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阵秋风,给纽约城披上一层灰色,长岛的山丘上呈现出一派红黄,干枯了的枫叶铺满了街巷,哗啦啦地随风卷起,像刚刚开完狂欢节的场地,狼藉而又苍凉。
丁国庆不声不响地驾着车,他身旁坐着还在抽泣的继红。
车子在经过去继红家出口的长岛公路上,没转进去,反而朝着海岸的方向加快了速度。“国庆哥,还是带我回家吧。”继红央求。
丁国庆不准备让她单独回到她的住所,他要把她直接带到小海湾。
“不,不,我不去,我没脸见林姐,还是让我死吧。”继红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哭着说。
丁国庆闷闷不语地驾驶着车。
“你为什么要救我?救我干什么呀?我不去那里,你快让我下车吧。”
“少噜嗦!”丁国庆怒吼起来。
“丁国庆!三义帮你了解得太少,出卖了情报要上议堂,帮规里的第十条是……”
“你不是有意出卖!”
“帮里的第十条正是这么说的,出卖不分有意无意,背叛不分有理无理,凡触犯帮规,统属无义。无义是要判死罪的。”继红摇晃着头,痛苦不堪。
“我懂,你这不是无义,我去向她说情。”
“说情?你太可笑了。帮规第十三条上写得清楚,为无义者说情,则说情者需自残。”
“可以,我做得到。”
“断指,切耳,烧眉,取眼,挖……,我,我怎么忍心看你……”
“这不合理!”丁国庆怒视着前方的路面,觉得连这漂亮的长岛都离不开血,不过,他不怕,他见惯了。他认为整个世界都是沾染着血腥气的。
“继红,你不该死,记住我的话。”他说。
继红的情绪稳定了一些,她平稳地说。
“我该死,国庆哥,我对不起三义帮里百十号人,更对不起林姐和你,求饶在堂里是行不通的,你来的时间还短,介入三义帮的事又不多,真的,我不想去见林姐,不想让她为难。”
“别废话,见了她,咱们都听她的。”
一路上,继红没有再说话,她把手伸进口袋里,不停地摆弄着那把护身刀。
祝洪运窜回到郝仁的住所,带着四个败将跪在地上,请求郝仁的宽恕。
郝仁并没有发怒,让四条汉子先去休息,留下了祝洪运。祝洪运深感不妙,不知表哥对他将怎样处置。他浑身打着颤说:“表哥,丁国庆与我不共戴天,只要您留我一条活命,我……”
“洪运,来,跟我来看电视。”郝仁说着拍了拍他的后背。
“看电视?”祝洪运不解。
“我录下了刚才的新闻,请你开开眼。”
房间里没有任何人。
“斯迪文呢?”祝洪运问。
“别管他了,我给了他俩钱儿,他去了赌场。他的气数已尽,以后的戏,他唱不了主角了。”郝仁让祝洪运坐在了沙发上,给他点上了一支烟,接着说:“洪运,大戏在后头,主角只有你和我,斯迪文这个三八蛋,派不上多大用场。养他一段,挂个虚名,帮内的弟兄跟他过来,名正言顺。”“分裂三义帮?”
“事实上早已分了。本打算这次干得漂亮些,可是丁国庆这个狗日的毁了我的计划。不过有一失也有一得,来看电视。”
郝仁按了一下录像的遥控器开关,电视机荧屏上立即出现了一位男性播音员。
“他说什么呀,听不懂。”祝洪运睁大了眼睛问。
“等一等,别急。”
话未落,播音员的身后,出现了林姐的头像。
“怎么,她当上了明星?”祝洪运还是不明白。
“什么他妈的明星,她当上了俘虏了。”
“俘虏?”
“她刚刚被捕。”郝仁狠狠地扔掉烟头,骂了一句操她娘的,接着说:“在美国,这倒也容易,一个911电话,就完全断送了她的前程。他妈的,看你怎么掌管三义帮?看你怎么去接货船?我得不到,你他妈的也甭想收着。他妈的,臭娘儿们,这生意全是我们郝家的,大便宜没那么好捡。”
“表哥,这个招数,为什么不早用。”
“早用?那继红的软盘能拿到手吗?”
“可是,丁国庆这狗娘养的把她给劫走了。”
“不,不急。下一步,三义帮无头,丁国庆还没人听他的。要想把继红夺回来,必先毙丁国庆。我料丁国庆不出三日,就得去西天见阎王。”
“表哥,可别掉以轻心,这家伙……”
“两面焦、鸭血汤不会武功,可他们比谁都狠。”
“表哥,咱俩的安全,再住在这里恐怕……”
“放心吧,我已作了全面调整。”
车子开进小海湾之前,丁国庆把车停住,熄灭了发动机,又关上了车灯。他前后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车跟踪他,就轻踏油门,滑进了停车房。
丁国庆今晚觉得这里有一些异样,除了格外的宁静外,四周的空气有些紧张。首先可疑的是林姐的车不在了,她正在发烧还能够去哪儿,她发着高烧,不可能驾车。
黑暗中,杰克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到他的脚边,蹭着他的裤角。他摸了摸杰克的头,蹲了下来,双手抱住杰克的脑袋和它对视着,想从它的眼睛中看出点儿什么。的确,杰克的眼神是整个小海湾的晴雨表,丁国庆掌握这条猎犬的秉性,这里如果有异常情况发生,都能从它的目光里透露出来。
丁国庆借着车库的灯光,看到杰克的眼睛虽然保持着机警,但仍是安稳的,就拉着继红打开了房门。
房间里的气氛也很不对,继红叫了几声林姐,都没有应声。丁国庆跑上楼,推开了卧室的门。
林姐不在床上。
他伸手摸了摸床上的被,冰凉;又摸了摸沙发躺椅座位,没有温度。他眼睛里透出了不安,他怀疑杰克的判断是否靠得住。
“国庆,林姐哪儿去啦?她会不会有危险?”继红跑过来问他。
丁国庆没有回答。
“咱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得赶快去找她!”
丁国庆抄起电话,拨了曼哈顿办公室的号码。铃声响了四五下,没人接。
“我来往她手机上打!”继红说着抢过电话。
“等一等。”
丁国庆喝住了继红,想了一下后说:“往她车上打。”
继红马上拨通了林姐车上的电话。
“通了。”继红正要说话。
丁国庆夺过话筒放在了耳边。
铃声响了二遍,猛然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HELLO!”电话里冒出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的声音。
丁国庆捂住话筒,屏住了呼吸。
“谁?是林姐吗?”继红小声问。
“快,打开电视机。”丁国庆命令着继红。
“电视机?”继红困惑。
电视机打开了,正在播报晚间新闻。维多利亚·林入狱的消息放在了头条。
郝鸣亮在电话里听了儿子郝仁的汇报,并没有显得多高兴,反而态度和语气都显得十分焦急。“儿呀,这不行啊,你这手干得太早了,怎么那么沉不住气呀!”
“爸,你不知道,这是全美的头条大新闻,连总统、白宫都惊动了。”郝仁解释给父亲听。“她被抓的新闻这边根本看不见。可是今晚的‘美国之音’报道说黄金探险号抢滩,整船的人全被美国移民局关在船上不让上岸,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这有什么好处,你捅了她,入了狱,没人接应,咱们也赚不到钱呀,你这事办糟了。”
“糟什么,太好了。损失前几艘,少赚点不算啥,我的目的是把她的阵脚打乱。爸,你想想,一个关在监狱里的人还有什么能力折腾。她被判重罪,三义帮现在没了头,大乱了。这您懂,不乱不治,我只有趁乱谋大权。如今,我的人马已今非昔比,差就差在调出文件的程序,近日我要……”
“什么程序不程序的,我听不懂,我只关心咱家的前程。眼下形势有些不妙,有关部门找了郝义谈了话。你这个不争气、没用的弟弟,还敢跟上边派下来的人顶撞。就连我也不太自由了。我知道一些个眼红的人在盯着我,这全是那条船露了光引起的。不能只想你那面,我这边也……”
“爸,别怕。有了钱,这些个关节全能打通。目前最关键的是弄软盘,调文件,才能有大钱。”
“胡说,目前关键是灭口。那臭娘们的嘴不封住,我们都他娘的玩儿完,郝家一个也不会剩下。儿呀,全看你的了。记着,通通路子,走点儿后门,跟法院拉上关系,定她个死罪,这叫借刀杀……”
“爸,你真是老糊涂了,到哪儿通路子?哪有后门可走?再说,纽约就根本没有死刑。我估计,她不会轻易吐口,更不会供出你,这对她来说是举足轻重,可判她个十年二十年是没跑的了。等她刑满释放,咱郝家早就赚足了钱,洗手不干了。至于你那边的事尽管放心,上边我有人。”
“孩子,你真是不容易呀,要随时想到你的安全。”
“安全基本上是没问题的,就一个人,还是你放了的那个丁国庆。爸,你真是放虎归山呀。”
“他奶奶的,我抄了他的家,灭了他的门!”
“爸,我想过了,你配合不上。他在中国没有一个亲人,有一个哥哥,也早就死在西南了。对他,你放心吧,我做了安排。”
“好,好儿子,干掉他。不弄死他,你我都不得安宁啊!告诉我,怎么弄死他?”
“下个月初,给你回电话。”
郝仁放下了话筒,擦了擦头上的冷汗,他盘算着干掉丁国庆的计划。
三辆尖叫的警车声,撕破了夜的寂静。林姐双手被反铐着,坐在警车的后座,旁边一左一右,FBI的警卫,像两尊呆板的蜡像,把她夹在中间。
林姐自来美国后这是第一次遭捕。她虽然不太害怕,但心里的确有些慌张。也许是高烧未退、心律过快的缘故,她不知道,也没费心去思考。但她是怎样遭捕的,她心里却非常有数。怨只怨自己的嗅觉太迟钝,恨只恨自己斩断祸根下手太晚。不过,她想的更多的是入狱后的工作,如何与国庆尽快取得联络。接应海上船只的时间必须推迟。黄金探险号的抢滩,在皇后区近海的遇难,她是在刚上警车时得到的消息。其他的十几艘船,必须立即停留在外海,不得前进一步。整个接货收货的人员必须得马上调整。日程要彻底改变,轮船靠岸不得在原有的地点。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上还在向北美行进的大批船队,需立即通知他们改变航向,以躲避公海上的监视船只,暂时绕开游弋于美国海域的巡逻舰……这一切一切,急需尽快执行。不然,她的整个计划和三义帮就全完蛋了。
林姐看了看车外黑洞洞的天,她冷静地设想着,入狱后与外界联络的几条可能的线。
林姐还在担心一件事,就是继红和国庆的安全。这帮狗急跳墙的家伙,一定会用最恶的手段来达到他们的目的。尤其是郝仁,她不得不承认,她轻看了他,对他的估计,实在是不足,把国庆的提醒当作了耳旁风。她想起丁国庆几次的警告,和对郝仁的评价。现在她真的感到国庆的这些警告是多么重要。想到这些,她更加思念起丁国庆。但是目前使她更不放心的是继红现在在郝仁手里,他会对继红下什么毒手她不敢想象。她知道,继红决不会背叛自己,决不会供出调出文件的程序,她担心的是她的生命安全。万一这个对她忠心耿耿的好姐妹死在郝仁手里,那她就会后悔一辈子,后悔她不该答应继红去郝仁那里。
林姐心里一阵难过,不知怎么搞的,她脑子里转开了《我们将相逢》那首福音赞美诗。她一惊,生怕继红会在昏迷中误把它唱出来。她担心继红也不放心自己,因为这首歌在她的脑子里,也一直响个不停。
我们将相逢。
就在对岸,
在它的怀抱里,
那里最安全,
光明,灿烂的……”
林姐想方设法不让这些歌词在脑子里出现,可是那些仿佛具有魔力似的声音老在耳边盘旋。
这首歌就像座桥梁,它就是桥梁,唯一的桥梁。不通过它,谁也别想到达大海的彼岸。
电脑就像一个浩瀚的大海,它能储存上亿万个信息,不记住这首歌,不通过这座桥,想拿到秘密文件,如同大海里捞针。
三辆警车穿过了福州街。在经过自己办公室时,她向车窗外看了看,她恨不得从警车里飞出去,飞到无线电台前,布署好所有想到的工作。可是,警车像三支离弦的箭,径直冲到曼哈顿第一号监狱的铁门前。
林姐刚一下车,立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尽管是在半夜。可那身影如同一颗闪亮的星,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律师史密斯。
“HELLO,VICTORIA!YOULOOKSNOTBAD.DON’TWORRY,YOUWILLBEFINE
SOON.(嘿,维多利亚,你看起来不错。别着急,你不会有什么事的。)”史密斯热情地迎上去拥抱她。“NO.IFEELSOBAD,MRSMITH,THANKYOUFORCOMING
ONTIME.(不,我感觉很坏,史密斯先生,谢谢你能及时赶来。)”林姐说着,扭过脸来迎接他的亲吻。
“DON’TSAYANYTHING,JUSTKEEPQUIET.I’LLTAKECAREEVERYTHING.(什么也别说,我会出面解决这一切的。)”史密斯在林姐耳边轻声说。
“OK.(好吧。)”
“RELAX.SEEYOUTOMORROWAFTERNOON.(放松。明天下午我来。)”
史密斯是个敬业而又勤恳的律师。当他在电视上看到林姐被捕,双手一合,吹了一声口哨。他像在商场上寻到机会的老练商人,又像赌客赢了个满贯,喊了一声:“GREAT!(真棒!)”史密斯比林姐还早到监狱。他向警方讲明自己是维多利亚·林的私人律师,还付了一些押金,租下了监狱里最豪华的套房。他不会担心白花这些钱和时间,他相信,他一定会得到回报的,那将是百万数以上的辩护费和一条永无止境的、高利润的无本生意。
第一次允许探监,是在林姐入狱两个星期之后,史密斯通知丁国庆的。
两周的铁窗生活,使林姐的身体得到了彻底的恢复。狱医不仅给她做了全面检查,还给她输了大量的补液。女看守待她非常礼貌,对这位东方女犯出手之大方深感佩服。林姐也喜欢女看守的直率和坦诚。
丁国庆终于见到了林姐。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隔着玻璃墙,他看到的不是病中憔悴不堪的女人,而是一个精神焕发、充满青春活力的林姐。
为了见丁国庆,林姐让女看守为她买了两套名牌女西服,还选购了她最喜欢的法国名牌CHANEL化妆品和几套与西服颜色相配的意大利产GUCCI首饰。
“国庆!”她走到玻璃墙前,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电话叫他,并把那只秀气的小手贴在玻璃墙上:“摸摸我,我想你。”
丁国庆隔着那冰凉的玻璃,移动着他的手掌。他真想发发功打碎这道透明的屏障,冲进去抱住她。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冲动,他第一次感觉到林姐是那么可爱,那么让他动心。他一生中没掉过眼泪,可今天,他的眼圈有些发红,这也许是出于对她处境的怜悯,也许是那种若有所失的思念,或许是一种需要,那种最原始的对异性的渴望……也许什么都有。
“还在发烧吗?”他对着话筒含情地问。
“不。国庆,我想吻你。”林姐把红红的嘴唇,性感地贴在玻璃墙上。她见国庆的嘴也迎了过来,就把唇膏印在了上面。
丁国庆笑了笑对着唇膏亲了亲。这一亲调动起了他浑身的精神,连他自己也想不到,吻在冰冷的玻璃上也会产生这么大的震动。这种冲动马上传给了林姐,她似乎变得比丁国庆更加激情。她解开上衣的钮扣,把柔软的乳罩用力一拨,弹出来她那丰满发亮的乳房。那胸罩也许太紧,挤得那雪白尖挺的双峰更富于诱惑性。
“国庆,我受不了。”她喃喃地说。
丁国庆听不到,他已扔掉了话筒,把整个脸、嘴都贴在了玻璃墙上,由于用力过猛,他的五官都变了形,挪了位。
林姐看到国庆的模样,笑着扣好了上衣。在她脸上产生了一种无比的自信。她立即换了一个面孔说:
“国庆,冷静点儿。史密斯给你的那封信看懂了吗?”
这句话像一剂清醒剂,把丁国庆给唤醒了:“懂,懂。正在执行。”
史密斯在林姐入狱的当天,就把她的手谕转给了他。信中就写了几句话:“好人不好,水中有宝,破核取仁,吃仁养病。”
信是用汉语写的。林姐不怕漏密,她相信,本来就不懂中文的老外,就是拿到手里,也没法取得任何证据。
丁国庆百分之百地理解这16个字的含意。这16个字实际上就是一道命令,那就是:即刻干掉郝仁,干掉郝仁才能确保三义帮的生存,干掉郝仁才能确保海上正常航行。
丁国庆在接到林姐的手渝后立即着手行动。在柔情按摩院里,他安插了继红与露丝。他自己则亲自出马和彼得埋伏在加美边境。
可这两件事干得都不十分漂亮。郝仁没有干掉,还损失了露丝这名干将。
丁国庆不能在狱里向林姐把这两件事汇报清楚,今天他来的目的,是想亲眼看看林姐目前的精神与健康。
“国庆,破核取仁要迅速。”她命令。
“嗯,不是今夜就是明天。”丁国庆斩钉截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