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谷饭店,就坐落在东京的市中心。饭店的风格,是模仿欧美建筑,按纽约帝国饭店的原貌,几乎照样搬来。在饭店的顶部有一个巨大的旋转餐厅,坐在餐厅里吃饭的人,不会感觉到是身在日本,倒好象置身于德国的汉堡或德累斯顿,又像是在北欧的赫尔辛基或哥本哈根。总之,它没有半点东方的个性,根本不像让美国人不得安宁的强国日本。
但是,它的经营管理,却不是学习欧美的方式,它仍保持着大日本国的特有传统——奔命。
林姐和丁国庆比要到会的其他几位早来了一天,他俩坐在旋转餐厅的高级隔间里正在吃饭。
如今的林姐,看起来真是春风得意。一个刚步入中年的女人,就如此富有,买卖做得顺利,情爱又得到满足,事业处于巅峰。她给国庆叫了一桌子的名贵海鲜,有东京的生鱼片、名古屋的烤大虾、北海道的北极蟹、九州岛的小乳牛、神户的扇贝、长崎的海虹、横滨的鲜翅、大阪的龙虾,整整一桌子的名菜,显示着气派,透着有钱。
林姐现在的资产,确实是没人知道到底有多少,连她自己也没做过精确的计算。自涉足房地产业以来,她的动产和不动产加在一起,就更是难以估量。她在纽约西百老汇大街的幢幢商业楼天天看涨,东京新宿区繁华地段的地价也是以惊人的速度猛增。最近,她又在曼谷购下了几所高级别墅,在福建的开发区买下了一大片土地。纽约贸易公司的收入她没去统计,中国大陆的合资企业也没计算在内。仅从这些固定资本上估量,就已达到几十个亿。
但是,她不喜欢显山露水,所有这些资产的注册都不是用她的名字,在美国她使用维多利亚·林,在日本她叫山口美惠子,在福建她是林太太,在泰国的名字是拉索·沃西。
林姐和别的商人还有一点不同,她不会为流动周转资金而发愁。她对自己的现款有个大概的估计。她在欧洲和北美的几大银行里都是大客户,可也无法加在一起精确计算,因为每天都会有好几次不加税收的现金收入进账。
丁国庆对着这一桌子的名贵海鲜,不住地摇头。他埋怨林姐,没必要这么做,他心里很清楚,林姐正在逐步引导他介入她的事业。这次带他来东京参加会议,就是最明显的一步。
林姐的确是这么想的,现在有丁国庆这个得力帮手,她认为,她的事业会更加辉煌。她计划着要把全球各大都市的巨商统统踏在脚下,真正建立起一个超级的金元王国。她正在筹划,向东京、纽约及香港的金融界进军。这次的东京会议,就是与几位哥们儿做这方面的商讨。她的这个计划,昨天同国庆已经交谈过了。国庆虽然责备她过于天真、有太多女人的幻想,可他从心底里确实崇拜林姐,欣赏她的勃勃野心,钦佩她一个女人能有这样的抱负。国庆希望她的这些梦想能够实现。他也坚定了同林姐共同奋斗、一道实现这些雄伟目标的决心。他期盼着黄种人能在东方崛起,林姐在21世纪能够顶天立地。
林姐告诉国庆,她不喜欢日本,她说黄种人如果都像日本人这样打天下,就全都变成了其他种族的奴隶。他们太可怜,没有创造性,只强调团队集体精神,不主张个人才智的发挥。日本人貌似富有,可内心却贪婪可悲。再过一百年,这个岛上的人也不会出现偷渡客,他们饿死,累死,也要抱在一起。
丁国庆觉得林姐有些过度兴奋,从昨天下了飞机,直到成夜在床上狂欢,他都体会到,林姐的精力饱满,体力超人,这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对林姐这两天的言行,他觉得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不论是对人生的解释,还是对当前世界形势的分析,她都太过自信,唯独对日本的这些评说,他觉得不无道理。她主张,黄种人不应向日本看齐,黄种人的精神不在这个岛上,真正的龙头在中华大地。目前的行动,只是向境外一次小小的蠕动,黄色的威力要看下一个世纪。
这两天,林姐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表现得也非常失态。昨天夜里,她和国庆做爱时,总是在不断地掉泪,丁国庆问她这是为什么,林姐骂他,骂的很难听,全是些不堪入耳的脏话。骂完了就大笑,笑完了还流泪。疯态过后,她依偎在他那健壮的怀里,像个受了惊的小猫,她说她怕。
“你怎么啦?”丁国庆紧紧地搂着她问。
“难道你还不明白?”
“不”
“为了得到这些,我用了整整半生的精力,多难呢。国庆,我的话,你现在也许还不理解。”“我理解,欣欣。”
“不,你没全理解。”林姐说着,眼泪又淌了下来,她把手纸交给丁国庆,让他帮她擦眼泪。
“是命令吗?”丁国庆亲了一下她的前额问。
“是请求你。”
丁国庆笑了笑,接过了手纸,轻轻地擦着她两颊上的泪水。可是没想到,越擦林姐的眼泪流得越厉害,丁国庆怜惜地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林姐边哭,边诉说起她内心长久的不平。她的话音不时地被她那抽泣的泪声打断,她呜呜地哭着。
“我怕,怕你离开我。我怕,怕别人抢走你。”她的哭声更大了。
“放心吧,欣欣。”
“不,我不放心。我,我已经跟詹纳森谈过了,他同意卖给我那个岛屿,价钱由他出,反正那个岛我是买定了。”
“买岛?”
“嗯,是给咱俩和冬冬买的。”林姐仍旧呜咽着。
“别哭,好好说。”
林姐平静了一会儿,说出了她内心的打算,她的目光是那么纯洁、天真、烂漫。她准备买下的那个老议员父辈留下来的岛屿,坐落在中美洲的特拉尼达多巴哥附近。据老詹纳森介绍,岛屿的面积很大,上面还有一座西班牙式的古屋,岛屿四周的海水清澈见底,岛上还有大量的可耕种土地。岛屿中心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林子里鸟语花香,处处布满野生果类。岛屿四外一英里的海域也属于老詹纳森的私人财产。因此,国际海运船只绝不可以在附近航行。老詹纳森说,这个岛在很久以前被西方最著名的人类历史学家考察过,并著下一本厚厚的书,名叫《伊甸园所在地》。
丁国庆听得入了神。
“真的,国庆,老詹纳森绝不会骗我,他说他非常后悔,前半生的日子没有安排好,为了总统的选举,为了进入白宫班底等政治问题,浪费了半生的大好时光,不然的话,他早就娶了他所爱的女人,搬到那个岛上繁衍后代,过世外桃源的生活了。他说,他可以生很多很多孩子。”“美国人,奇怪的想法。”
“不,国庆,这不奇怪,我俩的未来,不能不防备,我决定买下这个岛,是好……”
“为了什么?”国庆问。
“要有个防备。”
“防备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
“防备郝仁。”国庆说。
林姐笑着跳下床,她笑国庆的思维不合逻辑,笑他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丁国庆趴在床上,严肃地瞧着她。他忽然觉得,她坚强起来志不可摧,幼稚起来像个孩子,忽而残忍无度,忽而柔情万种。
林姐在雪白的地毯上扭动着她那圆圆的臀部,翩翩地跳起了性感舞:“郝仁?郝仁算个什么东西。”
郝仁和斯迪文把软盘和密码弄到手后,勉强耐着性子又玩了一天,就再也不理会继红想留下再玩一天的要求,执意要回曼哈顿。他俩连哄带骗地把继红推上林肯汽车,迫不及待地赶回了纽约。
他们的车子刚刚穿过海底隧道,郝仁车上的电话铃就响开了。他从反光镜里瞄了一眼后排座位,见继红和斯迪文搂在一起正熟睡,马上摘下了听筒。是鸭血汤打来的,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惊慌。
“什么?出了什么大事?”郝仁立刻把隔离后车厢的玻璃摇上,轻声说:“别慌,慢慢讲。”
与此同时,继红身边的手提电话也响了,她听到了,可不想接,她知道,林姐和丁国庆昨天去了东京,不会有什么重要的电话。她依偎在斯迪文的怀里,轻轻移动了一下身体。
可电话铃声响个不停,斯迪文揉着眼睛,拍了拍她的肩说:“拿来,我接。”
“真讨厌!”继红不高兴地骂了一句,从斯迪文的怀里挣脱,打开了手提电话机:“喂,谁呀?”
电话是鲨鱼打来的,他向继红确认林姐是否明天回来。还讲了鸭血汤和两面焦残货、毁货的经过。
车上的两只电话说的是同一件事,事情发生在昨天夜里。
在皇后区,北方大道南端的那个人蛇窟里,地下室关着二十来个还不上钱的偷渡客,这些人在美国的新闻媒介上被称为HU-MANSNAKE,中方传闻媒介则称之为人蛇。美国的公众舆论没有一天不提到他们,全美的司法、保安部门,无时无地不在寻找人蛇,不在关心他们的命运。
被关在地下室里的偷渡客们,不论男女,都被一条钢绳锁在一起,等待着被押到一层的客厅里提审。拷打和逼问是常事。像这样的人蛇窟都分布在纽约的边缘地区,仅皇后区内就不下三、四个。
炎热的夏天,潮湿的气候,使他们身上的伤口开始溃烂,各种不知名的瘟疫在这拥挤的小屋里四处蔓延。
这些人全都是从这七条船上下来的不幸者,有的是担保人失约改口,有的是和担保人失去了联络,但大部分还是担保人的经济能力有限,一下子交不上这笔现款。有的人根本就不想交,来时的保证书也是假的,或口头说好,来美后自己赚钱还债。这一切,造成了他们不得不以身抵押,每天早上解开锁链去打苦工还债,夜里又被运回关在这里。如果说光是打工还债,还有个盼头,可是不合理的违背道义的剥削和压榨,却使他们感到永无出头之日。
皇后区的这几个蛇窟,是在鸭血汤和两面焦的管辖之内。林姐赴日办事,临走前交待鲨鱼和牛卵,到这里支援郝仁这一组人马。这一组人收账的进度比较缓慢,账目的管理也不及他俩清楚。林姐特意安排鲨鱼和牛卵过来,其本意并不是对这组人有什么怀疑,仅仅是出于工作上的需要。
昨天凌晨两点,光线昏暗的一层客厅里,几个男女人蛇的衣裳已被扒光,一个个躲在阴暗的墙角里,把身子缩成一团。
“全他妈的睁开眼睛!”鸭血汤双手拿着一台手提除草机,这种除草机的前端不是螺旋钢片,而是一条细细的、柔软的钢条。这种新型除草机的用途,是为清除庭院里的边边角角、凸凹不平的杂草,因此,设计者把它的功能设计得既锋利又十分灵活。
“听到没有,把眼给我睁开!”鸭血汤又叫了一声,还没等除草机开动,那根亮亮的软钢条就搭在一个男人的头上。这个男人被绳子捆绑着,两边各站一条大汉。
两面焦见缩在墙角里的人不愿睁眼,就冲过去踢打着他们。
鸭血汤是个天生的虐待狂,他的这些做法,其实对逼债收款起不了什么作用。钱的来源是保人,偷渡客与保人失去了联系,就是打死他们,所要收上来的钱,只会更加没有保障。可他控制不住那时不时就要发作的虐待活人的本性。林姐为此,在帮规上明确规定:虐残、毁坏人蛇的为首者,视案情轻重予以罚款,重者帮规伺候。劫货的为首者,除名抵命。鸭血汤也知道这些帮规,可就是控制不住他那做恶的欲望。
“你的保人到底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哇?大哥,求……”
除草机的电门打开了,一眨眼,那男人的头皮卷着头发被削得四飞,露出白茬的头骨,立即变成深红。
还没等那男子叫出声,旁边的两个大汉上去,用毛巾堵住了他的嘴,架起他,把他拖进洗漱间。
“去吧,理好了发,得洗洗头!”鸭血汤瞪着血红的双眼,满足地叫喊着。
洗漱间的喷头喷着滚烫的热水,哗哗地浇在了那个男子的头上。
两面焦抹了抹溅在衣服上的血,从洗漱间走出来,又把一个姑娘拽到了屋中央,狂笑道:“你们他妈的奥得连猪狗都不如。今天老子要教教你们什么叫卫生。来,他理发,你搓澡。”
两面焦说的搓澡。是鸭血汤和他觉得最过瘾的一个花样。搓澡的工具是这两年家庭电器的新发明——气流吸尘器。它的顶部是一个棒状的高速旋转钢刷,钢刷的后端有一个气孔,强烈的气流能吸进所有的脏物。为了对付室内地毯上不清洁的角落,这种新式吸尘器特别受用户的喜爱,因为它可以把藏在地毯里边多年的脏东西一下子刷净,吸走。
用这种工具给女孩子搓澡,他俩以前干过几次,都觉得过瘾无比。
那赤裸的女孩被四条汉子仰面按倒,因怕她忍不住疼痛大叫大喊,他们就在她脸上粘上一层又一层的胶条。
吸尘器的电开关被合上了,它“滋滋”地发出了尖叫声。两面焦把那快速转动的钢刷伸向女孩子的前胸和腋下,立即,钢刷所经过的表皮组织被破坏,先是密密麻麻的红道,而后就是一片血肉模糊了。强大的气流吸走了皮肤上的鲜血和碎肉。
女孩子四肢痉挛起来,手脚的指尖毫无规则地抖动。
当两面焦正要把钢刷伸进女孩子的下阴时,客厅的门“嗵”的一下被踢开了,进来的是鲨鱼和牛卵,他们一见这种场面,就皱起了眉头。
鸭血汤和两面焦对鲨鱼和牛卵,早就面和心不和,对两位的命令一向反感,尤其是对鲨、牛二位对他们管辖之内的工作横加指责,心里早就窝着火。今天这二位算是撞到了枪口上。
鲨鱼和牛卵见他们私设公堂,破坏帮规,就令他们赶快住手,停上这一切违反帮规的活动。可一见下达的命令没人执行,就亲自动手,给女孩子拆掉封在嘴上的胶条,又把吸尘器和除草机等刑具,从窗口扔到了后院。
鸭血汤的脸涨得青紫,走上去按住鲨鱼的胳膊:“大哥,你未免管得太宽了吧,这可不是你管的地面。”
“我是为你好!”鲨鱼吼道。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鸭血汤也叫了起来。
鲨鱼把鸭血汤拉到一个空屋子,他俩身后各站着牛卵和两面焦。
“帮主立下的帮规,你们俩不能不知道吧!?别趁着她不在就乱搞!”鲨鱼气得翻着眼珠,责令他们再也不许使用这些刑具,更不能再私设公堂残酷地对待人蛇。他说得很激动,唾沫乱飞,满脸流汗。他用衬衣在脸上擦了一把,让牛卵到冰柜里拿点冰镇的饮料。
不一会儿,牛卵回来了,他没把饮料取来,反而叉着腰大声吼着:“这是他妈谁干的?”
鸭血汤和两面焦对视了一下,知道不妙,事情露出了马脚,就死不回答。
“这是谁干的?”牛卵又问了一声。
“老二,怎么回事?”鲨鱼说着,跑到楼下打开了冰柜,他看到了一具死尸。鲨鱼又急又气地破口大骂:“好哇,操你们祖宗八辈的,林姐前脚走,你们后脚就胡作非为。毁货的罪名你们担当得起吗?今天我饶不了你们这两个混蛋王八蛋!”
鸭血汤和两面焦不认错,还硬解释:“大哥,二哥,这不是毁货,这件货的款早已交清,对咱三义帮不欠分毫!”
“不欠为什么不放人?”鲨鱼逼问。
鸭血汤和两面焦不敢讲清这具尸体的来历,因为这会牵扯到斯迪文和郝仁。
这具尸体就是阿六。郝仁在最初,按月交给鸭血汤和两面焦一些钱后,见两位基本进入他的阵营,就停止了供钱,理由是,阿六在大陆的太太已找到了新欢,跟别的男人同居了,不再关心阿六的死活。油水榨到这份儿上,也就差不多了,两位对郝仁的话自然相信,可是,对阿六本人却不知怎么处理。阿六被关押在这里十个月,得了几场大病,身体已经彻底垮了。本来美国医院的费用就高得惊人,阿六又几乎是到了美国就被锁进了人蛇屋,既没保险又无身份,没法看病。
他俩本想放了阿六,死活由他去,可是,可怜的阿六突然死了,临死前都没能给老婆孩子留下任何遗言。
阿六本想告诉他老婆,在大陆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鬼使神差地往西跑,裤腰上的钱全部被掏光不说,到头来,这黄金梦没做成,倒当上了异乡的冤死鬼。
阿六是在昨天后半夜咽的气,同屋的人伯天热,尸体发臭染上病,就歪歪斜斜地把他塞进了冰柜里。
今天下午鸭血汤和两面焦一到这里,就发现死在冰柜里的阿六,他俩大骂了一顿后,准备明晨把阿六的尸体带上车,扔到别的州收垃圾的卡车里。可是,事情就是这么凑巧,让突然到来的鲨鱼和牛卵给赶上了。
鲨鱼在这四个人里排行老大,想到林姐行前对他的委托,就决定教训教训这个胆大妄为的鸭血汤。他猛地打开冰柜,抄起一瓶一公斤装的大酒瓶,照着鸭血汤的前额就砸了下去。
鸭血汤对他的这一击一点儿没防备,立刻,那比刀还锋利的破玻璃尖扎进他的头皮里,鲜血和白兰地瞬间染红了他的脸。他“哎哟”一声就要拔枪,牛卵站在他身后迅速解下了他的武器。两面焦见鲨鱼手拿的半个碎瓶又向鸭血汤脸上刺去,他掏出匕首,就去阻挡。鲨鱼是武打出身,只见他眼急手快,前臂赶快躲闪,可惜动作太小,两面焦的匕首扎进了鲨鱼的上臂肌肉里。“快跑!”两面焦拉着已看不清路的鸭血汤,冲出门外。牛卵抄起一挺大口径来福枪,对准他俩的后背。
“住手!老二。”鲨鱼把牛卵喊住,他左手捂着右臂上的刀口,鲜血染红了他的五个手指头。
“大哥,你……”牛卵说着就要扣扳机。
“不能,二弟,帮主林姐明天就到!”
东京新大谷饭店,林姐豪华的会客厅里,坐着几位衣冠楚楚的客人,其中有从法国来的李云飞、从孟拉来的缅甸人民军总司令黑头、从曼谷来的顾卫华。稀客是瓦帮军的特使熊志强,熊志强现已不在金三角玩毒品,如今是在老挝上辽倒汽车。黑头的弟弟贺向东也来了,他的到来是出人意料的,因为他出国得由上级——省里审查批准,不像在座的其他几位,说到就能到。北京的高浩也想来,他身上揣着好几本外国护照,出国对他倒不成问题,此次未到的原因是,中东又孕育着一场生死战,春节期间他正在忙着点货。
美国来的林姐是会议的召集人,这次她没带保缥,却执意带来了丁国庆。丁国庆的突然出现,使所有到会的人着实疯狂地闹了一阵,每个人都失了态,一返儿时的无拘无束。会议厅里热闹得好象从天上降下几个翻江倒海的孙大圣。
这些从全球各地来的人,虽然都已四十来岁,可他们一下子全忘了平常接人待物的那种庄重,似乎又回到了青少年时代。他们放松着自己,像些没头没脑的大顽童,骂骂咧咧地还争着栽种胶苗的技术分歧、翻盖土坯房的不同意见,三连和七连的种种不和和北京人和重庆人的每次冲突。当然更忘不了69年的那次火并、雨夜越境的那次玩儿命。
他们口若悬河无所不谈,他们侃得浑身流汗,聊得两腮发酸。他们笑哇,闹哇,嚎呀,叫呀,最后,大家都扭在一起,热泪纵横地相互拥抱着。
是啊,隔了四分之一的世纪后,这些人又走回到一起,这不是巧合,而是规律。无论在境内还是境外,老三届对老三届的人互相都有一种吸引,他们都不太在乎对方的实力有多大,也不在意对方的职位有多高,他们在前半生的磨难中悟出了一个理儿,这茬人才是真哥们儿,活着一块儿干大事,死了盖棺就拉倒。
这茬人都有一种内在的感应,用不着太多的解释,彼此之间容易沟通,大事小事一点就透,形成了决议,说干就干,干起事来都洒洒脱脱。
林姐筹办华夏银行的打算,得到了与会者的一致响应。他们统一了一个想法,如果资金过于分散,在全球的金融界里形成不了大气候;只有把资金集中起来,组织起跨国财团,才能在世界独占鳌头。
拥举林姐为华夏财团的总裁,也是大家一致的共识。她起步早,增长快,经验丰富,为人可靠。
林姐对大家的推举没有做过多的推辞,诚恳地向在座的哥们儿做了汇报,一五一十地讲解了这行生意的支出和利润:“做这个生意利润高得惊人,一头货按三万美金计算,一条船可装300人,那就是上亿人民币。而且运作的时间如此之短,从组织货源到上岸,总共还不到六个月。船租和人力等费用,还占不到总额的十分之一。依我看,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生意可以与之相比。”
林姐的这番发言,令在座的人都很兴奋。
林姐继续说:“把大家召集到东京来,是想让每个人都能参与这项生意。以前我的成功,也是靠大伙的帮助取得的。组建财团,筹办跨国银行,是我们共有的事业。所获得的高利润,由大家共享。”
黑头提出了异议,他认为,货物的输出已不在中缅边界,如果以海运为主,陆路的生意也占不了多大比例,因此,人民军在整个计划中起不了多大作用。
不等林姐细说,顾卫华作了分析:“根据眼下的形势,只靠海路解决不了内地大量货物的积压,这次不仅不能丢弃陆路,而且海、陆、空要并用,才能达到预期的目的。”
负责空路的高浩虽然今天没到场,可大伙也都放心,谁都不怀疑他的能力。
这次生意需租用大量船只,仅顾卫华的一个船运公司解决不了问题,因此,李云飞散会后要立即飞往北欧和希腊,租用船只,而且要尽快签下租船合同。
贺向东在这些事情的安排上没怎么插话,他只是对在海外开办银行,和资金筹措等问题上向各位保证,他能帮上忙。
东京会议开了一天,各路人马陆续登上回程班机,准备架火立即操办。他们个个雄心勃勃,迎接着即将到来的大规模贩运。
丁国庆比林姐先行一步回纽约。临行前,两人去了一次东京塔。登上这个号称世界最高的电视发射塔的顶部,把林姐的情绪带到了最高潮:“国庆,人生要有追求,要敢于攀登高峰。相信你同我一样,不存在恐高症。”
丁国庆望着脚下灯火通明的东京城,俯瞰着密集的车辆和匆匆的人群,心情也十分激动:“欣欣,我想关掉武术馆,同你……”
“不。暂时不要关。你先在学员里物色几个像样的保镖。”
丁国庆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北京的变化一年一个样,到机场来接林姐的高浩更非同寻常,随他同来的已不再是一部车、一个司机,而是不下四、五辆车的长长车队。
“这都是些什么人?”林姐指着身后的一排高级轿车问。
“啊?都是保护你的哥们儿。”高浩说。
“太招眼了吧。”
“没事。”
“怎么还有穿制服的呀?”
“穿制服的更磁。”
高浩比去年见的时候要气派多了,BP机换成了大哥大,新款式的西装还是世界名牌。脚蹬一双意大利名牌皮鞋,头发梳得倍儿亮。
再看看窗外,一年来,北京的变化也不小,美国的商业广告已经打进,现代派的楼房一片接着一片,街上的汽车是五花八门,交通要道已显拥挤。
林姐到京时间正好是大年三十晚上,街道两旁一派节日气氛。
眼下姑娘们的穿戴也都非常入时,相比之下,林姐的打扮倒显得有些土气。高浩知道林姐的习惯,到京必备一件军大衣。
远达饭店的翠湖厅里,去年见过林姐的几位朋友全到齐了,就差一个任思红。
“任思红怎么没来?”林姐问高浩。
“这位姑奶奶现在难请着呢。”高浩说。
“我在东京时给她打了个电话,她说一定到,误不了。她还说,有重要的事想跟我说。”“这就对了,她跟你说重要的事,一定得背着我们。其实用不着背我也能猜出来,无非是让你帮她办出国。”高浩说。
“出国?”
“现在全国上下一阵风,都忙着出国,什么也比不上这个热。”
去年见过林姐的那位教师和编剧,殷勤地把她请到了正座。正座的右边,坐着那位不爱言语的要人听差,左边留给高浩。
“不行,你们先聊着,我还得去接姑奶奶。”高浩说着,正要出门,门口冒出了任思红的声音:“姑奶奶驾到。”
任思红上前抱住了林姐,趴在她耳边小声说:“饭后,跟我回大院,三十晚上就在我家过。”林姐点头说:“行,行。”
凉菜刚摆上桌,编剧先开了腔:“这一年还真出活,先后两个剧本都已完稿,第一个是《海外赤子返乡记》,第二个是《偷渡蛇头女》。”
编剧非常想听听林姐的意见,把个厚厚的大剧本也带来了。
“我说您可得省着点儿唾沫,不然这一晚上您全包了可不行。”高法指着那堆厚纸说。“不,不,只说纲,聊聊主题。”编剧忙解释。
那位教师吃了口菜说:“这主题没什么可聊的,《海外赤子返乡记》很明确,您的主题就是反出国热嘛。《偷渡蛇头女》的内容去年您在这儿就谈过了,无非是搞点离奇,弄点刺激。我看呢,咱们还是侃侃为什么民间突然出现反官倒吧。”
“别拦着,让他说,我对两个题材都感兴趣。”林姐说。
“要是感兴趣,您肯出资赞助吗?”编剧间。
“行,没问题。”高浩抢着说。
编剧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为了引起出资方的兴趣,他先开讲《偷渡蛇头女》:“我方公安干警,为获得第一手材料,派出两名女警察,打入贩卖人口的黑社会。为赢得对方信任,二人忍辱负重,打入黑帮内部,然后……”
“得了,得了,换那个《海外赤子返乡记》吧。”
“怎么了?”编剧问。
“我听着别扭,牙碜。”高浩有点儿生气。
任思红因有心事,她建议,三十晚上不宜在外面过,最好早吃完早散。
那位教师没有理会任思红的提议,他大侃神聊起来:“近来社会上流传一些蜚语,说处级以上的干部隔一个毙一个,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狗屁话。”任思红说:“这只是反对官倒的一种过激情绪。认真推敲,这言论够反动的。国门开放了,这些处局级以上的干部,带领全民把经济搞活,他们成天与外商谈判,多吃点儿,多玩儿点有什么好指责的。不吃不玩儿光谈,这生意能做成吗?”
“这种情绪不可忽视,我看不久就会变成大事。”剧作家预测。
“别那么紧张,闹什么大事,我就不信闹得起来。”高浩显然对这位编剧的发言不满意。“不可麻痹。”教师接上说:“如今人们所关心的是什么?学生们毕业的志向是什么?,好象除了国外就是外国。”
林姐听着,点上一支烟说:“从《偷渡蛇头女》上来看,这位先生的想象力够丰富的,就是缺了点儿生活。我想听听你对贩卖人口,确切地说,应该叫人口走私有何高见?”
“我……”编剧一下子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个问题我也曾考虑过,上个世纪是洋人贩卖黑种人,现在是黄种人贩卖黄种人,这是个大悲剧。有什么比贩卖人口更可耻。更卑鄙的。所以,我剧本的结尾是;女警察亲手杀死了黑社会的女首领才能烘托出全剧的气氛。”
高浩怕林姐沉不住气,急忙打断编剧的话头说:“你见过黑社会吗?只怕女首领坐在你面前,你也不会认识。您呢,就赶紧歇菜吧。”
高浩的话引起了一片笑声。
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看表,整整十二点。大家放下手里的筷子,来到了马路上。马路两旁烟雾弥漫,各种花炮冲向云天,那响动如同一场战火,空气里充满着火药味。
散席后,林姐随任思红到了她家。这位老处女精神头真足,她滔滔不绝地彻夜长谈,围绕的中心就是一个,让林姐想办法帮她出国。
“十八岁时我帮了你,这回你也得帮帮我。”任思红直率地说。
林姐答应了她,只是问她为什么这样做:“你这样的个性到美国不见得适应。其实在中国你才更有发展。思红,你是不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林姐坦诚地问她。
“没有,我在这里还算混得不错。”
“那为什么非选择出国?”
“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天天心里犯堵。”
“犯堵?!”
天快亮了,隐约还能听见窗外零星的爆竹声。任思红没有一点儿倦意,她翻了个身,突然问:“欣欣,你在滇西南生的那个孩子还打算找回来吗?”
林姐摇了摇头。
自她随林阿强到美国后,北京她倒是短暂地回来过几次,她喜欢和旧友们一起回忆青年时代那一段有趣的历史,可她害怕回大院,那会使她想起以前的酸苦,大院给她留下了大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尤其是她和丁建军的那段光阴,那段初恋,还有在西双版纳留下的那个女婴。这一切就让它过去吧。
她无比珍惜现在的美好时光,无比珍惜她和国庆的这份感情世界。她真正地意识到,国庆、冬冬才是她的全部,其他任何东西都不值得自己留恋。
任思红的父母也先后离世,没给她留下什么,她唯一可以继承的财产,就是这套宽敞的住房,和这个零乱的前后庭院。任思红的婚姻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加上她现在又迸发出了强烈的出国愿望,别人帮她介绍的男朋友,她都不肯见上一面。
三十晚上熬了一夜,初一的早晨也没睡成懒觉,楼下一片吵闹声把林姐吵醒,她赶紧起身,走到窗前往楼下瞧。
“这些个老帮菜,天天早晨这么问,大年初一都不让人好好过,真烦透了。”任思红骂了几句,又蒙上了头。
林姐看见窗前坐着一排老人,在温暖的阳光下,他们有的围坐在一起,欣赏着笼子里的鸟,有的三五成群地做着早操,窗下的这几位则在大声地数落什么。他们的口音有南方的、北方的,腔凋更是五花八门。
林姐站在窗前头听了许久,她听出来,这些失落的老人非常寂寞。这些当年的英雄,眼下已被时代所淘汰,他们看不惯如今的风气,可又搬不动这巨大的车轮。虽然他们也支持子女们移居到海外,可又骂子女们都是些不肖的子孙。
林姐在玻璃上哈了口气,擦干净后,认出了几张熟面孔。当年不可一世的王政委,威震大院的李司令也在这群老人中。
“欣欣,别理他们,再睡一会儿吧。”任思红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对她说。
“思红,真相不到时过境迁,咱们小时候是多么羡慕这些老战斗英雄。说心里话,那时候除了尊敬、崇拜,还有点儿怕他们呢!”林姐说着,回到自己的床上,穿上了衣服。
“欣欣,你可别下楼找这些老家伙聊,他们一天到晚就想找说话的对象,你要是真被他们逮着了,就跟你没完了。”
“他们老是这样吗?”
“天天如此。劝他们也不听,老英雄都成了老小孩了。”
正说着,从楼下传来了汽车喇叭声。林姐知道,这是高浩来接她的。今天她还有好多重要的事和高浩落实,另外,还要检查一下他工作的准备情况。
告别了任思红,她和高法来到远达饭店。初一的早晨,饭店显得格外冷清,除了在高浩的办公室见到几个彪形大汉外,上上下下都显得相当安静。
高浩的办公室就设在二楼的尽头,半圆形的办公桌上插着两面中美国旗,墙上挂着名目繁多的独资、合资营业执照,光桌上的电话就有三个,高浩说,他是根据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声音来接电话。
“高浩,走空路的关键就是一定得具备合法性。”林姐坐下后,点上了烟说。
“你放心,我做的一切都是公开的,合法的,甭说中国,就是美国总统检查我的工作,也挑不出半点儿违章犯法的。移民法,我比史密斯吃得还透,全都符合那些条件和要求。”
高浩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叫《出国就业》的杂志清样,递给林姐:“你看这个行不行?”
林姐看了看印制精美的封面和目录,又翻了翻里面的内容,几篇文章写得都很漂亮,文笔流畅,又显示出一定的诱惑性,《海外就业需知》、《境外开办公司指南》、《美国移民法点滴》、《加拿大接受移民条件》、《出国所需手续》、《华侨生活大全》,这些文章的细致和力度,林姐看了都十分满意。她问了问印刷册数和目前工作的进程。
高浩又从档案湘里拿出一叠卷宗,打开后,摊在桌子上让林姐过目。
林姐边看边笑,她对高浩聪明的头脑和经营的办法,给予了相当高的评价,特别是对报名、签证、旅途、抵岸的收费步骤,大赞精明。
“过奖了,还不是你的指点。史密斯律师脑瓜再灵,签证打回票的也不少,这一关最不好过,美国领事馆签证处的人都是三青子,不好打通。”高浩说。
“别急,只看眼前不行,气候的变化才是真正的闸门。机会还没到,再等一等。
他们俩又谈了一些关于美国方面接应的事情,林姐也向他谈了谈史密斯律师的准备情况。“国庆这一年锻炼得怎么样,能在美国呆下去吗?”高浩看工作谈得差不多了,就扭转了话题。
“能。史密斯正在为他办理绿卡。”
“去年弄他去美国,多难呢。真想不到……”
“他现在非常稳定。”
“国庆拿绿卡靠什么,是靠政治避……”
“不。实不相瞒,是结婚。”
“结婚,和谁?”
“我。”
“真结还是假……”
“真的。”
“你……”
“你什么。少废话,快向我道喜吧。”
“当然,当然。其实这样我特高兴。”
“高浩,现在我很幸福。”林姐说完,仰面躺在沙发里,眼睛望着天花板,陷入了沉思,她想尽快地结束这次东方之行,赶紧返回纽约,她觉得她已经离不开国庆了。
“他现在在哪儿?”高洁问。
“估计已经到了纽约。”林姐看了看表说。
“明天你也回纽约?”
“不,去福建。对了,你要给我派几个好保镖。”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