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井武夫坐在香港的格兰德旅馆的走廊里,用四十倍的望远镜,秘密观察重庆派来参加和平谈判代表的动静,已经有好几天。还天天等待启德机场华籍主任送来每天上下飞机旅客的名单,他已分析出重庆的代表每天必派联络员飞回重庆汇报情况和领取上峰的新指示。不过这种飞机总是在深夜起飞。但是自上一轮谈判,重庆的代表宋子良回去后,又是半个多月,而这半个月来国际风云变化又是那么巨大,还不见返回,使他心焦如焚。
在他与重庆接触密谈和平协定和扶植汪精卫政权这两种极端矛盾做法的时光里——也就是说在他奔走于“桐工作’与“梅工作”两极之间的时期,世界形势又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德军以“闪电战”占领了丹麦、挪威,又在西线大举进攻,将英、法、荷、比军的主力击败后,又向英法海峡和巴黎进击,使四十万英国派遣军被围于敦刻尔克,直到6月上旬才算突围,德国的大型飞机“容克”,正在空袭英国的本土。眼看着希特勒成了欧洲十四国的占领暴君,这深深地刺激着日本的朝野,一时间向南方挺进的南派在军部里占了上风,为了尽快结束这场中日战争,以便拔出脚来向东南亚大刀阔斧地迈进,发动中日这场战争的近卫文麿在这种大时代的背景下,才又重新登台,为的是让他设法结束中日战争。
今井武夫曾被召回国一次。现在他手里拿着的文件正是7月27日内阁会议上通过的那份《世界形势进展对时局处理纲要》,他坐在走廊里,一边观察动静,一边阅读这个文件。“是的,这文件指示的很对,也很及时,”他边看边想着,“是的,帝国为了应付世界局势的变动,改善国际国内的形势,必须迅速解决中国问题,并抓住有利时机解决南方问题。”他低头看一眼文件,那上面写着:“在中国事变尚未解决之前,应考虑内外情况,决定向以对南方施策为重点的局势转移。”
他在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上写下注意事项:
一,为了处理中国事变问题,应集中运用政治军事的综合力量,特别是要彻底杜绝第三国的援蒋行为,采取一切手段,务使重庆政权早日屈服;
二,为促使法属安南彻底断绝援蒋行为,并要求其同意负责对我军的补给,允许我军过境及使用飞机场,为帝国获得必要的物资给予方便,根据情况可以使用武力;
三,对香港,为彻底切断在缅甸的援蒋通道(指滇缅公路),要求予以配合,并为消除敌意加强各项措施……
他为了克服难耐的瞌睡,吸起一支烟。不久前他刚在南京做了白喉预防注射反应,现在还在发着低烧,难以忍耐的无力、疲倦,他不得不勉强苦撑。他把身子倚靠在藤圈椅里,双腿加在凳子上,让自己更舒服一些。他吐出一圈圈淡蓝色的烟雾,半闭着眼睛,一幕他坐在东京统帅部开会时的情景又活灵活现地回到他的眼前。参谋本部作战课长冈田重一大佐在会后把他拉到自己的小办公室,两个人喝着从杭州运来的龙井茶时对他说的那段话,这时又清晰地回响在他的耳畔:
“今井君,你必须明白,帝国没有比现在更需要结束中国事变问题的了。开战三年来,没有从正面战场结束战争,这已十倍地超过了近卫首相当年发动战争时扬言三个月灭亡中国的预言,使我们陷入了战争的泥沼之中拔不出腿来。所以,你所担负的‘桐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肩负着中国事变的重担而又对南方行使武力,这是极端冒险的行动。然而解决中国事变又别无良策。你必须明白,中国事变乃是国际形势之一环,如果错过这一最后机会,则不仅过去的努力成为泡影,而且日本还不得不退回到中国事变以前的状态。经过反复考虑的结果,认为无论如何总得摆脱解决中国事变的困扰,从而必须利用国际形势的非常局面。我们一方面加紧进行‘桐工作’,一方面还要利用当前南进的天赐良机,两厢努力夹攻,以期收到中国事变自然解决的效果。今井君,如果这场战争拖住我们的腿,以致退到中国事变前的状态,特别是1931年‘九一八’以前的状态,我们的帝国——无论是天皇还是国民,在精神上受得了这巨大的刺激吗?”
铃木卓尔武官走进来了,皮靴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回忆。
“像片洗好了?人的影像看得真绰吗?”
铃木卓尔手里拿着刚从暗室里冲洗出来的照片,走到桌子前。这是今井在香港九龙半岛旅馆会谈时,在243号房间,趁人们没有发觉时,由铃木从钥匙孔里偷拍的宋子良的头像和全身的正侧面像片。一种职业习惯,使他对这个才能低下、毫无谈判经验又缺少历史知识的宋子良,产生了怀疑①。在这之前,他还让秘书查阅了日本情报机关的几种“人名鉴”,结果光是出生年月一项就矛盾百出,有的记载着1893年生,有的记载着1899年生,相差6年之久,而关于宋美龄的出生年月也有1899年和1910年生两种记载,这就无法断定他究竟是宋美龄的哥哥还是她的弟弟。经过颇为周折的比较,才把这些资料综合起来判断的结果,有这样的特征:宋子良当时为43岁,独身,身量矮,约有一米六左右,面貌平庸,左手曾患有类风湿病,活动受限,四方脸型,肤色微黑,唇厚有黑痣,说话快。特别嗜好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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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个宋子良,据日本史料记载是冒名顶替的,其后在1945年6月,被上海日本宪兵队逮捕。经辨认,证明该人为当年假冒的宋子良,此人自称“蓝衣社社员”,为“军统”戴笠之亲信,长期在浙江领导秘密工作,为日本逮捕,送往上海被参加“桐工作”的日方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特派员坂田诚盛认出。今井曾为此人说情,说他过去是重庆的谈判代表,可以放他,让他继续充当联络,正在此时,日本于8月15日宣布无条件投降,该人立刻以战胜军的身分恢复了自由,今井则因战败而失去了自由。
今井拿过还没有烘干的照片看了看说:“嗯,拍得技术的确不错,请你给四明银行董事长吴启鼎打个电话,让他过来认认好吗?”
铃木卓尔立刻派车把吴启鼎请来。
“吴先生,你们那里人多眼杂,我不便在你处,”今井站起来,扶一扶金边眼镜,微笑着解释,把像片递到来客手里,“你跟宋子文有交情,请你认一认,他是不是宋子良?”
吴启鼎摘掉近视镜,换了一副花镜,仔细看了一会儿说:
“要从这张照片看,倒很像。宋家是海南岛移民出身,身体发育不均衡。这一点很像。可是我记得宋子良的唇上并没有黑痣呀!”
当时很难决定这位重庆代表的真伪。于是今井武夫决定次日清早乘“白银丸”由香港启程,经广东、台北,返回南京,找熟悉宋氏兄弟的达官显贵来辨明真伪。
船一到南京,今井马上就赶到正在等待开张的汪精卫政权的机关去。请陈公博、周佛海、林柏生,甚至还请了汪政权的头号特工头子李士群等人帮助鉴定。周佛海说:“这人像其弟宋子安”,陈公博说“不像”,其他的人意见分歧,还是不能确定。当时铃木还曾得到一份情报,说“军统”驻香港的头目,名叫王新衡,年龄36岁,身量一米六左右,长得白皙,说一口浙江官话,是蒋介石的奉化同乡,颇得戴笠的宠信。他的情况非常近似,现在的所谓宋子良,是不是就是这个王新衡呀?!总之,经过好几天的努力,也没解决了真假问题。但是铃木打来了加急电报,第二轮商谈马上就要举行了。“嗯,管它呢,”今井武夫找出了自我安慰的办法,“对于这个自称宋子良的替身尽管有不少疑惑,可是又何必过分拘泥于他的真假呢,只要我们可以利用他做为和平路线的窗口,把他做为这条路线沟通与重庆的直接联系就够了。”
第二次中日双方委员的预备会议,因为日方的翻译坂田和矢仓两位特派员在香港的日本旅馆松原饭店正和洪帮的人员接头,突然被香港的民政厅警察包围逮捕,曾被投进监狱,他们深怕暴露会议内容而把会议地点改在澳门。
那是6月4日的午后,在大雨滂沱中,于一片白茫茫的雨雾笼罩中,那艘“白银丸”在澳门港口靠了岸。熟悉这一带地理的铃木卓尔,带着今井武夫、臼井大佐和新从总司令部调拨的翻译内之宫中尉,一共是4个人下了船。为了躲避外间的注意,他们一上岸便装作不认识而分别住宿。今井和臼井住进贝拉比斯塔旅馆;铃木住在三和公司;内之宫在利贝拉旅馆下榻。另外陆军总司令部还派来专驻澳门熟悉地理风俗习惯的片山参谋,担任联络官,专门负责这次会谈的联络事宜。
今井住的贝拉比斯塔旅馆,是一处粗糙的木结构建筑,他觉得它特别像西欧三流国家偏僻的农村房舍,在小小的院落里,可以看见房舍后面房顶上高高悬挂的十字架,朝夕传来教堂噹噹的钟声,徒然使他的内心有一种落魄的感觉。
当晚就举行了首次会议。那时是9点整,还在下着时大时小的雨,淅淅沥沥,颇有一些凄凉的秋意。为了极端的保密,会场选了远在荒郊海滩的一处阴森森的空房,好像一处闹鬼的凶宅。汽车没有开到门前,下车后一片漆黑,他们陪着小心,跟着一位帽子压住前额的向导,左拐右转地走了好一阵,才来到有暗岗的门口。接应的人立刻把他们这四位代表引进光线暗淡的地下室。空空荡荡的屋子中央摆了一张长桌,桌子上间隔均匀地燃点着四支大蜡烛,恍恍惚惚地颤索着。中日双方的代表,相对地坐在桌旁的椅子上。重庆的正式代表是三人:他们是章友三、陈超霖和自称是宋子良的那位,另有一位帮办是牵线人张治平①。房子周围由安排这次会场的中方保镖张汉年担任监视警戒。今井注意到偌大的院落房间空寂无声,一切都锁在带有几分恐怖的寂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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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中国重庆代表的真实身份:章友三,原驻德大使馆参事,现继曾仲鸣(在河内被炸身亡)之后任最高国防会议秘书主任;陈超霖,重庆行营参谋处副处长;张汉年(预备代表)为陆军少将、侍从次长、香港特使。
双方代表刚一就座,第一件事就是相互出示正规的委任状,查验个人身份证明。今井武夫做为日本的首席代表,出示了担任闲院宫载仁亲王给中国派遣军总司令西尾寿造的“大陆指令第676号”的指示,内开:
兹任命中国派遣军司令官责令所需机关按附件“桐工作实施纲要”与重庆政府代表进行停战谈判。此致中国派遣军总司令西尾寿造阁下。
参谋总长载仁亲王
昭和十五年三月十七日
还附上西尾寿造总司令的正式委任状。中国方面出示的委任状上,是用军事委员会的信笺,上面有蒋介石以军事委员长的署名,盖有官仿大印和蒋中正的个人小印。上写着:“兹派陈超霖、宋子杰、章友三代表研究解决中日两国事宜。此令。中华民国三十九年六月二日。蒋中正。”今井武夫这是第一次在正式谈判场合看见重庆政府的正式信函和正规的委任状,他把那格式深深地印在了脑中。
验证完了,宋子良先站起身解释他此次改名宋子杰的意思是因为日本驻上海的和知鹰二曾向新闻界披露了今井来港密谈的任务,深恐在香港引起对宋氏兄弟的人身安全问题。追踪过宋子良真假的今井武夫这时只淡然笑一笑,表示对改名事予以充分谅解。于是会议便就双方带来的停战协定草案,逐项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但气氛是和谐的,完全不像两个正在交战的国家。会上,重庆代表对“和平实现”后只是涉及如何配合讨伐共产党的问题,陈超霖才变得那么痛心疾首和慷慨激昂。
“对共产党,”陈超霖急不可待地站起来高声地说,“蒋委员长已有决策。他曾一再指出,中国共产党料到在和平到来的同时,国民党将立即企图发动对共产党的剿灭战,因而企图尽可能在抗日战争中扩大自己的势力。因此,如果秘密会谈一旦达成协议,当然要进行讨伐。而且,讨共计划业已制定。如可能的话,希望在7月以前就实行。胡宗南、蒋鼎文、朱绍良、卫立煌、薛岳等将领已纷集重庆,并已协商完毕。不久将派赴西北地区,命其担当防止共产党反抗的任务,因此,恢复和平后,恐怕要向日本请求武器补充等等的援助。当然,宣布停战之时,亦要发表反共宣言,涉及时际内容等项问题,希望与日方协商。也许会遇到国民党内某些人士的反对,如反对派元凶冯玉祥,蒋委员长对此也下了决心,准备使用各种方法挫伤他的锋芒,实不得已时,甚至将采取最后的强硬手段。”
对重庆代表的这番求援献媚的陈词,今井武夫颇感兴趣。
当时的气氛也异常活跃融洽。
会谈一直到午夜三时方散。回到旅馆后,今井打开了当天的报纸,见报端以赫然醒目的标题发表了“宋美龄来港就医,治疗牙疾”的消息,他对同室的臼井大佐说:
“看,蒋介石的心腹来了,宋美龄显然是到此督阵,亲临指导喽,足见蒋本人是很重视这次会谈的啊!”
“是啊,你想想看,一旦召开日中的巨头会议,近卫、板垣和蒋介石会谈,不管成功与否,都会给共产党和强硬派造成反蒋运动的口实,而可能发展成为内战。这一点是洞若观火。所以,巨头会议召开之日,必定是签订协定之时,而且必须准备好剿共的部署才行。蒋本人是很注意这一点的,所以才如此保密。唯恐走漏半点消息为共方抓住把柄。”
这次会谈一共进行了三天,白天躲在旅馆睡觉,照例是晚上九时开,午夜三时散。会议的最后,在三个议题上发生了分歧,一是满洲问题;二是驻兵问题;三是关于汪精卫问题。会议以国民党对日本的“觉书”陈述了以上不同三点意见为结束,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散会的那天,又是凄风苦雨,这更增加了今井武夫的忧郁情绪。他站在贝拉比斯塔旅馆破败的阁楼上,听着后面教堂传来的沉闷钟声,不由得回想起第一次在香港秘密会谈时的情景。那时他应宋子良的邀请,两人一同跑到香港岛南岸的仔芦山酒家共进晚餐。饭后,他们在离岸稍远的海面上划着小艇进行了会谈。那时,正是湾内风光明媚的5月,十三四的初升月亮是金色的,遂后变成了光辉远射的银色,又圆又大,映照得港湾内金波银波荡漾起伏,从山头又传来有若松籁的吹吟。那时他感到谈判的前途非常光明,心情也异常的愉快开朗,现在他觉得在满洲国的承认方面陷入僵局,前途很可能是暗淡的,这个鬼地方是如此的黑暗,阴森恐怖,他的心情充满了凄凉悲哀,两次相比是何等的不同啊!他深深地为他帝国的前途而担忧。
散会后,铃木离开澳门返回香港,今井和臼井乘“云阳丸”到达广州,在这里改乘飞机返回东京汇报。可是由于气候恶劣,在太刀洗被迫降落。两天后今井送臼井回国,他返回了南京,向中国派遣军总司令西尾寿造和其他首脑,汇报了会谈的情况。
在这以后,今井还不断地和重庆的代表秘密通信,继续商谈巨头会议的问题。但是渐渐地书信往还少了,消息也慢慢闭塞了。
有一天,正当今井为“桐工作”的无结果感到愧疚,坐在屋里写辞呈的当儿,曹刚忽然跑了来。这是他从重庆经界首的“阴阳界”回来后,第一次和今井武夫见面。他们说了一般的寒暄话后,曹刚见屋里没有别人,便凑近今井,小声地说:
“老兄,我告诉你一件秘密吧,‘桐工作’是不会取得进展了,因为第一是蒋先生讨厌汪精卫发表的什么《和平建国宣言》①,特别是用那种劝降的口吻,跟蒋平起平坐的地位,建议什么重庆方面立即停战,共谋和平之实现,惹老头子火冒三丈。第二是不知道这件事怎么走漏了风声,不光中共那边知道了,总在《解放日报》上发表揭露性和攻击性的文章,说什么反对‘东方慕尼黑’阴谋,而且连美国也得到了这方面的情报了,史迪威直接向老蒋提出了质询,又加上你们的外长松冈洋右在柏林签署了德意日三国军事协定①,蒋一向依靠英美,他怎么还敢进行这样的会谈呢?这是国际形势所使然,你个人引咎辞职又有什么用?依我说,你根本就用不着难过。来,把这一切苦恼都忘了吧,我请你到贡院东街的小巴黎餐厅吃饭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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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汪精卫的《和平建国宣言》是1940年3月12日发表的。
①此协定于1940年9月27日在柏林签定。
在小巴黎餐厅,虽然有女招待陪酒助兴,但今井依然有些闷闷不乐,到夜11时,他俩回到住处,曹刚多喝了几杯,半躺在床上说:
“今井君,就着我在南京,是否可以推荐我去日本驻外使馆工作一阵呢?”
今井哈哈大笑起来:“老弟,你真行!你都忘了,至今汪政权还没正式开张哪,这还不都是为了‘桐工作’顺利进行吗,可是现在已经连续推迟了好几次,实在不能推迟了,已经使汪精卫感到对他冷落了。”
“那就敲锣打鼓地开张吧!”
“是的,”今井借酒浇愁,也喝多了烈性酒,他压抑不住胸中的郁闷,对曹刚吐露了真言:“臼井大佐从东京打来的长途电话,告诉我畑俊六大将已辞去陆相的职务,由东条英机①中将接任。他听了‘桐工作’的汇报,非常生气,他拍着桌子发着脾气说:‘这真是岂有此理,我军在中国境内正面战场推进一向快如乘风破浪,打得蒋军望风溃逃,除了台儿庄②一战我军强十倍于我之敌受挫和张自忠死拼抵抗外③,几乎所向披靡,何以跟败军首领蒋介石谈判和平?进行这项‘桐工作’,这简直是中国派遣军的越权行为,应该立刻予以停止。’你看,我们白费劲了,唉,”今井武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继续说:“曹丧,你看,我们帝国中央首脑出了分歧,政府和军部在重大问题上发生了矛盾,我们这些做具体工作的人何去何从呀?真难呀!太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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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东条英机(1884—1948)日本战犯,此时尚为中将,后提升大将。“九一八”事变后任关东军宪兵司令官。“七七”事变前夕升关东军参谋长。1938年任陆军次官,次年转任航空总督。1940—1941年任陆相时,积极主张扩大侵华战争和准备对英美战争。1941年10月组阁,兼陆相、内相。12月发动太平洋战争,又兼军需相和参谋总长。在日本败局已定的形势下,1944年7月下台,日本投降后自杀未遂,不久被捕。经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绞刑。
②台尔庄,抗日战争初期中国军队和日本侵略军在山东南部台尔庄(今属枣庄市)地区进行的一次会战。1938年3月下旬,日军第十师团向台尔庄进攻,一度被中国守军击退。4月3日,中国军队的四十万优势兵力,包围进攻台尔庄之敌,并击退由临沂增援之敌第五师团一部,至4月6日取得了歼敌两万余人的胜利。
③张自忠(1890—1940)山东临清人,字荩臣。1916年起在冯玉祥的西北军中任营长、团长等职。1931年任二十九军任三十八师师长兼张家口警备司令。1935年华北事变后,任察哈尔省主席、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兼天津市市长。1937年七七事变后,一度代理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旋即离去。后率部在台尔庄等地与日军作战。1940年5月在襄河南岸南瓜店前线作战中壮烈牺牲。
这一晚他俩好像对比着发了一通牢骚。次日起床后,今井的脑袋昏昏沉沉地发疼,他戴上健脑器,写了一份辞呈。他亲自赶到太平路原中国陆军总司令部的驻地——现在是日本帝国中国派遣军司令部总部拜见司令官西尾寿造。
西尾穿着金光闪闪的将军服,胸前佩戴着金鵄一级勋章,端正地坐在靠背椅里,木翼电扇有节奏地嗡嗡响着。他看完今井的辞职书,对他说:
“我想你不必辞职,你尽了力……”
“可是,我没有任何成绩可言,”今井武夫立正站着,从镜片的闪光里可以看见他的眼里闪着泪光,“我考虑到,个人主动担当日华停战和平谈判工作以来,始终未取得什么成果,痛感自己责任的重大,不胜内疚。我感到自己不应再恋栈军职。所以还是请准许我……”
“不,不必急躁。依我看,今后可能还有举行停战谈判的时机,你已经很努力,现在只是需要暂时耐心地等待时机的成熟。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干。眼下,汪精卫的问题,不能让他这群人光是住在上海闲呆着,按说早就该成立南京政府了,举行政府成立的仪式,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拖了,而这件棘手的事,也需要你来张罗操办呐!。”
今井在眼里转游的眼泪,顺着眼角流淌下来,他的情绪非常激动。他得知陆军省已传出将他调职的内部消息,是西尾大将不同意,才没有因为陆相为“桐工作”发脾气而将他调出,他才被破例地撤销了调令。使他此刻深感知遇之恩,竟激动得如此感激涕零。他脚一并,深深地鞠了一躬,退出了总司令官的办公室。
他回到住处时,曹刚正给周佛海打电话,见今井回来,马上挂断了电话。
“喂,曹丧,西尾总司令官对我挽留了,”今井因为兴奋过度,并没有注意到曹刚在给谁打电话,便像喝醉酒似的举起双手,高兴地宣布着,“已经定下来,月底就要宣布汪先生的南京政府成立了,啊,我一直奔波忙碌的‘梅工作’,总算要开花结果了!曹刚君,我敢保证,你想当驻日外交使官的愿望,一定能达到!”他说着走向酒柜,从里面拿出一瓶太阳牌啤酒,倒了两杯,“来,不必烦恼了,咱们庆祝吧,你现在先别回北京了,留下来,跟我一块儿忙活筹备南京政府的工作吧,咱们的好戏要拉开帷幕了!”
曹刚举起了酒杯。这次他回重庆在“军统”戴笠处领下了两项任务:一项是立即建立和周佛海的暗中联系,在他家内设立一部电台,蒋亲下手谕,让他“曲线救国”;一项是调查中共的武装实力和在沦陷区的限共活动,还要加强,所以今井约他帮助汪精卫的南京政府成立工作,正中他的下怀,他非常兴奋地把这份工作答应下来。他微笑着,青灰色的小窄脸上,嘴角边又浮现出那两颗豆粒般的小酒窝,眯缝起亮晶晶的一对小眼儿,高声地说:
“今井先生!这是你谋略工作的成功,我的时候,庆贺你,干杯!”
“干杯!中国有句俗话,叫做‘东方不亮西方亮’!”
二
经过了一阵紧锣密鼓的准备,这个在日本卵翼下的“难产儿”——汪记南京政府,终于在3月30日上午宣告成立了。3月28日的晚上,艾洪水以“中华通讯社”特派首席记者的身份,赶到南京。自从他与李大波在翠峦的庄园同一天结婚后,他立刻觉得身价倍增。他随着岳父章怀德对伪满洲国的大头目上至张景惠下至各大臣,都进行了一遭拜门活动。现在他父亲艾肩吾不仅住进了新庄园,而且还到彩云的陪嫁佃户庄子上以新主人的身份去视察了好几趟。艾洪水当然亲自出马去过鹤岗煤矿和哈尔滨的五金行对过帐目,查询过经营业务,自然是新婚燕尔加上志得意满,有点财大气粗的派头。他现在已然没有丝毫的苦闷,完全不像在事变时那么痛苦。自从他帮着曹刚跟踪了方红薇,又帮着他舅父章怀德把李大波劫持到翠峦庄园软禁以后,他什么顾忌都没有了。
在这之前,他先到达上海,直奔极司菲尔路76号的“特工总部①”去拜会有名的杀人魔王李士群②。一路上他想着李士群这个人的经历,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这小子过去不也是共产党员?他觉得在共产党内没有出路,便投奔了国民党,现在又投靠了汪精卫,还不是混得挺得意吗?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何必那么固执,吊死在一棵歪脖树上呢?!”想到这些,他感到极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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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特工总部”,为“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工总指挥部”的简称。
②李士群,浙江德清县人。在复旦大学期间,一度参加共产党,得到信任被派往苏联学习政治保卫工作。回国后1933年在中共中央特委工作,保卫政治局机关,并得到重视,这一年由于叛徒出卖,李士群被国民党逮捕,经不起威逼利诱,背叛革命,参加了“中统”,并留在局本部搞侦行工作。1939年成为汪伪特工头目。后因汪伪特务组织派系矛盾和斗争,1943年9月9日李士群为日寇毒死。
他来到总部门前,出示了记者身份证,便被勤务兵带到会客室去。早有秘书客客气气地接待着他。他呈上川岛芳子给李士群写的亲笔信,呆了一会儿,得到特准,秘书便把他带进李士群的袖珍小办公室去,破例地亲自接见他。
李士群正在忙着两件事:一是“南京政府”出台,一是协助日军在华中苏浙皖地区的“清乡”运动的准备工作。本来他完全不必亲自接见这位“北方佬”。可是,既然这个艾洪水拿来的是川岛芳子的亲笔信,他怎敢不出来接见呢?他一边读着这封用粉色桃花纸写来的信笺,那上面秀丽的笔体他是太熟悉了。在看着这信的同时,一段往日的风流韵事立刻闪现在他的脑际:那是在1935年的春天,李士群已成了“中统”的骨干。当时身为日本参谋本部中国课课长的影佐祯昭少将,通过中国的国民政府亲日派的关系,便把他的亲信、超级女谍川岛芳子,安插到南京中华门内江南铁路(南京到芜湖线)的板桥车站任职,充当坐探,具体任务是收集中国方面的情报,并伺机拉拢中国的官员和特务分子。七七事变后,“中统”接到邮电检查员的报告称:“发现南京中华门内板桥火车站有一女职员逐日收到外地寄来巨额汇款,行迹可疑。”李士群便被派往该处侦察。李到该处侦察几次,便被川岛芳子(她当时使用的中国名字是金东珍)的美貌多姿迷住,不久她就把这位“中统”特务俘虏到手,偷着姘居起来,甘心为川岛提供情报,于是他由“中统”一下变成了潜伏在“中统”里的日特,直到有人在“中统”秘密告发。活该这小子走运,这封检举信恰巧落到他的把兄弟、“中统”秘书丁默村①的手里,丁立刻把消息透露给李士群,并为李向“中统”的头目做了开脱解释。自这以后,由川岛芳子中间穿针引线,带领他跟上海“梅机关”领导人晴气庆胤②和影佐祯昭见面,拉上关系,为他在武汉陷落后投降日寇做了先期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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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当时丁在叛变革命后,亦在“中统”工作,后当汉奸,与李士群成为汪伪特务头子之一。
②梅机关,即在上海设立的日本特务机关。日本的特务机关属日军参谋本部领导,对中国的特务、间谍部署,由参谋本部中国课负责。派在中国的特务、间谍人员,分为四个区,即华南、华北、华中、东北,以梅、兰、竹、菊四个字为代号。梅机关是华中日本特务最高机构的代号。
李士群立即想起了那段背着供养他求学、资助全部膳食、费用的妻子叶吉卿“金屋藏娇”的香艳生活。
“哦,艾先生,我和芳子是很要好的朋友,很要好,”他操着一口浙江话,揉搓着双手,很快地说,“啊,她怎么样?”“很好!她也经常提念起先生你,”艾洪水并不了解内情,但他本能地用讨好的口吻说:“她还非常惦念你呢,她告诉我说,让你不要忘记她。”
他笑起来,点起一根雪茄烟,脸色红了一下,这既是由于兴奋也是为了那段难以忘却的记忆。那一天李士群向艾洪水大谈了一通南方的“清乡运动”规划,未来建立武装的设想,两人谈得十分投机。在艾洪水的请求下,李士群特意亲自带着他参观了这座阴森恐怖的魔窟的刑讯室和地牢。
这座原是北洋军阀陈调元的私宅,何等宏大和多么豪华啊!艾洪水一边走着参观这偌大的宅第,一边看着五花八门的原始的和现代的种种刑具,边在心里钦佩地赞叹着:“李士群这小子真能干,他是一不做,二不休,一杆子插到底,说干就干个大的,彻底!不像我小手小脚,瞻前顾后。对呀,李士群的生活哲学是‘十年寒窗,一举成名,夫荣妻贵,光耀门庭’,应该也是我的行动指南!往后,我以前的那段生活,连想都不该再想!……”
那一天他们越攀谈越高兴,李士群甚至破例在自己的公馆请他家宴。他几盅酒下肚,便吹嘘起他如何在“艳电”后受日本的委托到河内跟汪精卫见面,受到汪的垂青嘉勉,以致成为今天汪的心腹,最后还夸耀了一通在上海如何培训特务,如何通过搞恐怖、暗杀、绑架、抢劫、写恐吓信等手段,达到在上海滩树立凶威。他那得意与骄狂的神态,很使艾洪水羡慕并给了他极大的启发。“是的,我也要这样活着,破釜沉舟地干吧!既当婊子,就不要贞节牌!”在回到下榻旅馆的路上,他这样想着。
次日,他找到了曹刚,是在艾洪水借机采访即将成立的汪记南京政府中最有实力人物周佛海时,在西流湾八号周的私邸中见到的。他刚被传呼进来时,秘书把他引进一间书房,让这位“中华通讯社”的首席记者在这儿等候接见。
“对不起,周先生正在会客,请稍等。”
周佛海这时正在地下室会见曹刚。一道阳光正从地下室贴近地面的窗户里透射进来。借着这抹光亮,曹刚看见这间地下室里架设着一座电台。一位年轻的译电员坐在墙角落的一张小桌前,就着一盏光线暗淡的台灯低头书写。曹刚透过那架黑边玳瑁眼镜,看见周佛海那两只滚圆的大眼,漾着微笑。曹刚虽然跟这位仅次于汪精卫的二号人物是初次见面,但他已从影佐祯昭的“梅机关”那里得知这座颇有点来历的地下电台,最初是周佛海为日本人破获的“军统”南京站重庆潜伏的电台,当时急于寻求与重庆发生联系的日本特务机关,不但没有逮捕架设电台的“军统”特工人员,而且还特别安排了特工护送这位南京站的负责人平安过境,与重庆进行联络工作。而这次对日本建立的破获功劳,又给从政老手、老奸巨猾的周佛海,提供了一次“狡兔三窟”的绝妙机会:他利用这个电台,又为自己和重庆政府建立了秘密联系,他为此还给戴笠带去一封由他转呈蒋介石的密信。信中说他,“永远忘不了校长的知遇栽培之恩,深悔自己行动之莽撞,唯有今后暗中报效校长及党国。……”现在曹刚就是为这件事才来的。
“我的时候,是刚从重庆那边回来,”曹刚开门见山地说,并从贴身内衣里拿出了一封信,“这是戴笠少将让我带给您的。”他欠起身,把信恭恭敬敬地递到周佛海面前的桌面上。
周佛海又激动又紧张地拿起信,开亮了墙上的一盏小壁灯,迅速地看下去。从那核桃般大的墨迹里,周佛海一望而知是蒋介石写的亲笔信,那苇杆色的红格信纸随着他手的颤抖也哗哗地抖动起来,他激动地反复把这封简短的便信,看了两三遍。
佛海弟如晤:手书拜读,内情尽悉。
君有悔过思改之意,甚佳。但望君暂留敌营,带罪立功。至于今后君之前途,将予以可靠安插,望无虑。
知名不具。①
周佛海捧着这封信,依然激动不已。自从他从河内跟随汪精卫公开投奔日本以来,原以为跟蒋分庭抗礼,一切都会十分顺利,但谁承想日本为了早日结束中国战争,一直在脚踩两只船,把对他和汪的扶植去留,当成谈判桌上讨价还价的筹码,使他的心情由火炭般的热度一下冷却下来。在等待日本政府同意宣布新政府成立的这段坐冷板凳的日子里,汪精卫急得腰脊部的枪伤一再疼痛发炎②。周佛海也急得口舌生疮,为了早日确定成立的时间表,他还亲自去日本催促。他忍不住那种“弃儿的感觉”,他抓住蒋介石重庆政府也想谈判停战的机会,才背着汪日双方,开辟了这条私自通蒋的后路,所以这封好容易盼到的复信,既是价抵千金又可成为他日后的护身符。他急忙小心地折叠起来,装进信封,然后把他藏在夹皮墙里一只保险箱里锁了起来,才跟着曹刚一同到书房去会客,接受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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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信约计写于1942年10月。在这里,为了情节集中,时间略有提前,但事实确凿。
②汪精卫1935年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长兼外交部长。在国难深重时刻,屡屡发表亲日言论。引起全国人民不满。1935年11月1日,国民党在南京召开四届六中全会,与会人员在摄影时,有晨光社记者、热血青年孙凤鸣,突然以手枪向汪连开三枪,枪枪命中,一枪射中左眼外角下左颧,一枪从后贯穿左臂,一枪从后背射进第六、七胸脊骨旁部位。经医治,取出左颧骨子弹,但脊部子弹因靠近脊椎,手术未能进行。此后,成了汪生命的隐患,经常发炎、疼痛。1943年12月19日,由日军后藤部队长施手术取出子弹。但病况继续恶化,1944年3月3日被送往日本名古屋帝大医院,次日再次手术。11月10日上午并发肺炎,抢救无效,下午4时20分死去。
艾洪水一个人在书房已等了半个多小时,觉得像过了半个世纪,实在有点不耐烦。忽然,从走廊里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听差拉开门,高喊了一声:“周部长驾到!”艾洪水从沙发上霍地站起身,毕恭毕敬地深深鞠着躬。
“啊哈,是你呀!”曹刚拍着艾洪水的肩膀大笑着说,“你想不到吧?”他转过脸,故意用老朋友的口吻对周佛海说,“周部长,他是我的老部下了,过去在大学里也是中共的地下人员,后来经过感化,跟了我们,所以不是外人,你可以随意对他谈话。”
艾洪水看到曹刚跟周佛海这么熟识,而且能够平起平坐,心里虽然很是羡慕,但他依然非常拘谨,赶紧掏出小本,虚半席而坐,做出采访的准备。
周佛海听了曹刚的介绍,颇跟自己的经历相同,刚才一进门时那副官架子消失了,他摆摆手说:“算了,有什么好说哟!咱们别来那一套了,我请你们吃吃南京风味的馆子吧,好不好?”
“可是,我是华北来的,怎么交差呀?”
“那好,要发表谈话,也应该汪先生发表,我们到他那里去吧。”
“这主意真是好极妙极!”艾洪水乐得直拍大腿。
周佛海立刻让秘书给汪公馆打了一个电话,由他带着记者进行重要采访。一向好出风头、不甘寂寞的汪精卫,当即就答应了要求,让他们前去。
周佛海要了汽车,直奔汪精卫的北极阁官邸。
在车里,曹刚抓住好久没见面的艾洪水,赶紧问道:
“喂,宏绥,快告诉我,最近我看到一份黑龙江的情报,说你表哥没被处死,已隐藏在老家,有这事吗?”
艾洪水听了曹刚这话,不由得吃了一惊。“这王八蛋!死揪着不放,这坏东西又要见缝下蛆!”他在心里暗自骂着曹刚,便硬着头皮,赶紧回答:“放屁,这纯属造谣,川岛芳子不是已经把他枪毙了吗?你怎么忽然从凉锅里又冒出这股子热气来啦?”
曹刚不过是拿这话题诈他一下,见艾洪水否认得那么坚决,便不再问了。吓得艾洪水出了一身冷汗。
汽车沿着日军轰炸和大屠杀后新修的柏油路,停在了警卫森严和周围布满便衣特务的北极阁汪精卫官邸。因为事前有过联系,汽车一直通过带电网的铁门,开进了院里,停在那座精巧的有草坪的洋楼前。
汪精卫今天穿着特别讲究,他穿一身他最爱穿的白色西装,打着黑色蝴蝶结,一扫他这些天等待“开张”的苦恼而显得异常潇洒。他伸开两手,迎接他们,然后进到有褐色地板和护墙板的宽敞大客厅。汪精卫一向是一个爱滔滔不绝讲话的人,当艾洪水递上记者名片时,就口若悬河地讲起他杜撰的那套所谓“和平救国”理论来。他口飞白沫地说:
“艾先生,请你一定把我的主张用大篇幅宣扬出去。我认为,‘战争为的是生存,能生存就应该和平’,‘应抗战不抗战是民族的罪人,但能和平不和平也是民族的罪人’,‘和平有了机会,就必须下放弃和平的机会’①,所以,我主张抓住和平的机会,进行和平建国。”
“汪先生,您能否指出,在目前的情况下,和平的出路在哪里?”艾洪水小心地提问。
“在德国调解②!在近卫对华三原则!我对此是充满信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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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日本军国主义大举武装进攻我国之际,不提抗敌,而大谈和平,这就是汪逆迎合日本主子而进行的歪曲宣传。这里括弧中引证的话,便是他们典型的理论。
②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曾经出面调停过中日停战,在这里引证,只是时间上略有出入。同时1940年7月,日本外相松冈洋右又通过德国驻日公使斯塔默尔进行斡旋,想趁缔结德意日同盟条约签订的形势推进中日和平谈判,并夸口将使中日和平于两周内一举实现。显然汪精卫所指是上次和这次笼统说的。
“您怎样解释新政府国旗上三角黄巾上‘反共和平建国’
中的‘反共’主张?”
“首先我要指责的是那些唱高调的人所进行的抗日行动,我称这是‘近视眼’,正因为有这些过激的近视眼,才引来了真正抗日的共产党。过去我的同僚蒋中正先生曾经五次武力围剿中共及其军队,结果倒‘剿’出来一个二万五千里长征,产生了一个朱毛的延安边区政府,现在中共势力借着抗日,又在敌后建立了广大的根据地,八路军、新四军越抗日越壮大,这才是中国‘真正的危险’。”汪精卫说的非常兴奋,不住挥舞手臂,唾沫星子溅了艾洪水一脸。
“您说的很透彻,那么未来应该如何?”
“我认为应该日满华提携,重庆的蒋先生应该放弃武力,我们携起手来,共建大东亚新秩序,才能彻底达到反共、灭共……”
“非常感谢……”艾洪水看见周佛海指一指自己腕上的手表,他才站起身,深鞠一躬,结束了这次对最高层次人物的采访。
周佛海把曹刚和艾洪水用汽车拉回来以后,就把他俩安置在自己西流湾八号这座阔绰住宅的客房里住下。次日,为了巴结这位重庆派来的使者,除了在中央饭店犒劳了他们一顿上等酒席外,周佛海还亲自给南京最有名的李顺昌呢绒服装商店打电话,请来了手艺高超的裁剪师,给曹刚量尺寸,当场给他定制了四套全毛高级中山装和大衣,最后也送给艾洪水一套讲究的衣服。
3月30日这一天终于来临了。会场虽然张灯结彩,锣鼓齐鸣,但却如临大敌,戒备森严。除了日军、伪军手持长枪呈面背间隔相对队形列队外,日本“梅机关”的特务和李士群“76号”魔窟的便衣,都全部出动了。到处悬挂着加有黄色三角巾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粘贴着国民政府“还都”南京的标语,用这种鱼目混珠的手段欺蒙不明真相的黎民百姓。曹刚、艾洪水随着周佛海的车开进了会场。贵宾席上,只有维新政府的头目梁鸿志和华北临时政府的首脑王克敏、日本派来的特使前首相阿部信行参加了会议,当然,在外宾中也少不了今井武夫和影佐祯昭,总的来说,这次“还都”仪式显得冷冷清清,很不景气。但是汪精卫却以代理主席的身份,①昂首阔步,精神抖擞。他一直担心的被打入冷宫的命运总算避免了。主要的仪式是宣布汪精卫及各院、各部、各会汉奸头子就职,汪精卫操着广东番禺话发布了所谓宣言和政纲,会议便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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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大汉奸汪精卫为了迷惑群众,让人认为是国民党正统,除打出“还都”口号外,还自任代理主席,主席一职仍为原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空着。
刚走出会场,曹刚把艾洪水拉到一旁悄悄地对他说:“艾,借着这次出差,咱俩好好来一次游山逛水吧,听说,你现在成了东北一个大财主的女婿,腰缠万贯了!本来是一文不名的穷光蛋,现在也成了庄园主和有买卖的东家了,还不乐呵乐呵?请我犒劳一顿,祭祭咱这五脏庙儿?人活着图什么呀?!对不对?”
“好吧,过去在天津逛三不管、浪花馆、游廊地,都是你掏腰包,这回我有了钱,该我请你足逛南京城了。想不到我艾某人今天也能做东了。”
周佛海被宣布为新政府的财政部长兼警政部长,握有财、军两大实权,正自得意,又跟重庆挂了钩,能在涨落变幻的大潮中左右逢源,更是喜不自禁。趁着他高兴,曹刚向他要了一辆德国“奔驰”汽车,在这座汉魏六朝以来设郡建都的古老石头城中,到处驰骋游逛。他们不仅登紫金山,逛雨花台,还游历了青龙山、栖霞山、燕子矶和钟山,又吃遍夫子庙的六朝居、奇芳阁、雪园、大富贵等名馆名菜,当然也免不了去那下处逛苏州清吟小班,眠花宿柳。足玩了一通,才预定了车票,准备返回北京。
临走的那天,他俩特意从南京赶到上海虹口东体育会路七号的“梅机关”,向今井武夫告别。今井是在大会散会后随他的密友、同僚影佐同车回到上海“梅机关”的。
今井的样子很疲倦,稀疏的头发好像更显得稀疏了。他本想在上海休息几天,但是没有完成的“桐工作”依然使他耿耿于怀。他给曹刚和艾洪水送行,在他俩上车的时候,他拉住曹刚的手说:“我明后天也赶回去,在北京见!”
他俩搭上北上的列车,返回北京,结束了南京之行。
三
五月初,东北广袤的黑土地正处于返浆时期。翠峦庄园上下人等都在大场院里整理犁耙绳套,晒簸种籽,忙着准备春耕。
早已和赵尚志的第三军建立了秘密联系的李大波,由于营养充足,身体恢复得比从前还壮。他以充沛的精力,除了掌管起庄园的许多重要事务往来外,他还把帐房往来的财务接收过来,大大地限制了管家邢子如的权限。从一开春,民主联军在这一带的活动便加强起来。神出鬼没地伏击日本搜山队,而日军的讨伐也相应地加强起来。有钱的财主,不是从乡间逃进县城,便是逃入临近的几座大城市。章怀德没敢回到庄园,他跟着大老婆姜氏一直缩在长春参茸药店的后院平房里躲着。他本来以“满洲国”商会副会长的身份,积极地发起对日军“献铜献铁”、“勤劳奉仕”等活动,还出席各种会议到处发表演说,现在乡间的大批地主纷纷拥入城市,带来有关抗日联军神出鬼没的种种添尾加鳍的恐怖传说,他便害怕地收敛了自己媚敌的行动,避居药店,不敢出门,深恐半夜被摸进市里的联军小队“掏窝”。他不断地打发下人回到庄园或捎信,轮番叫去管家邢子如和李大波过问佃户收租和收成的事情。李大波唯恐邢子如向章怀德告密,所以他总是跟着邢子如一同行动,两人一块儿去长春汇报庄园的情况,使邢子如没机会单独跟章怀德接触,汇报他在庄园的那些活动。
李大波在庄园为抗联三军做了不少事情。经常做的一件大事是给抗联偷着运送口粮。他在章府的武装家丁里,去年冬天就发展了一个十来个人的小组,掌握了七八杆大枪和几支手枪。每次送粮都是在午夜以后,等到管家邢子如正沉沉酣睡的时候,傍黑时,他们就悄悄钻进仓房,把粮食装好口袋,到午夜时分,从后门用爬犁把装好草袋的粮食拉到眠虎岭山脚下,抗联战士就会从山上走下来,把粮食背进他们躲藏的山洞里,或是拉到深山大峪里的农家。
有一天夜里,他们赶着爬犁在黑鹰嘴子那个山谷里,遇上了伪满的夜间巡逻队,巡逻队把大枪一横,截住了他们。
“站住,你们是哪儿的?”为首的一个班长问着。
“嘿,老总借光,我们是章家屯章大老爷府上的。”章虎对答如流地说。
“哦,章大老爷?!三更半夜的,这是往哪儿运,该不是‘资敌’吧?”
“往‘谷物组合’运,长官。”
“为什么不白天运哪?!”
“白天眼下融雪返浆,夜间上冻才好走呀!”
“你们胆真大,不怕抗联的穷棒棰拦路抢劫了你们吗?”“我们没遇上他们,倒遇上你们啦,嘿嘿!说真的,长官,我们怀里揣着烧鸡哪,”章虎晃动着手里的二把盒子,在暗夜星光下闪着一口雪白的牙,“有这家伙,还怕什么呀!”
这一队翠峦县的伪满军,打了一阵手电,照了一通爬犁上的粮食口袋,认定他们确实是章怀德府上的武装家丁,才算放行。
“给你们老爷捎个信儿,往后别夜间运粮了,闹不好让联军劫走,也算资敌呀!”那伪军的小头目说。
“好嘞!下不为例。”章虎笑嘻嘻地窜上了爬犁。看见这队伪满洲国军走远,他吐口唾沫,骂了一句:“呸!伪满的小杂种们,往后等着抗联收拾你们吧!”
那一晚为了防备巡逻队的暗算、监视,他们故意往通向县城的大道赶去,等到确定完全没有被跟踪的危险时,他们才又绕道踅转回来,上了去眠虎岭的山道。那一夜因为绕远儿,他们的爬犁返往走了大约八十里的路程,直到黎明鸡叫四遍,他们才赶回来。
李大波送走了这五爬犁上尖竖流的粮食,便躲在东跨院的屋里等着章虎平安送达的回报。到午夜三点以后,他见后门还没动静,便有点沉不住气了,后来玫红色的曙光爬上了窗棂,他简直是如坐针毡般地在屋里、院里来回走来走去。他算计着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意外和不测。“是不是爬犁掉进冰窟窿里了?是陷在泥坑里了?还是遇见敌人的巡逻队了?”他越想越担惊害怕,一直在屋里走来走去,恨不得牵出一匹马骑上,直奔眠虎岭。
正在他这样焦灼不安时,章虎回到了庄园,向他述说了在路上跟巡逻队的遭遇经过,他才轻轻地喘了一口气,拍着章虎的肩膀说:
“老弟,我们下次要变换方式了,再这样下去,敌人会发觉的!”
6月下旬的一天,夤夜以后,照例是李大波躲在东跨院偷听广播的时候。他听到苏联莫斯科广播电台播放着一条紧急新闻:“1941年6月22日3时30分,纳粹德国撕毁互不侵犯条约,背信弃义向苏联发起了凶猛的进攻!!!”这消息使李大波非常震惊,以致他手里紧握着的那个小收音机——这是他以重金从日本山林巡逻队一位军曹手里买下的一台军用有短波的无线电收音机——几乎摔到地下。他战栗了一下才继续听下去。他所以如此震惊,是因为就在3月至4月间,他在广播的字里行间和语调中,听出英美两国曾先后通知苏联,德国准备进攻苏联,并已制定了旨在进攻苏联代号为“巴巴罗莎”的进军计划;但奇怪的是,就在6月14日,塔斯社还奉命播发了政府声明,认为德国攻打苏联纯系谣传毫无根据。仅仅隔了8天,德国终于向毫无战争准备的苏联发起了疯狂的进攻。
这消息对于李大波的震撼程度,绝不亚于日本在卢沟桥发起的对中国的战争。他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从此便真的开始了。他特别感到在这些政治集团间,几乎无信义可言。
那一夜他焦虑得几乎阖不上眼,他不能不思考苏德爆发大战将会给世界乃至中国战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穷兵黩武的日本帝国会不会趁着德国的凶焰做出什么连锁的军事反映?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直熬到天亮,果然早晨6点钟便从无线电收音机里传送出日本同盟社发出的特别电讯:“6月22日拂晓,德国元首希特勒经过充分的准备,对苏联发动了突然的闪击战。投入的兵力为一百一十七个师,从北起波罗的海,南至黑海,在长达一千八百多公里的战线上发起进攻。同时配备一千多架飞机轰炸了苏军的前沿阵地、机场和交通枢纽,同时还轰炸了苏联的著名城市基辅、日托米尔、塞瓦斯托波尔、明斯克、斯摩棱斯克、里加、考纳斯,……摧毁苏联六十六座飞机场,在空战中,击落损失苏联飞机一千二百架。德军已掌握了制空权。德军的坦克和摩托化部队在飞机、大炮掩护下,已突破苏军防线。战争打响一个半小时后,德国驻苏大使舒伦堡宣布了对苏宣战的通牒。与此同时,希特勒元帅向全世界发出警告:‘三个月灭亡苏联!’目前,德军分三路向苏联境内纵深推进……”
这消息使他有些心乱。以他的政治水平,根据苏联前不久发表的辟谣声明,说明苏联对德国发动这场背信弃义的战争,是太缺少思想和实力的准备了。以斯大林那样精明和强悍的铁腕人物,竟两次上了战争狂人希特勒的当:一次是5年前使用反间计,使斯大林杀了一批将军,这也可以说是希特勒一个借刀杀人的战争准备;第二次就是这次不宣而战。李大波觉着正因为斯大林的麻痹,才使德国一发动这场进攻,便迅速地在全线得以推进。但他相信,苏联会被德军的闪击战惊醒,经过一段艰苦的战斗,会给来犯者以沉重的回击。他推断了很久苏德战争对世界局势的影响。“啊,不管怎样,日本为了早日结束中国战争而南进,势必要从中国大陆抽调兵员,这也正是中国官兵赢得胜利的好战机。对,我不能再在庄园里这样呆下去了,我必须尽快地逃走,尽快地归队,好参加到这场结束战争的第一线去,在中国进行的这场战争,将对世界性的反法西斯做出贡献!”
就在苏德战争爆发的第三天,李大波对管家佯称到最远的屯子去收青苗账,便带上章虎和两个武装小组的成员,骑上马,于黄昏前出发直奔眠虎岭,进山来到抗联第三军的一个大队部,见到了金爽队长,两个人经过彻夜的深谈后,金爽请他向这支在深山出没的抗日队伍,传达了最新的战争消息,和战斗的动员。
这是一个很大的山洞,洞口却很小。如果不仔细寻找,几乎很难发现,从外表看,那巨齿獠牙似的山砬子,常年被地锦蕨类的植被覆盖着,冬季又铺了一层皑皑的白雪,而夏秋之季又从山顶跌下一道飞悬的瀑布。现在是冬雪消融,飞瀑尚未倒悬的干燥时刻。洞里,石壁的缝隙中插着几根点着的松明,把人影照得迷离恍惚。虽然已是初夏,洞里依然阴冷。山洞的尽头,点着一堆白桦树枝的篝火。战士们都坐在铺了靰鞡草的地铺上,聚精会神地听着李大波的讲话。
“同志们!希特勒这个战争疯子,在占领了欧洲十四国之后,又悍然发动了对苏联的战争。这样,他就不得不同时在英国和苏联两线进行作战。现在在世界范围内,只有美国还没有遭受战争的炮火,但自从德国的军舰‘俾斯麦’号闯入大西洋①,罗斯福总统也不得不宣布美国已处于无限期紧急状态。日本虽然可能放弃北进攻打苏联的计划,但还预备着一百万关东军死守着接近苏联的边防线,估计“扫荡”、“搜山”还会加强,咱们的抗日联军,处境仍然会是十分艰苦的。可是,这绝对是最后一战了!日本刚发动侵华战争时,一天就要消耗二千万日元②,而现在,他每夺一个城市遭遇的抵抗比原来要大好几倍,所以战争的资财消耗和兵员的伤亡,使它越来越无法支付,而我们共产党的军队,在后方就死死地拖住他们的腿,使日寇无法从战争的泥潭里拔出脚去,让它越陷越深,直至彻底灭亡,同志们,我们咬紧牙关战斗吧,度过眼前的黑暗就是光明,曙光已经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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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941年6月16日苏德战争前六天闯入。
②见毛选二卷,《和英国记者贝特兰的谈话》,原文为:“……听说日寇资财的消耗是每天二千万日元,人员的消耗尚无统计,但一定也是很大的。”
战士们听了他的话,都受到了极大的激励和鼓舞。他跟金爽队长提出他昨夜考虑的从庄园出逃回晋察冀边区的问题,并要求跟赵尚志同志亲自谈一次话。金爽答应他听候回音。李大波心里非常高兴,便于天亮之前回到庄园。他一进门,武装小组的一个家丁就向李大波悄悄地报告:
“你刚一走,邢子如就坐上马车上火车站了,大概他是向老东家密报咱的事儿去了。”
李大波听后,骂了一句:“这老狐狸,真是太狡猾了!”然后他思谋着邢子如是不是发觉了他们运粮的事,而到老头子那里告密邀功请赏。他想了想,便对小组的组员们说:“这都怨我粗心大意,咱们应该对他严加监视,现在让他跑到长春去了,凶多吉少,所以,咱们想尽办法,非把邢子如搬倒才行,我看出来,不除掉这只鹰犬,就办不成一件事。”小组的人们都主张除掉这只害群的老驴。
三天后的晌午,由远及近,传来一片杂沓和喊嚷声,两辆三套马的低轮马车,骨碌碌地冲进院子。随后,仆人们喊叫着:“老爷回来了!”喊声刚落,就看见邢子如搀扶着章怀德,蹬着车凳走下马车。李大波想不到老头子这么快就回到庄园,他的心一下子像坠了铅块,他只好硬着头皮,装出一副笑脸,迎到院里,接住刚下车的章怀德,向他问安问好。
章怀德板着脸,用严肃的目光从上到下把李大波打量一遍,一声没吭,用手搴着花丝葛长袍的下摆,走进上房。
“喂,幼德,我问你,”他用仆人递上的手巾草草地擦了一把脸,端起盖碗呷了一口浓茶,对李大波说道,“咱家的陈粮还有多少?”
李大波心里犯起嘀咕,一定是邢子如把他偷着给抗联运粮的事密告给他,但是他沉住气,故意不慌不忙地回答:“有账,我去把账本取来给您看。”
“不用,”他摆着大手,又呷了一口酽茶,“我要通知你的是,康德皇上已经下了诏书,要全力支持圣战,俄国也打起来了,咱满洲国更得加把劲儿,皇上号召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嗯,我们有粮,存着作啥?与其日后让山上那群抗联的抢去,还不如奉献给日本皇军的好。”
李大波放下心来,老头子没有发觉运粮的事。
章怀德在京城长春躲了这半年,脸色捂得有些苍白,两颊上垂下来的两块松弛的皮肉,因过分的激动而抽搐着。他不顾旅途的疲劳,带着一种少有的热诚,捋着那撮花白胡子,以一种教诲的口吻说:
“幼德,我何尝舍得这些东西?这是咱多年的血汗啊!可是,为了皇上,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仆人端进来一盘点心和一碗参汤。他慢慢地嚼着吃着,喝下几口参汤,才又接着以训斥的口吻说:
“我过去跟你说过多次,告诉你永远要记住,我们这个家是和满洲国共存亡的,……皇恩浩荡啊!……十年前,是我把咱的小皇上从大连汤岗子迎来的呀,那一天,我穿着黄马褂,戴着红风帽,跪在雪地里迎来了龙车凤辇,我章怀德这个镶黄旗的子弟,要永世为皇上保驾,为满洲国扶保江山……”他脸上松垂下的两块肉,忽然因激动而痉挛起来,他为自己坚定的保皇思想所感动,终于呜呜地哭起来。眼泪像一颗颗大珠子,迸溅到胡子上,滚落到他胸前的衣襟上。
“僵尸!活活是一具殉葬的僵尸!”李大波在心里这样厌恶地想道,为了掩饰他憎恨的目光,他低下头,站在那里,一声不响,静待老头子这种亡国奴的歇斯底里发作过去。
章怀德停止了呜咽,邢子如给他用热手巾擦去脸上的泪痕,他才抑制住哽咽宣布:
“我这次回来,就是专程为奉献粮食而来。在新京,我已经答应了友邦日本的‘稻谷株式会社’冈本‘取缔役①’,签了合同,他们很快就来看粮食的成色。”然后又吩咐邢子如:
“要预备一桌酒席。为他们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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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取缔役,即“董事长”之意。
第二天中午,正在庄园杀猪宰羊忙着准备宴席的时候,一辆日本军用吉普车带着北满松嫩平原的征尘,飘扬着一面写有“武运长久”字样的太阳旗,开进了庄园。这是在苏德战争伊始,为了战争的需要,急急慌慌来催粮的。除了夹着大皮包,戴着黑框宽边眼镜的冈本“取缔役”以外,还开来了一个小队,李大波躲在东跨院观察动静,他眼光敏锐,记性也好,一下子就认出其中那位腰里挎着大和佩剑的少佐,正是他在天津被曹刚逮捕后,临时关押在日本宪兵队、警察局联防会“取调室”里见过的那个宪兵队曹长。他深恐被这个日本军官认出,就不在院里走动。他派章虎把邢子如叫到东跨院,告诉他对这些日本人要多加支应,也要多加防范。最后他跟邢子如谈到如何给稻谷组合押运粮食的问题,告诉他时间一定要打得宽裕,问清是日方押运,还是庄园给送,许多问题都想得极其细致、周到,邢子如只有鞠躬哈腰,连连答应“是,是”的份儿,才退出李大波的书房。
大厅里呜哇喊叫,热闹异常。杯觥交错,酒气洋溢。宴席上除了鸡鸭鱼肉,还上了东北的特产名菜熊掌和飞龙。在国内吃惯了荞麦面条素食和烧小鱼、大酱汤简朴食品的日本客人,敞开肚皮吃得有如饿狼饕餮一般,习惯于喝甜酒清酒的日本人,这时烈性二锅头酒一下肚,早已喝得醉醺醺,东倒西歪。有一个醉得撒起酒疯,拽下脖子里用黄缎子缝的神符,扔到地上,掏出家人的照片号啕大哭起来。有的呕吐不止,有的沉沉酣睡。折腾到下午四点多钟,章怀德让他们吃了水果,又喝下几杯克食消水、浓酽的普耳茶,才算醒过酒来。冈本“取缔役”看看天色,估计吉普车快速驰进翠峦县城,还不至于遇上抗联小队的伏击,便仓惶乘车而去。
李大波见他们已走,便来到上房探听如何定的送粮计划。
章怀德喝得红头胀脸,正在翻看一本皇历。见李大波进来,便说:
“幼德,你听着,送粮的事已经定下了,6月初6正是黄道吉日①,宜动土,宜出门,宜开仓,我们准备好粮食,由稻谷组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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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说的是中国的农历。6月初6为公历7月1日。苏德战争爆发第8天。
李大波听到这日期,牢牢地记在心里。然后又故意问:
“为什么稻谷株式会社不自己用汽车运呢?那多快呀!”
“他们缺少汽车呀!汽车眼下是战略物资,由军部统制,就是有‘嘎司’,又怕在半道上抛锚,万一被山上冲下来的抗联劫住,那不就糟了吗?”章怀德嘬了半天牙花子,吸起水烟袋,才又接着说:“商量来商量去,那一天他们来大车。”
“那怕太慢吧?”李大波明知故问地说。
“说的是哪,就怕在道上出事儿。好在人家来的都是日军的退役军马,怎么说也比咱农家的骡马跑得快。”
“多少辆呀?”
“一百辆。不过我已嘱咐邢子如,让上下人等谁也不能走漏一点风声。”
“是的。一点也不能透露出去。”李大波说着,他想尽快地争取时间脱身,便说:“那我赶紧着手准备吧,先监督着长工装麻袋。”
他夹着帐本走到账房,督促着邢子如拨工把装麻袋的活儿分派下去,匆忙地回到东跨院,写下了一张很小的便条:
101:本月农历初六(7月1日),将要把全部粮食交给稻谷株式会社,用大车一百辆运往翠峦火车站,转往日本本土。(沿公路前进。)望能组织力量。波6月25日晚饭后,李大波把章虎叫来,吩咐他骑马把这封十万火急的短信送到老梁头那里。章虎把那卷成一根纸稔儿的信,小心翼翼地塞在那顶破帽的折沿里,笑嘻嘻地就走了。赶巧那天邢子如给他屯子里搭伙的姘头去送请客剩下的菜底儿,不在庄园,他就到后院马厩牵了马,出了后门,向眠虎岭奔去。那天没有月亮,天空漆黑,不会遇到山林巡逻队,一边想着跟小雪的甜蜜幽会,一边狠狠地扬起鞭子催马急速前进。
7月1日早晨8点钟的光景,两辆吉普车、一辆军车,一百辆大车,开到了庄园门前。庄园的两扇模仿日本样式写着“松”“鹤”大字的大门,完全敞开,屯子里的人们都站在街筒子里看热闹。两挂长鞭,吊在大门两侧,等那稻谷组合的日本顾问和翠峦日本宪兵小队进门的时候,邢子如点着了挂鞭,一阵噼啪乱响,硝烟迷漫,有如过年。
章怀德穿上长袍马褂,站在中庭,面带微笑,一个劲儿向这队日本人鞠躬作揖。等客人一进大厅,就开始了授奖仪式。
大厅正中悬挂着两帧巨幅大照片:一幅是身穿军装的伪满皇帝溥仪;一幅是身着西装的日本天皇裕仁。两个日本兵捧着一个大漆托盘,递到冈本“取缔役”脸前,他戴着白手套,双手从托盘里捧起一张十四开大小的纸片,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递到章怀德脸前,用中国话说道:
“章怀德先生,为了你全力支持中日满经济提携,以稻谷奉献圣战,天皇特向阁下颁发菊花奖状。”
章怀德颤颤巍巍地接过那张花花绿绿的纸片,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他托着那奖状,冲着溥仪和天皇的像片深深地鞠了三躬,然后把它供在香案上。接着满屋子的人就跟章怀德互相举杯祝贺。一阵阵的怪叫声,从大厅里传出来:“好酒呀,好酒!”“章先生是大大的良民!”“哈哈,花姑娘的没有!”
这疯狂的喊叫声传得很远,李大波在仓房里监督着装粮、过秤,都听得真真绰绰。自从上次送去那封密信,他心里一直挂念着抗联是否已经准备伏击劫粮;今天他故意放慢速度装粮,同时,为了使这些日本顾问和宪兵喝醉,他又让章虎把上好的纯酒都掺兑成集味酒,章虎为了使喝酒的人感觉味冲,还偷偷在酒坛里放了一点鸽子粪。
“好酒哇!好酒!”大厅里又传来一阵阵的喊叫声。“哼,这群野兽,现在这么乐,等着吧,回头就让你们哭!”
李大波边过磅边在心里这样狠狠地骂着。
趁着院里装粮又装爬犁忙乱的时刻,李大波又偷偷派章虎到眠虎岭再去送信。这封短信是他在过磅时用帐单的背面潦草地写成的:“101:拂晓出发,路线照旧,有一小队日军押运,一辆载重军车,两挺机枪。”
闹腾了半夜,到后半夜时,那些押运粮食的日本人才歇息。日本宪兵抱着枪,倒在沙发上,张着嘴,鼾声如雷地睡去了;日本顾问被安置在西跨院的客房里,吃了仁丹,止住呕吐才渐渐睡去。粮食到午夜以后才装妥,大车沿着庄园的广场草坪,摆成一字长蛇阵;军马在微寒的初夏之夜里,披着马衣颤抖着,捣动着四蹄,甩着尾巴,轰赶着草原牛虻的叮咬;只有庄园的长工和家丁,依照主人的命令,看守着这些待命出发的粮车。
拂晓前,冈本被闹钟叫醒,他醉眼惺忪地跳下床,用冷水浇头,清醒过来。他叫喊着,把睡在大厅里押运的人们唤醒。他带着这队人,站到广场上,面朝东方,对着镜框里天皇的一帧小照片,口诵诏书,进行所谓的“御真影”遥拜,然后又向东方的“皇居”行九十度的鞠躬礼,进行了这两次遥拜礼,队伍才慢慢出发。
李大波忙了一天半夜,回到屋里,又忙着处理他自己的事情。他坐在桌前,用手巾遮住台灯的光,以免照着那女人的眼睛,影响她睡觉。他是想在诀别之时给她写一封告别的信。
说实话,自他被迫结婚那天起,他就从来没跟这位新娶过门的姑娘合过房。他对这个无辜的女人,既尊重又疏远,为了她今后的幸福,他不愿在她身上缺德,把她当成临时泄欲的对象,他觉着这样做不仅对不起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也对不起远在千里之外死守着他的红薇的纯真爱情。最初,他必须做出一种样子,似乎他们已过着正常夫妇生活,为的是不使外人产生怀疑。也不使章怀德疑心,他经常留在新房过夜,他每晚洗完脚、漱完口,便客客气气地道声晚安,在一张他让仆人支起的行军床上独自入睡,有时就找个借口索性留在东跨院里独宿。
最初新媳妇还以为这位新郎官是因为腼腆害羞,不敢跟她接近。三天回门的时候,娘家妈把她叫到耳房关心地问女儿试红怎样,房事如何,这是那个旧时代做母亲最关心的头等大事。她摇摇头,没有回答便悄悄地哭起来。这异乎寻常的情况,使母亲既惊异又难过。但她劝女儿:“忍着吧,可能是因为坐监狱坐的,身子骨儿不好,起不了性,慢慢养养就会好的,总有一天他会壮实起来。妈告诉你吧,结实的男人,睡在女人身边,没有老实的,没有不起性的。怕是以后你还受不了哩,眼下你只有忍耐着点才是。”
从回门以后,几个月来她都在耐心地等待着那一天。等待着他的甜蜜抚慰与热情的拥抱。
“是的,只有我走,才能给她完全的自由,我不愿毁了她的一生……”他边望一望睡意很浓的这位姑娘,一边铺开写信的纸,考虑着怎样写才不会伤害她。她的睡态很美,一床大红缎子被,把她的脸衬得很光润,好像一朵春天盛开的芍药花,如果换了另一个贪恋家庭、财富的人,肯定会跟她过起琴瑟偕老的平安生活。但可惜她遇到的却是一个一扑纳心奔向革命的人,命运就截然不同了。
凌晨四时,李大波终于写完那封诀别信。然后对邢子如吩咐,让他留下伺候老爷,这次他自己要亲自押车送粮。廊上的灯光,照见邢子如那尖尖的鹰鼻,耸起一个惊喜的微笑,这见乖识巧、懂得人情世故的家伙,乐得自己不去冒险。他龇着黄板龅牙连连说:“这是小人的差事,有劳少东家,那合适吗?再说,怕有闪失,老爷会怪罪的呀!”
李大波怕这老狐狸看出内情,便赶紧说:“我昨晚已经跟老爷这么说定了。”这时邢子如才揉着那顶毡帽,如释重负地鞠着躬退出门去。
天已拂晓,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只有东方闪现着微明的浓云缝隙中的一点曙光。邢子如在头辆大车的车帮上贴完了写着“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的大红喜对子,长长的队伍便开鞭出发了。李大波坐在第一辆大车的车厢里,心情既紧张又愉快地催着驭手快赶牲口。他心里惦念着抗联那边的情况,不知道金爽队长和赵尚志司令是否准备好了劫车。他两眼直直地望着吉普车和军车在前面开道押运。浩浩荡荡的大车队,被命令熄灯衔环前进,不准高声吆喝,全速行车。汽车也关闭了前照灯,沿着闪亮的浅色的盘山公路向前开进。
这是北满霜露交加的季节,夜露载道,草路光滑,马匹常常失蹄,又加上晨雾渐渐升腾弥漫起来,有如一道纱幕遮住视线,方向莫辨,如入迷途。
大车队渐渐进入一段两峰夹峙名叫野鸡脖儿的山道,突然间只听一声枪响,接着一阵惊天震地的呐喊,从山峰中忽拉拉冲出一队抗联的队伍,还有乌鸦鸦一大群持棒舞棍或扛着大抬杆的民兵群众,把车队截分两段,包围起来。
李大波坐在车厢里,正心里嘀咕着抗联是否已做好伏击的部署,就听见那一阵呼天呛地的呐喊,他心中一阵惊喜,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一个鸢子翻身,飞也似地跳下车厢,掏出两把手枪,抢先奔到汽车旁边,还没有等那一群日本宪兵醒过味儿来,他就朝守着机枪的日军双手连发数枪。抗联的战士倚着山坡,朝下开枪勇猛射击,密如雨点的枪弹,打得夹在两峰之间的吉普车和载重车,封住了车门,人也抬不起头来。李大波射来的枪弹,恰似给联军发出的信号,金爽队长挥着手枪,高喊着:“打汽车,吃鱼先拿头!”所有的战士一齐朝这里猛打猛冲。李大波这时冲着长长的大车队喊话:“所有的车把式!咱们是中国人,不帮着日本人打中国人,都趴到车底下躲着,子弹没眼,别伤了你们!”大车的驭手,差不多都是伪满大乡从四乡农村抓来的“出夫”民夫,一听是抗联队伍冲下山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有的蹲在大车底下,有的趴在山沟里,根本就没敢反抗。没到一刻钟,那一小队日本鬼子就在抗联的枪弹下毙命,吉普车里稻谷株式会社的顾问,除冈本一人因躲在汽车靠椅的后面,只受了一点轻伤外,其余的人也都死在血泊之中。一场漂亮的伏击战,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战斗。这时天色微明,还没有大亮。
金爽把队伍和民兵群众集合起来,挥着手枪说:
“同志们,乡亲们,天还没亮,我们要立刻把汽车砸烂,把粮食运走,现在正是乡亲们青黄不接的时候,谁能背多少就背多少。动作要快,等天光大亮,敌人巡逻队出巡,就难撤退了,快,快!”
金队长这一声令下,战士们齐心合力,用大石头一齐猛砸汽车的引擎,然后又叫着号子,把吉普车和那辆载重汽车连同车上的死尸,一齐推到山峰下的壑谷里,然后把稻谷株式会社的军马留下,把农民出夫牵来的帮套牲畜发给各自的主家,他们纷纷驮上粮食在黎明时刻火速四散了。金爽和战士们用军马套上大车,拉着粮食,沿着山道赶回宿营地。又吩咐一队战士把缴获的粮车隐藏在山洞,只等夜晚,运往汤旺河沟里抗日基地,充当口粮。
“呵,这一回咱们该不喝稀粥挖蘑菇吃树皮、草根了吧,金队长,回去先做顿净面的粮食饭犒劳犒劳我们吧?”战士们笑嘻嘻的一齐七嘴八舌地说道。
“中!回去就造饭!先把肚子填饱!”金爽龇着大牙,睁着大眼挥着手慷慨地说。
最使大家高兴的是,这次战斗没有一个伤亡还意外地得了两挺机枪,他们把机枪架在车上,分别跳到大车的粮袋上,撒欢地赶着牲口,向深山老峪颠颠簸簸地跑起来。
快到分手的时候,李大波把章虎叫到一边儿,对他说:“章虎,这次我不再回去了,我要跟抗联小队转移,他们把我送进关内去找我的部队,以后抗战胜利了,咱们再见吧。”
“波哥,让我也跟着你走吧,哪怕战死!我真不乐意再给老爷在庄园当保镖了。……”
“别孩子气,眼下抗联的日子很难过,苏德战争一爆发,一百万关东军会对咱东三省的抗战队伍压迫得更厉害,将来只能小股的活动,抗战这才真正进入了最艰苦的阶段。
……”
“我不怕苦。我的命连猪狗还不如,我还怕什么呀!”
“不,你留在庄园当内应,我已经跟金队长他们说好。在艰苦的时候,应该保存实力。你现在假装被抗联打败跑回庄园,去报信儿,还假意把那受伤的日本顾问驮回去。”
章虎噘着嘴,不情愿地服从了。
“给你,牵上两匹马。……往后,我看你可以跟小雪成亲……过着庄稼日子,心里存着抗日,等胜利了咱们重逢,不是很好吗?”李大波紧紧地握了握章虎的手,他见这个纯朴的小长工流了泪,就用手掌给他抹掉,“别哭了,傻兄弟,革命就得这样,该分别的时候,就得分别,在庄园的阶段,你对我很好,我盼着有那么一天,在胜利后,跟你重逢,……好兄弟,莫哭,……我已经呆的太久了,好像一只孤雁,该归队了。”
章虎紧皱双眉,发愁地说:“我怎么对老爷说呢?”
“你就说我被两军交锋的乱枪打死了。”
“唉!你多保重吧!再见了!”
章虎不情愿地牵着马走了,他走到前面,去寻找那个受伤的日本人冈本顾问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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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顾问一职,在日本与中国有所不同。在沦陷区,日本人的最高实权人物才叫顾问。故那时的中国人,为适应日本人这种习惯,多以顾问称之。和目前中国流行的卸掉职务给个虚名称做顾问大不相同。
李大波望着章虎的背影,心情既兴奋又有些沉重。然后他急转身,骑上一头没鞍子的日本军马,去追赶刚开拔的队伍。马奔跑了一程,他已和领队的金爽并辔同行了。
“快走吧,赵尚志同志亲自赶来见你哩!”
“噢,多么好,我终于逃出了樊笼,又自由了!我真幸福啊!”
这时,青灰色的天际东方,已经涂上了淡淡的金红色的曙光,有一道闪着银白色的即将消逝的星光,在他们那疲惫而年轻的面颊上跳跃。
哒哒哒哒,马蹄和车轮踏轧在山道上的响声,在黎明与曙光中,在山峰与山谷里,传荡得很远很远。……
四
在曙色中,章虎赶着两匹马往章家屯返回。稻谷组合唯一剩下的冈本董事长,大腿上受了枪伤,鲜血渗透过西服裤子,一个劲儿流淌。他呻吟着伏在马背上。他们的马沿着一片废弃的淘金水沟——那儿变成了一个大水泡子,马儿在岸边缓缓地小跑着,也许是闻着了血腥味,突然有两只土黄色的大狼带着一只狼崽,从水泡子边上的衰草丛中奔窜出来,凶猛地叼着冈本受伤的那条腿不放,章虎连射几枪,赶跑了那三只狼,但他们的马刚走了一段路,那两只老狼便又重新奔窜上来,咬住了冈本的那匹马的后腿,马突然失了前蹄卧倒下来,把马背上已经因流血过多昏迷的冈本摔到草棵子里,他想下马把他救起来,但是他转上一想,枪膛里只剩下了一颗子弹,如果这三只狼一叫群,怕是他连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算了,这鬼子平常欺负中国人,也犯不上冒死救他。”于是他抖动缰绳,拨转马头,火速逃离了那片水泡子草地,向远处奔去。章虎回头看看,见三只狼很快地就围上冈本,撕扯着四肢,鲜血染红了返青的野草,狼只顾抢食着被撕碎的尸体,他才逃脱了群狼的追捕,以狂奔的速度,心惊肉跳地返回了庄园。他连惊带吓踉踉跄跄地刚一奔进庄门,便累得口吐鲜血倒在马旁的地上。邢子如看见章虎浑身带血的狼狈样子,也吓得魂儿出窍,几乎昏厥过去。大家忙用凉水拍头,黄纸烟熏,才把章虎叫醒。他结结巴巴地说:“遇,……遇上红胡子啦,粮车都劫了去……日本人全给打死了,我这是死里逃生才跑了回来。……”
“少爷呢?”
“他……他让乱枪打死了……呜呜……”
“哎呀!……”邢子如跺着脚,“你也该把少爷的尸首驮回来呀。……”
“我是想那么办来着,……可是从山上下来了狼群,差点儿叼住我的腿,我只好逃命,好给你送个信儿。要不,连个送信的人也没啦!”
邢子如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两手抱着脑袋,发愁地说:“哼,这群红胡子,又闯下大祸了,日本人能不报复吗?看吧,你们等着瞧就是,日本的关东军和咱皇上的‘御林军’,又该进行大规模的搜山‘扫荡’和‘集家并屯’啦!”
这时,从上房跑进帐房一个小厮,他打个千儿,说:
“邢大先生,老东家问送粮的大车队还没有消息吗?让你去回话儿。”
邢子如站起身,跺着脚,叹息着,叫着刚歇过气儿的章虎说:“就着你这身泥血,跟我到上房去给老爷回话吧,省得我一个人去说、说不清楚。”
在上房走廊里,邢子如对章虎说:“你先在这儿等着传唤你。”他便进到上房去见章怀德。
章怀德昨夜招待日本高级商人,累得筋疲力尽,今早十点来钟才起床,吸了一顿“口外土”的鸦片烟,显得精神很足。他反剪着手,手里揉着两个绿玉根的大球,正站在案前欣赏昨天颁发给他的那张有日本裕仁天皇菊花家信①的奖状,一边听着无线电里播发的东京关于苏德战况的消息,他听到的全是苏军败北的战况,心里着实有点美滋滋的陶醉。
“穷老俄这回让怪杰打得落花流水,再也顾不上满洲国的红胡子了,省得友邦一讨伐,他们动不动就往俄国那边跑,去避难……”自从中日战争爆发出来,特别是张高峰事件后,他一直就盼着把苏联这个国家打败,现在他终于看见和等到了这一天,所以他心里特别高兴。更由于抗联的活动使他坐卧不宁,他就更盼着新近爆发的这场德国进攻苏联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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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日本的皇家、贵族都有自己的家信,菊花是天皇的家信。
他走进那间佛堂去烧香。自从“九一八”事变以后,他每天都要进到这间犯妗7鹛美锕┓畹氖枪垡舸笫俊K�舷愫螅��趾鲜��蛟谄淹派系桓孀潘土赋刀拥钠桨病K�ё徘┩玻�〕鲆桓�吧仙洗蠹�钡闹袂��婧笏�樟艘桓龉瓯常���椴荩�钟猛��房危�磺卸己芗�����夹穆�庾愕鼗氐缴戏砍缘阈摹?
这时邢子如报门而入,章怀德揉得玉球哗啷响,他笑咪咪地问:“怎么样,粮车平安送到火车站了吗?”
邢子如踌躇着,吞吞吐吐地不敢一下子直说。笑容“刷”地一下从章怀德的脸上消失。
“怎么,出事了?”
“嗯,”他低下头,扼要地把经过说了一遍,“我把押粮车的章虎带来回老爷的话,他是唯一活着回来的一个人。”
邢子如把在走廊上等候回话的章虎叫到上房。章怀德一看他浑身是泥是血的样子,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他还是详尽地问了许多细节。特别是关于李大波被打死的情形,他问得十分详细。他听着叙述,觉得浑身打着冷战,他皱着眉头,瞪着圆眼,从牙齿缝里恶狠狠地喊出一串咒骂:
“章幼德你个冤家小子,你这个上辈子命里注定的讨债鬼,为了你,我这辈子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冤枉钱呀!现在却落得人财两空!哇哇哇……”他哭嚎着,颓然倒在太师椅里。
人们一阵忙乱,抱水瓶,熏槽纸,掐人中,跑出跑进地对老东家进行急救。
这时,在新房里,新媳妇一觉醒来,忽然发现枕边的那封信,见那信封上端正地写着:“戴美花女士亲展”。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袭上心头,使她的心紧缩起来。她赶紧打开那封没粘口的信封,抽出信纸,急速地看下去:
美花女士:
我写此信,立此存照,并向你告别。我不能向你当面讲明我的具体情况,我只能告诉你,我是一个革命者,由于被敌人逮捕,被表弟艾洪水买通监狱,运回老家软禁。
我已知晓你是一个学生,受过学校教育,我想你会慢慢理解没有比宗旨和思想不一致、没有相互了解和爱情基础的婚姻更痛苦的了。我坦率地告诉你,我在内地已有妻室;同时,我认为你完全有自由支配你自己的命运,不要受别人摆布。
现在我们正遭受着日本帝国主义的野蛮侵略,我不愿这样醉生梦死地当亡国奴,在这里作庄园的少东家。我必须从这里出走。
我现在写这封信不但是告诉你这些实际情况,而且为了你日后的安身立命,终身幸福,贞操名誉,特作如下的证明:
虽然戴美花女士奉父母之命与我在名义上有法定的夫妻关系,但我实际上并未与她合房,从未对她做出无礼,从未发生过不道德的暧昧关系。她依然是一位贤惠温柔的姑娘。
请原谅、理解我过去对你的冷漠。
立字人章幼德
1941.6.30夜
戴美花看完这封信,伤心地哭起来。她为自己的虚荣和软弱哭泣,她后悔当初不该攀高门想往财富权势而屈服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空让自己染这一水,同时,她也为李大波的坦诚而感动的落泪。她婚后的郁闷和对李大波的抱怨不满,都由这封信而释然了。正当她拿着这封信暗自垂泪的时候,一个贴身丫头慌慌失失地跑进来,睁着惊恐的大眼,喘息着说:
“少奶奶,可了不得了,老太爷死过去了!粮食被劫了不算,连少东家的命都搭上啦!”
听了丫鬟这一报,戴美花两眼一黑,脑袋晕眩,一下子也昏过去了。
整个庄园秩序大乱,被惊恐和慌乱淹没了。
抗联队伍装备了马匹,每人一乘军马,押着粮车,沿着山道全速开拔,中午都没有打尖。直到天黑,降下夜幕,离开县城和火车站已有一百多里之遥的路程,传令兵才传下口令让他们就地停止前进,在河岔子里饮饮牲口,喂些草料,战士就着山间河沟淘来的水,吃着带来的红高粱面的饽饽。然后又继续长途行军。第三军的领导估计敌人会进行武力报复,所以他们远离了出事的地点,向抗日基地进发,日夜兼程,大约走了三天的路程,才到了第三军第六师的师部宿营地。
这是在山腰间一座土围子庄稼院,有几间土坯草房,对面炕①,有火墙。他们一到达目的地,早已烧好了水,李大波虽然很累,但情绪却非常好,他烫罢脚,就觉得浑身舒服轻快,也消除了疲劳。待一会儿,大锅里煮好了苞米楂子饭,李大波连汤带水儿满满地吃了一大海碗,他真饿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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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对面炕,东北的茅屋间量大,多为南北对面两铺炕,冬季一家人都住在一间屋里,分两炕居住,中间挂一布帘。
饭后,他倚在大炕的墙山上,从腰间把他从庄园带出来的四支手枪解下来,轻轻地擦拭一下,又检查了一下弹夹里的子弹。
这时,金爽队长兴冲冲地走进屋来。
“喂,金爽!这几只手枪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你挑一只吧!”
在战争年代,这是最珍贵、最受欢迎的馈赠。金爽拿起来,仔细地把玩着。他只认识其中的一支勃朗宁手枪。
“这是哪国造?”金爽拿起一只长一些的手枪。“这是德国造二十发毛瑟手枪,人们都叫它‘自来得’。用起来很方便。”
“好,那我就挑这一把吧。”金爽赶紧把枪套拴在皮带上,挎在腰间,让衣服把枪严严实实地盖住,好像怕别人发现似的,他笑着说:“光顾了挑枪了,我是来叫你,首长找你谈话哩,跟我来吧。”
金爽带着李大波,左拐右弯,在一片秫秸垛后的两间茅屋前停下来。喊过“报告”,他们被叫进屋去。
赵尚志站起来,微笑地迎住李大波。他们过去在汤原见过一面,李大波见他比上次瘦多了,虽然脸上浮着明显的疲劳,但两只深陷的大眼,衬托着两个高颧骨,显得很有精神。他穿一身庄稼汉的短打扮,肩上斜挎着一把长套的盒子枪,他一见李大波进来,便迎着伸出手,笑着说:
“大波同志,你好!这回你可帮了我们大忙。自家人,就不用说客气话了。我听金队长说,你这次逃出来,还想回华北去,是吗?”
“是的,我的组织关系在那边。我这次是挖空了心思才逃出来的。”
“好吧,我们设法掩护你回去。”
他们谈定了,连行走的路线、带路的向导,都做了安排。李大波心里非常兴奋,他自己留一支勃朗宁手枪做防身之用,其余两支自来得手枪就送给了赵尚志。
“好,太好了!我自己留一把,给我的老搭档李兆麟一把,他也一定很喜欢,啊,还真新啊!”他也像金爽那样,珍藏在腰间,让上衣盖住。
赵尚志那一晚跟李大波一块坐在炕头上吃的高粱米闷饭,就着蒜瓣儿,喝着人参叶子沏的茶水,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聊着天儿。赵尚志很久没有这样闲散的休息过了,他和李大波都半躺在被摞上,两只手掂在脑袋底下。心里都感到非常惬意。
“赵军长,我想向您打听个人,您大概认识吧,我叫他‘姨妈’,也就是赵一曼同志的干妈吕妈妈,您可认识?”
听了这话,赵尚志像一条打跳的金梭鲤鱼,一下子就从被摞上坐起身,惊喜地问着:
“认识呀,那也是我的干妈哩!我真想那位老太太,她待我们跟亲妈一样,知冷着热,给我们做饭,掩护咱的伤病员,给我们带路,真是好样的,她如今在哪儿?”
“我是在通州那个小城见到她的,我带着反正的保安队离开时,她还隐蔽在那里搞敌工。”
“啊!我真想念那个老太太,这次你回去,得机会见到她,一定替我问候她老人家。”
“那是一定的。”
午夜以后,传来了战斗命令。不出所料,抗日联军侦察出关东军出动大批兵力做正面讨伐,要求在青纱帐起来之前,务必全歼“该股共匪”。战斗命令是按指定时间,迅速转移,全速前进,进入预伏区,待敌来犯,便发起阻击;然后跳出敌人的合击圈,从敌人的背后抄击、骚扰,最后四散。
因为战斗来得突兀,李大波也不得不变更原定的计划。赵尚志要去部署战斗的时候,李大波要求他为自己写一封这个阶段的表现证明。他慨然应允,立刻从那个缴获来的日本军官的牛皮挎包里,拿出一段白桦树皮①,掏出钢笔很快便为李大波写好一封证明信,李大波把这张菲薄的带有均匀褐色细道的淡粉色的树皮折叠好,珍藏起来。第二天拂晓,当部队向预伏区转进的时刻,李大波也随着一位向导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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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抗日联军那时物资非常困难,没有纸张,便用白色的很薄的桦树皮代替。
临别的时候,赵尚志紧紧握住他的手说:
“假如不战死疆场,愿我们胜利后重逢!”
“是的,请珍重,我也盼望着那一天!”
他和向导骑上马,循着闪烁露水发亮的石头山道出发了。在景物模糊的黎明中,他最后瞥了一眼在灰蒙蒙的天幕下,他那白山黑水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