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千镑的毛线,装满了王起明家的客厅,也塞满了卧室。
他们睡觉的双人床和熨衣服的桌面,是仅有的两块没有堆放毛线的空地方。
虽然是捡来,却实实在在是辛辛苦苦搬来的方桌、小柜子、长沙发,又被这两口子辛辛苦苦地搬下楼,放在马路边,等候着新到的移民再给搬走。
整幢房子,空气里弥漫着的都是毛线的气味,引得他们两个鼻子眼儿发痒,不住地打喷嚏。
郭燕请来了一个助手,不是生人,就是一起在马家毛衣厂一起干活儿的秀梅。秀梅是从台湾来到美国的,和郭燕在一起干活儿,关系融洽。再说,她干活勤勤恳恳,不爱说话,绝对的忠厚老实,郭燕对她十分器重,她也是个极为可靠的得力助手。开张了。王起明和郭燕招募来的一些工人充满好奇地走进这间半公寓半工厂的房子。
他们确实是充满了好奇。因为他们的新老板,一个刚从大陆来美一年多的穷小子能做成什么生意。
在王起明和郭燕不在场的时候,他们便纷纷议论和猜测。
有的说:“给不给他做这个工,得好好想想,只怕这小子放不出工钱来!”
有的说:“大陆来的人,还真有两下子。我在纽约快干了二十年了,天天做梦都梦见当老板,愣是没当成——这小子有什么能耐,我得瞧瞧。”
还有的很有政治头脑:“依我看,这小子有来头,一定是中共给他出的钱,在纽约划出块地盘,搞统战。”
谁都有头脑,谁都可以按照自己的逻辑、自己的习惯、自己的思路行揣测去设想。至于真实如何,那是另外一回事。
至于王起明和郭燕怎么想,这些工人绝对地猜不出来。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对这些人怎么想根本顾不过来。他们满脑袋的想法,就是织毛衣、挣钱。这已使他们手忙脚乱了,谁还去管别人想什么、说什么呢?重要的是立即让这个小步的工厂尽快运转起来。
郭燕显示出了她从未显露出过的企业管理方面的才能。
开张以后的几天,都是她指挥着她的新下属:“张太太,这批货可是要最先出手的,就请您赶一赶吧。
您的手快可是有名儿的。
“陆先生,要说您干活儿的速度可真是没的说,可是粗中还得有细,要是打错了,返工拆改可还是您自己的事儿哟。
“爱莲姐,活儿,您就放心,断不了。只要咱们这儿的手跟上,货能出去,这活儿就只能越做越多。您就放心吧!
“不是我说大话,工资一分钱也少不了您的,杨妈!放心吧!”
对付这些工人,挺难办。他们大部分都是郭燕和秀梅凭借个人关系从别的工厂“挖”过来的,既不能不管理,也不能得罪。
中国人讲中庸,其实中间儿的道儿,顶难走。
等工人们各自领了活儿回家去做,秀梅走过来对郭燕说:“燕姐,做生意太客气了也不成。你们刚开张,这又是头一批货,要是出了质量问题,钱收不回来倒还是小事,信用没了可就没法子交代了,全得完!”
“这我知道,可是得罪了人,货打不出来,不能按期交活儿,还不是一样全得完。”
“可是,出了次品怎么办?”
“没关系,我来改。”
秀梅理解地笑了笑:“要是老板都象你这样,那生意……”
“珲不都得赔个净光。是吗?”
郭燕一乐。
秀梅也跟着笑了:“别那样,好老板还是越多越不嫌多。”
秀梅摇着头走出房间。
郭燕低下头,思忖了一阵秀梅的话,觉得有理,都很在理;心里也定了主意,将来也学着硬气点。她打定了主意,心里也踏实了许多,抬起头,打不着王起明了”
“起明!起明!”她喊。
“我在这儿哪!”
原来王起明就在郭燕不远处坐着,只不过毛线把他给围起来了,郭燕看不见。
“找我干什么?”王起明问。
“不干什么,”郭燕忍不住地想笑,“见不着你,怕你让毛线给活埋喽!”
“那倒不至于,顶多是给热晕了。”
郭燕走过一道道毛线墙,接过王起明,禁不住“哟”了一声:“我说起明,你怎么什么都没穿呀——刚才这儿这么多人!”
王起明只穿了一条短裤,赤身露背,肆脖子汗流,脊梁上闪着密密麻的汗粒子。
“我还不是穿着短裤吗?”王起明为自己解释。
“我去把冷气开开。”
“试过,带不起来。开冷气就别熨衣服,熨衣服就别开冷气。”
“我们这是遭罪呢!”郭燕说,转身去熨衣。
“嗨,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王起明自言自语,象是自我解嘲,又象是自我打气。
要说苦中苦,他算是受到家了。为了节省开支,他现在是一人多职;设计、算图、熨衣、出门谈判;为了增强竞争力,他还主动给家里有小孩的女工,送料上门,前后不足一个月,他连早上从床上爬起业的劲儿都不足。
说是老板也行,说是苦力也行。
甭管是什么,赚钱就行!
他把电话机放在熨衣板旁边,脖子夹着电话听筒,和客户联系:
“……好,明天下午……当然是全部的。对,我这里人手齐全,绝不会误你的事,安东尼先生。你的草图我看过了?我加上了我的想法,你以为怎么样?谢谢,谢谢你的夸奖。那我就开始照这个图干了。好,一定按时把货交给你!再见!”
他放下电话,又向郭燕问道:“燕儿!334、335、226、215这些图纸的成品,一共110件,明早一定得出齐。”
“没问题。”郭燕回答,然后又问秀梅,“你看怎么样?”
秀梅盘算了一下,说:“刚开张没几天就送货,这样做的没几家:要说明早出货也行,就是得加夜班。”
“加夜班就加夜班,拼了;头批货,就图个信用!”
“可是你也得防着客户老让这么快交货可不行——你也不能天天加夜工啊!”
“这你放心,安东尼先生懂行。他也搞设计搞展销,一年衣织出来用多少个工,他该明白。”
一个白天,在繁忙中很快就过去了。
他们三个人没有吃晚饭。
“晚饭”是秀梅从超级市场买来的面包片和十几听罐头。
他们边吃边干,嘴里吃着,手里还不停地干着活计,两不耽误,活干得很快,饭吃得也很香。
王起明手里的熨斗没有停过。有毛线厂催付款的电话打来,他都是一边熨衣一边夹着话筒支应的。
秀梅在毛衣里子上缝着垫肩和商标,那可真算是飞针走线,纤手上下翻飞,让人看了眼花缭乱。
最烦人的活儿是郭燕干的。她要把那些不合格的衣服全给修改好。先拆,再织。不管有多少毛病的毛衣,经她手一修饰,全漂亮极了。
深夜又在他们的手指融化,清晨来临了。
郭燕推秀梅到里面去躺一会。待她安顿下秀梅在卧室躺下再回到客厅,只见王起明已经伏在一个纸箱上打起了鼾。
他枕着那些拼命完工的毛衣。
王起明早晨八点醒来。他看看表,想起他早答应了安东尼九点把货送到,急忙翻身站起。轰着打着郭燕和秀梅赶快醒来,把货物装上那辆老爷车。
车厢的前座、后座和后备箱里都装好了货,只好王起明留下一个开车的地方。
“你醒明白了吗?”郭燕看丈夫睡眼惺松的神态,十分担心地问他。
“醒明的了。”王起明回答,使劲挤着眼睛,为的是让疲乏的眼睛看东西清楚点。
“能开车吗?”妻子又问。
“能。”
“小心!”
“哎,小心!”
王起明这么一个劲儿地答应着,郭燕还是不能放心。“你驾车慢点,别翻了车。”
“我,”王起明坐进汽车,“我就是为这一车的劳动成果,也不能翻了车!”
说着,他关上车门,起动车辆。
“你们就在家听着好消息吧!”
说完,他打着哈欠,驾着走起来歪歪扭扭的老爷车离开了家,直奔曼哈顿。
男人走了,郭燕的心也不在家了。她本该和秀梅接着干下面的活儿,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她的心总也静不下来。
“你说,他现在该到了吧?”郭燕问秀梅。
“还得等一会儿,”秀梅抬头看看挂钟,十分客观地说,还低着头做活儿。
“不知道安东尼先生是不是喜欢这批货。”
秀梅笑了笑,说:“咱们的毛衣在全纽约也算好的,他要是识货,当然得喜欢!”
“我说也是!”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又是郭燕先打破了沉默。
“秀梅,你说起明设计出的样子,合不合安东尼的口味?”
“不是安东尼出的草图吗?怎么会不全他的口味?”
“王起明胆子好大。他见了安东尼的示意草图,拿过来就改,加上自己的想法;有的设计出来的图,改动还挺大。安东尼先生是老设计师了,他不觉得伤自尊?”
秀梅又想了想,说:“美国不是这样子的。货好就是好,设计的漂亮就是漂亮。安东尼先生和你的先生合作设计,我看关系蛮好,不会有那些枝叉生出来。”
“那就好。”
“你该放心。”
“我放心。”
秀梅忍不住笑了,劝慰郭燕说:“我在美国,比你早打了一年的毛衣,我知道,这批货……”
“怎么样?”
“是顶好的!”
就这样,两人边说边干。郭燕心神不定的等待着,一会儿放下手里的活计去窗口探望,一会又希望从秀梅那听到几句宽慰,坐立不宁。
时近中午,郭燕猛然听到楼下三声喇叭响。
“回来啦!”她喊着冲向窗边。
果然是王起明驾着那辆老爷车回来了。“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慢?他怎么无精打采?难道……”郭燕惴惴不安地自语。
这么自语着,郭燕竟不敢起身迎接王起明。房门开了,精疲力竭的王起明倚着门,望着郭燕。
秀梅对王起明打着招呼:“你回来了?货交了吧?”
王起明点点头。
郭燕终于耐不住了,她急切地问丈夫:“怎么样,安东尼先生满意吗?”
王起明没有回答,缓缓地从西装口袋里扯出一张纸来,朝郭燕一摆。
郭燕和秀梅都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一张支票。
“拿去。”
王起明有气无力地说,用指尖点着那张支票,补充说:“6万美金。”
郭燕什么也没有说。她想扑到丈夫的怀里,她想吻他,她想捧起他那瘦削的脸,让自己的泪水洗去他的疲惫。
可是,这一切她都没有做动。她一步都没有动,站在原地,捧起自己的脸,哭了起来,象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秀梅不知什么时候从这里走开了。
王起明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伸手揽住她不断抖动的肩,低声地劝她,“别哭,别哭,我们在美国站住脚跟啦,燕子!”
郭燕抽泣着说:“我不该……哭,可是,我……我忍不住。”
“我懂。”
“我们……不,你想,做点什么?”
王起明轻声地说了两个字。
郭燕没有听清,又问:“什么?”
“睡——觉。”
郭燕点点头,让丈夫揽住自己的腰。两人相互搀扶着,走进他们的卧室。
沉沉的、甜甜的睡眠之后,他们看到已近傍晚。夕阳把一抹橙红贴到了窗纱上。
他们谁也不急于起身,躺在床上望着窗外,享受着这极度疲劳之后的从未感受过的慵懒和甜蜜的幸福。
他扶摸着她赤裸的肩臂和胸部,对着天花板回忆着与安东尼交接货物的情景。她则把头偎倚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听他讲述,老实得象一只小猫。
“我走进他的展销室时,他正在忙着接洽别的客户。可是他看见了我,你明白吗?他就走过来了——放下别的客户走过来了,你明白吗?这说明他重视我。他说,Hi,Chineseboy!
他说我是中国小男孩。”
郭燕躲在他臂弯里嘿嘿地笑。
“别笑,”他说,“这意大利老头看了我们的货。他看得细,真细,他那双老眼肯定把毒,象老鹰的眼睛,谁也别想蒙他,什么毛病——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小毛病——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我敢说是这么回事儿!”
“他挑出毛病了吗?”
“我们的货没有毛病,这是最重要的!他看得再认真细致,也不会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不过说实话,当时我的心“砰砰”地蹦,快从嗓子眼里窜出来了。这老头可是真会抓腾人。
他抬起脸来,对我说:“Verygood,Chineseboy!很好,中国男孩!随后,他开了这张支票。”
“他真好。”
“这不假,可是更重要的是,咱们的货好!”王起明信心十足的说,“我们的工人也都是顶呱呱的,他们的手艺几乎无懈可击。”
“我们和工人的关系很好,这确实很重要,很重要。”
“为什么有这么好的关系?”
“人家说咱们从来不摆架子,所以他们干起活来很痛快。”
“我们这叫,干部和人群众打成一片;只有与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才能够调动起广大群众的积极性。”
“你这话,听着耳熟得很。”
“我从小就是受这种教育,现在沾了这教育的光啦!”
两人极为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饿了。”王起明低声地提醒妻子。
“我去给你煮面条。”
“他按住了正要起身的郭燕,说:“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下餐馆。我们该去餐馆吃晚饭。”
郭燕愣住了,几乎张开了嘴,看着自己的丈夫,突然惊喜地抱住丈夫的脖子,高声叫着:“真的?走!我们这就走!”
王起明努力从她的双臂中挣脱自己,笑着说:“是,这就走。可是,我们这样光着身子,哪个餐馆也得轰我们出去啊!”
那是一家专卖川扬菜的中国餐馆。这里当然不是美国最好的中国餐馆,但是,却给他们印象最深。因为这是他们登上美国领土之后走进的第一家餐馆。
他们点要的是烤鸭和一些其它炒菜。他们吃得太香了也太快了,简直象刮过餐桌的一阵飓风。
王起明还不满足。他请老板把鸭架子熬成汤,汤里放下白菜、豆腐。“什么也没有白菜豆腐解馋!”他说。
老板告诉他们,这家餐馆历来就有“一鸭两吃”的吃法。
不一会儿,按照王起明的意思,鸭架汤端了上来。
从那以后,王起明和郭燕只要一出货,就到这家餐馆来“一鸭两吃”,并且商量生意,讨论给工人的工资份额。
这家餐馆成了他们的半个经理办公室。
如果这家餐馆的老板是细心的人,或者说,他是个喜欢评论顾客的老板,那么,他会告诉他的亲朋好友,总来“一鸭两吃”的这对来自北京的夫妇,在后来的一年里,有着很大的变化,起码是在外表上。
王起明最早来的时候,穿的是一条牛仔裤,不久,那条裤子换成了西装裤,上衣是熨得平平的,而且领带越来越高级、越来越漂亮。
郭燕的服装也渐渐地起了变化,当然是朝讲究、越来越好的方向变化。不仅如此,她的脖子上、手腕上、手指上也增添了些金的或者银的首饰。再有一点也挺引人注目,就是她开始化装了,手指甲和嘴唇开始涂红,这确实使她变得更年轻更漂亮了。
当然,发生变化的不仅是这对来自北京的年轻夫妇,也包括餐馆的老板。
首先是这位餐馆老板对他们称谓的微妙变化。最先,他称他们“女士,先生,”现在则称他们“王老板,王太太”,经常要恭维一下王太太的新衣服,这都免不了要王起明多花几美元的小费。
王起明对这些服务越来越适应。话说回来,要适应这些实在不用费力。
有一回,王起明夫妇吃得耳酣脸热,十分有兴趣的时候,王起明猛地想起了什么,拉着郭燕离席,向后就走。
“上哪去?”郭燕问他。
王起明也不答话,直奔操作间。
操作间里,蒸汽弥漫。
王起明一眼就看见了洗碗池。一个中国小伙子正在低头洗碗,满头大汗,身旁是碗碟摞起来的小山。王起明看着小伙子拼命干的神色,一时竟看入了神。
郭燕当时就明白了王起明的心情,一声不吭地站在丈夫身边。
老板跟着也进了操作间。
“啊呀,王老板雅兴很高啊,”餐馆老板说,“要看看烤鸭吗?我领您去看看?”
“不,”王起明眼光没有离开那个小伙子,“我就看看这个。”
“也好也好,”老板不解其意地站在旁边”
“洗碗很辛苦,”王起明对老板说,“真的很辛苦!”
“是,是。”
“薪水比侍者低,还没有小费。”
“是,是。”
王起明指着小伙子对老板说:“小伙子很能干。”
餐馆老板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就一路附和:“能干,能干。”
王起明看着看着,伸手摸自己的口袋,摸了这个再摸那个。
郭燕当然知道他在找什么,从自己的虎皮钱夹里取出了五美元,送到丈夫手里。
王起明接过钱走到了小伙子跟前,把钱放进小伙子围裙的口袋里。
小伙子停下手里的活儿,望着王起明,一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餐馆老板在一旁紧着教他说话:“谢谢呀,还不快谢谢王老板?”
那小伙子一抹额上的汗珠,说,“谢谢!谢谢王老板!”
王起明问:“北京来的?”
那小伙子点头。
“好好干,哥儿们,”王起明说,“将来,有出息!”
那小伙子憨憨地点头。
王起明一拍小伙的肩,转身走出了操作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