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地球的红飘带

地球的红飘带--(六十九)

(六十九)

这时的总指挥部和中央机关都住在潘州。潘州位于包座附近,在巴西东北约二十里,彭德怀差不多每天都到潘州去一次,名义上是去总指挥部,实际上是到毛泽东和中央领导人那里,看中央是否安全。

潘州有上百户人家,坐落在满是松柏的谷地里,一部分房子在山坡上。这个村庄也象其它藏族村寨那样,满村房顶上都是猎猎作响的白色经幡,村中还有一座比喇嘛庙小一些的经堂。这就是总指挥徐向前、政治委员陈昌浩居住的地方。村里有一条溪流,距村边不远处有一座小小的水磨房。村子以北约一华里处,高高的山坡上有一个藏族样式的小楼,毛泽东、张闻天和博古就住在那里。

九月九日这天过午,彭德怀从总指挥部住的那个经堂走出来,脸色非常难看,神情中带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样子。他心中暗暗嘀咕道:“事情已到了这种程度,看来不能不说了。”他这样一路想着向北走去,爬上了那面高高的山坡,跨上木梯,进了毛泽东住的那间房子。

毛泽东坐在火塘边的矮凳上,正皱着眉头在看电报。火塘的余烬早已熄灭,房子冷嗖嗖的。彭德怀说话一向开门见山,他进来朝毛泽东对面的小矮凳上一坐就说:

“我看现在情况不好。”

毛泽东从电报纸上抬起头来,观察了一下彭德怀的气色,觉得有些异样,就说:

“你听到什么了?”

“我上午到总指挥部,他们还在谈北进;午饭后再去,陈昌浩的腔调完全变了。”

“他说么子?”毛泽东关切地问。

“他说南进好啰!”彭德怀带着气愤,“把阿坝吹得比通、南、巴还好。鬼才相信!北上抗日的事一句也不提了。

……”

毛泽东“哦”了一声,半晌没有言语。彭德怀又接着说:

“我没吭声就出来了。看样子,他们要改变行动方向。”

毛泽东神色沉重,停了半晌,才说:

“昨天晚上,我们七个人,闻天、恩来、博古、稼祥,还有昌浩、向前,开了一个会,用七个人的名义发出去一个电报,把南下的不利条件通通讲了……”

“回电了吗?”

“回电了,还是要坚持南下。”

毛泽东长长叹息了一声,说:

“电报都在这里,你看吧!”

彭德怀首先展开毛泽东等七人于昨晚二十二时发给左路军的电报:

朱张刘三同志:

目前红军行动是处在最严重关头,须要我们慎重而又迅速地考虑与决定这个问题。弟等仔细考虑的结果认为:

(一)左路军如果向南行动,则前途将极端不利,因为:(甲)地形利于敌封锁,而不利于我攻击。丹巴南千余里,懋功南七百余里均雪山、老林、隘路。康、泸、天、芦、雅、名、邛、大直至懋、抚一带,敌垒已成,我军决无攻取可能。(乙)经济条件绝不能供养大军,大渡河流域千余里间,如毛儿盖者,仅一磨西面而已。绥、崇人口八千余,粮食极少,懋、抚粮已尽,大军处此有绝粮之虞。

(丙)阿坝南至冕宁,均少数民族,我军处此区域,有消耗无补充,此事目前已极严重,决难继续下去。

(丁)北面被敌封锁无战略退路。

(二)因此务望兄等熟思深虑,立下决心,在阿坝、卓克基补充粮食后,改道北进。行军中即有较大之减员,然甘南富庶之区,补充有望。在地形上、经济上、居民上、战略退路上,均有胜利前途。即以往青、宁、新说,已远胜西康地区。

(三)目前胡敌不敢动,周、王两部到达需时,北面仍空虚。弟等并拟于右路军抽出一部,先行出动,与二十五、二十六军配合行动,吸引敌人追随他们,以利我左路军进入甘肃,开展新局。以上所陈,纯从大局前途及利害关系上着想,万望兄等当机立断,则革命之福。

恩来、洛甫、博古、向前

昌浩、泽东、稼祥

九月八日二十二时

彭德怀接着又展开张国焘于今晨的复电:

(甲)时至今日,请你们平心估计敌力和位置,我军减员、弹药和被服等情形,能否一举破敌,或与敌作持久战而击破之,敌是否有续增可能。

(乙)左路二十五、九十三两师,每团不到千人,每师至多千五百战斗员,内中病脚者占三分之二。再北进,右路经过继续十天行军,左路二十天,减员将在半数以上。

(丙)那时可能有下列情况:

1.向东突出蒙西(?)封锁线是否将成无止境的运动战,冬天不停留行军,前途如何?

2.若停夏、洮是否能立稳脚跟?

3.若向东非停夏、洮不可,再无南返之机。背靠黄河,能不受阻碍否?上三项诸兄熟思明告。

4.川敌弱,不善守碉,山地隘路战为我特长。懋、丹、绥一带地形少岩,不如通、南、巴地形险。南方粮不缺。弟亲详问二十五、九十三等师各级干部,均言之甚确。阿坝沿大金川河东岸到松岗,约六天行程,沿途有二千户人家,每日都有房宿营。河西四大坝、卓木碉粮、房较多,绥、崇有六千户口,包谷已熟。据可靠向导称:丹巴、甘孜、道孚、天卢均优于洮、夏,邛、大更好。北进,则阿坝以南彩病号均需抛弃;南打,尽能照顾。若不图战胜敌人,空言鄙弃少数民族区,亦无甚益。

5.现宜以一部向东佯动,诱敌北进,我则乘势南下。如此对二、六军团为绝好配合。我看蒋与川敌间矛盾极多,南打又为真正进攻,决不会做瓮中之鳖。

6.左右两路决不可分开行动。弟忠诚为党、为革命,自信不会胡说。如何?立候示遵。

彭德怀看过电报,气愤地骂道:

“这个狗娘养的,明明是破坏党的北进方针,还说自己是忠诚为党!”

说过,他把电报交还毛泽东,问道:

“怎么办?”

毛泽东从口袋里摸出一盒从包座战役缴获的美丽牌香烟,抽出一支缓缓点上,没有答话。

“如果我们仍然不同意南下,是否会发生意外情况?”彭德怀注视着毛泽东问,“我看张国焘是有野心的。他们如果解散三军团怎么办?”

毛泽东只是抽烟,仍然没有答话。他的头发显得更长了,黄黄的手指夹着纸烟,一缕淡灰色的烟正直线上升。

彭德怀见毛泽东默然无语,瞧瞧左右无人,小声地试探着说:

“现在不是一般情况,为了避免不幸事件,你看可不可以扣留人质?”

毛泽东沉吟了一下,霍地抬起头来,异常果断地说:

“不可!”

彭德怀的光头垂下来了。他的思绪象一根直直的钢条被拦腰斩断,一时觉得十分难过。他暗暗想道:“如果强制三军团南进,那么一军团不能单独北进了;中央不能去,即使一军团单独北进也起不了作用。如果答应他们一同南进,张国焘就有可能仗着他的优势军力,采取阴谋手段,将中央搞掉。扣留人质的意见自然是不对的,可是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只不过是为了找一条脱身之计罢了!……”

毛泽东的那支烟已经抽完,又接着燃起了一支,不停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忽然,门外有人叫道:“毛主席在吗?”听来好象是叶剑英的声音,语调颇为急促。毛泽东开门一望,见叶剑英正气喘吁吁地登上了楼梯。他在火塘边略定了定神,就说:

“坏了事了!”

毛泽东拉他坐下来,惊异地问:

“出了事吗?”

叶剑英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电报,递给了毛泽东。毛泽东见是张国焘给陈昌浩的一封电令,展开一看,着实吃了一惊,忙问:

“你是什么时候得到的?”

“刚刚接到。”叶剑英说。“我们正在开会,机要组长和一个副科长就送来了这个电报,陈昌浩讲话正在劲头上,我一看是这样一份电报,就悄悄装到口袋里,装作上厕所赶快跑到这里来了。”

毛泽东接着把电报递给了彭德怀,说:

“你真估计得不差!他们要右路军包括一、三军团通通南下,如果不同意就要‘彻底开展党内斗争’。”

彭德怀接过电报看着。毛泽东到隔壁房间里将张闻天和博古都喊来了。他们看了电报都大惊失色。

“这个张国焘真要下毒手了!”张闻天向上推了推眼镜,鼻尖上浸出细小的汗珠。

“我们应当赶快脱离险境!”博古望着大家说,接着又指指叶剑英,“你恐怕不要回去了吧!”

叶剑英微微笑了一下,说:

“我要不回去,恐怕你们就走不成了。……还有直属队许多同志,也不能丢下他们。”

毛泽东果决地打了个手势,说:

“老叶,那你就快回去吧!”

叶剑英将电报从容地收回到口袋里,望了望大家,建议说:

“我看你们还是早点儿离开这里,到三军团去为好。”

毛泽东点点头,笑着说:

“既然这里呆不成了,那我们明天拂晓之前就离开吧。不过,我还是再去陈、徐同志那里一次,最后劝一劝他们。”

叶剑英正要下楼,彭德怀忽地想起了什么,追上去说:

“老叶,还有图!甘肃的地图,不要忘了!”

叶剑英回过头微笑了一下,表示领会,然后走下了楼梯。

大家都站在门口,目送着叶剑英。毛泽东又叮嘱了一句:

“老叶!明天可要早点来呵!”

叶剑英在楼梯下面含微笑,招了招手,从容地走下山坡去了。

大家望着他的背影,都露出深深感激的神情。叶剑英平日风流儒雅,擅长诗词,性格宽厚温和,颇象一个文人,想不到他在关键时刻如此有胆有识。其实,他从来就是一个热血男儿,有着强烈的正义感。早年曾追随孙中山进行革命,陈炯明叛变时,他是陈炯明下面一个营长,然而他毫不以功名利禄为意,毅然保护孙中山登上宝璧舰与叛军作战。大革命时期,蒋介石很赏识他的才华,让他当了二师师长,他本可平步青云,可是当他看到蒋介石残杀工人群众,夜不成寐,怒火中烧,毅然弃职出走,声明反蒋,蒋介石听说后还不肯相信。八一南昌起义前,汪精卫等人企图利用开会之机,诱杀叶挺、贺龙,也是他事先侦知了消息,告知了叶、贺,才幸免于难。叶剑英历史上的这些故事,由于他平时很少讲,所以鲜为人知。在人的印象里,大家只知道他是一个思想细密,办事周到可靠的好参谋长而已。今天的事却使人们的精神为之震动。当人们回到火塘边坐下时,张闻天深深地感叹道:

“今天如果不是叶剑英,恐怕我们都要成为阶下囚了!”

毛泽东连连点头道:

“确实如此。古话说,‘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我看叶剑英就是个吕端呀。”

晚上。毛泽东来到总指挥部。徐向前正举着一盏马灯看地图,看见毛泽东来了,就放下马灯迎了出来。

“毛主席,您还没有休息吗?”

毛泽东点点头,站定了脚步,诚挚地望着徐向前说:

“向前同志,现在的形势是,一个要北进,一个要南下,你的意见怎么样?”

说过,他久久地注视着徐向前流露着期待的神情。

徐向前沉吟了半晌,显出为难的样子,迟疑地说:

“现在两军已经会合,就不宜再分开了,四方面军如果分成两半恐怕不好。”

毛泽东听了这话,默然无语,明显地感到失望。他在肚子里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说:

“那就早点休息吧。”

说过,又问陈昌浩哪里去了,徐答可能到门外散步去了。

毛泽东随即转身走出门外。

走出不远,果然陈昌浩在几棵松树下来回踱步。毛泽东迎了上去,说:

“昌浩同志,今天早晨国焘同志的来电,我已经看了。看来他南下的意见很坚决,不容易转弯子了。你看怎么办才好?”

陈昌浩略一寻思,就说:

“北进的方针我本来是同意的,但是张主席既然说了话,我们也不好不听嘛!”

毛泽东一听口气完全变了,话不好说了,但又耐着性子劝说道:

“关于南进的问题我已经再三说了,确实在地形、经济条件、民族情况等各方面都非常不利。坚持南进是肯定要碰壁的。这一点务必请你三思而行。……”

毛泽东的话还未讲完,陈昌浩就打断他的话说:

“你的话有一定道理,张主席的话也未必没有道理。北进不一定就成功,南进也不一定就失败!何况两军既然合在一处,又怎么能够分成两半?”

毛泽东见事已如此,再说无益,遂立刻改变口气,道:

“既是要南进嘛,书记处总要开个会讨论讨论。现在恩来和稼祥都病在三军团,那么我和博古、闻天就去三军团司令部同周、王开个会吧!”

陈昌浩见毛泽东变了语气,才点点头笑着说:

“这样才好!”

毛泽东缓缓地向住处的高坡走去。

他刚刚跨上那粗糙的独木楼梯,张闻天和博古就跑过来问:

“怎么样,有希望吗?”

毛泽东摇了摇头,神情沉重:

“连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那怎么办?”张闻天问。

“没有办法,我们只有走了。”毛泽东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胜感慨地说,“我毛泽东经过的困难也不算少,可是比起来,这一段要算我一生最黑暗的年月。”

“谁也没有想到,张国焘坏到这种程度!”博古愤愤地骂。

警卫员们忙碌了一阵,三个人就在门前悄然上马。毛泽东由于思虑过度,精神甚为疲惫,一只脚踏进马镫,上了两次都没有跨上马去,还是警卫员扶着才上去了。

他们下了山坡,沿着一条溪水行走在黑黝黝的山谷里。三骑马静静地走着,马上的人谁也没再说话,只有小河的流水声和得得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