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地球的红飘带

地球的红飘带--(五十二)

(五十二)

红四团夺取泸定桥的第二天,林彪率红二师及军团直属队也到达了。随后,周恩来、朱德和毛泽东也先后到达了这个不足一千人的小城。

这几天,泸定桥经历了历史上最繁华的日子。千军万马都笑眯眯地瞅着她,摇摇晃晃地跨过了长征以来最凶险的河流。

国民党的大渡河防线崩溃了。刘文辉的二十四军退往天全等地。国民党在成都的参谋团急电杨森,要他的几个旅赶到荥径、天全、芦山一线防堵红军。

石达开的悲剧命运终于避免。中央红军从上到下人人的脸上都带着喜气。但是他们还不知道前面路上又横着新的风险。

按照朱德总司令的命令,先头部队已向天全前进。

这时,红军统帅部的战略意图,就是迅速前进,与红四方面军会合。这个意图向部队传达后,立刻成为最鼓舞人心的口号。自从去年西征至今,已经七个多月,天天行军打仗,没有一个落脚之处。一个一个的战友,从身边倒下,部队越来越小,人们早已疲惫不堪。现在,听说一支强大的兄弟部队就在前面,怎么能不欢欣鼓舞呢!

二郎山雄峙在泸定城边,主峰高达三千二百公尺。部队一出发,就开始爬山,还不到半腰,回首下望,大渡河已变成深谷中的一弯细流,就象一条小小的银蛇。回想多日来竟为他奔波劳碌,费尽心机,又令人不禁哑然失笑。

接着,部队进入了原始森林。原始森林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往上看枝叶虬结遮天蔽日,森林里终年象暮色深浓时那样阴暗。往下看都是陈年败叶,不知积压多少层了,人走上去软绵绵的。有些地方是雨水和泥浆,发着霉臭的气味。更讨厌的是那些歪倒的枯木朽株横在路上,必须费很大劲搬开,才能通过。所以队伍时走时停,是长征路上最艰苦的行军之一。

周恩来同他的几个警卫员一同随队行进。他的面容比在贵州时消瘦多了,体力也比以前差了,但是他那熠熠生彩的大眼睛和他那部潇洒的美髯以及顽强地自我克制掩盖了这一点。他依然是红军中最忙碌的人。除了大的决策他必须参加以外,决定了的东西还靠他一件件落实,一件件检查。自从在贵州他从马上摔下来以后,同志们曾有意减轻他的工作,无奈他是一个天生的忙人,情况改善不了多少。何况刘伯承担任先遣队司令之后,整个总参谋长的工作,又搁在他肩上了,哪里有他休息的时间!

周恩来和几个警卫员一起走着,他见警卫员沉闷了,就说几个故事和笑话,来鼓励他们的情绪。一直到下午才爬到甘竹山的峰顶。大家出了原始森林,看顶空蓝天如洗,阳光灿烂,周围苍山如海,云幔四季,大大吐了一口郁闷之气。

“我们就在这里歇歇腿吧!”

周恩来说着,在一块红石头上坐了下来。几个警卫员也在他周围坐了。

人们常常赞美大川奇峰,很少领略高山云景的奇丽非凡。这时,周恩来显然被周围的云景吸引住了。阳光一照,那白云显得分外明丽,就象雪峰和冰山一般布满四周。有的象长长的银带将远处的山峦拦腰束住,上面露出一个一个乌黑的山尖,就象海上的孤岛。还有的象荒野古城,有的象原上奔马,有的象亭台楼阁,有的象波涛中的航船。更为壮观的是西南面的一座高山。那座山高高地超出云表,山峰和积雪在阳光下白得耀眼。

“那是什么山哪?这么高!”小兴国指着那座山问。“恐怕是贡嘎山。”周恩来说,“那座山海拔七千多公尺,是我们中国的第二座高峰呢!”

“我们中国山真多呀!”小兴国有点厌烦地说,“我们江西,山就够多了。谁知道一出来山更多。湖南也是山,贵州也是山,云南也是山,四川还是山,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山呢?”

“平坝子都让国民党占去了嘛!”警卫员小魏说。

“什么时候开到平坝子就好了。”小兴国叹了口气,接着转过脸问,“不是说我们要同四方面军会合吗,什么时候能会合呢?”

“快了。”周恩来微笑着说。

“他们现在在哪里?”

“在岷江上游一带。”

“他们有多少人?”

“总跟我们从江西出来时差不多吧。”

“那就好了!”小兴国高兴得笑了。“我们合在一块儿就是十几万人,可以大干一场了!”

周恩来高兴地笑着说:

“我们也是这样想的。”

小兴国更高兴了,站起来手舞足蹈地说:

“先打下成都坝子,接着就拿下全四川!”

“小兴国气魄还不小哩!”周恩来呵呵笑着说,“只要我们两个方面军会合,是会打出一个新局面来的!”

小魏也欢乐地眨眨眼说:

“我得先换双草鞋!现在连打草鞋的布都没有。”

说着,他抬抬自己的脚,脚上那双草鞋果然快要断裂的样子。

“周副主席,我们吃饭吧!我看见那边有泉水呢!”

小兴国高兴地取出干粮,又到山崖下灌了一壶甜泉水,大家就吃起来。

饭后,他们随队下山。没有走出多远,就又进入了原始森林。还是那样阴暗、沉闷,满是烂叶子的气息。傍晚又下起雨来,森林里跟暗夜差不多了。顺着山坡冲下的泥水,烂树叶和杂草淤集起来,每走一步都陷得很深。周恩来走得相当吃力,他那双本来已经湿透的黑布鞋,不断地被淤泥粘掉。小兴国只好从挎包里搜罗出两根布条子,帮他捆在脚上。即使这样,每小时也只能走出二三里路。还没有下到山底,天就黑下来了。事实上已经无法行进。这时,从前面传下口令:“就地宿营。”几个小鬼解开干粮袋一看,剩下的干粮全被雨水泡成稀糊糊了。小兴国满脸愁容地说:

“这个鬼地方!连点清水都没有,这饭可怎么吃呀!”

周恩来仰起脸望着树叶上滴下的雨滴,笑着说:

“这不就是清水嘛!”

小兴国苦笑了一下,解下搪瓷茶缸子去接雨水。周恩来和他的警卫员只好吃了一些稀糊糊,喝了点雨水算作晚饭。

“饭”是吃过了,怎么住呢?几个小鬼左看看,右瞅瞅,连个巴掌大的干地方都没有,别说睡觉,坐也坐不下去。几个小鬼面带愁容跑到一边,象聚议军机大事似地商量办法。但是什么办法也没有。

“怎么让他睡呢?”

“昨天半夜别人就把他叫起来了,又走了一天,不睡一觉怎么行呢?”

“难道就让他这样站一夜吗?”

几个小鬼在窃窃私议,小兴国最后说这句话时,几乎要哭出来。

周恩来靠着一棵大树站着,看见几个小鬼避着他嘀嘀咕咕,就说:

“你们在讨论什么呀?”

几个小鬼不得不走过来。小兴国说:

“我们在研究你怎么休息的问题。”

“这有什么可研究的!”周恩来呵呵笑道,“你们能研究出一块干地方吗?”

“那你怎么休息呢?”

周恩来把他的身子又着力地靠了一靠,笑着说:

“这不就蛮好吗!”

“那怎么行呢!”小魏插进来说。

“为什么不行?”周恩来指指周围坐在地上和靠在树上的同志们,说,“大家都行,我为什么不行?……你们快休息去吧!”

周恩来说过,就靠着树干眯起了眼睛。

周恩来就是这样整整站了一夜。

第二天,似明不明,部队就出发了。

在熹微的晨光里,长长的行列沿着一条碧绿的溪流曲曲弯弯地行进。这条水名叫羌江,也叫青衣江,碧清见底,绿中透蓝,两岸都是芳草野花,还不时传来宛转的鸟啼,峡谷里显得十分清幽。人们昨天在森林里窝憋了整整一天,这时心里宽敞多了。

大约走出十多里路,周恩来听见前面一片欢声笑语,走近一看,原来山上有一道飞泉,正从人们的头上飞越而过,象垂下的珠帘一般泻到山谷中去了。许多青年战士,象争食的小鸡似地在那儿举着茶缸子接受泉水。小兴国他们也赶快解下缸子去接。周恩来从那白玉般的珠帘下刚刚穿过,正用手绢擦去脸上的水珠,小兴国就把一缸清凉的泉水端过来了。周恩来一气就喝了两杯,觉得很少喝到过这样清洌甘美的泉水,不禁赞美道:

“古书里说的甘泉,怕就是这样的泉水了。”

说过,正要举步行进,迎面跑来一个小鬼,来到面前乓地打了一个敬礼,说:

“报告周副主席,毛主席在这里等你呢?”

周恩来一看,原来是毛泽东的警卫员小沈,就问:

“毛主席在哪里?”

“就在这山坡上。”小沈说,“一大早他就叫我在这里等你。”

周恩来抬头一望,绿树丛中有一座小木楼,被风雨打得成了灰褐色。周恩来和几个警卫员就随着小沈向山坡上走去。

周恩来一进屋子,就看见毛泽东迎门坐在一个矮凳上,正伏下身子在看地图。那张颇大的四川省详图,正铺在他的膝盖上。由于他精神专注,没有发现有人进来。

“周副主席来了!”小沈欢快地说。

毛泽东拿起地图,笑着站起来说:

“恩来,我等你等得好苦哇!”

他看周恩来两条裤腿都是泥浆,鞋上都是黄泥,就笑着说:

“昨天叫二郎山拖住了吧。你总是走在我前头,这次倒叫我赶了先了。”

“山上没有一块干地方儿,周副主席直站了一夜。”小兴国插嘴说。

“也真够受了。”毛泽东叹口气说,“这家人很好,刚才给我们煮了一大锅稀粥,你们先吃点吧。”

周恩来坐在矮凳上一面喝粥,一面听毛泽东谈话。

“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同四方面军会合,这是我们的战略目的。”毛泽东说,“可是我们究竟走哪条路线呢?”

“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周恩来说。

毛泽东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皱得不能再皱的纸烟,尽量把它伸直,然后点起来说:

“到岷江上游,我看有三条路线。这三条路线,想过来,想过去,都有风险。昨天晚上我就没睡好,很想你能够来到商量一下。”

周恩来喝了两碗稀粥,觉得舒适多了。他往木板壁上一靠,笑着问:

“哪三条路线呢?”

毛泽东往前凑了凑,用食指指着地图叙述说:第一条路线,是部队占领天全以后,从雅安城西经过邛崃、大邑,越过成都坝子,经灌县到达岷江上游;第二条路线,是由天全经过芦山、宝兴到达懋功,占领大小金川一带,这条路,要经过几座大雪山,那里积雪终年不化,空气稀薄,行动极为困难,大军从来没有走过;第三条路线,就是回过头来,经过康定、丹巴、金川,到阿坝一带。也就是说,穿过西康那些人烟稀少甚至渺无人烟的地区……

毛泽东说过,把地图递过来,去抽他那支皱皱巴巴的纸烟。周恩来望着地图沉思良久,然后说:

“第三条路,我看可以排除。因为那里人烟稀少,粮食缺乏,部队得不到任何补给,加上路途太长,部队走到将剩不下多少人了。第一条路,问题也很大。那里是成都坝子,敌人重兵容易集结,我们很可能重新陷入重围,又形成在贵州那样的局面。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比不上贵州那时候了。

……”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伸出了两个手指,有点喑哑地说:

“据最近的统计,现在我们超不过两万人了。”

一种不易察觉的暗影在毛泽东的眼里闪了一下,正要送到嘴边的纸烟停止住了。

周恩来稍停了停,又说:

“第二条路,就是过雪山了。这条路的好处是路程很近,也比较安全,敌人不易截断我们的去路,而我们却比较容易达到自己的战略目标。但是,这条路从来没有大军走过,现在同志们经长途转战,体力下降很大,又缺乏衣服的补充,困难确实不能低估,还要详细调查一下,才能下最后决心。”

毛泽东磕掉烟灰,点了点头:

“你分析得很对。我也倾向于走第二条路,过雪山。三条路都有风险,三者相比,还是过雪山是比较好的选择。只要有人走过,那就是说是过得去的。既然少数人过得去,我就不相信多数人过不去!大家互相帮助,应该是更能过得去嘛!

恩来,你说是不是?”

“自然。”周恩来笑着说,“一路上很多地方都说过不去,现在不是过来了吗!”

毛泽东高兴了,他笑得很动人:

“所以,我很欣赏鲁迅那句话:路是从没有路的地方走出来的。”

说过,他的眼睛里射出一种明亮的奇异的光彩,这是那种屡次征服强敌和障碍所形成的强大自信。这无疑是毛泽东身上最显著的特征之一。正是这种自信力使他在决定重大问题时具有超出常人的胆略。

“好,那我们就再开个小会商量一下吧。”周恩来说。

这时,小沈领着一个军人走了进来,说:

“机要科送电报来了。”

译电员打了一个敬礼,将电报送给周恩来。周恩来看过,把电报交给毛泽东,一面笑着说:

“先头部队已经占领了天全!”

毛泽东看完电报,立刻叠起地图,笑着说:

“恩来,走吧,我们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