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北京人在纽约

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财运到了,躲都躲不开。

又到年底,王起明和郭燕,合上帐本,相视一笑:又赚了。

除去所有开支,刨去一切的税,还足足剩下三四十万块。

他们俩看着,又有点发愁。这三四十万搁哪去?

存到银行里去赚那8%的利息?

只有傻瓜才那么干。

投资股票?太悬!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投资餐馆?可自己又是个门外汉,吃饭行,做饭差点,不懂行,非砸不可啊。

想来想去,他还是认为房地产最安全。

房子跑不了,地也溜不掉,它永远是个东西踏踏实实地摆在那儿;不灵了,转卖了,也赔不了几个。

这几天,他相中了一幢新建的商业楼。这楼地点还好,盖得也挺考究。他整天跑到楼跟前去看,象看个漂亮纽似的,还拿着计算器糙算了几遍,收支打平没有问题。他尽听说了,谁谁谁在房地产上发了横财,谁谁谁的商业楼几十万购进,转眼一番,就变成了几百万的产业。要买房,抢手。

“你哪,有一想十,没个知足。”郭燕不满意他这个想法。“可是也不能让钱躺着睡觉,当画儿看着呀。”他反驳。

“手上有三十几万现金,就想买二百多万的商业楼?昏头了,你!”

“我才不象那些老老侨哪,手上有十个,才拿出五个,作小生意,胆小怕事,一辈子也发不了大财!”

“可你也不能太冒险了吧。”

“做生意不冒险,人家白送给你好不好!”他说,“这是美国,不冒险,喝西北风去吧。”

“二百万的楼,你才能付出百分之十,哪个银行肯贷给你这么多款?”

“我早打听过了。律师说,凭我的生意,凭我多年来的信用,申请下贷款来没问题。”

“你还是掂量掂量吧,”她说。

“还掂量什么,这是机会;机会抓不住,飞了,看人家发财,哭都找不着调门!”

“不留一点周转资金,你现在的生意还做不做?”

“做呀。”他说,“这两年生意这么顺,出货就进钱,留什么周转资金,没事儿!”

没事儿?

真的没事儿吗?

王起明毕竟是个来美国不到十几年的新商人,尽管他聪明、会想、会算计,可是他毕竟对美国的经济的规律,经济发展的高、低、弱、强的发展周期性并不了解。精明的老商家,这时候都收紧银底,缩小战线,准备应付即将到来的经济低谷。因为他们知道,当经济发展到高峰的时候,低谷也就快到了。

王起明的美国混得太顺了,太自信了,只凭着头脑一热,就贷款买下了这座商业楼。他根本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一场把他淋得精透的暴风雨。

签约买楼后的第二天,他就忙着登记、托人,急着赶着要把这房子赶快租出去。

得赶紧租出去,不租出去这楼就象手里揪着一个烧红的烙钱一样,非把他的手给烧糊了不可。

一个月得付将近一万美元的银行贷款。

租出去了,这点钱不算什么,少赚点就能对付了;租不出去呢?租不出去那可就得从自己的口袋里往外贴。

一旦窝在手里,甭多了,有几个月就能把人拖垮了。

真到那时候,银行就来收。全收。

一个礼拜去了。

两个礼拜过去了。

三个礼拜!

愣是没有一个人来租,别说租了,连一个问问价的都没有。

急人哪!

可是,急又有什么用呢?

他走进那座空空荡荡的楼,没有目的的瞎逛。

新盖的楼,还是潮湿的墙壁,发出一股子潮味儿。

他走路的脚步响,在空楼里头,显得挺响。

没人租用,暖身也没开,嗖嗖的冷气,他觉得好凉,透心的凉。

他把大衣领子往上拽了拽,走到窗前,向外眺望。

路上,行人和车辆稀少,对面是一年小学校,孩子们正在操场上玩耍,那种学校特有的喧哗声飘过来。

王起明好象觉自己有点要出错。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马上拟了一份新的招租启事:出租商业楼

出租商业楼

商业楼,面积×××米

,地点极佳,楼房全新

且设施齐备。

一楼临××街,店面宽大,可作百货、餐馆、美发、水产、干货等中小商界适用,月租适中。

二楼办公室向阳、明亮,设有暖气、空调,适合律师、会计、保险、地产等类公司租用,租金低廉。

三楼可供住家,地下室可作仓库。

楼房间数有限,先到先得,欲订从速。

电话:718——463——5381

请找王起明联系。

他写好后,复印若干,又用传真电话发向了各大报纸。

办完这些,他的心踏实了点。

几天来,他纹丝不动,坐在办公室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两台白色电话机,一天到晚,瞪得眼睛都酸了。

房子租不出去,一天他就得垫出去400多块。一天400,不是小数。

搁谁谁不急?

手上的周转资金已经全部用光,眼看着月底就要到了。银行可是铁面无私的衙门,拖一天扣你一天的利。一个月不付款,马上给你远来黄单子警告,两上月付不出就是红单子警告。要是三个月见不着钱,这幢楼归银行。

王起明急得浑身冒冷汗,真象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除了团团转,又能怎么着怎?

郭燕在这个时候,并不火上烧油,只是劝他再耐心一点,再等,再等……

偶尔也来一个两个电话在,不是嫌地点不合适,就是嫌价钱不合适。

不等王起明降降价格,那边早早地就挂断了电话。

这时候出了大事。

一个星期一,纽约华尔街股票市场,股市一落千丈,股位直线下跌。

黑色星期一。

紧接着,报纸电视接连不断地传来大小商家倒闭的消息。

洛克菲勒的转让,布鲁米代欧的移手,地产大享唐那川普的破产,充斥在新闻节目里。

一向只注意娱乐版和中国消息的王起明,现在也戴上老花镜整天翻经济版了。

报上没有好消息:

餐馆拍卖。工厂让政府收走。就连那些不可一世的大汽车公司、大航空公司也连连倒闭关门。

卖不出去的汽车,成千上万地排列在依丽沙白港口的巨大码头上,一眼望不到边儿。

堆积如山的家用电器,处四大减价。

市面上的牛奶、面包、肉类也在打折扣。

老板们的脸,一个个都变了铁青色,街上的行人统统收起了笑容。

这一天,王起明来到他的老客户安东尼的办公室。

安东尼也发大了,办公室豪华富丽,早已非昔日那么一小小展销室所能比拟的。

办公桌上的两杯咖啡看来已经凉了,可是还不见人端起来喝。这里禁止吸烟。王起明下意识地在手里颠倒着一个火柴盒。

安东尼走过走过去,表情神秘莫测。这里的气氛很压抑。

还是安东尼首先打破沉默:“现在,正象你也知道的,市场太不景气了,我们不能做任何事情。”

“这我知道。”

“现在生意不好做,我很困难。”

“可是,象你出的这个价钱,我赚不到利润,任何钱都赚不到,我靠什么生存?”王起明很带感情地说。

安东尼狡猾地眨了眨他那双蓝眼睛,提醒王起明说:

“别玩游戏,王先生。你可以赚到钱,可以赚到,只不过比以前少了一点,仅仅是少了一点点……”

“我的意思是……”

“请讲。”

“每件衣服我要再加上两块钱。”

“王先生,我们一起合作了七年。七年,这不是个很短的时间了,我很了解你,你也很了解我。这次,假如你不做,我会给另外的承包商。现在的活儿可不好找啊……”安东尼的语调虽然并没有严厉多少,但那其中的威胁一听就能听得出。

王起明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他说:“好吧,我接受你的价格。不过,你最少要给我两千件,这是前提,否则我不接受。”

安东尼盘算了一下,微笑了起来,说:“你很运气,我这里有这个数量。”

“那么,成交?”

“成交!”安东尼显然很满意,“请签字吧。”

王起明的打算盘是利润少而多做,仍然可以赚到钱。这年头,先不说薄利多销,就是有活儿干,能打个平手就不错。

有了这笔大订单,财源就算续上了,房子一时租不出去,拿这里的盈利与那边一补,总算可以打个平手。

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郭燕,郭燕反倒给下了一跳。

她指着订单对丈夫说:“两千件,三十天出货,这不是开玩笑吗?”

“可你不接,有的是人接。有的赚总比没的做强。”

“人手不够啊。”

“雇。现在失业的人多,好找的就剩下人了。”

“可新手的手艺咱们都不摸门儿呀。”她说,“人一多,难管理,时间少,质量就难以保证。万一次品多,客户不付钱怎么办?你就是卖了咱们住的三所房子,也不够付工人的工钱,还有买毛线的钱!”

郭燕没说假话,这是一次冒险。

可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往前走又该怎么办呢?

那座商业楼,每天就往外赔400美元哪!

“死活,我也得把这批货拼出去。不然的话,真是死路一条。”

“可是,”郭燕若有所思。

“没什么可是的,你不愿意拼,我拼;你怕苦怕死,我不怕!”

王起明这人就是这样,发无名火的时候,非常非地不通人情。

郭燕一看他又犯了牛脾气,态度又这么坚决,知道扭不过来了。

“要不,”她低声和他商量,“咱们把那座商业楼,卖喽?”

“你想得美。这么个时候,除了疯子傻子,谁还买地产啊!

你没看见房地产一天一个价儿地往下跌,自古至今,就没跌过这么厉害,真邪了门了。那个房地产商,可真不是个东西,他准是看出这点眉目啦,把那座没人要的商业楼塞给我了。没别的,我让那小子耍啦!”

说到这里,他极度地沮丧,禁不住破口大骂:“我操他姥姥!”

果然不出王起明所料,眼下就是人好找。报纸上招工广告刚一登,呼啦啦来了一大群,里里外外站满了车间。

王起明见着有这么多人来,想到这么多的人都得听他的,不免心里头有点得意。他披着大衣,站在办公室门前,语调矜持,典型的老板腔。

“欢迎各位来这儿。”他又清清嗓子,“今年生意难做,这大家是知道的。为了大家有活做,有收入,我低价接下了这批货。既然我降低了价钱,大伙呢,也就得跟着我吃点亏。”

工人们都不说话,等着听下文。下文才是最重要的。

“今年不比往年,我得把工钱给大家往下调那么一调,打一件上衣,工钱减两块五,一件洋装减三块。愿意打的呢,领线接活儿,不愿打的呢,我也不能勉强。等明年生意好了,我再把钱补给你们。”

他这话,乍听起来,透着那么实诚,那么不得已。可是那些老工人明白,这里有欺,有诈,还有点蒙人的味儿。

站在后面的工人开始了骚动,并小声地嘀咕:

“这小子心够黑的,这不是剥削咱们吗?”

“一不时合不到四块列,不干。”

“唉,也别不干。今年,哪儿都一样,也不能怪他。”

“还是干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看见工人们议论,虽说离得远,听不清楚,可是王起明也知道他们说的都是什么话。

他提高嗓门:

“我说过了,要干的找秀梅、沈苹领线;不要干的,就请便吧!”

他说得这么硬气是因为他知道,不愿干的没几个。

他分开人群,出去了。

还真让他猜着,这么多工人,一个没有走,全都领线去了。

等工人们领完线走了后,秀梅对沈苹,“又不知道是哪根筋扭住了,接这么便宜的货,时间又这么紧,不出问题才怪呢!”

“我看也是,”沈苹说,“价码这么低,没人给他好好干,保准次品一大堆,非砸手里不行,这回。”

“别的我不怜,我就可怜咱们的老板娘。”

郭燕这时候已脱掉了名贵大衣,摘掉了名牌手表,掺和在工人里头,大干了起来。汗水洗去了她脸上的脂粉,她也顾不上补妆了。

她是吃过苦的人,现在又来吃二遍苦。

不过,她不抱怨。

她真是个好女人。

按照多少年的分工,工厂归郭燕管,谈判接主意归王起明。

现在,他出了工厂,看了看手表,就钻进了汽车。

他去找阿春。他先给她通了电话。

他希望在阿春那里不仅能找到安慰,而且如果她手头宽松的话,能够调出几万来最好。

车子穿过了曼哈顿,又穿过了Holnd隧道,进入了新泽西,沿着19公路,大约开了半小量,就到了阿春的新湘院楼。

离店还很远,王起明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店外向他招手的阿春。她穿着一件黑色貂皮大衣,雍容华贵。

他加大油门,一下子把车开到她跟前。他刚把车停稳,她就拉开了车门。

“好冷,好冷!”

她哆嗦着坐了进来,坐在他的身边,还把那双冷冰的小手塞进他的脖子里。

“拿出来,拿出来!”

他一边乐着,一边叫。

她并不松手,还是这样地用手去冰他,还咯咯地笑。

他拉下她的双手,放到了胸前,用自己的体温为她捂手,她顺势往前一躺,正好仰面对着他的脸。

他吻了她一下说:“我好想你呀。”

“又遇到麻烦了?我知道,没事儿你是不会找我的。”

他笑了下,还想低头继续吻她。阿春把头一歪说:“这不好,”她指了指店说,”我们走吧。”

“去哪儿?”他问。

“私奔!”

“什么!”

“瞧把你吓的,”她坐正了身体,脱掉了大衣,露出了她那单簿的紧身毛衣。

由于外面的温度很低,加上车里的暖气一烘,使她的双颊红润润的,显得特别精神和妩媚。

“到底去哪儿?”他问。

“大西洋城。”

“赌?”

“碰碰运气。”

从阿春的店开车去赌城,大约也就两个小时左右,王起明说了声“好”,就上了路。

汽车以时速六十五的速度,在通往大西洋笔直的路面上直飞。车子新,加上路面状况好,所以开起来既稳又舒适。他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拉着阿春的手,阿春的小手不老实地刮着他的手心儿。

“你想出车祸呀!”他笑着说。

“那就一块死吧。”她嗲声着说。

“一会私奔,一会儿一块死,阿春,我真不明白,你在我的心目中,就像一团雾,又像一片云,摸不着也扑不到啊!”

“哎,我可不是小女学生,琼瑶那套是打动不了我的。”

连王起明自己也纳闷儿,每当和阿春在一起时,真的觉得似乎变小了许多,变得像倒退了二十年的小男学生,说的、想的,根本不像一个成熟的大男人。

“好,今天我给你个抒发的机会,讲吧,我绝不插嘴,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吧。”说着她把皮鞋脱掉,又把那双只穿了一双丝袜子的脚放在了前窗上。那细荡荡的裙子也跟着倒滑了下来,露出了她那白皙的大腿。

由于不是周末,因此这条通往赌城的公路极少出现车辆,他们俩坐在汽车里,就像乘坐一叶孤舟,孤单地航行在大西洋上。

王起明整理了一下思路,尽量地避免出现青年人那种惶惑的感觉,他说:“阿春,我爱你。”

阿春没有任何反映,只是放在前窗上的脚趾头在丝袜上前后扭动两下。

“真的,我爱你,我一直追求、梦想的,就是你这种女性。你聪明、漂亮、精明、贤惠、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阿春“咯咯咯”的笑出了声:“还有更美的词儿吗?”她问。

“真的,阿春,难道你认为我是在骗你吗?”

“骗也好听,女人都爱听赞美歌,我也不例外,继续说吧!”

“希望你认真些。”

“是,我爱严肃。”

“移美十来年,几乎是第二天就认识了你,这么多年,你给我的帮助是巨大的,从精神上到物质上,没有你的帮助,我不会有今天。

“阿春,我同情你个人的处境,可我又怕某一天你同别人结了婚,远离天我,我不敢设想那个局面,因为我觉得,在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你,当然,你会觉得我太自私,可我不管,假如有那么一天,你和别的男人好了,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拆散你们。假如你真心与别人结了婚,我会在夜里,偷偷的溜到你家,从床上把你偷走。”

此时,阿春紧紧地拉住他的手,把自己的头依在他的手臂上。

女人这时的智力可能已经变成了零。

她忽然失去了理智,转身抱住了王起明,拼命地吻他,吻他的脸、鼻子、嘴和眼睛。

他开车的视线被挡住了。

车子在公路上象喝醉了酒一样,右一下,左一下地扭了起来。

“你真想死在一块吗?”

他大声问她。

阿春根本不理会他的警告,只是在热吻的同时,喃喃地说:

“死吧,死吧!”

他把车急忙停在了公路的路肩上,任公路上的汽车从他们身边掠过。

他们热烈地拥抱在一起,狂吻着,互相抚摸着。

光天化日之下,光秃秃的公路旁,两个人翻滚在小小的汽车后座上。

“我爱你。”他喘息着说。

“我也是。”

“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

在热吻中间只有这么几句话在交流。

汽车的车胎被压得一上一下,车身也有规律地颤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