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夜与昼

大儿子向南还没回来,李海山有些烦躁。

他看了看写字台上的座钟,已经八点半过了,照理该到了。是火车误点了?他又瞥了一眼写字台上的那张报纸,再一次皱了皱眉。通栏标题是《一颗正在升起的新星》。这题目就不像话,简直是西方报纸那套哗众取宠的搞法。再好的人加上“新星”两个字,就满身轻浮气了。简直是乱弹琴。小小年纪,小小一个县委书记,刚去没几天就吹成这样,能不夭折吗?他想起了这两天刚看到的那份“内参”,把向南说成那样,实为诬陷。可向南也的确是毛毛躁躁,咎由自取。他手撑写字台慢慢站起来,背着手在他这间卧室兼书房里踱起来。灯光移动着他淡淡的身影。

在写字台斜对面的沙发上坐着秘书小章,膝盖上放着打开的活页夹,拿着钢笔,等待给首长记录。

六十多岁的人,瘦高个儿,有些驼背,短袖白衬衫显得宽大空荡。脚上穿着方口黑布鞋,步履很轻,舒缓地落在水泥地上。走走停停,最后叉着腰在墙上一张五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前站住。两颊凹陷的脸上目光矍铄锐利,露出军人的风度——每当他回忆过去时,目光里就多一些军人气质。

小章扶了一下黑框眼镜:“李部长,您刚才讲到黑虎岭突围后的晚上了。”李海山过去是部长,现在中纪委,跟了他多年的秘书还沿用着旧的称呼。

李海山看着地图,只是“嗯”了一声,表示都知道。

他正在写回忆录。这些年他越来越喜欢回忆。是不是年纪大了,人就容易沉陷于往事之回想呢?自从离开了主持一个部繁多工作的职位,他就有了正在退出舞台的感觉。这是一种他不愿承认的可怕而巨大的冷清感。他的目光离开地图,移到墙上一条横幅上:“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是他最近才写了挂上的。只能志在千里,不能行之千里。老骥伏枥,面对着新的现实。他要抓紧写他的回忆录。

他走出房门来到客厅,客厅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空空荡荡,散乱地摆放着椅子、凳子,只有那架二十四英寸的大彩电还在红火热闹地演着一个年轻男女调情说笑的电视剧。

“红红。”他叫道。

“哎。”客厅另一侧,与他的卧室(东偏房)相对称的西偏房里传来外孙女绵细好听的声音。

“谁开的电视?”

“刚才舅舅领着一群人在这儿来的。”

李海山关了电视。站在敞开的客厅门口往外望了望,东西厢房各有几个窗亮着灯。东厢房亮着灯的是小女儿结婚后的住房。西厢房内,今天是周末,小儿子向东从大学回来,正领着一群年轻人在闹腾,笑语喧哗,玻璃窗都快震碎了。还有几个窗户黑着,有一间已经收拾好,准备大儿子今晚回来住的。

隔着当院那棵黑苍苍的槐树,对面街门黑洞洞的。向南还没有回来。

他有四个孩子。老大是女儿,李文静,老二是儿子,李向南,这是第一个妻子留下的;老三是小女儿,李文敏,老四是小儿子,李向东,这是第二个妻子留下的。两个妻子先后病故。他把感情都放在了儿女身上。可儿女们一个个不称他心,让他烦恼。四个孩子中,他惟有对大儿子向南还比较寄予厚望。可现在向南也让他担心、生气。

他推门进了外孙女的房间,红红正趴在桌上看一本科学画报:“红红,作业完了?”

“嗯,我看课外书呢。”红红抬起俊秀的圆脸。

“来,到姥爷屋来。”

“又听您讲故事?”

“愿意听吗?”李海山慈祥地笑着。他很喜欢这个刚上初一的外孙女。大女儿十几年前结婚,不久就离了婚,这个孩子一直放在李海山身边。他最愿意一边给外孙女讲,一边让秘书小章记。这样回忆最有兴致,脑子也格外好用。

“我今天不听了,姥爷。”

“为什么,你作业不是做完了吗?”

“我……”红红抬起水灵的细长眼,欲言又止。

“不舒服?”

“没有。”

“那走吧,你不是一直最爱听姥爷讲故事吗?”李海山亲昵地拍着外孙女的肩膀。

“姥爷,我……今天不想听。”

“为什么不想听了?”李海山问。

“我……”红红支吾着,垂下眼睛,“早就不想听了。”

李海山愕然了:“为什么?”

“姥爷,我已经长大了呀。”

李海山如雷轰顶,一下呆住了。半晌,他有些愣怔地看着外孙女,问道:“大了,就不想听革命传统故事了?”

“你老讲那些,我都听过好几遍了。”红红轻声嘟囔着。

“多听几遍不好?”

“我哪有那么多时间呢,我还要学好多课外知识。要不,我的知识结构会跟不上形势的。”红红说完,眼睛一眨一眨地瞧着李海山。

“知识结构?……”李海山目光呆滞,干瘦的手慢慢从外孙女的肩膀上滑了下来。

“姥爷,你怎么了?”

李海山缓缓地摇摇头。

“生我气了?”

“没有。好好看书吧。”他的声音显得十分疲倦。院子里大门铃响了,“去,红红,看看是不是你大舅回来了?”

“不是。是妈妈回来了。我能听出她摁的门铃。”红红解脱似地跑出去开门。

是大女儿李文静回来了。照例是背着鼓鼓囊囊的黑皮包,装着从出版社带回来的稿件;照例是那副白框眼镜,满面倦容的苍白憔悴样。“爸爸,向南还没回来?”她问站在客厅门口的李海山。

“还没有。”

“您脸色怎么不大好?”

“没什么。文静,刚才吴冬来过电话,想约个时间来看你。”李海山转了话题。

“我没时间。”李文静不耐烦地说,低下头就要往房间里走。

“他除了年纪大点,哪儿不好?再说他也不算大,今年四十九岁,比你才大十岁。你不能老这么清高、这么不实际嘛。”

“爸,我在别人眼里贬值,在自己眼里还没贬值。”李文静有些带气。

李海山吃惊地看着女儿,大女儿从来是温和绵善的。他问:“你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李文静垂下眼,躲着父亲的目光,转身和红红回房间里去了。

“李部长,您今天索性休息休息吧,这两天您有些劳累。”他刚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小章就委婉地劝告。

“不,接着写。”李海山神情威严,声音平静。

小章抬起眼,目光在镜片后面闪烁着:“李部长,您今天还是……”

“怎么这么啰唆?”李海山生气地一拍桌子。

“那……您往下讲吧。”

李海山一眼又看见写字台上那张报纸,《一颗正在升起的新星》,心中止不住又一阵烦躁。院子里更显得喧闹,西厢房的那伙年轻人大概跳开舞了,录音机放的舞曲蓬嚓嚓蓬嚓嚓地大响起来;东厢房小女儿的房间里,小女儿和女婿正在大声吵闹。李海山紧皱眉头看着窗外。小女儿房间的窗户上,人影在窗帘上晃动,还听见摔东西的乒乓声。他伸手把窗子关上,噪音仍然关不住。自古以来,为将之道在于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泰山崩,哪有家中儿女的一团糟乱更厉害。他无声地苦笑了一下,便叉着腰在屋里慢慢踱起来。他不想多管。他从来对子女管教很严,但只管政治大节,并不管生活琐细。现在,他更不想多管,因为常常也管不了。

可现在院子里乱得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小章,你先整理着刚才讲过的那一段,我去去就来。”李海山蹙着眉说。

“哎。”一直恭谨地注视着他踱来踱去的小章连忙答应。

一来到暗黑的院子里,闹声倍增。西厢房里的舞曲声,跳舞的击掌声,男男女女的说笑声,嗡嗡震耳。窗敞开着,雪亮的灯光流泻出来。李海山只扫了一眼,红男绿女,花里胡哨,就没再细看。男女搂来搂去、转来转去的跳舞场面,他实在看不惯。说是现代文明,他不干涉也就是了。

这边东厢房小女儿的房间,不知何时已大敞开。两个人还在吵。女婿秦飞越穿着件白地蓝竖条纹的长睡衣,双手抱肘气呼呼地面对着墙,小女儿坐在他背后的床上。保姆王妈妈正夹在中间劝说着。她在李家三十年,几个孩子都是她带大的。

“我就是不想要孩子嘛,结婚前说好不要的。”李文敏低着头说。

“还是要个孩子好,要不,老了怎么办?孤零零的老两口。”王妈妈劝道。

“老了怕什么?人又不是为了老了才活着。老年寂寞也不怕,好解决,我们到时候可以成立老人俱乐部。”

“什么老人俱乐部?老人们再多凑在一起,也不像和儿女在一块儿有说有笑。你看你爸爸,要是现在没你们几个孩子,一个人住这么个空院子,马上再退了休,还有什么意思?闷也把人闷死了。”

“王妈妈,你那是旧观念。”文敏说。

一直闷头面墙而立的秦飞越又按捺不住了,他转过头朝后冷冷地瞥了一眼:“你不是说人所具有的你都应该具有吗?别人有孩子,为什么你不要?”

“别人到街上耍流氓,我也要去耍流氓?”李文敏不甘示弱地反驳。

“你这纯粹是不讲逻辑。争论问题你能不能讲点道理?”秦飞越嚷道,“你自己说的话很清楚。要像普通人一样享受生活的全部内容。你说话算不算数?”

“普通人也要看什么人,普通人还有不想活要自杀的呢。”

“简直是胡搅蛮缠。你能不能讲点逻辑?”秦飞越气得直拍桌子,伸手抓起一个杯子,又要往地下摔。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李海山。他慢慢放下手来,把杯子很重地放回桌上。李文敏也转过头看见了父亲。

李海山阴沉地看了看地上的碎玻璃,没说话。

“小两口又在吵要不要孩子。”王妈妈见李海山进来,怕他生气,连忙大事化小地宽解道,“没关系,小夫妻今儿吵明儿就好了。文敏不想要孩子,是因为工作学习忙,忙过这一阵就想要了。”

“我一辈子都不想要。”李文敏埋头叠着床上的一条手绢。

“都不想要孩子,你们哪儿来的?”李海山目光严厉地教训道。

李文敏低头不语。

“你还是研究家庭社会学的,都像你这种观点,人类还要不要繁衍下去?”李海山又说。

“有人愿意要。”

“别人生下孩子,组成家庭,供你研究?”

李文敏不吭声了,但仍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文敏,不要让你爸爸生气了。”王妈妈又劝。

李海山站了一会儿,又在屋里走了两步,口气放缓和:“文敏,你也不小了,二十六七了。一块儿生活,应该懂得尊重对方。”

“我没不尊重他。是他不尊重我。他为什么非要我给他生孩子?”

“生了孩子就是我一个人的?”秦飞越气呼呼道。

“我不想要,你想要,可不就是你的?过去咱们说好不要的,那是咱俩的契约。如果你现在不愿遵守,咱们可以分开。”

“你——”秦飞越气得一转身拉门进了里间屋。

“文敏,怎么这样说话?”李海山火了。

李文敏低头不语。秦飞越换了一身衣服,边系扣子边往外要走。

“你去哪儿,飞越?”李海山问。

“我回家住去,准备离婚。”

“飞越,不要走。”王妈妈连忙上去劝阻。

“飞越要回去住,让他回去住住吧。分开几天,两个人都冷静冷静。”李海山对王妈妈摆了一下手。他走上去轻轻拍了拍秦飞越的肩膀,“过两天,我让文敏去叫你。”

“爸,我走了。向南哥回来,代我问个好。”秦飞越低头走了。

李海山走到女儿跟前站住,又转过身走到门口,再站住,回过身对李文敏道:“你呀,我真不理解你们都是怎么想的。这就是中国的新一代?你从外国搬来的家庭社会学,我真看不出有什么研究的必要。”

“家庭社会学并不是提倡不生育子女,提倡的是根据社会环境各自选择各自的理想家庭结构和家庭生活。”

“我不懂你这一套。”

李文敏看了父亲一眼,低下头:“不懂就不应该乱指责。”

“你说什么?”

李文敏又不言语了。

李海山瞪着女儿,好一会儿才克制住自己:“要不要孩子是你们的事,我不管。过几天你去把飞越请回来,这个家不能这样。”李海山说罢,转身出了房间。

院子里的槐树在微风中飒飒细响,很显闷热。北京的夏夜,空气中充溢着城市烟尘的污染,小院也不例外,无清也无静。他来回踱了几步,还是烦躁。王妈妈从文敏的屋里出来,走到相邻的另一间房里。灯亮了,照见屋里简单的桌床椅凳。王妈妈俯身又把床单往平抻了抻,把枕头往松拍了拍。她在收拾给李向南回来住的房间。李向南还没回来。李海山心中又涌上一阵躁意。他明白了,自己今天之所以心情不好,并不是因为家里乱,主要是因为自己最喜爱的大儿子在政治上胡搞乱来出了轨。

喧闹的西厢房里突然传来一声女孩的尖叫:“鱼缸。”又听见哐当一声炸响,接着是一片哄乱。李海山皱皱眉,走过去推开了门。

屋里一片混乱。书架碰倒了,书架上的鱼缸摔碎在地上,人们喊着,指着,蹲在水汪汪的地下抓着乱蹦乱跳的金鱼。“那儿还有一条,那儿。”“别踩着,手轻一点。”“来来,先放在脸盆里,再加点水。”

忙成一团的年轻人终于把金鱼抢救出来,当他们两手湿淋淋地站起来时,看见了门口的李海山。

“爸。”向东叫道。黝黑瘦削的脸上,一双很有神采的眼睛眨动着,察看父亲的表情。

“李伯伯。”年轻人们有些局促不安,“我们不小心……”

“摔了就摔了,无可挽回。”李海山和蔼地说。

“李伯伯,我们这么闹,影响您工作了吧?”

“不要紧。”

“听向东说,您正在写回忆录。”

“啊。你们都是和向东一个系的吗?”

“我们有的是数力系的,有的是高能物理系的。”

“你们课余时间常跳舞吗?”

“不,我们就是星期六晚上跳跳。”

“有时间还是要多学习点东西,除了课内的,还应该学习理论、历史。”

“李伯伯,您说我们应该学点什么理论和历史啊?”年轻人的态度格外尊敬,这既包含着通常对长辈的礼貌,也包含着因不安产生的讨好。

“理论,当然是哲学,政治经济学;历史嘛……嗳,你们还接着跳舞吗?”

“我们不跳了。”

“那好,咱们都坐下,坐下聊。有人抽烟吗?会抽,不要不好意思。我不限制年轻人的生活爱好。”李海山说着,转过头,“向东,去我屋里把烟拿来。”

“李伯伯,听说您很愿意和年轻人在一起,经常去学校做辅导报告。”一个梳短发的女孩子笑着说。

“年轻人最有生气嘛。”李海山和蔼地说,他有了兴致,“老年人都愿意和年轻人在一起,年轻人可不一定愿意和老年人在一块儿。嫌我们僵化保守。”

“你们就是僵化保守。”向东拿着烟回来了。

“老年人可能没有年轻人敏感,但老年人也有长处嘛。论经验就比你们更丰富。”李海山边说边把烟散给抽烟的年轻人,“所以,你们也要向老年人学习,这也是向历史学习的一部分吧?说到学历史,你们起码应该把中国的历史,特别是近代史、党史搞清楚吧?”

“爸,您又要讲辅导课啦?”向东有点不耐烦地说。

“你们愿意听我讲吗?”李海山环指着围坐的年轻人。

“愿意。”大学生们都显得很感兴趣地看着他。

“你们这个态度对,可我这个儿子不愿听。”

“爸,您讲的那些,我看上几天历史书,就比您讲的还清楚呢。”向东坐在父亲坐的沙发扶手上,手搭靠背,“不信,我就给您讲讲。”

“字面上懂和真懂不一样。”

“你们老的都真懂,这么多年搞什么啦?不就是抓右派,大跃进,反右倾,有哪个搞好了?”

“有错误,也不都是错误吧。经验教训都要总结嘛。”

“爸,您别总讲老一套了,我不爱听。”

“你能代表大家吗?”李海山略皱起眉,声音有些严厉起来。他朝满屋的年轻人问道,“他一个人能代表你们吗?”

“李伯伯,您给我们讲吧。”有人礼貌地说。

“爸爸,我给您说真话,他们都是出于礼貌,心里会觉得听您讲这些是浪费时间。我要是到了同学家,对同学的父亲也会装出这种样子来的。您老是那一套哪行啊。爸,您别生气,连红红前两天都跟我说了,她不想老听您讲故事了,可就是不敢告诉您。”

李海山像受到沉重一击,脸色顿时黯然。他抽着烟,低头咳嗽了两声,然后抬起眼环视满屋的年轻人:“你们不要考虑礼貌不礼貌,啊?”他拿出首长讲话的气派,声音洪亮,“你们坦率告诉我,是不是像向东讲的那样,实际上并不想听我和你们聊啊?都不许说假话。”

大学生们目光闪烁,尴尬地笑着。“李伯伯,您讲吧。”有个男同学表示道。

“你们这些年轻人不坦率。”李海山不满地一挥手,抬高嗓门,“不敢讲真话。不爱听就不爱听,为什么要迎合呢?。”

“李伯伯,您生我们气了?”

“我生你们不讲真话的气。”李海山一下站起来,“我们可以把我们的经验留给你们,但我们并不想成为年轻人的负担。”

满屋人一下寂静无声。李海山皱着眉站在那儿,一手叉腰一手抽烟,有几秒钟没说话。

门推开了,是秘书小章:“李部长,有客人来,在你屋里。”

“好。”李海山点了下头,和年轻人们招呼道,“你们坐吧。”走到门口又站住,阴沉地问:“向东,你哥哥还没回来。你就没想到去接一下?”

“爸,不是您说的不让我们去接吗?”向东说道。

李海山没再说什么,出门走了。来客正是有人要介绍给大女儿李文静的吴冬。现在是部里的一个处长,过去李海山任部长时,是办公室的一个干事。

“文静回来了,在对过儿呢。”李海山说。

“李部长,让她休息吧。我今天晚上专门和您下棋来了。”吴冬笑着说。他脸颊光润,稍有些秃顶,发际很高,梳着一个很薄很精致的油亮小背头,穿着件短袖白衬衫,身体略有些发胖。

“好。来,接着开战。昨天输给你,今天要报仇雪恨。”李海山张开五指猛一挥手。一晚上烦躁,下棋来驱驱。

象棋在一张小方桌上摆开了,棋子很大。两个人拉过沙发面对面坐着。

“来来,还是你先走。我倒要看看你的当头炮能不能破。”李海山说,“我专门爱打防御仗。”

小章拉过小板凳坐在中间观战。他和吴冬交换了一下会意的眼光。他刚才已经告诉吴冬:李部长昨晚输了棋,一夜没睡好觉。李海山下棋求胜上瘾是很出名的。拱兵上卒,车来马往,棋子拍在桌上啪啪响,第一盘棋没有一刻钟就结束了。吴冬一路败下来。

“不像话,不下了。”李海山哗啦一推棋盘,忽地站了起来,嚓地点着了烟。

吴冬不明就里地看着老首长。

“你为什么不拿出自己的真水平来?下棋也要看人?也要做假来迎合首长?你这是小人品格。像你这种人,不能重用,不能提拔。”李海山瞪眼训斥着吴冬。他气呼呼地叉着腰在屋里来回走。

“我今天……”吴冬想解释什么。

“不用解释。”李海山猛然站住,暴怒地一挥手,“我还没那么糊涂。还不至于分不清真假。”今天晚上他对这种虚假的迎合格外敏感,也格外愤怒。

“好,李部长,我什么也不解释了。”吴冬无可奈何地一笑,伸手抓起一个“车”来,使劲往棋位上一拍,“我这次拼上全力和您下一盘。非杀您个大败不行。舍得一身剐,敢把部长拉下马。”说着,啪啪啪,很响地拍着摆好自己的棋。

李海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瞪了他好一会儿,然后一挥手:“小章,泡壶茶来。”他又在吴冬对面坐下了。

这盘棋杀得真是难解难分。吴冬攻势凌厉,李海山窘困被动,拼死防守。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一步一步很谨慎地走着。最后,抓住对方的薄弱环节乘虚反攻,来了个大胆的“弃子入局”,经过一段艰苦的搏杀,终于把吴冬“将”死了。

“李部长,我这次可真是不想输啊。满以为要赢了。没想到你这一手,连‘马’也不要了,来了个突然反攻。”吴冬说。

李海山仰在沙发上呵呵笑了。他款款地站起来,一手撩开衣服叉在腰上,一手指点着桌上的棋局:“嗯,咱们来回顾总结一下。啊?”这是他每次赢了棋必有的余兴。“你这次进攻过于急躁,求胜心太切。中路,当头炮盘头马攻势很集中,很锐利,但两侧底线过于空虚。我呢,中路被压迫得很吃力,简直透不过气来。但是,我当时作了估计,像你这种倾巢出动、不顾后方的全力进攻,我只要能顶住,拖上一阵,磨上一阵,让你失了锐气,慢慢你就会暴露出前后方脱离、补给线容易被切断、两侧容易被包抄袭击的破绽来。我摆出一个坚守的架势,用我三分之二的兵力吸引住你全部兵力的进攻,用另外三分之一的兵力,一车一炮,打出内线,直接攻到你的大本营去,这就从根本上扭转了战局……”李海山指划着,颇像个面对地图部署战役的指挥员,很有大将气魄。他自己也在这种讲解中感到一种兴奋。

“是是。”吴冬在一旁连连点头。

“爸,又讲您的那套下棋战略学。”不知何时,向东进来了,站在一旁。

李海山的话被打断,他不高兴地瞥了小儿子一眼:“同学们呢?”

“他们谁还敢在呀,早都走了。”

李海山又接着对吴冬讲道:“所以,下棋一定要有清醒的战略眼光,不能顾此失彼,进攻时忘了防守;正面作战时,忘了保护两侧……”

“爸,您这套空理论也不太管用。您的那套棋路就呆板,开局总是万变不离其宗地跳马,凭这一条,您就不符合战术要灵活多变的要求。”

“不服气,你来试试?”李海山瞪着儿子,“这不是什么空理论。下棋和搞军事、搞政治一样,要凭身经百战的多年经验。”

“我下不过您。等我哥回来,让他和您下。保证把您这老一套打得稀巴烂。”

“你哥?哼,他连古陵县这盘棋都下不好呢。”

院里门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