害过你,总不应该吧?”林虹说。她并不希望话题转到自己身上。

“我那样做其实也是教育她们。不过,说老实话吧,我也挺喜欢和她们相挽着轧马路,到了树影下有时还可以放肆地拥抱一下,挺好。有的姑娘也比较有趣。现在年轻人选择对象,前后要介绍上几十个,来回挑,这非常合于现代文明,这是年轻人学习社会、学习生活的一种特殊交际。”

“你想结婚吗?”

“怎么不想?找到合适的,当天就结婚。”

“那你选择对象的标准是什么?”林虹一直保持着朋友般随便问话的坦然。

“我不要小香槟,我要茅台酒。”

林虹又一次为范丹林的回答惊讶了:“茅台酒?”

“我要烈性酒,要有点刺激和力度的。”

“找个泼妇?”林虹笑了。

“泼妇不是茅台,是搀了假的劣等薯干酒,一喝就上嗓子,上头,燥烘烘的,不能喝。茅台你喝过吗?有力度。可它一入口是绵柔的,黏稠的,带着很均匀的内力和后劲,有一股品不透的底蕴。它像逐步高涨的海潮,非常有力地上来,扩展到全身,使你周身发热。你觉着它了,可它的力量还在继续扩展着,征服着你。你一方面无法摆脱它的影响力,另一方面还想接着喝它,心甘情愿处在它的控制下。”

“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像你说的茅台啊?”

范丹林看了林虹一眼,一笑。“你们去哪儿?”他打住话题问道,到车站了。

“我和丹妮先去趟百货大楼。你呢?”

“我有我的事。咱们吃晚饭时再见吧。”

上车,坐车,换车。在林虹眼里,京都现在是个由各色女人及女性服装构成的世界。

……范丹妮一早起来就问她外出穿什么衣服?林虹指着自己昨天穿的那件白色连衣裙说:“就穿这件吧。”

“你还带着其他衣服吗,每天总得换换色彩吧?”

“夏天的衣服我差不多都带了。”

范丹妮把林虹旅行袋中的夏装翻出来,一件件举着看了个遍:“就这些,你怎么不多带点?”

“我就是想多带,也就是这些了。”她笑笑。

“那你的衣服太少了,裙子就这么两条?”

她除了这件白连衣裙,还有一条深蓝色的筒裙。

“而且这两条裙子的款式也太一般了。这能在北京穿出去?我借你两条吧。”范丹妮打开箱子,一件件裙子从她手中飞到床上:百褶裙,筒裙,连衣裙——各式各样的连衣裙,斜裙,喇叭裙,西服裙,超短裙,拖地长裙,四片裙,六片裙,八片裙,旗袍裙;的确良的,绸的,丝的,毛料的;红的,黄的,蓝的,白的,咖啡的;花的……林虹面前堆起一个五颜六色的花摊。范丹妮不断地热心推荐着:“你穿这件好不好,要不穿这件吧?你先试试这件?嗳,这个颜色比较适合你。”

林虹只是偶尔拿起一件略看看。她既不太冷淡,表现着对范丹妮热心的领会和感激;也不太热情,保持着自己的尊严。

漂亮的衣服毕竟会刺激女人感官的。随着一件件飞出箱子的裙子,两个女人的心理都发生了变化。范丹妮的热情由关心林虹不知不觉转为关心自己了。

“你看,我穿这件衣服漂亮吗?”她双手提着一件款式奇特、金花闪闪的连衣裙贴在身上比试着,自己也低着头从前面、从左右两侧欣赏着。“你看这件呢,我穿着是不是显得比较年轻?配上这件上衣,像不像个旅游的学生?”她又比画着一件短裙。“你再看这两件哪件好,我穿黑的好呢,还是穿深红色的好?哪件和我的皮肤更相称?……你说这件好看?这是从你的眼里,可你说,如果在男人眼里——比方说你是男人——我穿哪一件更好看呢?女人穿衣服主要是为男人穿的嘛。”

范丹妮特别注意她在男人心目中的形象。

林虹隐隐漾起一丝复杂情绪来。看着自己那对比下少得可怜的几件衣服,她感到了寒伧,涌上一种被现代时髦生活遗弃的发酸的感觉。“你的衣服我先不借呢,我准备买两件新的。”她笑笑,谢绝了范丹妮,并决定今天就上百货大楼……

范丹妮一路上在启发她观察女人的时装,喋喋不休地做着评介。她似乎负有引导林虹踏入京都生活的启蒙责任。“你看见那个刚下车的女孩没有?她的裙子好看吗?”她指着车窗外说道。一个二十来岁的像运动员一样的圆脸姑娘,穿着一件从右胸到左胯斜线分开的上白下蓝的连衣裙,步伐矫健地在人流中走着。

“那是二十岁姑娘穿的,我不能穿。”林虹说。

“怎么不能穿?我还想买一件呢。这裙子穿着能使人显年轻。你看,要是我穿上,像不像二十多岁的大学毕业生?”

林虹笑着看了看她:“也可能吧?不过,我不太具有这种想像力,想像不出你穿上会是啥样。”她只能这样敷衍。她会画画,怎么会没有这种想像力?她只一眼就看出了:范丹妮无论怎样打扮,都将显露出她是个已近四十岁的女性了。她对自己的年龄怎么这样没有自知之明?还老觉得自己像个年轻姑娘,这让人在心理上产生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这种“中年天真”,据说也是现代女性的常见病。

“你看那个女的穿的裙子没有?”范丹妮压低声音对旁边的林虹说,她指的是靠车门处一个穿着花格西式连衣裙的女子,她扶着车座站在那里,凝望着车窗外面,显得雍容美丽,牵引着车上许多男性的目光,她显然敏感到这一点,神情中显出些许矜持。“她那件连衣裙款式不错,可她穿不好看。穿这种裙子人显得大一号。她身材不苗条,穿着显胖,显笨……”范丹妮评论着。

林虹却从中听到了范丹妮的嫉妒。这又让她不舒服。那个女子无疑比范丹妮漂亮得多。然而,她渐渐顾不上去审视范丹妮的心理了。她的目光也都被一个个装扮漂亮的年轻女性所吸引。她在观察着她们的服装。也在不断地想像着:她们的衣服如果穿在自己身上是什么样呢,好看吗?天下的漂亮衣服太多了……

踏上最后一级楼梯,看着这熟悉的门,范丹林站住了。这就是万红红家。

……他敲门,开门的是万红红的母亲何慕贤,白皙,微胖,脸色冷傲,女干部的形象。“万红红不在。”她挡在门口,不客气地说。

“我刚才在楼下看见她了,靠窗坐着。”范丹林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说不在就不在,她在也不想见你。”

“我只和她说几句话,伯母。”范丹林恳求道。

“她说了,不想再听你说什么了。从今以后,你不要再来纠缠我们红红。”盛气凌人的母亲退转身就要关门。

范丹林连忙上前用脚挡住门:“伯母……”

“你要干什么?”

“好,我不见她了……您能不能把这封信交给万红红?”范丹林拿出一封厚厚的信,那是他通宵没睡写的。

“不能。我不是跟你说了,你不要再来纠缠万红红了。”

“我并没缠着她,我只是想……”

“想什么?红红就是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能和你这样的人来往。”

“你没有权力干涉你女儿。”

“万红红,你过来,自己来回答他。”挡在门口的母亲回头大声说。

“你走吧。”隔着门听见里面万红红的声音。

“听见没有?红红从今以后和你彻底断绝来往。你放自尊点。”何慕贤砰地关上了门。革命干部家庭的大门不允许他这有海外关系的人踏进来……

十年后,他又要踏进这个门了。他克制住一瞬间回忆唤醒的耻辱感(这感觉早已淡漠了,然而,一旦站在这门口,它又涌上来,而且十分强烈),举手敲门。

门内,何慕贤正在像操办大事一样上下左右忙乱着:“红红,你不要穿这件连衣裙了,这件裙子你穿着显得太胖。”

万红红正穿着一件深红色的连衣裙对着穿衣镜左右打量,旁边床上已经堆了十几件衣裙。连衣裙被紧绷在身上,显出了她臃肿的腰身。她转身望着母亲:“那我穿哪件啊,刚才不是你让我换这件的吗?”

“换这件浅蓝的吧,我昨天下午给你买的。”

“淡颜色的更容易显胖。”万红红嘟囔着。怎么没有一件合适的衣服,自己不是一直很苗条的吗?

咳,没办法,原来精精干干的女儿,怎么这几年就像发酵的面团一样,胖成这个样子了。是无所用心懒的?“要不,你干脆别穿裙子了,穿裤子精干点。”

“那多呆板啊。”女儿对着镜子说道。她的脸胖得眼睛似乎都睁不开了。

“要不你穿那件灰筒裙吧,配上这件藕色衬衫。你头上戴什么,就戴这个黑发卡?”

“妈,你不要管我了。我愿意穿什么就穿什么。你越管越糟。”

“好好,你自己打扮吧,尽量显得精干点,头发不要扎起来,可能效果好点。好好,我不管了。”何慕贤转身进了厨房,“姥姥,烤鸭要不要从冰箱里拿出来醒醒?鸡呢?炖好了?吃白蘸还是红烧?汤就做鱼丸汤吧,他和咱们一样,也是南方人,爱吃鱼。”

“我弄吧。”姥姥正在盘盘碟碟、红绿一片的大案桌上切鱼、切肉、切菜。

何慕贤站在门厅四下里瞧着,一会儿铺整一下沙发上的浴巾,一会儿把彩色电视机旁那个塑料长颈鹿摆摆正。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郑重其事地准备接待一个客人。

女儿的婚姻大事始终解决不了。好的没有,不好的看不上,眼看着人越来越胖,年纪也越来越大了——三十了,做母亲的真急了,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总不能一辈子当老闺女吧。她一对女儿提起这事,女儿就冲她烦,“你越管越糟。”她也确实感到欠着女儿。范丹林这几年的情况,她们不时有所耳闻;出国,读硕士,作报告,上报纸,每每刺激着她们。女儿为此常常整日发呆。她作为母亲对十年前的硬性干预更是后悔不迭。谁让她是个驯服的政治工具呢?

打听到范丹林还没结婚,一个月前,她犹豫再三后给范丹林写了封信:“过去,极左的政治毒化了我们之间的关系。现在,作为长辈我常常很后悔,伤害了你,也伤害了红红。十年过去了,希望你能原谅我。在我不安反省的同时,常常想起你,红红和姥姥也常常想起你。如果有时间,请你来家里玩玩……”

半个月前,为了女儿,在未收到回信的情况下,她不顾尊严又给范丹林写了封信。这次范丹林回信了,说是这个星期天来。今天一早,全家就处于一种忙乱的兴奋中。

有人敲门了,可能就是他。

“谁呀?”她问,连忙去开门。

范丹林直直地立在门口。“伯母,你好。”他很礼貌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红红,丹林来了。”何慕贤连忙回头喊道,“快进来,进来吧。”

万红红一边理着头发系着裙带,一边跑出来,因为兴奋,她的举止有些慌乱。“丹林。”她有些不自然。

这就是他曾经那样爱恋的万红红?过去的学生气一点都没了,胖得像个大妇女。这让他失望。那种要报复一下的欲望都因此弱化了。

“姥姥在吗?”他矜持地一笑,按既定方针彬彬有礼地问。

“在呢,你进来呀。”母女俩忙不迭地往里让。

“我今天来,就是想看看姥姥的。”范丹林很客气地说明。

母女俩怔愣地看了看他,脸上兴奋消失了。她们都听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了。

万红红垂下眼,转过身去,“姥姥,有人来看你。”她对着厨房说了一句,就扭着臃肿的身体,趿拉着拖鞋,懒洋洋回房间去了。

“丹林,进来吧,姥姥在厨房呢。”何慕贤目光闪烁地说道。

他站在门厅里,既看到了万红红房间床上那一堆五颜六色的衣裙,也看到了厨房案桌上的鸡鸭鱼肉和菜蔬,万红红刚才那激动的眼睛,何慕贤那殷勤的笑脸,都让他感到报复得到实现的满足。然而,他又有些心软: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姥姥在围裙上揩着手从厨房出来了。

“姥姥,您好。”范丹林亲热地上前拉住了老人的手。

十年前,惟有这位老人对范丹林没有任何歧视,始终抱着善良慈爱的态度。

姥姥自己的成分是资本家……

百货大楼是个繁华的商品世界。那样多的漂亮衣裳,那样多的选择对象,那样令人眼花缭乱,然而从里面出来后,林虹发现自己只买了一双急需的拖鞋……

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范丹妮挎着精致的鳄鱼皮小皮包,迎着来看电影的人流,在最显眼的位置站着。她保持着亭亭玉立的优美姿势,和每一个相识者打着招呼。“丹妮,你等谁呢?”人们不断地问她,她便显得活泼可爱地笑笑:“啊,等个人。”其实她谁也不等。每次看电影,她都要这样迎着人流站在门口。她愿意人人都注意她,她总要把自己看做小姑娘一样地卖弄纯真,当一些中年男性确实这样对待她时——他们叫她小丹妮,戏谑地称她为“我们电影界最纯真的天使”——她便完全进入一个年轻姑娘的角色,用极为天真的表情娇嗔微笑,用同样天真的声音说话。她撩头发的动作,她转来转去使裙子摆荡的仪态,她瞟人的目光,都显得纯真极了。……

范丹妮去看一部内部电影,走了。林虹一个人来到美术馆。

一楼第一展厅陈列的是清代山水画的临摹画展。一踏进去,就有一派宁静淡泊的山光水色。一幅幅山水画下,缓缓移动着观画的人群。她从小学过国画,这些年闲暇寂寞时也常常画几笔。现在,立身于这么多清代名画的临摹本前,她仿佛一下踏入了另一个世界。这是与京华闹市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这是清初代表画家之一弘仁的画。《黄海松石图》,清俊峭伟,新奇有致,那壁立的岩崖,那在岩崖上横生竖立的青松,那在若有若无的云雾后淡远的山岩,都透着一股峻峭而淡泊、悠远而沉静的气息。

弘仁,安徽歙县人,明亡有抗清志,赴闽从建阴古航禅师为僧。超尘拔俗,不近功利,大概才能有这种比山水还宁静的山水画吧。

再看他这幅《幽亭飞瀑图》,迎面壁立的很宽的悬崖,右侧一道飞瀑银河般泻落而下,下面一潭清水,近处左侧岩石错落堆耸,岩顶几棵树下,小亭幽立。这是一个与尘俗隔绝、幽静奇绝的小天地。坐在这样的幽亭上,看着清逸孤独的飞瀑,该有怎样的心澄目洁啊。你会觉得百货大楼中那摩肩接踵的喧嚣是那么令人生厌,烦不可耐。

山水画能陶冶性情。

这几幅是髡残的画。

《苍山结茅图》,竖幅,山,树,路,从高天蜿蜒迤逦而落,然后稍现平缓之势,便在近树掩映中静静地出现茅屋。画中那含蓄的苍然、寂然、淡然、幽然的意境真有一种言语难道的宗教般的空灵和谐。令人心目苍茫,怅然如烟。

什么样的笔法才能描绘如此的意境?

髡残,年轻时便落发为僧,云游天下,后定居南京牛普寺,多病寡交,寂寞一生。这样的人生,这样的心境,才化为那样的山水画吧?

这是八大山人的画。

《远村图》,山色苍茫,天地荒远,人烟稀寥,烟云惆怅。凝视着它,目光渐渐恍惚,你会觉得自己也走在那通往远村的荒寒寂寥的山路上,天地萧疏苍凉,人生虚无迷惘,真想把自己溶化在烟霭中,淡淡地化为乌有。

《溪山图》,浑朴宁静,明净秀逸。那山、那天、那树、那石,都在一种安谧圣洁、不可污染的清泊之光笼罩下,一个超脱尘俗的、净朗悄寂的仙境。看着它,你会觉得超出了自己的形骸,无声无响地踏入了仙境,盘桓于山间树下,整个身心都溶化在一片淡泊清静中。

八大山人的画,显然比弘仁、髡残的画造谐更高,感染力也更大。这位明朝宁王朱权的后裔,明亡后削发为僧,后又做道士,号八大山人。其一生中,对明朝覆没怀痛于心。看着他的画,她不由得生出的想法是:功名利禄有何意义呢?面对溪山图的净朗淡泊的仙境,看这喧繁闹乱的京都,像个大蚂蚁窝,人们在这里忙碌钻营着,懵懵懂懂,愚昧可笑。自己还不如找个远村,在那儿作作画算了。

这几幅是石涛的画了。

石涛,同八大山人一样,也是明朝王族后裔,落发为僧后,释号原济,又号石涛。他难忘自己悲惨家世,“一生郁勃之气,无所发泄,一寄于诗画。”

看他这《黄山图》,烟云如海,苍苍茫茫,黄山隐现,雄伟奇绝,意境浑朴,笔意豪放。再看他这幅《惠泉夜泛》,那夜色,那水光,那小舟,那岸上的稀疏树林,都如梦境一般轻柔恬淡,充满着朦胧的诗意。他这幅晚年自画像《大涤子自写睡牛图》,一个富态老头微微闭目,坐在一头短腿的老牛身上——牛昂着头一步步慢慢走着——让你感到人生亦不过如此的苍凉。

她久久地在这幅《睡牛图》前伫立着。

自己现在看到的这四个人,正是所谓清初“四画僧”。他们的沉沦身世,他们的悲愤伤感,他们的佛道思想,他们笔下的山水,都溶为了一体。这四位清初的代表性画家,都出家为僧,这里难道没有深刻的道理吗?

她突然发现,这一幅幅淡泊的山水画对她的陶冶,恰恰与她从昨晚踏入京都后被刺激起来的现代化生活的欲望相反。

余下的画,她随意浏览着看过了。以“四王”(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为代表的娄东、虞山派“正宗”山水画,她不喜欢。这些得到清代王朝推崇的正统派山水画,技法高超,但却笼罩着一种富贵堂皇、优裕满足的沉闷气息。歌功颂德出不来好艺术。

当她走出第一展厅,进入第二展厅看《当代青年国画家画展》时,在门口放着留言簿的桌子旁,遇到了一群正在热烈交谈的人。几个外国人正与几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洽谈着什么,听得出来这几个年轻人是这个画展的参加者和组织者。外国人要买他们的画。有两幅竟肯出五千美元一幅的价钱。林虹有些惊愕。她立刻想到了自己拮据的钱袋——她为这种联想感到庸俗,但还是禁不住这样想到了。

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听出来她也是这个画展的参加者,正在一群男性的包围中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她长得很丑,一脸雀斑,但因为打扮入时,又处在一个众星捧月的地位上,居然也像个皇后。几个记者正伸着录音话筒向她提问,她回转身,指着“前言”牌旁的第一幅画《河魂》在讲。那是她的作品了。林虹看了一眼,有那么点现代派味道。并不见得怎么样,她可以画得比这好。

她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顾晓鹰。他正和一个头发银白的老人说话,好像在请他写一张条幅。老人点头敷衍着,想离开他。

她准备躲开。

顾晓鹰一转眼发现了她。“林虹。”顾晓鹰招呼道。他的神情表明他并没有忘记昨晚在火车站的冲突,但也说明他并不在乎那种冲突,“你也来看画展?”

顾晓鹰的招呼,使不少人都转过脸来,就在这一瞬间,她感到自己是个漂亮女人,那些原来不过是条件反射地转过来的目光都闪动了一下,亮了,连被簇拥的那位“皇后”也把目光停在了林虹身上。

“这是谁呀?”有人问顾晓鹰。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顾晓鹰说,“这位叫林虹,我的……啊,一个一言很难说清楚的好朋友,还要告诉诸位,她可以说是位还不肯露面的女画家。”他的话含着要和林虹重新搭讪的死皮,也含着要难堪林虹的恶作剧。

“我可以认识你吗?”那位女画家走过来伸出手。

“你是北京的吗?”一位留着长发的青年男画家也走过来,他是这个画展的核心组织者,“我叫汪子平。你的作品愿意拿来展览吗?”

“你的画能让我先看看吗?”一位一直在洽谈购画的外国人也走过来,用不熟练的汉语问道。

顾晓鹰微笑地打量着这个场面。他完全没料到自己的逢场作戏能产生这么大效果,他感到有趣。看看她怎么办,总不能对这些人也放下脸发火吧?

“小虹,是你?”那个刚才被顾晓鹰纠缠的老人突然眼睛一亮,认出了林虹。他颤巍巍地走过来。

“是我,栗伯伯。”林虹也认出了对方,连忙上去握住老人的手。这是著名的国画家兼书法家栗拓方,是林虹父亲的至交,也是她小时候学画的老师。

“你这些年到哪儿去了,还画画吗?”老人一时不知问什么好。

林虹握着这双画坛权威的手,一个明确的感觉是:如果她要走美术这条路,这就是一个靠山。她在京都并不孤立。

看见栗拓方对林虹的异常亲热,林虹在众人心目中更抬高了身价。

“你的画拿来展览吧。”

“您的画能不能先让我看看?我准备购买、收藏。”

……

林虹扫了旁边的顾晓鹰一眼,然后转向那些问话者:“是不是把画拿来展览,我还没有思想准备。您要看我的画,可以,也请过段时间。”她很矜持地答道,心中掠过一丝对顾晓鹰的冷笑。

这一瞬间,她突然明确了今后要走的生活道路。她不要那些清心寡欲的淡泊,她淡泊够了,谁愿意淡泊就淡泊去吧。她将一步踏入京都,她将跻身于现代化的时髦角逐中,她将争名夺利,要活得有声有色,活得让人嫉妒。

——为了自己,也为了一切伤害过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