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欺瞒-战争启示录

旃檀寺最后的一进院落,现在特别寂静。冈村宁次起得很早,他一边阅读着大量的公事文件,一边等着第二次接见今井武夫。

他显得有些疲劳消瘦。自从他发动了所谓的“百万大战”,作为“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头一手,接着便是发动十万大军、兵分十三路“扫荡”晋察冀边区的北岳区①,然后是用五万兵力发动“三号作战②”,对冀中区进行大扫荡。5月2日“三号作战”实施的第二天,他就乘专机飞往石门③作空中侦察和督战。因为八路军当时没有高射炮,飞机飞得很低,几乎是擦着房檐和树梢而过。他从飞机上看到冀中区八千多个村庄、六万平方公里的地面上,已密布着一千五百多座岗楼碉堡,这使他很志得意满。在飞临深县、饶阳、安平冀中区的腹心地带上空,他特意给驾驶员下命令来回盘旋,他想亲眼看一看他的军队在这广大的平原上,如何与共军主力展开歼灭战的,怎样执行他亲手制定的“捕捉奇袭、纵横扫荡、辗转清剿、大拉鱼网”等等战术的,只可惜他看见的全是日军追赶着各村庄的农民老百姓在四洼里奔逃,一点也看不见什么共军的主力。为这个“三号作战”他几乎在飞机上度过了八天。为了这次战役没有寻到中共的主力军,他变得忽而暴躁忽而忧愁,充分体会了一个军事将领率军出战时那种十分脆弱的心理状态。他就这样日以继夜地在战斗司令所打发着战役中的特殊滋味的日子。他收到一些写着“战果辉煌”词句的战报,但他内心里清楚地知道那不过是他的下属人员写了向他报喜,是为了安慰他可怜他罢了。他在日本军界高层将军中,是属于“北守论”一方,他反对“南进派”的理论,他始终认为“在不能确保本国后院——日本海和平的情况下,就去遥远的南方修建别墅,乃是本末倒置”。去年冬季突然发动南进的“大东亚战争”,是裕仁天皇亲自发布的“圣战大诏”,使他震惊得目瞪口呆。在他过去两次奉旨进宫上奏军情时,不知道为什么天皇给他的印象是“不喜战争,爱好和平”的,所以听到这次对美国开战竟是天皇批准,实在令他费解。

--------

①1941年8月15日冈村宁次以十万人分十三路“扫荡”晋察冀之北岳区,受挫,10月中旬撤走。

②三号作战,即对冀中5月1日大扫荡的军事代号,时间约两个月,冈村始终没捕捉到吕正操的主力军。

③石门,即石家庄,日军占领后改名为石门。

日美开战的当晚,他就在自己的随军日记上,悄悄地写下了他当时的心情:“我就任华北方面军后六个月,爆发了太平洋战争。半年前离开东京时,那里对美开战的情绪正在抬头,其后气氛越发险恶。日美交涉毫无进展,帝国正处于前所未有的重大时刻,我平时虽为乐观主义者,但思及战争前景,未免有所忧虑。”当时他觉得罗斯福正是利用了美国全民的反日情绪,才得以破例连任总统。但做为部队的司令官,这关系到部队的士气,尽管他心藏腹非,只有闭口不谈。

开战的第二天,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马上把他的星象命相占卜法师小玉吞像传来占卜了一卦。在六摇之前,小玉法师曾问询冈村的看法,他坦率地说出,“这场战争的前途不容乐观,”于是法师便摇了一卦,结果断出那是一个凶兆。他笃信这位法师,每有重大事件,他必请法师事先占卜问卦,以此做为他行动的指南,所以这一卦使他的心情直到现在仍旧郁闷悲观。又加上今年5月的“三号作战”未能达到他预期的战果,使他的心情更是沉郁不快。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听见一只从窗外误飞进来的马蜂,在玻璃窗上撞击的嗡嗡声。

“伯伊!快把它打死!”他烦躁地命令着。

勤务兵走进来,用蝇拍把那小马蜂打死。

“有新到的战报吗?”

“有,”勤务兵把一叠电报,规规矩矩地放到桌子上。

他单挑选有关“三号作战”的情报,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战况与分析之一:

“有一部共军乘我军准备冀西作战警备兵力减少之机,向高阳东南渡河点蠡县、博野、安国各县进行了猛烈袭击。”“驻冀西的聂荣臻已命令所属部队进行反击。第一军分区的杨成武部在易县西南地区,展开了积极的军事活动,出动频繁。”

战况与分析之二:

“据冀西消息:有实战经验的吕正操,带领冀中区的主力军,与我周旋数月,业已通过晋冀鲁豫刘邓战区,转入聂荣臻总部,并受到彭德怀等嘉奖。不知是否属实,我军今后应继续扫荡该部主力,如稍有疏忽和计划失当,就有前功尽弃之虑。”

看到这两份电报使他非常震惊。这些日日夜夜以来,在第二期的作战中①他所最关心的问题就是这次重点“扫荡”的深、饶、安三角地带内是否还有共军的主力存在。使他最为苦恼的是,在这方面一直没有确实的情报。而这,正是他“三号作战”的全部价值,他个人军旅生涯中至关重要的里程碑。他坐在大办公桌前,伸直两条胳膊,握紧双拳,敲击着桌子,吓得勤务兵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惹得总司令这么发脾气。

--------

①从5月11日—5月15日为第二期作战。

幸好这时走进来值班副官,才解了围,他抬起眼问道:

“有什么最重要的文件?”

“有,是关于开展和重庆谍报路线的,还是那个‘桐工作’。”

副官把文件捧过来,放到他眼前的大办公桌上,他看见了那黑体字的标题:《关于建立对重庆的谍报路线的指示》。

这件事是最使他头疼的。自从那一次他亲自接见今井武夫以来,已经过去了八个多月,他提供的那个殷同,已带着日本方面的和平议定书,由日本的特务机关派专人送过了交界线去了重庆,可是直到这时还没有返回。而这期间,东条英机首相已来过几次电话询问“桐工作”有无回音。所以他内心为此非常焦虑。他打开文件,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大本营陆军部主管部门应首先建立对重庆的谍报路线,努力侦察重庆方面的动向,此时概不涉及投降条件等事项。随着形势的演变,适时地从谍报工作转入迫降工作,但其时机和方法另行规定。进行此项工作时,应利用国民政府①。”

在大本营“根据形势演变对重庆迫降工作的有关事项”之后,还附有中国派遣军发出的如下指示:

--------

①指汪伪政权。

一,根据有关事项指示,应利用形势的演变,特别是作战的成果,掌握有利时机,为了策划迫使重庆政府投降,首先建立对重庆的谍报路线。

二,大本营陆军部统一领导第一项工作的大纲,主要委任中国派遣军来执行。

三,中国派遣军必须遵照下列各项进行工作。首先以上海租界、香港等地为基地,调查并利用新争取过来的中国要人或其他外国人以建立对重庆的谍报路线。

1.对我方意图须严格保密,特别是对可利用的中国、外国要人进行调查时,务须周密谨慎。

2.应采取统一措施进行工作,避免把工作交给直属军以下的人分担。(自1940年以来,虽然禁止现地驻军对重庆进行和平工作,但并非完全不要谍报路线,如1941年7月冈村大将就任华北方面军司令官时,据说就接受过建立工作路线的特别命令。)

3.如果必须委托大本营陆军部以外的与帝国有关系的机关(或个人)协助时,事前应取得中央的谅解,务希谨慎从事。

4.不许通过轴心国或中立国的外交官宪进行对重庆工作。

5.须订出具体计划,事先取得中央承认。

还有许多细则,他不想看下去了。他心想:“为什么这项工作这样慎重?要是当初近卫第一次声明不那么愚蠢,或许早已经解决了中国事变,……”刚想到这里,他心里的另一个声音便提出了反驳:“不,不行啊!中国有了这个共产党,他巧妙地利用了中国人的抗日情绪,发展到今天这么厉害,成了皇军的心腹大患。他的谍报很灵,只要我们和重庆稍有接触,他就大喊大叫,而且揭露全部细节,让全国的人都知道,这使重庆很被动,蒋本人很头疼……”这两种矛盾的心理和判断,使他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贯彻这个文件精神、继续这个该死的、使他在军事之外这么使他绞脑汁的“桐工作”。

正在这时,勤务兵通知他今井武夫来到了。他看看表,正是他约定的八点钟。

“请他进来!”

早已站在门外卫兵身旁的今井武夫,照例穿着整齐的军服,迈着军人的大步,夹着大公事包走了进来。

冈村宁次平时呆板严厉的脸上,泛起了一抹矜持的浅笑,他觉得今井来得正是他需要的时候。

“咖啡!”

勤务兵很快端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放到这位格外受司令官欢迎的客人面前。

“今井君,你来的正好,”冈村说着,把那份文件推给今井,“你先看看吧,大本营对重庆的工作越来越急迫,越来越抓得紧了。”

今井武夫坐在沙发上,把那文件铺到玻璃板的小桌上,边喝咖啡,边读文件。

“今井君,你联系的那几处关系都怎样了?”

“您的朋友殷同一去杳如黄鹤,没半点回音,最糟糕的是,自从太平洋开战以来,把我联系的谍报路线全切断了!”

冈村的长脸立刻绷紧了,忙问:“这是怎么搞的呀?”

今井长叹一声,摇摇头说:“唉,太平洋战争一爆发,北京的日本宪兵队逮捕了司徒雷登,还占领了燕大校舍,将燕园变成了兵营和马厩,同时还逮捕了一大批知名的教授和激进的学生。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北京城。我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打听司徒雷登关押在哪里,找了很久,才在东交民巷的美国兵营找到了,但是监视得很严,不让探视。……”

冈村翕开嘴巴,喃喃着说:“噢,是这样!后来呢?”

“后来我听说又把他转押到另一个地方,打听了好多日子,才知道因他年老有病,把他押到东单三条协和医院的一处宿舍里,一边监禁,一边看病。”

“你见到他了吗?”

“这次我托了一位医院主任,他把我装扮成医生,假装给他看病,才见到了他,可是他躺在病床上,样子很沮丧,不愿意多说话。您想,我们的宪兵抓了他,他失掉了自由,还能指望他去做联络重庆的工作吗?”

“哼,真是乱弹琴!我们的军队领导,纯粹是一群缺乏政治头脑的武士!司徒雷登如今怎么样了?……”他吹动着胡须,气呼呼地追问着。

“听说最近又把他转移了地方。大概是关押在外交部街华北政务委员会的临时监狱里,由日本宪兵队和中国的北京宪兵司令邵文凯的宪兵,双重监管。”

“邵文凯?!我和他很熟,”冈村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是不是托他给司徒雷登保外就医,以便让他去开辟重庆路线呢?”

今井托着腮,皱着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如果真把他放走,他到了重庆不回来了,那可怎么向中央交待呢?”“哎呀,是啊!”冈村捶着自己的脑袋,“这种政治谋略简直搞不了,还是打我的仗痛快!”

屋里沉默了,接着电话铃响了几次。冈村拿起听筒,做了简短回答,便又问今井:

“你除此还有别的路线吗?”

“倒是有一个,这个人叫曹刚,他父亲跟土肥原将军是莫逆之交,他本人属于重庆的‘军统’,但对我们帝国更忠诚。他可以往来重庆,不过他人微言轻,怕起不到司徒的作用。但是他长期以来交往着一个美国传教士,是王府井爱斯理堂的会督,名叫理查德·麦克俾斯,据说这个人跟蒋氏夫妇的关系甚笃,又是宋美龄的美国同学,蒋介石收复江西黎川地区时,为了收拾人心、宣扬基督的博爱精神,带去的宗教导师就是这个人。”

听到这里,冈村高兴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兴奋地说道:

“我看,通过曹刚,起用这个美国人吧,这或许是当前最理想的线索了。”

“可是,也怕这个人在日美开战后被宪兵队以‘敌国侨民’的罪名关押到集中营去了!”

“啊!真糟糕!”冈村的兴奋劲头好像炭盆被泼上了冷水,立刻就冷却下去,呆了一会儿才又问道:“南京那边怎么样?”

“我听影佐祯昭说,周佛海一直跟重庆保持联系,他有两部电台同时在上海和南京收发报,已跟派遣军总部打过招呼。”

“啊,如果是这样,烟大将的任务好完成,而东条给我的密令怕要落空了,所以,今井君,我今天请你来,就是要你在这方面替我多想办法。我看你不要犹豫,先开辟理查德这条谍报路线吧!”

“好吧,……可是他如果万一也被监禁了呢?”

冈村反剪着手,紧皱双眉,在屋里来回踱步,思索了一阵,忽然停在屋子中央,挥着一只拳头说:

“那我就下命令,无论如何把这个美国传教士从集中营要出来!”

“那,司令官阁下!我马上就去找曹刚打听理查德的下落。”

今井急如星火地离开总司令的办公室,忙不迭地坐车走了。

今井武夫驱车赶到阜城门里曹刚的公馆时,汤钟桂正披头散发像疯子一般地跟曹刚吵架。她花高价秘密从北京警察局侦缉队雇佣来的侦探,已探明曹刚近来从石头胡同接出来一个叫小艳云的苏州姑娘,在石驸马大街安了一个外家。侦探把曹刚去的时间摸准,汤钟桂带着几名她干爹手下的大兵,便去到那个新家,把曹刚堵在被窝里。她一顿乱打胡砸,不仅把新家具全都砸烂,而且还把脱得一丝不挂的一男一女,揪出被窝,赤身露体地站在当屋地上,冻得他们直打哆嗦。见那风尘女子是个丽质佳人,她怒气冲天,火冒三丈,醋性大发。她命令那几名大兵,看住曹刚,她腾出手来,专门收拾她的仇人。她揪住小艳云波浪似的长发,把脑袋往墙上猛撞;又用她的长指甲,挠破了小艳云那张美如芙蓉、艳若桃李的脸颊。曹刚为了援救这位新欢佳丽,只好跪下来苦苦哀求。最后才让他穿上衣服,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拽到汽车上,拉回家来。

家里的秩序大乱,屋里东西扔得乱七八糟,几名大兵、依然像站岗似的端着大枪,做出严阵以待的架势,围拢着跪在当屋地上的曹刚,他磕头捣蒜地向汤钟桂求饶。

“好太太,我贤惠的夫人,饶了我这一回吧,我一定改啦!

……”

“呸!狗改不了吃屎!我饶你多少回了,你自己数数,你纯粹是有那种馋虫,要是不打点野食,你就浑身痒痒,你这条淫棍!”汤钟桂瞪着一双红线锁边的铃铛大眼,唾沫从她那宽稀的牙缝里流出来,她委屈得哭着,照例翻腾着那些陈年老账,“你个没良心的,全忘了我爸爸是怎么提拔你,你才有今天呀,想当初,你穷得抱蹲,俩肩膀扛着个脑袋,连件整衣裳都没有,连顿饱饭也吃不上,还不是我瞎了眼看上了你这个穷的叮噹响的小子,忘恩负义的东西,呸,狗食!”

一口黏痰正好吐在曹刚的脸上,顺着鼻尖慢慢地流淌下来。

“下次我真改啦,要是还不改,让你爸爸用枪崩了我,你就再饶我这一回吧!”

“哼,要不是看在咱已有了儿子的份上,我真恨不得毙了你……过去你打茶围,夜不归宿,不过是临时玩乐一回,这回可好,居然弄了‘外家’,金屋藏娇啦,你胆子倒越来越大啦!你个挨千刀的!哼,这回,你要乖乖地给我写字据!如果你再犯这个瘾,我就让我爸爸给你一棵黑枣吃,毙了你!”

她朝门外喊着听差:“李二!把笔墨纸砚拿来。”

李二把纸墨笔砚用托盘端进来,陪着小心地放到桌上,赶紧退出去,曹刚这才站起身,活动活动跪麻的两腿,提起笔来刚要在纸上写“悔过书”,看门的老张头急如星火地跑进来禀报:

“老爷!有客人求见。”

“真他妈的没眼眉,”汤钟桂骂着,“什么贵客,早不来晚不来,单这节骨眼儿来?让他在门口上等着传唤!”

老张头怵怵怛怛地说:“不行呀,是日本人,穿着军装,是个大官儿。叫今井。”

汤钟桂以为是老张头故意给曹刚找借口解围,便说:“什么金井银井,他有爸爸的司令官儿大吗?让他呆着去!”

这时今井武夫等不及回话,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到院子里来,用颐指气使的声音喊着:

“喂,曹丧!在家吗?有紧急的事情找你。”

汤钟桂从玻璃窗里望出去,一看真的来了日本的高级武官,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日本人到她的家里来,马上也有点惊惶。她丢掉手里一直攥着的那把鸡毛掸子,赶紧用手绢给曹刚擦掉脸上挂着的痰渍,又用手指给他梳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才焦急地说:“你倒是快迎出去呀,请贵客到书房去坐吧!

可别让人家日本太君看见我这副蓬头垢面的模样儿。”

曹刚得救了,他飞快地从上房跑出去,脸上浮着微笑,比哪次都显得高兴。他迎住今井武夫,亲热地挽起他的手,把他带到西屋的书房去。曹刚轻松地打了一个响手,叫着听差:

“喂,给贵客看茶!”

今井武夫忙摆摆手,说明来意,“不用茶,咱们先急着办事吧,”曹刚乐得他给解围,他抓起帽子,拉着今井几乎是逃跑一般冲出了家门。

汽车顺着阜城门大街,穿过西四牌楼,转上了去景山大街的马路。快到景山后街的时候,他俩商量了一阵怎样去见理查德的具体安排。

“我已经很久没去看他了,但愿他依然如故。”

说话间汽车停在了理查德公馆的门前。两扇有饕餮门环的大红门紧紧地关闭着。依照刚才商量的意见,曹刚先下车,进去见理查德,今井留在车里,等确知主人还平安在家,再由曹刚把今井引见给理查德,仔细商谈建立重庆蒋氏夫妇的谍报路线问题。

曹刚跳下车,揿响门铃。呆了很久,门才启开,爱狄穿着一身油脂麻花的黑布棉袍,两手把着门扇,站在门缝中间。

他认出了曹刚,不敢怠慢,满脸堆笑,忙施一礼。

曹刚急着问:“李会督在家吗?”

“啊!?”爱狄大吃一惊,贼眉鼠眼地溜瞅着曹刚,好像看一个撒呓症的人。“怎么,您真不知道?!”边说边把曹刚拉进门洞,关上门才对他说:

“曹先生您有所不知,自从话匣子里一宣布‘大东亚圣战’,没过四五天,就来了一车日本宪兵队,把公馆翻了个底儿掉,还拉走了几车家具、银器、古玩,到末了儿,就把我们老爷给五花大绑着逮走了!”

“哎呀!”曹刚急得用手挠着脑袋,薅着头发,“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圈着吗?”

“当初一点儿音信也没有,还是我们的法国大姑爷,他是维希政府贝当元帅的记者,才打听出来,说是押在山东潍县集中营里了。”

“真糟糕,我晚来了一步。”

“曹先生,您神通广大,官面上认识人多,您积德修好,快救救我们老爷吧。”

“太太呢?”

“太太跟大少爷早都去美国的珍珠港了,唉,战争爆发那一天,老爷急得一宿没睡觉,嘴里总叨念着:完啦,一定全炸死了……现在家里只有大小姐和大姑爷了。”

听罢这个意想不到的情况,曹刚立刻从门洞里回到汽车上跟今井研究怎么办。今井听了这消息,感到很沮丧。他搓着两手,想了半天才说:

“事关重大,需要马上复命,你跟我一块去见司令官吧。”

爱狄送曹刚到大门外,他一眼就看见汽车里还坐着一个日本高级军官,他本想多求求曹刚去救救他的主人,可是他闭住嘴,不再说什么了。曹刚隔着玻璃车窗,向他招招手,汽车便“呜”地一声开走了。他望着汽车后边冒出的一股尾烟,狠狠地吐了一口痰,跺着脚,骂出一串难听的话:

“呸!你个丫挺的,你想来抓我们老爷,来晚了一步,什么东西!混帐王八蛋,狗肚子吐不出象牙来!……”

他叮叮噹噹地把大门关上了。

冈村一直在看文件。他现在看的是一份“军内绝密参考”,是有关德国的情况:希特勒会见了日本驻德的山岛大使,并对他说:“德苏战争不可避免,要日本打进西伯利亚予以配合。”不久德国的外长里宾特洛甫再一次要求日本尽快进攻苏联。日本政府联络会议决定了南北并进的国策纲要,得到了御前会议的批准。为此,陆军省命令关东军进行特别大演习……。他看完这个文件,心里十分烦躁,他在内心抱怨着:“帝国啊!你究竟有多大的力量要开辟南北两条大战线?!而且还是世界上两个幅员最广大的国家,光是一个中国,已经快把我们拖垮了,至今结束不了这场轻率发动的战争,一支猎枪同时打两只兔子,结果是一只也打不着。正当他陷入沉思的时候,今井带着曹刚来了,他立刻在小客厅里召见。他听过汇报后,紧皱着眉头,两个指头戳在太阳穴上,思索了很久,才做出决断:

“现在,只有拿着我的手令去山东把理查德提出来这一个办法了。你们要火速去,以免他又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冈村气呼呼地嘟囔着说:“哼,这都是南进带来的‘好处’!……海军如此逞能,……帝国都要毁在他们手里,……等着瞧吧……”

冈村草草写好一道指令,说了句:“随时向我报告寻找的情况。”他俩便恭恭敬敬地辞出了。

今井武夫和曹刚离开了旃檀寺军部,便急匆匆地赶到前门火车站,搭上了夜间南去的列车。次日清晨,到达了济南。他们找到了驻鲁的日军部队,恰巧那司令官是今井在陆军大学的同期同班的同学,说明了来意并出示了冈村的手令后,他立刻陪同他们驱车,向东赶往潍县专门羁押交战国英美籍侨民的集中营。

那是一片荒凉的海滩,沿着白浪河的入海处,在莱州湾一望无垠的黄河岸边。理查德被“集中”的时间,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冬至节里。北京邵文凯的中国宪兵司令部去景山公馆执行这项逮捕时,理查德正穿着一件很薄的毛衣坐在暖烘烘的壁炉旁边,戴着耳机子偷听“美国之音”关于日军偷袭珍珠港的详细战况报道。当他听到美国参政两院通过向日本宣战的消息时,宪兵队正好闯进院里将他逮捕。

他被铁闷子车像运输牲口似的装到山东潍县,然后就给他送到了这荒凉的黄沙千顷的海滩,用铁丝电网围圈着,日夜有军警严密地把守着,他住在渔民遗弃的茅草棚子里,巨大的海风夹着迷眼的沙尘,使他砭骨寒冷,差点冻死。有限量的海白菜和混合面,使他经常饥肠辘辘。这是富里生富里长的理查德一生中度过的最困苦颠连的岁月。

今井武夫和曹刚的到来,对他来说,简直是福星降临。他被看守带进宪兵队长的屋子跟他们会见时,曹刚见他那副因为冻饿而变得鸠形鹄面、瘦骨嶙峋的模样,真吓了一跳。如果在街上遇见,他几乎不会认出他来。他披裹着一件破旧的日本大衣,左臂衣袖上,戴着一条白布的袖章,上面印着“击灭英美”①的字样。他的形象真狼狈。

--------

①太平洋战争后,日本的宣传机器展开了反英美的宣传。沦陷区的汉奸机构,为了配合日本的宣传,还拟造了两个字,英美都加“犭”偏旁,以说明英美是兽类。

理查德不知道为什么传唤他,吓得浑身直哆嗦。他裹紧有许多破洞的大衣,趿着一双蓄了麦秸中国式的破鞋,抱着肩走进来,神情显得有点呆滞。

“喂,李会督,我的时候,来看望你,……”

他颤动着脑袋,惊异地认出了曹刚:“噢!密斯特曹!……”然后耸动着双肩抽泣起来。

曹刚这时赶紧把今井介绍给他。“李会督,今井先生是日本驻中国的武官,这次,他是奉方面军冈村大将的指令前来探望你的。”

理查德猝然停住了哭泣,警惕地望着站在他眼前、心中痛恨的这个日本军人。

“我来晚了一步,让你受委屈了。”今井鞠了一躬,用流利的中国话抱歉地说着。

“今井先生,”理查德突然恢复了他很久以来失掉的那种灵气,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我在中国做了几十年的布道工作,从来没有说过贵国一次恶语,即使是在‘九一八’以后,我也是劝中国人以‘主内兄弟’的情分,本着基督如果有人打你的左脸,连右脸也转过去的教义,嘱咐中国人要爱自己的仇敌,……”

“是的,是的,这一点连司令官都知道。”

“李会督,现在司令官派今井先生接你回北京。”“什么什么?!”理查德几乎怀疑他的听觉有了差错,“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的,正是这样,”今井做出一副诚恳的样子,用流利的中国话说道,“我们现在就把你接回北平。我代表华北派遣军,对你表示抱歉。”

济南日本警备队的吉普车,立刻就把他们三人送回济南。下榻在一家有“日本料理”、有日本艺妓的旅馆里,理查德洗澡、理发,换上了新置的西服,听着日本艺妓歌唱,还饱餐了一顿富有日本风味的晚餐。这顿饭使这个饥肠辘辘的“囚民”,感到是他平生吃过的最好的美味佳肴。

他们吃得酒足饭饱的时候,今井屏退了艺妓,把日本式的拉门拉上,才对理查德讲明白“桐工作”,并要他马上就跟着曹刚去重庆。真是喜从天降啊,他连声说:“我一定效力,一定效力!”呆了一会儿,他才提出一个要求:“暂时把我的国籍改写成欧洲吧。如果说我是美国人,还戴着这个袖章标志,”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击灭英美”的白袖箍,说道,“那就会寸步难行了”。

“那好办,今井先生会替你办一个好使的身份证。”曹刚在一旁帮腔说。

“好吧,这件事咱们就算说定了,”今井的酒气上了脸,他红头涨脸地说:“现在我们把您送回您北平的家,这是一场误会,千万别伤感情。如果您能为帝国办成这件事,冈村司令官是会报赏您的。”

密商完这件事,他们就准备上路返程。今井武夫为了路上保险,不出别的麻烦,他们不走铁路线,向济南木村次太郎宪兵司令要了一辆军用吉普车,直开北京。当天夜里,理查德就被这辆有夜间通行证、不受任何军警检查标志的汽车,护送回家。

汽车停在景山公馆门前。他们三个人同时下了车。“好,再见,我们不再进去打搅,您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今后,曹先生就是您和军部之间的联络员。”今井说着,握了一阵手,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汽车“呜”地一声开走了。

理查德站在他自宅的门前,完全没有想到在日本疯狂向南洋进军和美国不宣而战的时期,他自己的命运会出现这种神奇的变化。他觉着这是一场梦幻。也许真的是神灵暗中帮助了他。

心头涌上一阵抑制不住的狂喜,他拼命地按响门铃。

爱狄听到这阵急促的铃声,吓得心里打鼓。他以为又是曹刚那小子回来了,心里骂着:“这该死的兔崽子,八成又是那两个王八蛋滚回来了吧?”他心里嘀咕着。有些胆战心惊地问:“天这么晚了,是谁叫门呀?”

“我,爱狄,是我!”

爱狄听出是主人的声音,喜得慌忙把门开开。一看理查德瘦成那样子,便搀扶着说:“哎呀,我的上帝!可把您给盼回来啦。是小日本儿放回您了吗?以后您还走吗?”

“不走了!把门关上!”

爱狄关上门。他们来到上房客厅里。他吩咐:“去把玛莉和凯勒叫来。”

他俩高兴地跑进客厅。理查德开了香槟。他宣布着说:“嘿,做梦也没想到,小日本儿又有用我的地方啦!该死的集中营,让它见鬼去吧!”

那一夜对他们来说,不啻是一次狂欢节。到鸡叫的时候,他们全醉倒在沙发里了。

理查德·麦克俾斯足足睡了两天,才解除了疲劳,然后他去医院,做了周身检查,医生说他体格素质好,只需调养一个时期就可恢复体力。于是,死气沉沉一年多的景山公馆,每天煎炒烹炸,又热闹火暴起来。他希望尽快恢复健康,好跟着曹刚去重庆执行今井武夫分派下来的那件“桐工作”。

有一天他一个人吃罢丰盛的午饭,用牙签剔着牙缝,对侍候他吃饭的爱狄说:

“啊,爱狄,我现在才体会到,世界上纵然有无数的美景仙境,哪儿也不如家里好!家里真舒服啊!更何况我是被日本人逮去,在那荒滩野坡挨饿受罪,这样一比,咱的家真像天堂啊!万万没有想到,我还能活着回来!唉,爱狄,在我不在的时候,你支撑这个家,管理得井井有条,没被周围的人抢劫,可真是不易啊!我要感谢你呢!”

得到主人的褒奖,爱狄高兴得满脸放光。他揉搓着两手,谦卑地说:“您满意就好,这是仆人我应该做的。”

他给了爱狄一份赏钱,他推让了一会儿就收下了。

休息了三天之后,第一件他要做的事,便是全力投入解救他的同胞、老上司也是他最尊敬的朋友——司徒雷登。他开着自备的福特汽车,凭着今井武夫发给他的那份证件,他在北平城开始了对司徒雷登去年被捕线索的寻踪。

他顺藤摸瓜,先到燕京大学去探听消息,他来到被封闭解散的燕京校址燕园,见到过去那么美丽幽静的校园,如今竟变成了日本的兵营和马厩。到处安着倒刺铁蒺藜的鹿寨,树荫下拴着军马,啃光了树皮,满地是马粪。看到这种野蛮的景象,不由他胸膛里孕育了一腔的愠怒。他想着这地方是他的美利坚合众国从公元一千九百年用清廷的庚子赔款,辛勤经营了四十余年才达到的成果,而今却遭劫到日本军国主义者穷兵黩武的战争之中。他还了解到,日本宪兵队从校园里逮捕了不少爱国的著名教授和爱国学生。这更使他内心装满气愤。“幸好蓓蒂走了,不然也会抓进日本宪兵队,遭受监牢之苦。”他想到了红薇,暗自为她庆幸。还好,他不虚此行,总算从住在校园附近的教职员工那里,探听到司徒雷登被拘禁在日本查封的东交民巷美国兵营里。他驱车赶到那里,把门的日本兵蛮横地摆着手告诉他:“走啦走啦地有。”他低声下气地递过“骆驼牌”的美国烟,又赠给打火机,那守门的日本兵才告诉,先生已转押到东单三条协和医院的宿舍了。他边开车,边思索着:“唉,先生已年近花甲,这样折腾,怕是要糟踏到中国了。上帝啊!他虽然降生在中国的杭州,但他是属于美国的啊!”一种悲哀和不祥之感,涌上他的心头。后来,经过他的努力,终于在东城外交部街大汉奸王克敏的华北政务委员会临时监狱,找到了被关押的司徒雷登。他和许多在华的高阶层美国人关押在一起。这里的门禁森严,除有日本宪兵队看守外,还有北京宪兵司令汉奸邵文凯的宪兵监管。他好不容易辗转托人,通过内部看管人员的通融,得以和司徒雷登见面,并给他捎去一些换洗衣服、洗盥用具和富有营养的食品。使这个年近七十的老人,不仅得到物质的接济,而且也得到了极大的精神慰藉。

理查德看到司徒雷登那鸠面鹄形的瘦弱样子,真有如万箭穿心。他向老人悄悄地报告了这次他得以释放的因由,然后才说:

“只好这样,我答应了日军当局,并且为了改善您的处境,我说要联合您去干这件事,……”

司徒雷登无力地躺在床上,用低微的无力声音截住了他的话说:

“谢谢你,亲爱的狄克!这件事我的确亲手办理过,那还是中国事变之初,由于我和罗斯福总统的友谊和蒋氏夫妇的亲密关系,日本人对我是很照顾的,并且日本当局还利用过我这种特殊关系,给我以在日华两军势力范围内的北平、重庆任何地区都有自由行动的特权。这中间由王克敏出面牵线,他是替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多田骏中将和兴亚院华北联络部长官喜多诚一进行和我联系的,后来,还得到板垣征四郎总参谋长的关心和支持,所以从1938年直到1940年很折腾了一阵子。”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闭了一会儿眼,才接着又说下去,“我的任务就是将日军对重庆政策的真相转告给蒋先生,同时又将蒋的对日方针的内情密告给我的朋友王克敏。但那时日本正扶植汪精卫,双方的热度都降低了:蒋绝对不认可与汪合流,宁愿选择王克敏为居间人;而日方则认为这是蒋意欲阻止汪政权的成立,所以,这条路线日本踌躇不前,而重庆对日谈判的热情也低下来了。加之我的往返时间耽搁很长,而带回来的口信仅是意图,日本军方着急,又嫌不具体,……后来,突然发生了‘太平洋战争’,我也就做为敌国的国民被日本宪兵队抓起来,限制了自由。哦,狄克,国际间的事情,变幻之快,犹如行云流水,更何况不宣而战,偷袭了我们的军港……”他吃力地停下来,咳嗽了一阵,望一望空无一人的黑暗屋子,才压低声音说,“你听到珍珠港遭到突然袭击后,罗斯福在国会的演说了吗?”

“我听到了广播。……不过,先生是知名人士,或许他们不敢把您怎么样,而我,如果不去为他们奔波,不仅是遭受牢狱之灾,甚至性命都难保。……”

“是的。……你可以应付他们,并可以做一些实际的工作,以换取暂时的自由和生命的安全。这不会妨害美国的利益。”

“先生,您不想借着这次机会答应他们,以便到重庆去就不回来吗?”

他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我很虚弱,已走不了那么多路程了,你倒是应该去……”

“好吧,那我就见机行事,这样,还可以换取我能定时来探望先生和照顾先生。”

“我疲倦了,我对一切都疲倦了……”司徒雷登叹息一声,无力地闭上眼,喃喃地咕噜着,“倘使我还能活着。……”

一名邵文凯的中国宪兵走进屋来,通知探视时间已到,日军马上要来查号,理查德匆匆吻过司徒雷登那只放在被子上的瘦手,难过地退了出去。

两天后,曹刚便来找他,他俩按照一条秘密交通线,去了重庆,去执行“桐工作”。

理查德一到重庆,便和曹刚分手了。按规定,曹刚到“军统”总部去汇报工作,而理查德首先便和宋美龄取得了联系,被安置在歌乐山的一处别墅里。这时,恰巧赶上蒋介石和陈洁如私下姘居、重新和好的事情被宋美龄发现,他们夫妻大吵大闹,宋美龄也复发了她的神经官能症,感情异常脆弱,她一见旧日的友好同窗理查德,便不管不顾地扑到他的怀里痛哭了一场。

他抱着她那浑身颤抖的身体,安慰着她说:

“亲爱的夫人,你太激动了,这有伤你的身体。”

他好容易把她劝住,才闹明白她为了蒋另有所欢,而在吃醋。他的到来,恰好填补了她感情上的空虚寂寞。蒋介石总是留在各种会议和宴席上,很少回家跟宋美龄一起用餐。他得知他从前的宗教指导从敌占区来到重庆,正陪着美龄,他乐得摆脱。这样,理查德这位远道来的异性朋友,反倒成了陪着她消愁解闷的伴侣。按照西俗,她挽着他的臂腕,漫步于山城树林与草坪的花前月下,等于是重温了一次她在美国大学时代他俩的旧日情愫。这使得宋美龄因发现蒋的“外室”问题而使她得的那场严重神经衰弱症有所缓解,精神得到一些慰藉。爱弥丽正在珍珠港,虽然他没得到日本偷袭后有关他妻子生死存亡的消息,可他能从集中营解救出来,现在又是完全自由的人,更何况他也不愿意过早地回到北平去受日本人的窝囊气和精神侮辱。所以,他在重庆呆得很舒服很愉快,一切都使他感到非常惬意。他俩漫步花间时,宋美龄还常常握住他的手,跟他眼泪汪汪地说点知心话。“哦,亲爱的狄克!我的那个oldhusband(老丈夫)并不爱我,只是需要我,……他说过,他就是《圣经》中耶里米亚第三十一章所说的‘耶和华将由一位妇人之手显示奇迹,……’我不幸就是他所说的护卫他的那个妇人。你知道么,这就是我们没有爱情而只有政治依存的那种夫妻关系,他爱着另外的女人……哦,假如你能体会一点我的痛苦那该有多好!

……”

这样自由散漫又颇有情调的生活,他无忧无虑地过了两个月。但他心里还是不能不惦记着今井武夫要他勾通“桐工作”的事,因为他认为只有他在这方面做出成绩,才能对狱中的司徒雷登的处境有利。所以他暗自焦虑地想和蒋介石碰面,以便跟他亲自探讨建立重庆与日本之间的联络问题。

他刚到重庆的那天,便去侍从室去找他的老朋友陈布雷主任,求他通报蒋介石,给他一点会晤的时间,以便商谈“桐工作”的内容。陈布雷答应着,尽快给他安排接见日程。这一天他终于得到通知,让他次日清晨到总裁的私邸花园去晋见。

这一天他起个大早,用心地准备了汇报提纲,准八时赶到花园去等候。

蒋介石在寝室里照例是七时起床,很快地洗盥完毕。按照他一向的习惯,早晨无论多忙,他都要念一、两段《圣经》,做早祷,然后再坐在蒲团上,数着檀香木的念珠,默念一阵孟子的“养气章”和曾国藩的“主静箴”,最后闭目片刻,才算完成他早晨修身养性的功课。然后他走出寝室准时走到屋后的这座玲珑的花园,来应理查德的约会。

理查德一见蒋介石的身影出现在那片花坛中间的石子路上,便赶紧迎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鞠躬礼,然后又伸出手去,抓住了蒋介石伸给他的那只鸡爪般的多皱瘦手。蒋介石微笑着,说了一句:“李会督,咹,这个你好!”便牵起他的手,两个人走到假山石旁,找了一张长椅坐下,开始了一场郑重的关于“桐工作”的谈话。

蒋介石的脸色焦黄,嘴唇干燥,他舔了舔嘴唇,一听理查德是受日本华北派遣军之托前来联系和谈工作的,便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亲爱的挚友狄克,我的宗教指导!你不远千里而来,一路风尘,吃了不少辛苦,关于跟日本密谈停战问题,我对你实话实说,不来半点客套,以咱俩的关系,不用那一套外交辞令。”

理查德用目光追随着蒋介石的一举一动。他谦卑地搓着手说:“谢谢您,几年不见了,感谢您对我一如既往。我身陷敌占区,这次是为了让我来重庆,才把我从美国侨民集中营叫回来,我没有办法,为了活命,也只好亲自来一趟。”“咹,这个,很好!”接着他便发起牢骚,“关于这件中日谈判停战的事,一提起来我不是一肚子气,而是三肚子气。狄克,你设身处地的想想,我是中国的领袖,我是中国政府的首脑,我的地位你明白,不容遭受半点揶揄。可是这个日本对我怎样呢?简直太不够朋友了。1931年小鬼子突然出兵占了我的东三省,我忍让了,硬是下令东北军不准开枪还击,还颁布了‘敦促睦邻令’,这还不行,还非要我在条约上签字承认满洲国不可,你想想,板垣征四郎这群混蛋,他一点面子不给我留,这不是成心砸我的金字招牌吗?当时全国一片声讨,特别是中共盅惑大众,老百姓骂我实行不抵抗主义、骂我独夫民贼、骂得我狗血喷头,以致于闹出西安张学良、杨虎城的兵谏。后来日本又无端发动了卢沟桥事变,前两年近卫文麿发布声明,竟扬言中日停战不以我蒋基人为谈判对手,哼,娘希匹,这小日本竟敢如此蔑视我蒋某人,唉,那阵子我的日子可真不好过哟!”说到这里,他气忿地站起来,挥着拳头说:“唉,狄克,说起来日本欺负我的事多了,后来,冈村宁次发动了湘桂战役,又封锁了我的唯一运输通道滇缅公路,真逼得我焦头烂额、一筹莫展呀!这时候我派员跟日本军部秘密谈判过,他们的条件太苛,一时达不成协议。最糟糕的是,这件极密的事,还是在香港谈的,竟让中共那边知道了,马上又是广播,又是登报,足一阵宣传,惹得全国愤怒,只好罢手。”他拍着大腿,气得脸色发青,一阵咳嗽,才使他停下话语。

他们开始沿着花径慢慢踱步。蒋介石因为接待的是熟人,他穿的是宽肥的睡袍,趿着美国的皮拖鞋,两个人挽着胳膊,边走边谈。

理查德等蒋介石消了气,才又问道:

“您打算还怎样继续这个工作呢?看样子,日本那方面是够着急的。”

蒋介石冷笑几声,露出那一口崭新的假牙,恶狠狠地说:“娘希匹!让他们也着着急,尝尝我那时的滋味吧!狄克,正因为你不是外人,我对你把实话全盘托出。眼下苏德战争希特勒已露出败相,北极熊终于顶住了德国这匹发狂的狮子;第二战场正在开辟;美国已在中途岛、所罗门群岛,大败日军。啊,我能熬到今天,眼看着日本就要战败了,我还能跟他单独媾和吗?那就不划算啦!我要跟你说的是,我的心腹大患还是敌后天天坐大起来的共党,这股越来越大的军事力量,将来一定是我光复失地的障碍,我每每想起这件心事,就会夜不成寐。我现在之所以暗中还要跟日本拉扯谈判这条线,我的真正用意之所在,无非是在我的军队鞭长莫及,让他们跟共党去纠缠、厮杀,削弱共党力量以免我将来收拾不了这些共军而已,侬晓得啵,我的这番用意?”

“啊,您的神机妙算,真令人钦佩!”理查德奉迎着说,心想到底是混迹上海滩的经纪人、大流氓,以他的全套经验运用于政治谋略手腕,不愧是一位曹操型的枭雄人物。他马上接着问:“既是如此,委员长,您是否要派几位联络官做做样子,跟日方继续保持谈判态势呢?联络人您可以指定我和司徒先生,这样,我就可以不去集中营,司徒先生的条件也会有所改善,您是否能这样安排?”

他笑起来,很高兴地回答:“好,可以这样戏弄他们,要的,要的,你就虚予委蛇吧,回头我通知戴笠把随员名单拟出来,当然你和司徒先生是必推荐的人选喽,你回去就可以开始跟他们周旋着。……听布雷告诉我,说你说的,这件事是冈村宁次亲自参予的,是这样吗?”

“是的,这是东条首相亲自找他谈的,委派下达的秘密任务。所以冈村很急迫。”

蒋介石又一次得意地笑了,反剪着手,在五彩石的甬路上慢慢地走着,这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握起一只瘦骨嶙峋的拳头,晃动着说道:

“狄克!没想到我蒋某人从柳条沟、卢沟桥也能熬到今天!大江南北,有的是共军为我血肉捐躯,拼死拼活,终于顶住了,啊!这个战争的主动权如今是操在我手里了!哈哈,哈哈,……娘希匹!……来,我们一同共进早餐吧……”他得意地抖动着细腿,迈着碎步,朝洁净的小餐厅走去,理查德紧随其后,也进了餐厅。……

这次谈话后,理查德被宋美龄一再挽留,又住了半个多月,每天陪着夫人聊天、打扑克牌、甚至带着他一块去为伤兵募捐,吃的好,精神愉快,他的体力已恢复到足以取悦女性的程度了。在告别宋美龄的时候,他亲切温柔地对她说:“亲爱的夫人,你不必为我们的分别难过,有了蒋先生的手谕,我会来去自由,而且很快又会回来的。”

她送他走的时候,她还是犯了神经衰弱症,她抑制不住地迸溅着眼泪,用哭腔说:“哦,狄克,不要忘了我啊!”

他跟着曹刚离开重庆山城,取道河南界首,回到北平,他首先奔到外交部街去看望司徒雷登,给他带了富有营养的食品,换洗衣服,还附耳低语,把实情都详细地告诉了他。司徒勉励了他一通,说他“很有点外交手腕,将来把日本打败,我要是当选了总统,就选你当我的国务卿,哈哈……”次日,他又跟着曹刚马不停蹄地去武官处向今井武夫复命。他竭力做出虔诚和高兴的样子说:

“今井先生,这次去的时间长,主要是等着蒋介石的接见,为了郑重地把这件工作办好,我要求一定要‘最高’接见,果然有效。”

今井听了非常兴奋,他忙问:“他有什么具体安排吗?”“有,”理查德转动着眼珠,用他布道时的口才说,“蒋先生准备近期就派出一个规模较大的谈判小组,正式进入工作,他希望这次无论如何要取得进展……”

“哇,腰细腰细,太好啦!我可以马上向总司令回话去啦,你走后,他过问了好几次了,哈,这回可好啦!来,这回我请客,在回春亭日本料理店为您洗尘,真是辛苦了!”

今井武夫信以为真,为这件事他真的异常兴奋,当晚他就去旃檀寺面见冈村宁次,冈村听了这个消息,脸上微露笑容,长出了一口气:“啊,这该死的‘桐工作’总算有了眉目,今井君,要抓紧这个美国传教士,加紧进行。这个理查德跟蒋氏夫妇关系甚笃,能面见蒋本人,比朱琛又进一步了,他只好找王大祯,看来这次最有希望了!”他高兴地立刻命令交换台往东京挂长途电话,向东条英机首相报告“桐工作”进展顺利。

理查德也只好扯起这张虎皮,每天靠谎言过着如履薄冰、既疚心又享乐的生活,过一天算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