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曹刚乘坐的一辆,中国人称为“土豆”的日本托托牌小轿车,拉着前来捉拿红薇的乔治,出了朝阳门,顺着通往通县的大道急驰着。
本来曹刚在东交民巷美国大使馆门前碰见理查德时,约定是在今晨一早就去接乔治。但是曹刚一回到北平的当晚,就被他那丢弃承德、原热河省主席、今天是日本多伦防区副司令的干岳父汤玉麟找了去。曹刚只好次晨先赶往阜成门白塔寺后身的汤公馆。汤玉麟的‘虎厅”①里,正坐着曾经跟他一起“拉肉票”、“下贴子”①的老搭档外号“秦椒红”,“姜不辣”,还有“打孽”②能手石友三,都在客厅里边做竹城战,边等着曹刚跟北宁铁路局长陈觉生私下运动偷运鸦片烟土走私的事情。曹刚不得不为他的干岳父奔跑,直到过午才把一批黑货送上火车,到午后三点多钟,他才驱车把乔治接上。这些日子,日本从通县特务机关调动坦克车攻打北平,坦克的履带链条,早把那路面轧得坑坑洼洼,曹刚的汽车开起来不但把人颠得肠肚乱颤,而且还暴土扬场,沙尘遮目。路两旁的稙庄稼③地,叶片上全挂满了灰土。因为发现大路上有一辆自行车骑得飞快,汽车按响了喇叭,自行车又飞跑了一程,才让开了大路,闪到路边一条人踩出来的小道儿上去。①汤玉麟喜爱虎。客厅挂着虎中堂,坐椅上铺着虎皮标本,平时行动作卧亦模仿虎的形态。其子为汤大虎、汤二虎,热河人称他们父子为“三只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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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二词均为土匪黑话绑票之意。
②亦为土匪黑话,为“亡命徒”之意。
③稙庄稼:即早种的庄稼。
曹刚嫌骑车人没有立刻让他超车,他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冲着骑车的人啐了一口,骂道:
“呸!你个鳖犊子,车直按喇叭,你听不见吗?你的时候耳朵长到腚沟儿上去啦?”
那骑车人,立刻闪到道边,没有回骂,下了车,把那顶宽沿的大草帽往下拉了拉。原来那骑车人不是别人,正是奉了宋哲元之命着急赶回通县发动武装起义的李大波。因为他在宋哲元的官邸出来,已没有开往通县的火车,他只好在军部就近找了一辆自行车,凭着他的体力蹬这四十华里的路程。他今天换了一身短打扮,车后座还挂了一个竹筐,俨然像一个贩梨的小商人,所以曹刚探出头骂街,竟没能认出他来。
李大波望着跑远的汽车,真有点后怕。天气炎热,两边的庄稼地堵得不进一点风。他站在那里,用羊肚手巾擦了擦顺着面颊淌下的汗水,才又骑上车顺着曹刚扬起尘烟的大道,朝通县驰去。
他直奔宝通寺。宝通寺的空气很是紧张,二位张队长正在大殿里走来走去,焦急地等待消息。屋里寂静地骇人。
李大波走进寺院,把自行车一推,靠到墙根,这时汗水像雨淋一般从他的全身透出来,短打扮的裤褂,一下全像水洗一样贴到身上,他喘息着,奔进屋里。
屋里一阵惊喜。张庆余站下来,睁着圆眼,着急地说:
“哎呀,你可回来啦!你见到宋军长了吗?”
“见到了。快给我一杯凉水,我的嗓子全冒烟啦!”
张庆余赶紧倒给他一大杯凉茶。还给他一个劲儿地打蒲扇。
“啊,李副官,你真太辛苦了。衣服全湿透了。”张砚田闪着精明的深陷的大眼,问着李大波,“军长怎样指示?”
李大波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那一大杯凉茶,才觉着心里燃烧的那团滚烫的火熄灭了。他解开钮扣敞起怀擦着,叙述了他回北平去见宋哲元的过程。不过他只说了宋哲元的抗战通电和日本派松井送通牒被宋哲元拒绝退回的事实。他没有谈宋的和平幻想在一天之内被日本残酷的现实所打破的心态。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他觉着既然宋哲元已通电抗战,他不愿意在这些崇拜宋哲元的下属面前破坏他的威望。
“宋军长慷慨激昂地说,他将率军抵抗,与北平城共存亡!”李大波眉飞色舞地说,挥着手臂,加强语气,“他说,对这些日本龟孙,只有干家伙,一个字:打!”
两位张队长立刻改变了过去像蔫茄子似的那副模样,高兴地跳到椅子上蹲着,咧开大嘴巴,一个劲儿哈哈地笑。
“我想是时候了,既然南苑大打起来,……”张庆余说。
张砚田接过他的话茬儿:“北苑也打得很凶哩!”
“不管怎样,报效国家的时刻到了,豁出身家性命,就这一锤子买卖啦!”张庆余激昂地把一只拳头捶得桌子当当山响,“这一天,我可盼到啦!李副官,我们就按照原来的计划分头布置吧!”
“对,两位大队长,先回去调兵遣将,攻打地点配备好兵力,我还按原先规定,去通知殷汝耕,如果我万一被曹刚那小子扣住,先别管我,兵变一发动,一切就都解决了。”李大波向张庆余和张砚田两位大队长最后交待了部署,他们便散了会,分头调动军队,通知伙房提前造饭,准时发动兵变。
张庆余总队长坐着吉普车出了宝通寺,立刻奔到保安总队的几个集结点去进行早有准备的部署。张庆余原是于学忠五十一军第一一八师第六五二团的团长。《塘沽协定》后被改编为特种警察部队,总队长相当于少将师长,他手下管辖相当于团的两个区队,每个区队辖相当于营的三个大队。约计一万多人。张砚田的第二总队,编制与第一大队完全相同。张庆余手下的人员,督察长(即参谋长)沈维干原来就是张庆余六五二团的团副,他多年的战友;第一区队长张含明、第二区队长苏连章都是他当年一一八师的营长,可称得起是生死与共的“铁哥们”。那天下午,他马不停蹄、身不下鞍地都赶到驻地,做了详细的分工部署。第一总队的督察长、两个区队长、六名大队长,个个都磨拳擦掌,欢喜雀跃。
第二总队的张砚田,也做了同样的相应部署,只等夜半子时那一声起义信号枪声打响。
通县原不过是方圆三五里的小城,保安队的汽车在城里与城外连续奔驰,早已引起冀东政府保安处处长刘宗纪的暗中注意。自从南、北苑的交战益发激烈,刘宗纪便自己驾着一辆日本吉普丰,在城里的几条大街转游。他已经几次看见两位总队长的来去倥偬,心中有些纳闷。这时,他忽然在东大街看见了张庆余的汽车开来,这是他第三次在城街不同的地方看见这辆挂满尘土的汽车了,于是他把他的吉普车一横,挡住了去路,他跳下了车,走到车前,拉开车门,探进一个脑袋,龇牙笑着说:
“嚯,张总队长,你来来往往好忙啊!”
张庆余这时是找沙子云营长部署任务,心里虽然非常着急,也只好下了车跟这位专管保安队的保安处长周旋,他拉住刘宗纪的手说:
“刘处长,南苑打起来了,离咱通州这么近,咱得有点防备啊,我到各队看了看,……”
刘宗纪笑了,把张庆余拉到街旁的一个僻静处,附在他耳畔,用极低的声音说:
“老兄,你是预备反正,如何瞒得过我?!”
张庆余的脸突然有点变颜变色,他不知这位处长的真实态度,一时竟没敢答话。
“你不用怕,”刘宗纪又附耳窃语,“你别忘了,我也是中国人,岂肯甘作异族鹰犬。只望你小心布置,大胆发动,我当追随左右,尽力协助,以襄义举。如何?”
张庆余听后,真是喜出望外,他见刘宗纪态度诚实,便一把握住他的手说:
“谢谢大哥,届时小弟必相约举事。”
“好,你快办事去吧,不耽搁你了。”
张庆余受了一场小小的虚惊,这时才放心大胆地上了车,向东驰去。
散会后,李大波马上到离宝通寺西不足三里地的三义庙,按条约那里驻有一部二十九军的部队。李大波见到了那里、他早在军部就认识的高团长,把准时起义的暗号、进攻线路全都通知了他,高团长表示一定率部配合接应。李大波秘密联络之后,马上又进了南门,沿着南门大街,警惕地骑车向北前行。这里是比较繁华的地段,路西是用苇席搭成的一座戏园子,虽然稍显简略,但卖零食的小摊儿却排列得极远,因为这是小城唯一的娱乐场所,所以冀东自治政府的文职人员和家属以及居民百姓都围在那里购买晚场的戏票,门前两侧各挂着一块大黑木板,上面用白粉子写着“特约平津评戏泰斗来通登台献演,名角大香蕉、盖灵芝,今晚演:大劈棺,勿失良机”。在这戏园子的斜对面,便是著名朝鲜浪人金不换开的赌博场。挨着这赌博场,是日本人开设的大烟馆、妓院和高丽人开的白面(海洛罂)房。进进出出都是蓬头垢面、留着长发长须身穿摔跤敞衣、手提一根大木棍的日本浪人、高丽棒子和中国的混混儿、青皮、地痞流氓。这些人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大摇大摆。李大波看到这幅殖民地亡国奴的生活情景,心里又气愤又心酸。但他小心翼翼地推着自行车,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穿过大十字街,路过门前熙熙攘攘、日本人开设的“佐藤御料理店”(饭馆)才拐上鼓楼北大街,到了高升铁活铺。见了杨承烈和王淑敏,跟他俩汇报了晚间行动的一切步骤,他们都高兴得合不拢嘴,王淑敏赶紧帮助“小力笨儿”海鹏拉风箱做饭。李大波又渴又饿,来不及等做熟饭吃了再走,便喝了一碗新从水井里提上来的“井拔凉”水,就着一个饽饽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我必须快走,还有重要通知,”李大波对杨承烈说道,“事一发,我就不能照顾红薇了,交给你了,她就随着你们转移和行动吧!”说罢,他赶紧离开铁活铺,穿过鼓楼南大街,拐进文庙街,很快钻进武功卫胡同,进了金家大院的南院回到他的那座小院,他快速地脱掉那身短打扮,用冷水洗了身子,把脸上的泥土都用香皂洗掉,然后又换上了纺绸长衫,拿把折扇,换上礼服呢皮底圆口鞋,便朝文庙自治政府走去。
曹刚带着乔治,早已回到文庙,正在他自己的办公室——大成殿右侧的配殿歇息。天气闷热,殿堂都是小木格子窗户,通风极差,又加上那几年教育方针提倡尊孔读经,一年两度春丁、秋丁祭孔,墙壁薰得乌漆马黑,显得更加郁热。这种低劣的生活条件,乔治简直难以忍受,他不住地埋怨曹刚,不该带他到这鬼地方来。
仆役给他们打来两盆洗澡水,他俩便脱了衣裳,洗起澡来。
“你们这叫什么衙门呀,住在这么一座破庙里!”乔治埋怨着说,“这次我上南京献剑,又到庐山别墅,你看人家蒋委员长多阔气,多有派头呀!……”
曹刚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下意识地看看窗外:“哎呀,乔冶,快闭上你的嘴。你真幼稚,你难道不知道在通州这地面儿上不能提那个老蒋吗?”
“那是为什么呀?”乔治显得大为惊讶。
“唉,我的时候,一句话跟你说不清楚,”曹刚带着“孺子不可教也”的派头摇摇头,叹息了一声,“怕日本顾问听见,少麻烦。乔治,你别看这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眼下这么寒酸,这是因为刚在草创阶段。其实,已经在西海子以南的黄桥豆腐巷正盖长官府,还准备在万寿宫一带盖自治政府,你别忙呀,再过一年,说不定殷长官就搬进北京皇城坐天下啦!”
“噢,是呀!”
“没错儿!到那时你曹大叔得了高官厚禄,还说不定得请你这位大侄子当我的保驾班底儿呢!哎呀!”曹刚说着,忽然“哎呀”地叫了一声,光着腚从大木盆里跳出来,一边用毛巾擦身,一边奔到窗前朝外望着,“乔治,你快来看呀,那小子来了!这真是自己送上门儿来啦!”
乔治也光着腚从木盆里走出来,凑到窗前。他们看见穿戴整理、显得非常潇洒英俊的李大波,正从那嵌着“德配天地、道贯古今”扁额的红漆大门走进来。
“啊!他长得还挺漂亮、挺帅气哪,嘿,他是共党分子?我真不相信,人家说,共党分子是洪水猛兽般的人,长得青面獠牙,还共产共妻,哪是他这样,真怪!”
“你小子他妈的真幼稚,快穿衣服!”曹刚自己先穿上了衣服,“你先在这屋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李大波穿过院子中央那条汉白玉雕着祥花瑞草花纹的甬路,走进大成殿。殷汝耕穿着纺绸裤褂,开着电扇,正在太师椅上看报。南苑、北苑中日交火激烈的战况和天皇召集内阁和五相开会决定增兵来华的消息,使他兴奋得连日来都不得安眠,以致连午休时都阖不拢眼睛。昨天他派曹刚去日本使馆找北平武官今井武夫,去活动“华北国”首脑的职位,他心里惦念着这件事,不知今井武夫给他捎来了什么值得庆幸的好信息。所以他正盼着曹刚的到来。不想进屋来的是李大波——他的葛宏文秘书,他立刻吓得心惊肉跳,脸色煞白。
“噢,葛,葛秘书……”
“殷长官,我有两天得了急性肠炎,没来上班,特向您报告补假。”
殷汝耕见他的这位秘书,态度依然是那么儒雅,说话依然是那么尊敬,他心里像敲小鼓儿似的狂跳已立刻平缓了许多,他心想:“克柔叫我先稳住他,逮活的,所以我别先打草惊蛇。”于是他笑笑说:“肠炎完全好了么?”
“好了,让长官惦记着。”
“好,那你就按时上班吧。我正有不少文告需要你起草。”
“请您吩咐。”
殷汝耕笑一笑,从他启开的那两片红润的薄嘴唇,露出一排雪白的整齐牙齿,他试探着说:“葛秘书,从打你接任我的秘书事由,咱俩还没谈过心。这主要是我对你的关心不够。
我想你到通县这地面儿上,一定是带家眷了吧?”
李大波望一望殷汝耕那副笑眯眯的观音脸儿,觉得这个一向在中国官场浮沉的人,表面慈祥而内藏奸诈,绝对是个混世魔王,他沉住气,冷静地按照官场的语气说:
“回长官的话,我带了家眷,您也知道,按咱这里的规矩,单身汉是租不到房的。”
“是的,”他笑眯眯地点点头,细皮白肉的脸上,眯着一对大而含蓄的眼睛,慢慢地掀开细瓷盖碗,呷了一口香喷喷的龙井茶,“葛秘书,如果我的眼力不拙,没有看错的话,前天傍晚在西海子,我大概看见了您带着夫人在游逛,是吧?”
“也许是吧?”
“克柔叫你,你没听见?也没看见我?!”
“没有。”
他沉下脸来,板着面孔,笑容消失了。
李大波沉住气,继续说:“长官,张庆余总队长通知我,让我就便捎口信给您,说今晚根据南苑战况要来议事,顺便怕您寂寞,陪您打几圈牌解闷儿。”
听到这消息,殷汝耕的脸又变得晴朗起来,他细声细语的、几乎是用女人的腔调说:“那凑不够人手吧?”“够。有您,张队长,曹翻译官,再加上我,不就够了吗?”“好吧。”殷汝耕看一看腕上的手表说:“告诉张队长,九点钟来做竹城战吧。……有些战况,和未来的部署,的确需要跟他商讨一番的。”
“长官,我走了,我去回张队长的话。”
李大波按照一般下属办公人员的礼节,向殷汝耕浅浅地鞠了一躬,辞出了大成殿。
李大波刚走,曹刚就钻进大成殿。他那一对眯缝着的小耗子眼儿,在殷汝耕的脸上�瞅着,他很想猜出李大波刚才进来说了些什么。他本来洗完澡就想追上他的猎获物,但转念一想,还是稳中求成,反正他认为这位葛秘书已是他的瓮中之鳖,现在他随时捉他,犹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所以他不再那么毛糙。
“五叔,我看见那小子刚来过了?”
“是的,克柔,先不管他,如果他真如你所说是个共党分子,你五叔是绝不会饶他的。我是干嘛的?专门反共,我最恨中国那一伙儿专门贩卖苏俄那一套理论的共党。”殷汝耕拍着大腿,来了谈兴,指着廊柱上悬挂的那个大木牌,“你看,我这个主张都标出来了,‘防共自治政府’,既防共,又要自治,这就是我的主张。所以,这姓葛的小子,他如真是一个共党,好,我就直接把他送给日本特务机关细木机关长,不仅给他个碎尸万段,而且还要抄他的老窝儿。好,不谈他了,你先说说见了今井,他怎么表示?”
曹刚知道殷汝耕最惦念的是,一旦中日开战,日本大规模侵入内地,日本当局如何安排华北人选的问题,但他并没有从今井武夫那里得到什么肯定的答复,他只好添枝加叶,花说柳说,乱编一套,以使他高兴。
“五叔,您放心,今井武夫说了,您是在中国第一个宣布脱离中央搞自治的。所以,一旦成立‘华共国’,他一定推荐您,到那时,您就跟满洲国的溥仪同处在一个地位了。今井说,他的国家不会忘记您在中国所起的巨大作用。”
殷汝耕听后,面露喜色。他说:
“你别走了,陪我吃饭,饭后张队长已派葛秘书来约好打牌,三缺一,你要凑把手,葛也算一把手。”
曹刚高兴得拍手叫绝:“哎呀,这可太好了!我要抓他,尽可在今晚牌局散后下手。不过,我不能陪您吃饭了,因为我从北平带了一个人来,是专找这姓葛的小子来要那女人的。”
殷汝耕感到事情有趣,便兴趣浓厚地问:
“究竟是怎么回事?”
“嗐,这葛秘书,根本就不叫葛宏文,这都是编造的假名,我捉住过他的表弟艾洪水,通过陪决,这小子吓破了胆,都招供了。这葛宏文,原本真姓章,是黑龙江翠峦一家大地主兼金矿主章怀德的庶出子,我表妹汪家桐侦缉过他,他是东北闹学运的头子,‘九一八’以后,逃进了关内,又接着在平津一带搞学运,现在又钻到这里来,我的时候肯定他是中共的一个铁杆儿。他现在的那个女人,就是搞学运勾搭上的狗男女,什么夫妻。这女人11岁被美国传教士拐带到北平,收为养女,可是总不安份,有一年逃跑回老家遵化,还是我找人硬把她爹押进大狱才逼着把这野丫头交出来,我把她带回北平,交还给那个李会督。昨天我去使馆,在美国使馆门前正好碰见那牧师,才知道他的养女又跑了,我说我知道她逃到哪儿了,你跟我去捉吧。这不,牧师派来他的养子,跟我一个车回来的。哎呀,太棒了,今晚一抓,我又能在日本使馆领一份奖赏啦!”
殷汝耕听得入了迷,翕开了嘴巴,他说:
“哈,克柔,你知道这小子那么详细,又有他表弟招供,可见是共党分子无疑了。好!你我都快吃饭,单等用竹城战把他骗来,散局就把他和那女人一块儿抓住!”
曹刚兴冲冲地退出大成殿,带着乔治出了文庙街,到佐藤饭馆去吃饭,兴高采烈地单等晚上抓人。
二
夏日的黄昏,依恋着青山绿水,迟迟不肯消退,到八点半钟,天刚擦黑。李大波出南门赶到宝通寺,战士们已开过饭,正在擦枪磨刀,做着准备工作。两年前,他们都是响当当的铁骨铮铮的五十一军抗日部队,没想到奉上级命令,换了武装警察的服装,开进蓟运河,却一下变成了汉奸队伍,这两年又受了家人亲属的白眼和社会的歧视,更难忍的是受日本鬼子的窝囊气。这些军官和士兵,心里真有说不出的苦恼。他们都痛恨自己穿的这身土黄色的保安军服,他们私下里管它叫黄鼠狼皮。自从昨天下晚总队长、区队长、大队长、小队长,一连召集层层会议,先讲日军大举进攻南苑,后讲宋哲元下了战争动员,又讲我们不在此时反正起义,就是甘心当亡国奴,就是没有一点儿中国人的味儿,也就是争当日本的干儿,搭拉孙儿,一定会成为千秋罪人。为后辈儿孙唾弃,死后都不能埋入祖坟。等等。
其实这些下层官兵,根本用不着这样动员,已是一跳八丈,奋勇当先。听了动员,大家眉开眼笑地说:
“哈哈,可盼到这一天啦!老天爷总算睁开了眼,阿弥陀佛,那就动手干吧!”
这两支保安总队,能有这份爱国觉悟,除了原先跟着抗日将领于学忠的原因外,再就是受了中共派遣意志坚强的党员深入工作的缘故。
魏志中自从到通州保安队,由于李大波向二张的推荐,他就担任了第二总队的总队副。他跟着张砚田一直留在抚宁的留守营。他很快就跟下层官兵打成了一片,他经常通过讲笑话和讲他的身世、经历的活动,传播抗日爱国的思想。战士们最爱听他讲那段查住日本关东军间谍中村震太郎的那件事,至于红格尔图的战斗和百灵庙、锡拉木楞庙的夺取,战士们听起来兴趣更是浓厚。要是再说起跟着“吉大胆儿”吉鸿昌在多伦前线抡大刀片,像切西瓜那样砍杀鬼子的人头,听得战士们个个拍手叫绝,听他聊天,真跟听三国说古一般。人们钦佩他的胆量,都亲昵地称呼他“魏大哥”。
细木特务机关长,中了张庆余的计谋,下令把两个总队都集中在通县待命。魏志中随着第二总队从留守营开到通县,他才有机会和李大波、杨承烈一块儿秘密见面。他穿着一身土黄色的保安队服,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很有点将军的派头。他得到今晚子时起义的通知,吃罢饭就从他们北门外药庄吕祖庙的驻地,来到了城里保安处的一个办公地点——起义指挥部集合。
他一进门就看到李大波和张庆余、张砚田都在这里。李大波亲热地拉住他的手说:
“魏大哥,今个晚上可该你唱拿手的压轴儿戏了。”
他哈哈大笑着,兴趣非常高涨。这里是又紧张、烦忙,又愉快喜悦。不一会,几个区队长、大队长也都到齐了。做了明确的分工;夜十二时发动起义,事先派兵封闭城门,断绝市内交通,占领电信局、无线电台,包围冀东政府,捉拿汉奸、日本特务和攻打日本兵营、焚烧仓库。
正在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值岗兵传报曹翻译到,要求见张总队长。屋里顿时一静。他们心里纳闷的不是因为曹刚能找到这里来,因为这起义指挥部对外还有一个官冕堂皇的公开名称,那就是从队伍集结通县之日起,这里就是战时动员戡乱指挥部,日本顾问要求武装部队的首脑都要在这里值班,以备不时之需。所以曹刚知道在这里必能找到任何一位张队长,奇怪的是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到来。
张庆余想了一下,马上从桌旁站起身,对大家说:
“不要慌,我一个人去去就来。”
张庆余跟着值岗兵走到前院传达室,就看见曹刚挤着小耗子眼,嘴角显出两颗绿豆般的小酒窝儿,笑嘻嘻地说:
“殷长官派我给张队长送来一张条子,请您过过目吧,我的时候,好去回话。”
张庆余接过那张撒金的白宣纸,看见笔走龙蛇般地写道:
庆余贤弟:
今晚请务必来我处小叙,以慰寂寞。汝耕略备杯酌,以便谈心。便酌后,请留我处摸摸雀牌。为此,请务必
通知葛秘书同来。敬希
光降,恭候
驾临殷汝耕鞠躬
7月27日
张庆余读罢短笺,马上就说:
“请曹翻译官替我回长官话,说我们准时必到。葛秘书今晚值班,亦会来此,我一定把他带去就是。”
“好,谢谢张总队长。”曹刚像鸡啄米似地行了一个日本式的四十五度的鞠躬礼,便走出门去。
张庆余送走曹刚,刚转回后院会议室,大家几乎都站起来,异口同声地问:
“这小子来干什么呀?”
张庆余把殷汝耕那张便笺往桌上一扔,学说了一遍刚才的情况,骂了一句:
“这兔羔子,刚才说的好好的,现在还送这封信来,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回事吗?”
李大波笑了,他考虑了一下才说:
“庆余大哥,依我看这里边大有文章,大概他已察觉我是二十九军的代表了,不然,他不会这么叮咛非让我去不可,说不定他想抓我。所以说,殷汝耕设的是鸿门宴。”
“你说的有道理,好,今晚看谁抓谁吧!”张庆余说着气得拍着桌子,“这小子纯粹是个汉奸,中国有他们这号人,好不了。”
别人也说:“你们俩自管去赴宴,外面全由我们调动啦!”
张砚田挥挥手,拍着胸脯说:
“庆余,有兄弟我呐,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吧!”
魏志中说:“咱们约定,我带着人手包围文庙,一鸣枪,你俩就动手。”
在他们开完会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在漆黑的夜幕下,他们悄悄地向各方散去。
在院里,李大波把魏志中拉到一个僻静的过道,悄声对他说:
“志中,我告诉你,那个姓曹的小子,认出了我。他就是在北平、天津一直追踪咱的那个特务,社会科的。”“是吗?”魏志中惊讶地说,“这龟孙,他倒是给谁干呀?
好,我注意吧。”
整九点钟,张庆余和李大波便乘车一同到文庙准时去赴约了。
在张庆余和李大波到达文庙不久,便从北平的方向那边,传来了沉雷般的重炮轰鸣,夹杂着密集的枪声。起义指挥部派出的侦察人员,很快就带回了准确的情报。原来,在今晚9时,占领了丰台、廊坊的日军,又在猛扑北平。广安门外麇集的日军开炮攻城;彰义门外整晚都在激战,连西便门、白云观也同时发生了战事。这枪炮声,通县城里听得真真绰绰的。
起义军被这远远近近的炮声、枪声,弄得紧张而又兴奋。保安队按照战斗序列,在黑夜中向自己的指定岗位阵地前进。他们在急行军中,用低声说话,用快乐的大眼传神,行动异常迅速。在长期的“忍辱负重、不准还击”的命令下讨生活,长枪变成了烧火棍,那是军人最大的软弱和耻辱!如今被这爱国主义的精神支配着,举起枪来反抗,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事!只要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他就会懂得即将和敌人打仗的那种快乐,要跟敌人作战前的那种难以忍耐的渴望和激动的心情,是多么令人沉静不下来。
各中队——两万名被爱国正义鼓舞的中国男儿,都已带好了擦拭一新的武器,换上了软底靿鞋,沿着空寂的田野、街道,按照计划的线路,默默地进发。
曹刚给张庆余送完信,返身回到文庙街,刚要在文庙大门下车,从车窗里意外地发现了奇迹——借着文庙前那两盏微弱的灯光,他忽然看见从大街西口走进两个女的,他认出其中一人正是他所寻觅的红薇。他欢喜得心里狂跳着,他没有下车,坐在车里看着她们究竟朝哪儿走?见她拐进武功卫胡同,他才下车,悄悄地在暗夜中跟踪。见她进了金家大院,他也隔着不远走了进去。她拐进那座大院,他躲在墙角,看见红薇用钥匙正开了第一个小院的大门,和另一个女人一同走了进去。
曹刚完全看清楚了,他喜得心花怒放。他立刻踅回文庙街,跌跌撞撞地进了文庙他住的那间配殿旁边的小屋。他抓起电话筒,给警察局的侦缉队鲁队长打通电话,叫他马上来执行抓差任务。
乔治苦苦地挨过一个下午,汽车的颠沛,尘土的暴腾,不仅使他觉着筋骨劳累,而且还头晕要吐,他很后悔头脑一热,想到通县一行,真使他懊丧,觉着得不偿失。跟曹刚在佐藤料理店吃了一顿又腥又蹩脚的日本饭,回来后便早早躺下了。曹刚八点半外出送信,文庙的职员已经下班回家,整个院里非常安静,他便入了梦乡。
“醒醒,快醒醒,乔治!”曹刚奔到行军床前,使劲地摇晃着睡得跟个死狗似的乔治,“嘿,天这么早,你就放平入库啦,真不愁修行个好老头儿呀!快醒醒!”
乔治哼哼唧唧地叭达着嘴。他正在做一个好梦。梦见他坐在景山公馆有小花园的草坪上,在吃一份盛在长脚杯里的草莓水果的冰激凌,喝着起泡儿的冰镇啤酒,藤桌边除了理查德夫妇外,还有玛莉凯勒,特别是还有他新交的德籍女友黛妮丝。他平躺在草坪上,很快乐。
“嘿,真有你的,别愣神呀,我的乔治少爷!快爬起来,抓人去!你要找的那个蓓蒂,冒出来了,露头啦!”
乔治听了这个消息,一下子清醒了。他噗楞一下坐起来,揉揉眼,跳下床高兴地搓着手说:
“在哪儿哪?快带我去!啊,这下我在‘法贼儿’脸前夸下的海口,就可以兑现啦!”
鲁队长来到了。曹刚告诉他抓人的地址,然后说:“你带着这位李乔治先生去。不过,你千万要注意,这个女人可是条泥鳅,滑得很,我在北平盯过她几回,都让她跑了,这回可别再让她蹓啦!乔治,快点吧,你还磨蹭什么呀!……我可先走一步啦,我得去殷长官那儿抓共党分子,一刻也不能耽误。”
曹刚连跑带颠地走出配殿小屋,沿着汉白玉的雕花甬路向大成殿小跑着走去。
乔治换了一身新衣服,白色的灯笼裤,肉红色的夏威夷衫,洗了脸,又在头发上搽发腊,沾住那绺竖起来的散发,然后又用小剪刀把上髭铰齐。
“李先生,麻利点吧,又不是叫你参加舞会,你可打扮什么呀,那抓差儿可是个急活儿呀!”。鲁队长急得跺着脚催促着。
乔治终于准备好了。鲁队长便带他出了文庙,朝武功卫胡同奔去。
文庙的大成殿里,四个牌家都已到齐。曹刚来的最晚,殷汝耕心里很纳闷,闹不清为什么他倒迟到了。曹刚进了大殿,满脸冒汗,一看李大波先他而到,安详地坐在牌桌旁嗑瓜子,心里无比高兴。“这回是煮熟的鸭子了——飞不了啦!”他心里闪过了这个念头。
“五叔,真对不起,我的时候,临时被一件小事儿拖住了。”曹刚微笑着冲殷汝耕说,然后向张庆余和李大波点点头,“我晚了一步,抱歉抱歉。”
殷汝耕还真的备了便酌。那被红布蒙起来的孔子塑像的下面花梨紫檀木的香案上,摆了几样跟北平一模一样的通县小吃:黑白瓜子、玫瑰苜蓿枣儿、白藕、柿饼、杏干做成的果子干儿、五香煮花生、还切了一盘西瓜。有壶龙井茶,还有几瓶冰啤酒。
“随便用点吧,贱内不在这儿,谈不到招待。”殷汝耕坐在藤圈椅里,交叠着双手,放在小腹上,笑眯眯地安详地说。这时又传来一阵隆隆的炮声,他那大而含笑的两眼,突然闪亮了,“啊!北平那边交锋了,打得很猛烈呢。我想请教二位,对这次交战如何估价?”
张庆余看一看李大波,彼此心照不宣,便欠欠身,谦虚地说:“庆余是一介武夫,粗人,国家大事看不透。”
殷汝耕笑着说:“那么葛秘书你的看法?”
李大波也欠起身,做出恭敬的样子说:“在长官面前,不敢卖弄,那就像在孔圣人脸前谝示《三字经》,还是请长官有以教我。”
“这小子心里长着牙,”殷汝耕心里暗自嘀咕,但仍然笑着说,“依我看,中国是招架不住日本的。自从明治维新,日本就渐渐强盛,特别是这近30年,日本的武力、军工,都大有发展,堪称亚洲之雄,中国只有依存,所以呀,这文庙我们是呆不久了。哈哈,这一回,我们该进皇城啦!”
墙上的钟,已当当敲了十一下。想到没多久就可以瓮中捉鳖,他俩都陪着哈哈大笑起来。
仆役已把牌桌收拾好,铺了墨绿色的毛毡,摆齐了淡黄色的象牙牌,掷了骰子,打了风头,四个人落座,在隆隆的远雷般的炮声中,开始了竹城战。
在金家大院北院的那个小院,红薇和王淑敏正在迅速地收拾东西。杨承烈已接到中共北方局北平地下市委的通知,随着日本大规模的调兵遣将,抗日战争今后的发展趋势,党的某些实力势必要避其锋芒而转移到广大农村。所以,杨承烈本人和小力笨儿海鹏在收拾铁活铺的东西,便让她俩赶快返回住处收拾这里的文件、衣物。他们跟着反正的保安队一块儿打出城去,只等李大波帮助张庆余搞起起义之后,再去和他们汇合,听候新的指示。
因为天已黑下来,王淑敏怕红薇一个人从姨妈那儿走来害怕,便陪她作伴儿。她俩只顾迅速地小跑着走道儿,却一点儿也没料到暗无一人的街上,曹刚会正坐在汽车里看见了她们,自然更料不到来抓她的人中还有乔治。她俩边收拾东西边聊闲天。
“告诉我,红薇,他跟你怎么样?你们俩完全相好了吧?”
王淑敏问着红薇。
红薇的脸红了,扭捏着说:“你跟老杨,不也是那样了吗?”
王淑敏的眼圈儿红了。眼泪在她的眼里转游。“我们可没有那个。我白当了一阵子老板娘,人家老杨仍然执行着‘假配夫妻’的原则。”
红薇将信将疑地说:“淑敏,你不是在胡弄我吧?”
“我哄弄你,是小狗儿。”
“那怎么会?你那么崇拜他、爱他。”
“唉,你说的不错,可是人家不爱我。闹了半天,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你别瞎说了,那老杨爱谁呀?”
“这些天我发现他爱着姨妈的大女儿焕玉。”
“就是那唱戏的大姐吗?”
“对,人家长得漂亮,鲜灵得像束白玫瑰,我呢,疯丫头,比不上人家。哼,我算看透了,男人,不管他多么伟大,修养多么高,都爱找个漂亮女人做太太。就是这么回事!”
这消息很出红薇意料,也使她心里为淑敏难过。她想起去年11月她从南下宣传团回来,两人宿在一处,淑敏向她吐露的真情,她那么执着地爱他,又那么兴冲冲地自愿来到通县,反倒受了冷落,自己是那么幸福、体贴。她替淑敏难过。
“淑敏,既是这样,强拧的瓜儿不甜,我想,你将来会碰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
炮声更紧了。像6月的沉雷。
“不想这些了,先打仗吧!我们的任务还远着哩,重着哩!”
王淑敏豁达地说。
“是呀,我看你比我还省心呢,我现在揪心扒肝似的惦念着他。唉,也不知他组织的起义咋样了呢?”
咚咚咚。传来一阵砸门声。
她俩都惊住了。
“开门,开门!”大皮靴踹得小门山响,门板乱晃。
“是我,乔治!蓓蒂,快开门,我接你来了。”乔治忍不住地大声喊着。
王淑敏急了,她说:“你从小草厦子那儿上房,我在支应他。”
红薇拿出她在老家爬山的本事,一下窜出屋子,顺着草厦子那扇小木门,登上了厦顶,慢慢爬到小南屋的房顶上。
王淑敏开了门。“你们找谁呀?”
乔治愣住了。“你是谁?我找我妹妹李蓓蒂。”说着他就随着那鲁队长冲进北屋,屋里空寂无人,马上踅回来又进了小南屋,也没有人。
“你说,人呢?你把她藏到哪儿去啦?”乔治有鲁队长仗胆儿,一把揪住王淑敏的衣领,摇晃着大吼。
王淑敏劲头大,立刻就把乔治那细嫩的手腕抓住。“臭流氓!你黑更半夜闯入民宅,要干什么?”
砰!砰!砰!传来了三声清脆的枪响,一支队伍冲进了文庙,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声:
“冲啊!冲啊!”
密集的枪声从四面八方、从整个通州城里,像坩埚爆料豆般一齐劈啪嘎悠地响起来。这古老的小城暴动了!沸腾了!
咆哮了!
爬在小南房屋顶上的红薇,居高临下,看见了文庙的火光和子弹的硝烟。那里灯火通明,人潮如水。她激动地顺着房檐往下出蹓。正好墙根那儿有堆沙土包,接着她。她跳下去就朝门外跑去。一直跑到文庙前,看见李大波跟着张庆余、张砚田和魏志中从大庙里把反捆着手的殷汝耕和曹刚押出来。
红薇毫不踌躇地冲到李大波脸前,对他急切地说:
“万顺哥,快,派几名保安队,把乔治和一个大个子警察局的弄起来,他是来捉我的。”
李大波正在忙着指挥战斗,看见红薇出现在这么战乱的场合,吃了一惊,听了红薇的话,他便带着三名保安队,匆忙奔进武功卫胡同。
乔治可从来没听过这么近在耳边的枪弹声,吓得他面如土色,抱头乱窜。红薇领着李大波、带着保安队进到小院时,他正像没头的苍蝇往外冲。一下跟红薇撞了一个满怀。“乔治!你往哪儿跑?”红薇站在门楣下,两手把着门框。
“是谁让你到这儿来抓我的?你说!”
“哎呀,蓓蒂!可见着你了!”乔治在这种兵变起义的环境中见了红薇,倒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你救救命吧。是曹刚那小子告诉‘法贼儿’的,让我把你接回去。我才来。哎呀,多可怕,这是哪儿在打仗啊?我的妈呀!”他吓得软弱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万顺哥,你把他带上,让他也见识见识这千载难逢的场面。我还得收拾东西。”红薇说着,就往屋里跑,快活地叫着:
“淑敏!淑敏!”
王淑敏拎着两个包袱走出来。李大波看见她累得那样笑了:“文件烧了么?好,只要文件烧了,这东西都可以扔下,跟着队伍来吧!”
王淑敏想了想,很舍不得地把包袱扔到小院里,追上了队伍。至于那个曹刚手下的特务鲁队长,枪声一响,他知有变便乘着暗夜逃之夭夭了。
这激动人心的场面,红薇来了精神,她推着乔治往前走。一边说:“乔治,有我你不用怕。我只是想让你看看,什么样儿才叫中国人。”
乔治边走边央告着:“蓓蒂,安辛庄那次你还没吓够我,还让我再病一场吗?”
“哈,大少爷,你刚才揪住我衣领的那会儿,也够英雄的了,怎么这会儿又变成狗熊了呢?”王淑敏奚落着他说:“你那凶劲儿哪去啦?
她俩一人拽他一只手,把他拉到了文庙前面。
文庙门前,这时正乱哄哄地挤满了队伍,好像蜂房前挤满了嗡嗡哄哄的蜂群。
“躲开,躲开,押出大汉奸了!”
“忽拉”一下在人群中闪开一道缝。张庆余,张砚田跟着一队战士,由魏志中牵着绳子,把捆着的殷汝耕和曹刚从文庙里押了出来。人们举起拳头喊着:
“崩了他,崩了这个卖国贼!”
“就地正伏!”
张庆余的大脸,满是被汗水冲成的泥沟,他着急地挥着大手,招呼着:
“把车快开过来!”
殷汝耕的家用司机春根吓得哆哩哆嗦地把小汽车开到文庙门前。
人群中又有人乱哄哄地喊叫:“崩了这狗日的!”
殷汝耕和曹刚看着这愤怒的如潮人群,吓得面如土色,早已魂飞魄散。他俩全如一摊软泥,由保安队架着双肩才能勉强站立。
押解队伍七手八脚把殷汝耕和曹刚像塞一个铺盖卷儿似地把他们塞进车厢,一个扔在座位上,一个倒栽葱似的塞在车座底下。
人们拦住了车,把住了车门,不让汽车开动,都纷纷质问着:“为什么不结果了他们?一颗黑枣儿就送他们上西天啦!”
张庆余举起手,用沙哑的大嗓门,朝大家发话:
“弟兄们!请大家放心,我张某人既是发动大伙儿起义,就是跟这大汉奸势不两立,他们是卖国贼,绝不会轻饶了他们。我们现在是打算把他们送到北平,交到二十九军宋哲元军长的手里,去伸张国法,让全国同胞都出出这口气。同时,也是咱们哥们起义的证物,大家说把他俩运走对不对?”
乱哄哄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但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魏志中走到车前,探身车里,然后对车外的人说:
“我替大家揍他一顿,为的是惩罚他前年11月25日用飞机散发传单,宣告脱离中国!”说罢,他抡圆了胳膊,“啪”、啦,”抽了殷汝耕一顿嘴巴,接着他又抽了曹刚两个大嘴巴,压低了声音说:“先给你两个锅贴尝尝,让你这条狗,总是追踪共产党和抗日分子!”
人们爆发了一阵掌声。人们喊着:“还是魏大哥行啊!”
张庆余和张砚田见群情激昂,乘机挥手,马上让汽车启动。“快走!快开!”
汽车按着喇叭,呜呜叫着,以牛车一样的慢速,在水泄不通拥塞人群的街道上一步一步地往前蹭。
红薇和王淑敏拼命拉着乔治,这时正好把他架到车前,乔治看到车里捆着两个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红薇跟李大波小声地商议了一下,决定还是把乔治送回北平去,眼下交通全断,乘这辆车才能回到北平。李大波拦住了走得慢如老牛的汽车,红薇便把乔治推到车门前说:
“你也进去吧!跟他俩就伴儿走吧!”
“哎呀!蓓蒂!不,我求求你啦,放我回家吧。”乔治用哭腔说。
“傻瓜!你别再嚷嚷啦,这就是送你回北平,现在到处打仗,断绝了交通,你是走不了的。要把这辆车押往北平,所以你可以跟着回去。”红薇说着,开了车门。
乔治忐忐忑忑地上了车。李大波说:“红薇、淑敏,你俩押着车先回宝通寺,我们还要攻打好几处地方呢!”
她俩也坐到车上,又派了一辆吉普车,派了一班战士,手持长短枪,摇着一面小旗在前边开路。密集的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子弹就在车前飞啸,激战正在进行。直到东方微明,曙光初露,他们才以正常的时速,转上通向南门的大道,直奔宝通寺而去。
张庆余眼睛瞪得血铃铛般大,他用嘶哑的嗓音喊话,指挥着部队。刚把殷汝耕拉到宝通寺禁闭,他就分派魏志中去主攻驻在西仓的日本特务机关,活捉日本特务机关长细木繁少佐。接着他又派沙子云营长督队进攻西仓日本兵营。第三道军令是派驻扎在顺义的苏连章团,乘夜日军不备,就地消灭日本驻军。
魏志中带领队伍,作急行军跑步前进,不到半小时已赶至西仓日本特务机关。还没等保安队朝里发起进攻,细木早已带领三四十名武装日本特务兵,迎在门外。原来他忽闻枪声四起,料定有变,立刻率领特务进行抗拒。他横眉立目,一手持枪,一手指斥刚来到门前的保安队凶狠地叫嚷着说:
“你们速回本队,勿随奸人捣乱,否则皇军一到,你们休想活命!……八嘎鸭路!……”
细木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魏志中举枪击毙。于是官兵乱枪齐发,其余特务见势不妙,吓得急忙返身窜回特务机关,闭门死守。魏志中鸣枪高喊:“弟兄们,冲啊!”“忽拉”一片,一下子就冲进了大门,一处一处地强攻,一处一处地占领,最后终于消灭了这股为非作歹、欺压中国官兵、百姓的日本特务。
但是在西仓的日本兵营,中国军队却遇到了顽强的抵抗。这兵营原驻有日兵三百余人,相当于一个联队。自从卢沟桥打起来之后,日军便把日侨也集中在这里加以保护,连同宪兵、特警,约有六七百人。龟本中佐联队长得知保安队“叛乱”,知道众寡悬殊,难以力挡,立刻关闭营门,负隅顽抗,以待外援。这几年日军在兵营内,不仅修了永久性的地堡式炮楼,而且还有水泥的纵横战壕和掩体,工事异常坚固。日军凭借这全套军事设施,火力猛烈,负隅顽抗。双方子弹横飞,机枪响成一个点儿,喊杀震天,激战达六小时以上,保安队杀红了眼,个个奋勇当先,不管炮火猛烈朝前冲去,已有二百多名忠勇战士牺牲在敌人营门之外,连魏志中都挂了彩,也未攻下。那惨烈的情景,真是前仆后继,视死如归,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从夜间子时开始,激战一夜,至此天光已然大亮。二位总指挥张庆余、张砚田都亲自在此督阵。魏志中虽然胳臂上挂了彩,但他让勤务兵撕下衣袖,给他扎紧伤口,仍在带领战士,继续发起冲锋。李大波这时在宝通寺看押殷汝耕,并去三义庙联系二十九军前来支援,并往兵营押运子弹。
张庆余见久攻兵营不下,急得瞪着大眼,握着双拳,满头冒汗。他知道形势非常危急,若再不能突破,日军开来大部援兵,内外夹击,势必于我军不利。他来回像猛狮撞笼一般走来走去,终于想出了火攻的办法,于是他急中生智,下了命令:
“能从汽车库搬汽油一桶到兵营四周的,马上赏现洋二十元!”
这一声令下,战士们高举起大刀,忽拉喊成了一片:
“走哇,背汽油去!”
“为了攻下兵营,不给钱也去!”
“烧死这群狗日的强盗!”
有二三百人,像蜜蜂飞向蜜源那样,朝离兵营不远的西仓汽车库奔去。愤怒而又激动的起义部队,激于义愤,出于爱国热忱,拼出全力,不到半小时,几百桶汽油已运到兵营周围,堆满四周。
张庆余见这众志成城的阵势,真是壮观,他立刻挥起一只拳头,下令:
“点火!”
顷刻间浓烟四起,黑云翻滚,火光冲天,直上云霄。于是一阵阵喊杀声又重新沸腾起来:“冲啊!杀啊!”借着这火势和呛人的浓烟,保安队又支起大炮和机枪,猛烈轰击,集中扫射,步兵在炮火掩护下,乘势从四面冲入。远的枪击,近的刀砍,又激战一天一夜,至29日上午9时,除有个别日军约二三十人,借浓烟密布从夹缝中仓惶逛亡外,所有顽抗者,均被歼灭。
通州城里的居民和四乡的百姓,经历了两天的炮火,得知保安队反正起义,无不欢欣鼓舞,拍手称快。居民们平时受够了居住在城里日本浪人和高丽棒子的窝囊气;四乡的农民也饱尝了日本人和高丽人的“开拓团”抢夺土地之苦,都纷纷奔出家门,举着棍棒,不少人还捡了枪支大刀,自然形成队伍,浩浩荡荡一起冲上街头。他们没有组织、没有首领,也没有统一指挥,只是激于往日仇恨,一旦爆发,犹如大山喷射,一发即不可收拾。他们满城满街,满乡满洼,复仇的火焰使他们干出平时连想都不敢想的疯狂事情。他们见日本人就杀,见日本商店就抢,对高丽棒子更是恨之入骨,他们平时仗恃日本人,作恶多端,所以人们捣毁土膏店、白面房、翻译官的家,更是凶猛无情。市民和乡民就变成了军队外的一支自发的民兵队伍。全城充满了喊杀声,同时也充满了欢快的呼叫声。
在北门里北大街,虽然被黑色的油烟呛得喘不过气来,虽然枪声咕嘟吐嘟响得像稀粥开锅,但是这里欢乐的笑声却高达云霄。原来人们逮住了那敲诈勒索、坑害百姓、开着白面房的高丽翻译官金不换,跟他娶的那个中国老婆扒得浑身精光,一丝不挂,正在游街示众。
金不换平时趾高气扬,早已养成傲慢脾气,哪受的了这种中国式的恶作剧奚落,拔出一把尖刀,刚要动武,早已被愤怒的人群乱棍打死。一群人还有好奇的孩子,用绳子拴着金不换老婆的胳臂,牵着她像耍猴儿似的游街。孩子们向她乱砍石头,年轻人打哈哈地问她:
“你干嘛要嫁一个高丽棒子坏蛋呀?难道中国的男人,还少吗?还不够你受用吗,你这个骚货!”
“打她个不要脸的,屁股蛋子都让高丽人看啦!”
“跑,让她往前跑!”
“臭美,还烫着飞机头!”
那女人被木棍戳着往前跑,吓得顺着肛门窜屎汤子,又引起一片开怀笑声。
嗡,嗡,传来了马达的巨大轰鸣,日本飞机在天空出现了。这是北平武官今井武夫在南苑、北苑接火后,发现通县方向上空升起黑色烟云,又往通县挂电话,不通。接着就听见占领了电台的保安总队长张庆余宣布起义的消息。今井马上就给天津驻屯军打电话,要求派兵镇压。刚到任不久的司令官香月清司,马上就派东局子机场的日本飞机大队先进行空袭轰炸。飞机是三架编组,一大队八组,二十四架,“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高空飞翔,继而低空俯冲,每架飞机一连扔下三枚炸弹,炸得房倒屋塌,土浪冲天。第一轮轰炸后,又飞来了更多的飞机,整个通县城的上空,黑鸦鸦地犹如傍晚归巢的老鸹,接着是擦着房檐和树梢而过,低到可以清楚地看到机上的机枪手在朝下发射机关炮。他们专门沿着蓟运河两岸、城中的大路、通往顺义和宝通寺、三义庙的大道等处,寻找起义部队进行狂轰滥炸。
一队一队的保安队员们,跟着勇敢的市民队伍,冒着敌机的轰炸,奔向大十字街最繁华的地段,有人去捣毁大烟馆、白面房、砸烂日本妓院、高丽赌场;还有保安队员跟着,知道底细、自愿前来做向导的老百姓,直奔那些闭锁的深宅大院,去掏日本军官和顾问的老窝儿;西海子南岸的近水楼,也被当块儿的市民冲进击,帮助保安队搜索日本人,又抢劫了他们的财物;鼓楼前的冀东准备银行、日本人开的商店和工厂,都被砸开了大门。在这一刻,无论是保安队员还是市民百姓,既不畏飞机的轰炸,更不怕日本援军的开到,他们把死亡都置之度外,只是尽情地发泄他们多年的积怨。这时,分散在各处的起义部队已经失去长官的控制,任何命令在这些人群中都不起作用,此时此刻,没有比民族的复仇火焰更能使他们燃烧的了。
飞机时不时地在天上轰鸣,接着是低飞俯冲,扔下炸弹,飞机又赶快向高处飞起,炸弹爆炸后,又是俯冲投弹,或低空扫射。满街筒子是硝烟,有如浓雾,对面看不见人,呛得嗓子生疼,眼睛发辣流泪,从中午12时开始轰炸,直到晚上7点钟长达七小时才停止。不仅军队的伤亡严重,而且整座通州城,全被炸成碎砖烂瓦,好像是一座破瓦寒窑。遍地的死尸,横躺竖卧在浓稠的血泊中,发出腐烂的恶臭。红眼的饿狗,伸着舌头以舔喝路边哗哗流淌的死人鲜血充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