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渡村的村口搭起了大戏台,这是七婶花了一万块才请来的。县里的闽剧团近几年来好戏连台,青衣、花旦的古装袍,都换成了超级短裙,听说,有的戏装都改得亮出了肚皮。三渡村的人,整天忙的就是去赚钱,要不然就是到美国捡黄金。如今混得什么都有了,就缺少点文化生活来调剂。
七叔又从美国汇钱来了,还捎来了口信,告诉七婶,这些年他在美国做生意,家里全靠着乡里乡亲的帮助,拿出点儿钱来犒劳犒劳大伙儿,也好表表心意。七婶接到钱后,合计了半天,买点儿礼物,摆几桌席,总是老一套,也没啥意思。钱不少花,亲戚朋友也不见得都满意,索性再多掏几个钱,请来县剧团唱大戏,既风光又体面,也赶了时髦,又还了心愿。
七婶虽不算爱出风头的人,可自打年轻的时候,就喜欢为村里张罗事情。今天从搭台架灯就跟着忙,一直忙到快开演。
戏台前摆了几张桌子,放好了一盘盘的瓜子,摆好了一碟碟的美国香烟。这几桌她准备请县里的书记、造纸厂的厂长、阿六的媳妇、二肥的妈,还有闽河饭店里林姐办公室里的那几位。近日来闹哄着要去美国的人更多了,说是价钱虽然年了点儿,可免去了路上受的罪。港口外停着那些大船,听说都是要去美国的。坐船可比彩凤他们走路舒服多了,这回她准备把娘家的儿个孩一片都弄去。要不是盖起了这几幢大瓦房,拖住了身,说不定七婶也乘船玩趟美国,省得叫老头儿一个人在那边总惦记。
阿六的媳妇和费妈妈来得最早。她俩帮着七婶忙里忙外,把土台子上的地面扫得光溜溜的,把台下一排排条凳摆得齐刷刷的。
“七婶呀,咱们村就数你家了,我家是没法跟你们比。阿六那混蛋走了多少天了,连个信也没有。”阿六媳妇边摆着条凳边喊着。
“他媳妇,着啥急。阿六到了美国,一定发大财。那小子又有手艺,人又精。”七婶磕着瓜子说。她手上的金馏子,不停地在她脸前晃动。
“发啥大财,我就盼着我家二肥能挣点钱早些回来。他这一走好几个礼拜没个信,我可真受不了了。”费妈妈说着说着,坐在凳子上哭了起来。
老村长——阮卫国的父亲也来了。见到费妈妈正在掉眼泪,就说:“哭个啥,卫国的媳妇说得好,不出走的男人没出息,挣大钱的男人没有一个在本地。”老村长说完,就坐在了正席。
七婶走过来,趴在他耳边前咕了几句,老村长笑了起来:“这又不光是卫国一个干这事,你看看眼下的年轻人,有几个还像你我这一辈。再说,再说那水仙也不是个好东西。”
他们正聊着,三渡村的人和外村的一些人,都陆陆续续地赶到了。大家伙儿说说笑笑,各自找着最得看的位置。
“让开!让开!老村长,你帮帮忙,这头一排是留给县领的。”七婶说。
永乐县的领导是卫国媳妇通知的。自卫国L路后,她就常往县里跑,最近跟好几个干部都搭上了关系。听说同郝鸣亮也打得火热。
卫国的媳妇不到三十,在同年龄的人里算是有几份姿色的。她埋怨卫国钱挣得不多,不如早点闯美国。可她真的用心不是嫌他家里穷,她最恨阮卫国有男性病,天生的精子数量就比别人少,还来不来没怎么地就早泄。
卫国一走,她好像年轻了好几岁,连郝鸣亮搂着她的时候都说:“你呀,脸蛋儿还像一朵花。”
舞台上的灯“唰”地一下亮了。锣鼓和电声乐队也奏了起来,演员们已在后台化好了牧。领班的穴头把脑袋伸到边幕外。瞧了瞧观众席上的情形,就冲着喇叭喊:“离开演还有十分钟。”
阿芳拖着三个月的身孕走得很慢。今天她到这里不是为了看戏,她有她的主意。自从丁国庆离开了福建,她觉得度日如年,一个人偷偷地哭过好几次。她担心国庆的伤,更担心他的脾气。她梦到过他在路上遇了难,被边防军抓住,落得好惨。她惊醒过来,看到国庆带着伤残又回到她身边。她劝他留下,哪儿也不要再去了。又梦到郝家兄弟拿着血刀向他刺来。
阿芳比国庆走的时候显得更瘦了,眼圈显得又黑又暗。她似乎变了个人,不是常常叹气,就是楞着发呆,怀孕的反应也在折磨着她,每每摸着小腹,她总是掉眼泪。
近日来,她觉得自己快活不下去了。她得不到国庆的消息,精神都快分裂了。她下决心,一定要去美国,一定要找到国庆,死活都要在他的身边。
今晚,她来三渡村是来找七婶。听说,最近有船要去美国,可是她手上的钱不够,她等不了国庆寄钱来再走,她等不了,一天也等不了。她知道,七叔在美国混得不错,就准备向七婶借点儿钱。
“阿芳,你也来了。来,前头坐。瞧这孩子瘦的。”七婶热情地向她打招呼。
“七婶,不坐了,就站这儿吧。我有点儿事想找你。”阿芳不好意思地说。
“啥事呀?”
“七叔好吗?”
“好,好,别客气,有啥事就说吧,孩子。”
“上船的预付金是三万块,我爸妈,您知道他们都是中学教员,他……”
“七婶明白。还缺多少哇?”七婶既爽快又热心。
“差不多还缺一万吧。”
“行,没事,七婶先帮你垫上。等国庆和你发了财,还这点儿钱算个啥。合美金才一千多块,两人挣,没问题。连你七叔一个半老头子都寄回这么多来。行,行,包给我了。”
“谢谢您,七婶。”阿芳深深地给七婶鞠了个躬。
“别,别,孩子……”
“阿芳!”有个男人在叫她。她向那边望去,马上转身就走。因为她看到,喊她的是郝义,他就坐在第一排,旁边坐的是阮卫国的媳妇。
“阿芳,阿芳。”七婶拦住了阿芳说:“阿芳,可不能犯小孩子脾气,七婶答应借你钱,可你得罪了小少爷,不也去不成美国哟。”
阿芳抬头看了看七婶,没动地方。
“阿芳。”郝义叫着她的名字跑了过来:“阿芳你不看戏啦?你别走,我有事跟你说。来,前面坐。”
阮卫国的媳妇也走过来:“阿芳,一会郝局长也来,一块坐吧。”
“不,谢谢你们了。”阿芳说完,就要走。
“阿芳,这可是我爸让我叫你的。”郝义说。
“干什么?”
“干什……他说要和你一起看戏。”
“哎哟哟,你多大的面子呀。来,快来。”阮卫国媳妇拉着阿芳就往前排坐。
阿芳无奈,为厂去找国庆,她忍着坐下了。她刚坐稳,就听郝义和气地说:“阿芳,咱们现在可以说是一家人了。我哥和国庆都在纽约,都在一起。”
阿芳听到国庆两个字,眼睛马上亮了起来。她望着眼前这个突然变了态度的郝义,盼着他再说点儿什么。
“我哥常给我家来电话。他说,国庆在纽约混得也挺好。还说,不让我再跟你找麻烦。还说……”
锣鼓全部敲响,新潮的电声喇叭也全放开了,舞台上出现了一排光着大腿的姑娘。伴奏的音乐谁也听不懂叫什么名堂,这一响压住了郝义的讲话。阿芳心里起急,她真想把这些发出噪音的东西全都砸烂,让郝义再说些了国庆和纽约。
混乱声中,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抬头一看,原来是郝鸣亮。郝鸣亮挨着她坐了下来,笑着说:“郝义说的都是真话。俗话说,冤仇宜解不宜结嘛。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看着也怪孤单,怪可怜的,快去纽约找国庆吧。他一个毛头小伙子,又是个火暴脾气,保不住又得惹事,也真需要你去照顾。钱上又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乡里乡亲的,我哪能不照顾你呢!”
曼谷,这个泰国最大的城市,气候终年炎热,雨水四季充足。市里佛塔寺庙处处可见,色情行业种类繁多。曼谷郊外有一处深宅大院,方园有几公里。院外不见高高的围墙,更不见警卫把守。从一层层棕榈树向里张望,里面好象是个高尔夫球场。穿过那郁郁葱葱的大片草地,是几条幽静的小河。河两岸是茂盛的热带植物,河中央盛开着鲜艳的花朵。荷花的四周布满了翠绿的大荷叶,红红的鲤鱼,自由自在地游在水中。
这个庭院的主人一般不在这里住,这里只为招待他远道而来的客人。绿草坪中星星点点地竖立着几幢傣式小楼。小楼后面,才是一幢幢高级现代小别墅。
三渡村的六个人来到这里就抓了瞎,他们四处寻找电话,可小楼里只有一台可挂国际长途的电话,他们只好焦急地等待着。
负责接待他们的是位中国小姐。在她的脸上可以看出明显的不耐烦,尤其是对二肥那颠三倒四的话,更是气得她直跺脚。
“我不是颠三倒四,我妈给了我美国保人的电话号码,可是我过境时给弄丢了。”二肥把身上所有的兜翻了个遍。
“过境怎么会弄丢?你骗人。”小姐生气地说。
“过境时,我拉了泡屎。”二肥急得浑身大汗。
“大家都听着!”小姐没功夫跟二肥斗气,开始宣布他们几个人未来的命运:“彩凤的父亲在美国已经签字担保她了,所以,她在这里再学习三天,就可以上飞机去美国。”
“小姐,小姐。”阿六把小姐拉到了一边小声说:“我可以交现金。美国方面的保人,不知道为什么找不着了,你看什么时候交钱。”
“一次付清吗?”
“当然,当然。”
“你有那么多钱?”
阿六指了指裤腰,又趴在她耳朵边儿说:“也少不了你的。帮帮忙,小姐,你看……”
小姐转身又对大家说:“那好吧,现在可以走的有两个,其他人抓紧时间联络。要记住,长途电话费可记上帐了,你们都要马上还清。”小姐说完,就离开了他们。
小姐一走,三渡村的这一组人,马上分成了两派。彩凤和阿六在一起有说有笑,其他四个都忙着往国内打电话。阮卫国第一个抢到了电话筒,可他连续拨了几次都是忙音。
彩风一身轻松地哼着“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的歌,得意地照着镜子梳理自己的头发,准备上楼睡个好觉,好好休息一下。
阿六俨然已经成了美国人,而且是已发了财的美国人。虽然裤腰里的钱这一次基本已空,但他相信,到了那遍地黄金的美国,腰上的口袋又会很快地鼓起来。他翘着二郎腿说起了便宜话:“水仙,你也别着急,等我到了那边,马上就保你。”
“六叔。”水仙对阿六也改变了称呼:“六叔,您这人说话得有个准呀。到时候您要是忘了您说过的话,把我给忘了……”
“哪儿能呢,你六叔是那样的人吗?可是,你们都指着六叔一个人不行,你们得赶快开动脑筋。卫国呀,你得快点儿想个主意,不然,留在这泰国算是怎么回事呀。不管怎么样,你也得为水仙想想,她一个女人家……”
“我不用他想。六叔,你怎么又改口了。”水仙说着,撒娇地坐在了阿六的身边。
阮卫国气得一句话都没有。他守着电话,等一通了就找他媳妇算帐。因为他媳妇给他找的那个保人,在美国早死了。
曾明在一旁拼命地抽烟,心里已打定了主意。本来在闽河办事处填的美方保人就是假的,现在他铁了心,准备在泰国打两年工,攒足了钱,再去美国。看样子泰国的钱比永乐县的好挣。
“六叔,我和彩凤睡楼上最里头那间。”水仙轻声跟阿六嘀咕:“那丫头睡觉死,你要是……”
“通了,通了。”阮卫国紧张地叫了起来:“喂喂,是闽河办公室吗?……我是阮卫国……对……我们在泰国,快点儿,叫我老婆赶快来接电话。”
三渡村村口的大戏唱完了,又接上了另一出。在闽河饭店的办公室里,挤满了一屋子的人。他们排着队,等候着亲人从遥远的泰国打来的电话。这屋里的情形,比今晚台上的表演还热闹,有的喊,有的叫,有的哭,有的笑。
“这可怎么办呢?二肥,听妈的话,咱们不去了,你快点给我回来吧,妈想死你了。”费妈妈抱着电话,眼泪汪汪地说。
二肥在电话里喊:“妈,妈,别说傻话。对了,妈,你给我的电话号码我给弄丢了,快点儿再告诉我一遍。”
“啥电话号码呀?”
“就是你塞给我的那个纸条,上面写着咱家在美国的远房表哥的电话号。”
“纸条?”
“对。过境的时候,我拉了泡屎,丢了。”
“你再找找哇!”
“妈,你老糊涂了,上哪儿找去呀?那泡屎我拉在老挝,不不,我拉在中国了。”
“这可咋办哟。”
“你快点回家找找。找着了,马上告诉我,我在这儿等你。快,快点儿。”
“哎,妈马上回家去找。二肥,别急,等着啊。”费妈妈放下电话,就往外跑。她着急,加上腿脚不利落,还没出门就摔了一跤。阿芳赶紧把她扶起来,搀着她急急忙忙往回跑。
彩凤和她妈也通了电话。从七婶接电话的表情看,一切都使她很满意,她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让女儿到了美国好好照顾爸爸。
阿六媳妇和阿六话说得最长。其实她大可不必在这儿说的这么多,她家也已新装了电话。可是阿六媳妇等不得了,她不在乎别人怎么向她翻白眼,对着话筒,同阿六哇啦哇啦就聊起了家常:“阿六,你就放心吧。咱家的两个小子还都听话,你就别操心了。等你再混出个模样,接我们娘儿仁一块儿去美国。到了美国,我还打算再生一个,我就盼着有个女孩。到老了,你们爷儿住都在忙事业,谁来陪我呀。女孩跟妈最贴心,我……”
“阿六他媳妇,大老远地说这些没用的干啥。你让别人说说吧。”老村长等了半天了,急等要向阮卫国交待几句。刚才他和儿子在电话里差点打起来,心里的火说什么也按不下去。他带上水仙去美国这我管不了,可他说,他媳妇托人找的那个美国保人死了,这就麻烦了。现在找他媳妇也找不着,说是看完了戏,坐着郝鸣亮的车去了县里。
阿芳带着费妈妈回到家里,打开了抽屉没翻几下就找到了那张纸:“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呀。”费妈妈高兴地说。
费妈妈走得很慢。阿芳虽身上有孕,可心里着急,她盼着尽快听到国庆的消息。她对郝义的话不怎么太相信,对郝鸣亮今晚的态度更是怀疑。她让费妈妈在后面慢点儿走,就一路小跑地赶回这里。一进屋门,见阿六媳妇正要放下听筒,马上就跑了过去,迫不及待地抢过话筒说:“国庆,国庆在吗?我是阿芳。”
接电话的是水仙。她没好气地说:“国庆?他到老挝就没影了。”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了吗?”
“我怎么知道,他们神神秘秘的。”
“他不是跟你们在一起?”
“告诉你吧,阿芳,我看,在老挝接他上车的那个带眼镜的人很可疑,指不定把他拉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阿芳把电话交给了已经等得很急的老村长,一个人走出了闽河饭店的大门。她两腿软绵绵地挪不动,她坐在台阶上,只觉得小腹一阵绞痛。
等了很久,里面的电话才算打完,所有的人怀着不同的心情,从阿芳身边走过。
“七婶!”阿芳叫一声,站起来向七婶走去。
一艘漂亮的新型快艇,擦着水面在海上飞腾。船头高高地翘起,船尾在水上弹跳。它从平静的海面冲过,留下了两堵扇子面样的水墙,激起来一波波的水浪。这种新型快艇的马达噪音不太响,可它的速度却超过了所有能在海上行走的船。
林姐侧身躺在沙滩上,她的视线一直随着快艇移动。看着那飞快的小艇,林姐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今天又是周末,她很早就回到了小海湾,兴冲冲地告诉冬冬和国庆,今天她带来的这艘快艇是最先进、最新型的。它的油箱大,马力强,舱内舒适,船体漂亮,一切程序都是用电脑控制,不用学就可以驾驶。
这是林姐送给冬冬的礼物。说是送给冬冬,其实她是送给国庆的。她看出国庆的寂寞,又看出他酷爱运动。他刚到这儿没几天,如果说只送给他一个人,一定会使他很难堪。为了叫他能够接受,林姐就换了个说法,说是送给冬冬。
林姐对丁国庆观察得很仔细。她觉出他是个自尊心极强、脑子里的主见不易改变的人。为他做的任何事情,假如不妥当,他不仅会拒绝,弄不好,还会搞成僵局。
一向安静的小海湾,被这艘小艇瞬间搅动了起来,就像林姐那一向冰凉的心田也被搅动起来一样。海浪不停地涌,心潮不停地翻滚。海面呈现出漂亮的浪花,心潮里翻动着喜悦和兴奋。
林姐越来越意识到,丁国庆就是丁国庆,不是丁建军。以前是自己把这个概念搞错了,把他俩弄成了一个人。丁国庆是丁建军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弟弟,绝不能把他视为了建军。其实,这样组合起来的家庭有什么不好呢?叔叔、妈妈和冬冬这样的关系,更符合人之常情。林姐看着海湾里的快艇,心里在想着。
海面上传来了杰克“汪汪”的狂叫声,冬冬高兴地叫:“好开心哟,叔叔,你真勇敢。妈妈最喜欢勇敢的人。”
冬冬激动的叫声,险些要把她新成立的这个想法给冲散。是的,她得承认,这个新想法还没完全稳固,家庭的组合式在她脑里常常动摇,特别是每当看到冬冬,这个从小失去父爱的女儿,对国庆那种亲热,她心中就产生一个强烈的愿望,盼着他俩这种亲昵的关系迅速发展,能像父女一样亲密无间。
“VICTORIA,GOODMORNING!(维多利亚,早晨好!)”住在隔壁的老詹纳森客气地打着招呼,向她走来。
“您好,詹纳森先生。”林姐用英文回敬着他:“是不是快艇的声音太响,把您的好梦惊醒了?真对不起。”
“不,不,这个海湾太安静了,我们需要一些生命的声音,不是吗?”
“您说得对,詹纳森先生。”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詹纳森看到林姐今天的打扮有些裸露,因此,他礼貌地向她请求。
“当然可以,请过来吧。”林姐说着把一条浴巾被在了肩上。
林姐今天穿的泳装是三点式。那黑白相间的花点游泳衣,紧绷着她丰满而又显得过白的皮肤。初夏的阳光已经烫人,火辣辣地照在她那匀称的身体上。
“噢,维多利亚,你今天的样子太迷人了,是不是为了海上那个健壮的青年?这很对,我衷心地向你祝愿。”詹纳森说着,也躺了下来。
林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鲜红,她从来没有在早夏的季节晒过太阳,更从来没有穿过这么暴露的三点式泳装。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是这样,今天竟鬼使神差地穿上了它。老詹纳森的提醒好象点破了她这奇怪的心态,不过,她还是相当镇定,等脸上的红晕过去后说:“我相信,你也会喜欢上这个青年人。”
“不错,我喜欢这个青年人。你不在的这几天,他很早就起来跑步,傍晚一个人在海湾里游泳,游得很远很远。你看他那浑身的肌肉,多么漂亮,还有那张脸,一看就知道,他很坚强。最有趣的是他很不爱说话,可我又常听冬冬教他说英文单词。”
“是吗?”林姐听了非常高兴。
“你看,咱们的小海湾里有什么变化?”“对不起,还是您说吧。”林姐不常回家,她真地没法比较海湾里到底有多大变化。
“海边的杂草还有吗?他天天跑完了步就清扫,他是个公德心很强的人。他清扫的不只是你一家,你看,整个小海湾看着有多舒服呀。”
林姐闪动着两只大眼睛,向那清澈的海水和干净的沙滩望去。
“维多利亚,你不会嫌我太噜嗦吧。”
“不,一点儿也不。”
“你是个很有眼力的女人。自你搬进这里以后,我总觉得你虽然很富有,可你也很孤独。你知道,我们美国人,是不善于问别人的私事的。所以我从来不问你孩子的父亲和你现在的情人。”
“不,亲爱的老詹纳森,您说错了。冬冬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我从来就没有过情人。”
“这很不应该,当然,我不想介入你的私生活。不过,我要说你需要爱,也应该获得爱,你的生活不该是孤独的,应该充满爱。现在这样很好,这个青年人一定懂得爱,这一点我敢肯定。林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谈一谈我的经验。”
“不,不介意。”
“我的老伴也是很早就去世了,一个人的生活我过了很多年,那些孤独年月的生活和死了的人差不多。要不是整日在国会里忙碌,我恐怕不会度过那段寂寞的日子。噢,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生活呀!生活上的孤独是可怕的,灵魂上的孤独更可怕,正常人是承受不住的。后来,在我的生活里也出现过一两个女人,可那不是爱,只是为了消除孤独。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林小姐,我现在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的一个秘密,我爱上了一个人,一个好极了的女人,她是个很有名的乡村歌手,你大概在电视里听到过她的演唱。天哪,她的声音是多么的迷人呀!生活,真正人的生活,追逐爱才是最主要的,其他的事情全都没有实质的内容和意义。”
“你们准备结婚吗?”
“不,不,你不懂。我爱她,她还不知道。我迷恋上了她,我现在正设法与她联系。”
“噢,可怜的老詹纳森。”
“不不,我一点都不可怜。被人爱是幸福,爱上别人更加甜蜜。爱是生活的全部,你努力追求一个你最爱的人,那才是真正的幸福。不管你追到与否,同样都是快乐的。失去了这样的幸福和快乐,人就失去了灵魂。爱是人类运动和前进的最强大的动力。没有这种动力,人活着也没滋味。嗅,上帝啊,我真是老糊涂了,我在跟你说什么呀,请原谅我。”
“不,詹纳森先生,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太好了。我喜欢你的这种坦率,更钦佩你那比年轻人还火热的心。”林姐被老詹纳森这一席富有煽动性的话,弄得既激动,又兴奋。
萨娃的晚餐烧好了,她站在海边喊他们。小快艇箭似地向岸边飞过来,萨娃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
“妈咪。”冬冬拉着丁国庆的手在沙滩上奔跑,杰克吐着舌头高兴地跳跃在她的身边。也许是冬冬急着向妈妈说她在船上的体会,跑得过于快,一不留神,摔倒了。
丁国庆把冬冬抱起来,横着放在肩上。小冬冬在他的肩上蹬着腿笑着,丁国庆举着她,像是举着一个洋娃娃。
“妈咪,你看他呀。”冬冬双手搂着丁国庆的头,向林姐撒着娇告他的状。杰克也兴奋地在地上打开了滚儿。
林姐笑得很甜,很甜。
晚饭后,丁国庆笑着走到林姐面前,好象有什么话要对她讲。
“有事吗?”林姐问。
“我……我想跟你谈谈。”
“好,等一会儿冬冬她们上楼再谈。”
最近两周,林姐预感到他会对她谈些事儿。她很敏感,她甚主认为,丁国庆马上就要向她提出阿芳来美的事。她怕谈,她很想躲避。
天黑了,冬冬每晚必和萨娃在楼上做睡前祈祷。因为没有电视的原因,她们都睡得很早。林姐在自己的卧室里徘徊,丁国庆在地下室锻炼身体。她听着地下室里传出哑铃的碰撞声,每一声都像是撞击在她的心口上。
等一会儿就要面对面地谈了,谈阿芳的事。怎么谈呢?真地把阿芳快速办来?那将是什么结果?她心里很清楚,她一定会完全失去他。割断情丝的最佳办法就是时间。拖,采取无限期的拖延,一定能达到使他忘掉阿芳的目的。可是林姐心里又出现了另一种潜在的自责,这样做是不是太插鄙?爱他就应千方百计使他幸福。这种不讲情义、不顾他人幸福的事情,她以前还从没有做过呢。唉!事情轮到自己头上怎么这样难处理呀!她不能做这种不顾及道德的事。她准备马上下楼告诉他,明天立即办理阿芳赴美的事。可手还没碰到门,老詹纳森的那席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在对待爱情的态度上,东、西方人有很大的不同。西方人对爱的追求是执着的、没有理性、不顾一切的。他们不懂东方式的情和义。他们那样火热执着地追逐爱情到底对不对呢?也许西方人是对的。本来嘛,人就活这短短的一生。她也想学西方人那样放开干一回,可这浑身上下的东方血液,又不允许她这样做……
丁国庆多叫人喜爱呀!林姐已明显地看出,冬冬已经离不开他了。可怜的冬冬,你确实应该有个疼你爱你的父亲。为了孩子也要稳住他,不管在情义和道义上是对还是错。总而言之,现在怎么也得先稳住他。想到这里,她打开了通往地下室的对讲器,请国庆上来。
放下对讲器,她的心开始急促地跳动。她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紧张。她在一生中处理过很多棘手的事情,就是在死亡关面前,她也从来没有这么心跳过。
林姐和丁国庆同时来到了客厅。为了抑制住激动的情绪,林姐点上了一支烟。奇怪的是,从不吸烟的丁国庆也向她要了一支。
“国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林姐说着,把打火机递给了他。
“我……欣欣,我要工作。”丁国庆停了一下。点着了烟,又说:“我要挣钱!”
“嗯。”林姐从沙发里站起来,她习惯了一边踱着步一边说话:“国庆,你对目前的工作不满意吗?”
“可,可这不是工作。”丁国庆很不客气地说。
“是工作,在美国,这是一个很好的职业,做得好也很不容易。你要学会开车,你要学会说英语,甚至你还要学会管理财务。这的确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作。至于说到钱,我准备一个月给你二千美元,你看可以吗?”
“我……”
不知为什么,林姐不愿看到眼前这个硬汉子出现难堪状,更不愿看到丁国庆在她面前表现得唯唯喏喏。她愿看到他坦白、爽朗、直率,甚至发脾气。
不出林姐所望,丁国庆声调开始由低变高,他沙着嗓子说:“我,我需要阿芳。”
“阿芳?这不是说来她就能来的事。”林姐有些控制不住,手里的烟在颤抖。
“可我非要她。”
丁国庆忘了冬冬已经睡觉,大声叫了起来。
“不要吵,冬冬她们睡了。”
丁国庆一屁股坐在沙发里。
“什么事也不能急。”林姐的态度缓和下来,“都得一点点办。你不要指望她下礼拜就到纽约,谁也没有这个本事。”
“你能。”
“我?……为什么我能?”林姐站了起来追问。
“你,你有钱。”
“还有呢?”
“有钱就全有了。”
“噢,你说是用钱?不错,在大陆,有时用钱可以,在美国光用钱是办不到的。”
“那我,你怎么就可以?”丁国庆也站了起来,大声说。
“你?……我早就开始办你的手续了,办了很长时间,这一点你最清楚。我为什么这么早就办你来美国,就因为你哥哥和我的……”林姐的嗓子忽然噎住了。
“我……?”
“你太不懂事了!”林姐坐回到沙发上。
“欣欣姐!……”丁国庆往前走了一步。
“不,以后请你不要再叫我姐,不允许!你懂吗!?”
“欣欣。”
“对。就这样,我太需要这样的叫法了,太需要这样的称呼了。它使我……多少年了,谁这样叫过我?十几年的他乡生涯。哎……对,就这样,像小时候在大院里一样,丁建军、顾卫华、李云飞、高浩,他们都这样叫我,你的爸妈也这样叫我,叫我欣欣……”林姐眼睛望着窗外,站立着,很久,很久……
“你还有什么事吗?”她突然转过身来小声问。
“有。”
“如果还是阿芳的……”
“欣欣”
“国庆。”
“欣欣,我想三渡村的人。”
“三渡村?”
“和我一路来的那些人。”
“你要怎么样?”
“我想见他们。”
“这不难,我来办就是了。”说着,林姐从沙发里站了起来。
“好了,你也该休息了。”她走到楼梯口,停顿一下又说:“这样吧,我上楼立刻给曼谷打电话,让那边的人马上把他们放过来。这你满意了吧?”林姐不等丁国庆有任何回答,就快速走上楼梯。她知道,冬冬一上学,国庆和萨娃又没法交谈,一定很寂寞。叫三渡村的人快点儿来也好。有他熟悉的人在纽约,晚上打打电话,周末一块儿吃吃饭,玩一玩,填补上他剩余的时间,把他思念阿芳的念头冲淡冲淡。
她上楼后,就拨通了曼谷的电话:“顾老板吗?”
顾卫华的声音清楚地出现在话筒里:“别开玩笑,什么老板、老板的。”
“福建永乐县三渡村的人,也就是同丁国庆这轮一道来的那几个,全部放过来。”
“好,一定照办。不过听汇报,有几个缺保的人,他们身上的钱……”
“好了,保人就算是我好了。钱你先垫,我会马上还给你。记住,尽快办理此事。”
“没问题。”
林姐放下电话,满意地点点头。她正要躺下,电话铃又响了。她没料到,来电话的是斯迪文:“嫂子,我有个请求。”
“说吧,斯迪文。”
“给郝仁安排工作。”
“他提出的?”
“不,是我。不然的话,他天天缠着我。他无事可做,我也受不了。”
“你看怎么办?”
“先让他到下面锻炼锻炼,反正这次货到岸,收账的事也少不了。现在我手底下人手又短缺,只靠鸭血汤和两面焦也忙不过来。”
“我看可以。不过,你对他要提防,外围的工作可以让他干,内部的事……”
“嫂子,你说过的话,我不会忘,放心吧。”
她放下电话,正准备把这事通知给继红,忽然从地下室又传来了清脆的哑铃声。她站了起来,推开窗子,望着那平静的小海湾。耳朵里除了哑铃的声音外,老詹纳森的那些话,又出现在她的耳边:“生活,真正人的生活,追逐爱才是最主要的,其他的事情都不存在实质的内容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