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浩面对焦鹏远检俄通人的气势,采取了避其锋芒的策略。
“焦书记对我的批评很中肯,也很及时。在稳定中求发展与在发展中求稳定是互为因果的辩证关系。维护好社会治安才能给改革开放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同样,只有改革开放取得更大的成果,让老百姓从改革中取得切实的成果,才能使社会安定。”
焦鹏远不耐烦地打听说:“老方,时间紧迫,大家碰头,不是搞先稳定还是先发展的理论研讨会,空谈误国呀!有那么一种人,说大话、说空话、说套话,就是不办实事。不但不办实事,还处心积虑地整干实事的同志。你直截了当地向我们说清楚,制冷设备厂究竟出了什么事?简明扼要一点,好不好?”
田醒不阴不阳地说:“焦书记呀,您也要给不办实事的人留一点生存空间,他们除了嘴皮子上的功夫,除了整人,别的都不会,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会,也难为他们哟。”
林光汉一言不发,碰头会前,方浩已告诉他出了事的情况,他心里沉甸甸的,思考着怎么解决这个棘手的事件。
千钟从焦鹏远对方浩寸步不让的神态看到了希望,焦书记终于振作起来了。但他一言不发,保持着必要的谨慎。
方浩感到喉咙发干,声音也变得嘶哑。“是这样,制冷设备厂的工人要闹事,起因于一名叫王双喜的老劳模和他的儿媳、儿子一家自杀。儿子叫王紧跟,也是位劳模。厂保卫处得知工人要上街,立刻向公安局汇报了。自杀的来龙去脉还不清楚,蒋局长已经着手调查。”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焦鹏远的手指敲着自己的太阳穴,“刚才你提到王双喜、王紧跟这两个名字,我就觉得有点耳熟。我在市劳模表彰大会上还接见过他们呢,是个很好的工人,捡拾废零件出了名。怎么好端端非要全家自杀?”
“我给厂常委打过电话,他们只简单地说工厂不景气、工人生活困难。”
焦鹏远长叹一声:“唉!我们天天说全心全意依靠工人阶级,改革改到劳模都活不下去,这怎么得了,该谁承担责任?田醒,你到制冷设备厂带过职,搞了合资,蛮红火嘛。怎么突然就不景气了?”
田醒用鼻吼吟了一声说:“领导班子不团结、窝里斗。哪个地方班子不团结,哪个地方就要出问题。我当时是去抓合资项目。其实,制冷设备厂只是重机厂的一个分厂。重机厂两万多人,产品老化、设备老化,外商不愿意背这么大的包袱。我去抓了机构调整,用重机厂一部分人力、物力、资金和外商合资建了制冷设备厂。工人也就分成了两拨,大部分留在重机,少部分进了制冷。对外两块牌子,班子基本上是一个。制冷设备厂的效益不错呀,十强企业,焦书记表彰过。那个王什么喜,我不认识。他要是分在了制冷这一块,应该日子过得不错。不过,对现实情况我也不了解,带职回来到了市人大,我也没再过问重机厂的事。”
“成立个调查组,”焦鹏远打了个呵欠,“谁牵头呢?”
“我牵头吧,”林先汉眉头紧锁,“是我的工作没做好,我们对工人关心得太不够了。”
焦鹏远感慨道:“老林,你这种入地狱的精神真值得我们学习。好,就由你牵头。我派辛茅和苏南起陪你去,让他们多做些实际工作,增加点见识。”
两辆奥迪车从市政府朝制冷厂驶去。
在第一辆奥迪车里,苏南起坐在司机旁边,他扭过头对坐在后排的林光汉说:“去工厂的后门吧?走前门怕被工人包围。”
坐在林先汉旁边的是辛茅,他提醒自己要把握好这次深入工厂调研的机会。他觉得此行责任重大。
“苏主任考虑得很周到,林市长,走后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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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先汉习惯地用左手指甲压住眉心。由于他天天重复这个动作,眉心处留下一个凹痕。
他说:“不去制冷厂了,先去王紧跟的家。”
苏南起暗吃一惊。按照市委常委的布置,由林市长牵头组成自杀调查组前往制冷厂,安排中并没有去王紧跟家这个内容,那里是事发现场,很可能会出现意外。他赶紧说:“不妥吧,林市长。警卫及先遣人员已经去了制冷厂,采取了对首长的保卫措施。但王紧跟家没有派人去,你突然前往,临时不便保卫呀,万一工人们失去理智,你的安全可能会出问题。”
林先汉摇下车窗,一股风沙刮了进来,但他心里还是在觉得燥热,不耐烦地说:“要什么保卫?多此一举,我们共产党的干部从什么时候开始怕起群众来了?只听厂党委的一面之词不行,一定要去现场看看。”
苏南起打开手机说:“那我立刻通知公安局,派人去王紧跟家进行保卫。”
林光汉瞪眼说:“就你的命值钱?”
苏南起叹口气对司机说:“好吧,去正紧跟家,我这里有地址。”
奥迪车内沉默了。
重机集团是林光汉的噩梦,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他靠在奥迪车柔软的靠背上仍然觉得摆脱不了噩梦的侵袭,无数根钢针刺进肌骨。
这个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与共和国同一天诞生的大型国营工厂有着辉煌的历史,历次由国务院总理所作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所提到的国民总产值数字有一部分就是这个厂的贡献,它的名字每隔几个月就会出现在<人民日报》上,有时还是头版头条;它是共和国从日本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留下的废墟上走向繁荣昌盛的雄辩证明,这里从来都是社会主义凯歌峻亮,红旗招展。不同历史时期的党和国家的领导人都亲临视察过,并留下了美好的祝辞;外国元首只要对中国进行国事访问,大多也要光临重机厂,亲自体验社会主义中国的建设成就;抗美援朝、三反五反、增产节约、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以钢为纲、三面红旗、四清、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清理阶级队伍、工业学大庆、工宣队、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所有的政治运动,重机厂都走在前列;劳动模范、学习标兵、先进工作者、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层出不穷:“走资派复辟资本主义,我们工人阶级坚决不答应”、“我们工人阶级坚决拥护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等等重机厂工人的表态都是必上报纸头条的时代最强音。这里还是培养革命干部的熔炉,从这里走出的有人大代表、局长、市长、中央委员、政府部长、部委主任、省委书记、国务委员,重机人自豪地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林先汉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心里非常明白,重机厂是横在他面前不可逾越的钢铁长城,尽管这个厂在由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型之后,早已瘫痪,产品滞销、银行贷款无力偿还、工人三年发不出全额工资,但它仍然是社会主义制度最好的注解;劳保福利、公费医疗等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由于没钱早已无法体现,但它的存在向世界证明中国仍然是以国有企业为主体的社会主义国家。全民所有制赋予重机厂的政治符号价值并不因它没有任何经济效益而消失,反而变得越来越重要。“国有大中型企业改革调研组”、“国情调研级”等名目繁多的调查研究小组经常光顾重机厂,林先汉往往陪同并回答来者提出的问题。抱着不同目的而来的调查组所得出的结论也不同,有的报告说重机厂是传统计划经济弊病大写照,有的又说重机厂是社会主义岿然不动的堡垒。林先汉不对上面针锋相对的调查报告谈个人的观点,这倒不全因为调查者全是中央派来的,他摸不清背景与来路,主要是他心里明白所有来的人只不过是为他们的论点来重机厂找论据,都没有能力也不可能解决重机厂的具体问题。
而重机厂不可动摇的政治符号价值与非改不能活下去的经济现实之间的强烈冲突使这里成为一个雷区。现在,一个劳模自杀了,雷管已经点燃,千万不要引起连锁爆炸啊!
林光汉想到这里深深地出口长气,轻声地问:“王紧跟的名字是文化大革命时改的吧!"苏南起回过头,”是这么回事。王紧跟原名叫王福根,他的父亲王双喜是重机厂五六十年代的劳模,‘文革’时当上了进驻大专院校的工宣队党支部书记。这父子俩都是上过报纸的英雄人物。一九六七年王福根托他父亲的福,没有下乡插队,过重机厂当了工人,后来进了重机集团的制冷厂。“
辛茅忧心忡忡地看着林光汉。“林市长,您看我的想法对不对,劳模是党和人民的财富,他们为共和国勤勤恳恳工作了一生,如果改革到连他们也活不下去的程度,那么这种改革还有什么意义?是不是到了我们该反思的时候了呢?”
林光汉觉得辛茅提的题目太大,没有回答。
繁华街道的两侧依然熙熙攘攘,高级饭店、精品大厦的大门人流进进出出,豪华车停在路边使路面变得狭窄。人们的正常生活并没有因劳动模范一家人自杀发生什么变化。林先汉目光有些惶惑,他不知道该怎样理解由他管理的这座城市,一个侧面是几乎所有的大中小国有企业亏损或严重亏损、大批工人下岗,一个侧面是灯红酒绿、大吃大喝,仿佛人人都腰缠万贯。究竟哪个侧面才是真实的呢?他想起了他看到过的一场残疾人坐轮椅上的篮球比赛,运动员个个都是胸肌发达、手臂有力,两条腿却瘦弱枯干。也许,这就是我的城市,一个坐在轮椅上参加竞争的城市,一个一半发达一半瘫痪的城市。
人行道上出现了三人一组、荷枪实弹的武警,这非比寻常的巡逻是防止工人闹事的紧急应变措施。
林光汉觉得自己坐在火药桶上。
两辆奥迪车谨慎地驶进了由一排排六十年代修建的简易楼组成的大院。七十年代的大地震在墙壁上留下了一道道裂缝。
林光汉指着墙上的裂缝不满地说:“千钟一天到晚忙些什么?市政府早决定拆除所有的简易楼,也拨了经费,怎么这里还剩下这么一大片?房倒屋塌要压死人的!”
辛茅冷笑说:“不用打听,科以上的干部肯定不会住在这鬼地方。听说重机集团的干部宿舍非常漂亮。”
王紧跟家住在十八排底层。苏南起尽管是第一次来,按照地址没向人打听,很快就找到了。
门口,站着两名警察,他们守住王紧跟的家门,阻止围观的人进来。见来了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堵在门口的几名退休工人、抱孩子的妇女和孩子们悄悄地离开了。
春节的热烈气氛还没有完全消失,家家窗户上贴着“福”字,门破旧得开着很大的缝隙。
王家也不例外,门两侧贴着红纸黑字的印刷春联:昨天好今天好明天更好
你也笑我也笑人人欢笑守在门口的警察不认识林光汉,拦住了他们。
“你们是干啥的?”
苏南起低声神秘地说:“这是林市长,你要负责保护好首长的安全。”
警察点点头说:“你们要进就进去吧,请保护好现场,局里没来人勘查现场,动乱了就不好办。”
苏南起站在门口,往里看看,回过头问警察:“公安局怎么还没来人?”
“他们说警力不够,都忙着巡逻,抽不出人来。请进吧。”
苏南起和辛茅等先进去。林光汉跟着迈进已经磨得与地面一样平的门槛。红砖地很脏,从门外刮进来的风沙跟着脚步而入。
林光汉没有想到一个两代劳模的家庭这样寒酸,外屋除了一张破桌子和两条板凳什么也没有,破桌子上摆着一个铝锅和三只粗碗。只有墙上一张紧挨着一张的奖状非常醒目地昭示着房主人的身份。
“人在里屋呢,他们一家三口是上吊死的,我们解下来,放在里屋板铺上。”警察撩开破旧的蓝色棉布门帘,屈身轻挪脚步进去。
板铺上并排摆着三具尸体,一个头发全白的瘦老头,市长不用问猜得出那是王紧跟的父亲。王紧跟和他的老婆躺在靠窗的地方。三个人的脚都搭在板铺外。
林先汉注意到王双喜的脚连袜子都没穿。他摸铺,冰凉冰凉,没有一丝热气。
突然,林先汉的目光像被灼痛一样,他惊愕地发现,三具尸体的胸前都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林市长,”警察伸出手指着脏兮兮地墙,“那上面可能就是王紧跟写的遗嘱。”
林光汉的目光落在墙上用小学生的红蜡笔写下的一行字,每个字有半尺长,看起来像一条标语:我们去找毛主席问个明白!
巨大的惊叹号如同一把锐利的匕首插在市长的心上,他心里揣摸着,这起举家自杀“去找毛主席问个明白”案件的政治含量比三条人命更会产生强烈的社会震荡。
苏南起的反应很快,他对警察说:“找张报纸,把字糊起来。”
警察苦笑说:“没有胶水。”
“打点棚子呀。”
“哪找白面去?王紧跟家要是还有几两白面,也许就不会去找毛主席。唉,真够惨的。”
苏南起掏了掏兜,掏出一圈透明胶带,交给警察说:“正好,我领了胶条还没用,用它吧。”
警察设脱鞋,上铺用两张;日报纸把墙上的字盖起来。
林光汉松了一口气说:“这是遗言也好,是胡乱写的也好,除了有关同志,不许看,不许传,不许扩散。给他们盖上被吧。”
警察拿过炕上一床;日军绿棉被,那是王双喜进驻工宣队时军队发的。
警察边盖边说:“没给他们盖,是怕尸体腐烂。”
林先汉抽了抽被角,把王双喜的光脚盖住,问:“是谁发现的?”
苏南起轻声说:“市长,我们到外屋说吧。”
几个人回到外屋。从进屋到出来,林光汉始终没敢看死者的面容,他怕只要看上一眼就永远不会忘记。
外屋没有人,另一名警察守在屋门外面。
没有人坐,仿佛碰到桌子、板凳,就会沾上晦气。
“你说说情况吧。”苏南起说着,掏出中华烟给每人一支。
警察谦卑地接过烟说:“我得慢慢抽,一支就小两块呢。”
警察一口吸进去,慢慢吐出来说:“事情发生在昨天半夜。这旁边有个养鸡场,最近连续丢鸡饲料,我们派出所对这一带就特别注意。再加上外来人口多,治安更加大了力度。昨天夜里十一点四十,我在养鸡场外面巡逻,看见一个黑影从养鸡场院墙翻出来,肩上背着口袋,有半袋子吧。肯定他就是偷鸡饲料的贼。我就悄悄跟上他,一直跟到这个大院,跟到这个门口。这个大院,谁家的尿壶摆在什么地方我都J刀L清,是我的管片儿呀。原来是王紧跟,我心里就犯起了嘀咕。这一家子用老话说叫苦大仇深,两代劳模,没有比他们再本分的了。我就没进去,往回走了一段路,又觉得不对劲,王紧跟家又不养鸡,偷鸡饲料干啥?不行,这事要不弄明白是我的失职,这日子口不一样啊。转游了二十来分钟吧,我又回来,推开王紧跟家的门,一看,我心里当时就凉了,原来王紧跟和他老婆,还有他爸爸,一家三口正吃鸡饲料熬的粥呢。他们三个人看见我突然闯进来,又穿一身警服,一下子全傻呆呆地不动。我往回抽身也来不及了。王紧跟他爸放下半碗鸡饲料,两只手左右开弓抽打自己的嘴巴,边抽边骂自己,‘我混蛋,对不起毛主席!我混蛋,对不起毛主席!’吓得我不知说什么好。
这事也怪我,我不该来呀,当时要是我劝他们两句,也许不至于有后来的事。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回家给他们扛粮食。我什么也没说,一句话也没说,退了出来。一出大院,我就撒开腿跑,到了我家,找米袋子,让我老婆帮忙,盛了一袋子大米,放在自行车后架上,蹬车就奔了王紧跟的家。我拎着米袋子一推门,立刻就傻了。一家三口全上吊了,吊在房梁上。“
警察用袖子擦擦眼角的泪水,接着说:“这也太惨了,他们连碗鸡饲料也没吃踏实,我赶紧把他们解下来。人命关天,马上向分局汇报了。唉,他们肯定是以为我回去报案,带人来抓他们。再不,就是没脸见人了。这一家子人,特好面子,有了困难也不求人。唉,当时我要是告诉他们,这不算什么事,我去拿粮食,就不至于一家三口上吊了。”
林光汉默默拿起一个饭碗,由于时间长了,里面的鸡饲料粥已经板结。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市政府每年迎来送往的宴请开支要三千多万,宴会每桌小则三千、多则上万,而眼前躺着三具因偷吃鸡饲料而自杀的尸体。他胃里一阵恶心,喃喃地说:“我们……走吧。”
警察有些着急,语无伦次地说:“看看就走了?您得有个指示呀,尸体不能老摆在铺上…
我怎么办?“
苏南起说:“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都很难过。你们辛苦了,林市长视察之后,市委研究了会有统一的部署,就这样吧。”
他只想护卫市长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苏南起拉开门,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门外,几百双仇恨的目光紧紧地盯住他看。
堵在门口,把两排房之间的通路塞得满满的大多是老工人和妇女。他们没有叫嚷,林先汉从他们的目光看出了愤怒。他轻轻对苏南起和辛茅下了指示:“千万不要刺激群众。”
双方默默对峙了五六分钟,突然,后排的人往前猛挤,站在第一排的工人们被推进了屋内,年久失修的木门从柜上吹嘟一声砸下。苏南起和辛茅等人保护林先汉退回里屋。
两名警察举起胳膊大叫:“不要挤!不要挤!这是什么日子口,谁闹事我就抓谁!"林光汉被挤压到铺边,再也没有退路。五名老工人和一名青工互相挽起胳膊组成人墙保护市长。
一名叫施三宝的干瘦老头跳到铺上大叫:“谁再瞎哄瞎吵吵,就是存心环咱工人的事,诚心给政府留话把!好让咱们挨整!"屋里屋外的工人们顿时安静下来。
施三宝弯腰对铺下的林先汉说:“林市长,你也上铺来吧,说什么话好让大家听个清楚。”
林先汉抓住施三宝伸过来的手,被拉到铺上站好,他们的脚下是三具尸体。
施三宝像拉家常里短似的开了腔:“林市长,你不认识我,我自我介绍。我叫施三宝,今年七十二岁,与躺在铺上的王双喜是师兄弟。紧跟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所以这档子事,我得出面讨个说法,以后你们要抓领头闹事的,你就抓我,跟大家没关系…”
林光汉在这种时候,既不能拿出市长的架势,那样只能激怒在气头上的工人,又不能无原则的应承,那样必然损害政府的庄严。他找不到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只好沉默,保持庄严的沉默。他深知,一个表态错了,不是激怒工人,就是激怒市委,被扣上煽动工人闹事或者激化矛盾的帽子,一定要避免猪八戒照镜子两头不是人的局面出现,不能左,也不能右;不表态是最好的表态,将来以便因势利导,既可以用沉默来表示赞成工人的意见,也可以用沉默来表示反对工人的意见。
施三宝看了一眼铺上的死尸,又看了一眼铺下的十几双眼睛,带着讥讽的语调说:“首先我搞不清你与我的关系,按说呢,您是市长,我是市民,是您领导我。但按咱党的大道理说呢,我是主人,您是公仆,是我领导您才对……”
林先汉知道通上了一个强劲的对手,继续保持沉默。
“实际上的关系又是另一回事了,您是官老爷,父母官呀,我是光头光脚的老百姓。不管是什么关系吧,这一家三口自杀的事情,您今天得给个说法。双喜老弟谁不知道,登过报的劳模,他一辈子车出的铁屑一百辆解放牌也拉不完,最后落个偷吃鸡食的下场。他是太老实,脸皮又薄。要是我,就上你们三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的宴席上去吃去喝……”
苏南起悄悄溜到外头用手机打了求助电话。
铺下,一个工人突然发现了墙上刚用胶条贴上的报纸,大叫起来:“施大爷,他们用报纸把字盖上啦!”
不明真相的人们议论起来:“什么字?什么字呀?”
“他们又做贼心虚了!”
“不用跟他废话,让他也吃一口鸡食!”
施三宝扭过头,一把把报纸撕下来,露出了那行字:我们去找毛主席问个明白!
屋外的人往里拥,外间的人往里间拥,人群又乱起来。
施三宝挥挥手。“安静!你们谁也别说话,今天的事是我一个人的事,跟你们没关系。
天塌下来,我一个人扛着,判个十年二十年,我施老头去蹲大狱。“
林先汉的心剧烈地颤抖,王紧跟临死前留下的这句话太敏感了,涉及到的许多理论问题和改革实践问题不是他能回答得了的,怎么办?他紧张思考着对策。
施三宝又挥挥手,“大家安静,别往里挤!墙上写的字,被他们用报纸盖上的,今天刚一擦亮我就看见了,没想到他们用报纸给盖上!”
“给我们说清楚,写的是什么?”看不见字的人群嚷成了一片。
“安静!这行字我认识,是王紧跟的笔迹,写的是,我一们一去一找一毛一主一席一问一个一明一白一”
人群开了锅,“毛主席要活着,他们敢对工人这样!”
“早把走资派打倒了,游街!开批斗大会!”
有名老工人嚎啕大哭,“毛主席呀毛主席,您把我们扔下不管啦!要是您老人家睁开眼睛,还不气死呀!您老人家手太软了,要是把他们斗死,我们也不至于有今天呀!”
施三宝的冷静在群众激愤情绪的鼓动下突然消失,他猛地抓住林先汉的衣领子喊叫:“你为什么盖上字?你们害怕毛泽东思想是不是?你说!你说!你哑巴啦?……”
林光汉没有失去冷静,他明白只要开口说话,不论说什么,不是遭到这一方的反对就是遭到另一方的反对,沉默下去也只能激起群众更大的愤怒。他狠狠心,牙齿咬住舌尖,身体往后一仰,摔倒在板铺上。
苏南起奋力分开人群,冲到铺边,只见市长两眼紧闭、口吐白沫,嘴角往外流血。
施三宝吓坏了,是他先抓住市长的衣领后导致了这场人身伤害,非进大狱不可了。
苏南起跳到铺上大叫:“还不快让开路,你们负得了这责任吗!”
林光汉有意绷紧四肢,造成急性中风的印象。他告诫自己,以后不仅对工人,就是对苏南起、辛茅等人和市委市政府,也绝不能说自己是急中生智假装中风才缓解了这一场危机。
苏南起、辛茅、施三宝等几个人把林先汉抬起,抬到屋外。林光汉发出微弱的呻吟,心里很佩服自己的聪明,这一次是真正做到了既不左也不右;但也泛起几丝苦楚,他从没有想到当市长还要有咬破舌尖、吐出白沫的能力。
五辆警车驶来,停在院大门口,二十几名警察跑步来到王紧跟家门口,工人们自动让了一条路,把市长抬到一辆勉强开进通道上的三菱越野警车上。
施三宝怕人家把他忘了似的走到警察前,伸出双手说:“是我一个人干的,跟别人没关系,你们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吧。”
一名警察给他戴上手铐,推进警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