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高成如释重负地终于从严阵的家里出来时,已经将近深夜十二点了。
室外的冷空气给他一种重获自由的感觉,他贪婪地呼吸着,想让自己的心情变得轻松一些。
严阵严厉的态度和冗长的谈话,第一次让李高成感到了厌倦,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憎恶。
怎么可以这样?
一个省委常务副书记,一个本来有着相当水平的高级领导,居然会表现得如此强横而蛮不讲理。当他接待一个比他年龄还大、跟他级别差不了多少的省会市的市长时,甚至连话都不容他说完。那严厉的样子,几乎就像老子对待儿子!
仅仅就因为自己曾是在他手里提拔的吗?
严格地说,这是组织对他的提拔,并不是个人对他的提拔。但为什么组织原则和组织意愿常常会以个人的形式体现出来?而某些个人也常常会毫无忌讳地把自己凌驾于组织之上,把个人的意愿以组织的形式体现出来?以至于动不动就会当着许多人的面一点儿也不难为情地说:谁谁谁是我提拔的,某某某也是我提拔的,谁谁谁是我提拔的,怎么敢不听我的!
提拔干部是组织的需要,并不是你个人的需要,因组织的需要而考核和提拔干部,你于的就是这份工作,凭什么对被提拔的人指手画脚、颐指气使,甚至终生以恩公自居!
话可以这么说,理也是这么个理,但在实际生活中,你敢这样议论,你敢这样表示吗?
如果你敢这样,别说你的提拔马上就会遇到问题,而且你的为人、你的品质、你的形象也一样会受到损害。即便是在一般人中间,你也一样会被人看不起。连提拔你的人你都反对,那你还能算个什么东西!
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几乎就等于是六亲不认、毫无人性,这样的人连人都不是!
也许这就是中国的文化,你真的没办法。
但这也就使你面临着一个极为严峻,而且必须作出决断,也是任何时候都会碰到的俘论似的抉择:是他提拔了你,但他代表的是组织;你是他提拔的,但你是为组织工作;等到有朝一日,在某一个问题上,到底是应该对他负责还是对组织负责时,你将如何在知遇之恩和尽忠尽职之间作出选择?
你必须做出抉择,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任何中间道路可走,对此你将别无选择!
也许正是在这个问题上考虑得过多,再以后他也就没跟严阵多说什么。既没有表态,也没有立场。在没有做出正确的判断以前,他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表示。
严阵所有话里的意思,其实在常委会上打来的那个电话里早已说清楚了。
严阵说了很多,李高成听了很多。其实两个人最终都没有表态,也都没有态度。
他看得出来,严阵今天晚上并不高兴,其实他也一样很不高兴。
但也只能这样了。
正是三九、四九的天气,从暖烘烘的屋子里出来,用不了多久,那种刺骨的寒意便布满了全身。
李高成没有要车,夜深了,正好一个人在街上走走。别看就这么一个市长,在电视早已普及的今天,其实比明星还要明星,走到哪儿也会被人给认出来。从公开性来说,这无疑是个进步,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不见得就是好事。过去官儿像县令、知府、或者巡府什么的,一般的老百姓是认不得的。所以那时的官员要是想搞个类似什么民意测验、微服私访的活动,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而如今,别说更高一级的领导了,就像自己这样的一个市长,想要一个人到大街上随便走一走,也并不是一件容易办得到的事情。
真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位置越高,反倒越少了一些平常人应有的乐趣和自由,所以有时候也就特别渴望能一个人自由自在地随意到处走走。
也许是冬天的缘故,大街上的行人已经非常稀少了,但出乎李高成意料的是,大街上的小轿车和出租车却一点儿也不少,尤其是饭店的夜宵生意更是好得出奇。越是大的饭店、越是档次高的饭店门前,排列的小轿车和出租车就越多。隔着饭店巨大的玻璃窗口,可以看到饭店里人头攒动,女的几乎全是时髦摩登的年轻小姐,男的则很少看到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看来仍是一种畸形消费,这高档次的夜宵也一样是为有钱的富人服务的。
路旁一家豪华饭店的门口,一个很简陋的香烟小摊后面,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佝偻瑟缩在嗖嗖嗖的寒风里。尽管她穿着一件老大老大的军大衣,几乎把整个头都藏在竖起来的领子里,但仍被冻得满脸紫青、浑身打颤,不断地使劲地跺着脚。
李高成走过去两步了,又止不住地转回身来。他本来是不抽烟的,家里也并不缺烟,但他还是买了一盒“红塔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究竟是出于怜悯,还是由于内疚?
“这么晚了,还有生意?”李高成一边掏钱一边问道。
“碰呢,有时候好有时候赖。”她给李高成找钱时,两只手抖得几乎捏不住票子,“白天这地方轮不着咱在这儿摆,夜里挣几个挨冻的钱,凑和着吧。”
“你这摊上还尽是好烟呀。”李高成没话找话地问道。
“这你就外行了,这地方谁抽赖的。”摊主打着哆嗦说道。
“为什么?”
“这还用说,晚上到这儿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呀。你瞅瞅那些车,不是当官的就是有钱的,人家谁抽赖的?像你这‘红塔山’都过时啦,低档啦。”
“是嘛?”李高成突然觉得自己也真的是有点过时了,不禁又问了一句,“可这么晚了,他们都来这地方吃的是什么饭呀?是不是现在的人都时髦吃夜宵了?”
“什么饭?你看你,一听就知道是个土老冒。有钱的现在时兴的就是这,叫什么夜生活么,像唱歌呀、跳舞呀、打牌呀,到这会儿玩累了,肚子饿了,想睡觉了,歌厅的小姐们也找到窝了,有了伴了,就找个地方吃点东西,说好听点,就是夜宵。说不好听点,不就是个夜饭。一百两百地吃个夜饭,没个身份的人能到这儿来吃?唉,这社会就这样了,富的富死了,穷的穷死了。一个人要是生到穷窝里,三辈子五辈子也别想再翻得起身来……”
李高成默默地走开了。
对他这个市长来说,这个中年女人所说的这些比当面骂他还要让他感到难受和愧疚。
平时新闻界对夜生活的讨论,李高成向来都是非常关注的。人们也好像已经有了一种共识,越是经济繁荣的地方,越是发达开放的地方,夜生活也越繁荣,越开放。但如果夜生活就像今天晚上他遇到的这种样子的话,那么这种畸形的夜生活对广大的老百姓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有人说这种夜生活是由于改革带来的,那么这种说法只能让老百姓对改革产生更多的怀疑和憎恨。
这才是一种最令人感到担心、最让人感到可怕的观点和情绪。
也许这才是最最不稳定的社会因素。
过了一道门,又是一道门。
门卫正要拦他,走到跟前看见是他,赶紧向他示意并点了点头,并告诉他说家里还有不少人在等着他。
这是常有的事情。有时候,即便是深夜一两点了,只要你还没回来,就仍会有人等着你。
一般来说,这些半夜等他的人是不会占用他很多时间的。或者是递给他一个什么马上需要批复的材料,或者是需要提醒一件他们认为十分重要的事情,或者是一个个人的事关紧要的问题等等等等。这些人一般不会是很重要的人物,但也不会是跟他毫无瓜葛的人。
今晚会是谁呢?
等走到门口时,他像被什么吓了一跳似的猛地呆住了。
在他家的大门口,黑鸦鸦的居然等了一大片人!
有站着的,有蹲着的,也有干脆坐在地上的,足有二三十个!一看就知道他们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几乎每个人都被冻得打哆嗦,但每个人都静静地等着,没有人跺脚,也没有人说话。
等到他走过去,这些人就好像学生见到老师一样哗的一声全都站了起来,然后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在门口路灯浑浑的灯光下,一直走到很近了,李高成还没能看出来这都是些什么人。
“谁呀?”他轻轻地问了一声。
“是李市长吗?”站在前边的一个年龄很大的老者嗓音有些沙哑地问道。
“我是李高成,你们都是哪儿的?”李高成还是没能认出眼前的这些人来。
“李市长,我们都是中纺的呀,我叫王大宽……”
“大宽?”李高成怔了一怔,“你就是中纺二车间的王大宽!”
“李市长,我就是二车间那个王大宽。”
这时李高成打开了大门上的顶灯,在亮亮的灯光下,他一下子就看清楚了,确确实实就是中纺二车间那个连续三届都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的王大宽!
在他的记忆中,王大宽应该跟自己的年龄差不多,然而眼前的王大宽竟是这样的老态龙钟、须发皆白。也许是被冻得太久的缘故,看上去足有六七十岁。
“李市长,我们在这儿等了你四五个小时了,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忙呀。”王大宽好像有些激动,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才好,“我们不多打搅你,就只见你一面。李市长,你看还有张发强、郭保山、刘晓东他们也都来了,他们都只想见你一面。”
听到这些熟悉的名字,李高成不禁又吃了一惊。
他们都曾经是中纺的全国劳模、全省劳模和全国纺织系统的先进工作者!在全厂、全市、全省都曾经赫赫有名、威震一时!
再往后看,李高成才真正看明白了,今天来的这二三十个人清一色的都是中纺当初的模范、先进和标兵!
在中纺情况最好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是多么让人艳羡、让人崇敬的人物!为了表彰他们,李高成几乎每年都要举行一次隆重的发奖仪式。
每当表彰会开完了,李高成就仿效那种最古老的表示敬意的活动,到附近村里找出几十匹好马来,然后他亲自给这些劳模们披红戴花、缒镫牵马!有一次,他就是给这个王大宽牵马引路,整整在市里的大街上步行了十里之遥!
眼前的这些人里头,他几乎全都给他们发过奖,戴过花。即使是在当了副市长的那几年里,他仍然坚持每年都要到中纺去开表彰会,都要给中纺的劳模亲自发奖。
那时候,这些人是多么的风光,又是多么的让人尊敬!报纸上有他们的事迹,广播里有他们的声音,宣传栏里有他们的形象。厂里市里的多少工人发誓也要像他们一样,争当全国的先进和模范!
然而这才过了几年,这些人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眼前的这副模样?
衣服是那样的破旧,面容是那样的憔悴,身板是那样的削瘦,神情又是那样的感伤,一个个就像冻僵了一样瑟缩在他的家门口,也许李高成刚从那些豪华阔绰的地方走出来,只觉得眼前这些人的气色衣饰比那些到城里来打工的民工还不如,忍辱含羞、衔冤负屈,活脱脱地就像一群遭了大灾大难、无家可归的叫化子!
鼻子里一阵发酸,眼里顿时便湿润了起来。
他们不都是职工中的最优秀分子吗?他们不都曾给国家创造过巨大的财富、不都曾给国家作出过巨大的奉献吗?即使到了今天,即使再往后十年、一百年,他们不也是社会极为需要的宝贵财富、不也是国家极为需要的精英人才吗?现在他们怎么一下子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不需要的竟变得那么富有,我们如此需要的却变得这么贫穷!
这到底是哪儿出了错了?
见他愣着一声不吭,眼前的这些人也都不知所措地呆呆地站着。良久,他才像一下子清醒了似地慌忙说道:
“这么冷的天,怎么都站在外边?快进家快进家。”李高成一边说着,一边用力一遍一遍地摁着门铃。
“李市长,不啦不啦,我们就只见你一面。这么晚了,不打搅你不打搅你。我们知道你忙,事先已经写好了一个材料,想说的话都在上面,你有时间看看就行了。”
王大宽被冻得咝溜咝溜的嗓音有些发颤地说道,一旁的人也在随声附和地说着同样的话。
“不行不行,一定要进家,一定要进家。到了家门口了,还能不进去坐坐?至少也得喝点水暖暖身子么。”李高成再一次使劲地摁着门铃,甚至着急地用拳头在大门上擂了起来。
大门终于被小保姆打开了。
李高成紧紧地拉住王大宽的手,使劲地要把王大宽拉进屋子里去。
王大宽则死死地板住门框,说什么也不想进家里去。
“李市长,李市长!”王大宽用力地往后拖着身子,几乎能跌坐在地上,“李市长,我们真的不会去家里的,我们真的就是只想见你一面。李市长,你不用拉了……有你这句话,我们就很知足了……”
在门口煞白的灯光下,李高成突然发现,满脸皱纹、须发皆白的王大宽竟已是泪流满面!
李高成再次征在那里,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市长,这就是我们写的材料。”王大宽把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一迭皱巴巴的信纸颤巍巍地递到李高成面前,“都是我们的心里话,你抽空看看吧。”
李高成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很有些伤感地说道:
“我是真想跟你们好好聊聊的,既然这样,那就下一次吧。真是好久好久没跟你们见面了。”话一出口,李高成立刻就后悔了。他觉得这句话真是既虚伪又做作。想跟他们聊聊的主动权始终在你自己手里,你要是想见他们,随时一个电话就可以把他们叫来,而只要你叫他们就绝不会没有时间不来。你究竟什么时候真想跟他们好好聊聊了?下一次又是什么时候?
然而即使如此,眼前的这些劳模们好像又一次地受到了感动。王大宽后面的好几个老劳模,都止不住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又一把。
“……市长,我们还真担心你是在家里不想见我们呢。没想到你没变……还是老样子……”王大宽有些哽咽地说了一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们就没有别的什么要办的吗?也没什么要求吗?”李高成鼻子酸酸的,强忍着没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没啦,真的没啦。李市长,有你这些话,我们就已经心满意足啦,我们心里也踏实啦。市长,我们知道你忙,累了一天,快点休息吧,我们这就走啦,回吧回吧……”
同他们一个个握手告别时,握在自己手里的那一双双手竟是那样的粗糙、皲裂和布满硬茧。没有几十年的劳作和苦重,一个人的双手是绝不会成为这样的。
他再次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惭愧,这样的手,有好多年都没有握过了。
李高成默默地一直看着他们不见了,才突然想到他们还有几十里的路程。这么晚了,公共汽车早已停班了,他们怎么回去呢?会不会再步行回去?
会的。以他们目前的状况,他们不会花上近百块钱坐出租车回去的。
想到这里,再看看手里拿着的材料,他的心里再次说不出地难过起来。
有这么好的工人,企业怎么会垮了呢?
如果有着这么好的工人,企业还是给弄垮了,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垮在了那些败家子干部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