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是中国历史上重要的一年,可歌可泣,可书可写,可圈可点。
一月八日,敬爱的周总理去世。
四月五日,发生“天安门广场事件。”
九月九日零点十分,伟大领袖毛主席去世。
十月六日晚,四人帮被逮捕。
真是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当时毛主席的灵堂设在医院的大礼堂里,抗美跟所有在场的人一样,臂佩黑纱,伤心的恸哭,同时心存一份中国向何处去的茫然。
她还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受到什么牵连,她还年轻,没有足够的政治敏感性。
人们对四人帮的垮台额手称庆,并不意味着知道多少红墙秘史,弄得清孰是孰非,而是被极左的一套桎梏的太久了,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搞得人精疲力尽,根本透不过气来。
揭批四人帮的亲信,肃清四人帮在各种战线的流毒,这一大规模的运动事实上在一九七六年的十二月份已经开始。
一天,政委和政治部主任一块找于抗美谈话,通知她先回到药房去,然后尽快把自己的事情说清楚。他们严肃的态度让抗美感到紧张,但她还是辩解道,“我在院部做了什么可以在院部说清楚,我希望说清楚之后再回药房。”政委用无须商量的语气说道,“这是根据上级指示,院党委做出的决定,清查工作刚刚开始,希望你能配合,先回药房是因为上级领导对于‘火箭干部’有一个总的精神,那就是先回到基层去,接受群众的评议。”
抗美就这样回到药房,几天之后,被通知去参加后勤的学习班,并禁止与外界来往。
在学习班主要是学中央文件和报纸,然后写检查,查自己有没有卖身投靠的行为,是不是“三种人”等等。
又有一大批干部因为各种各样的情况被罢免,其中无疑有“四人帮”的亲信和爪牙,但也不乏一些稀里糊涂,始终跟党中央保持一致的人,只是他们没搞清楚到底谁是真正的党中央。
抗美需要讲清楚的是:怎么认识曹副部长的,怎么被选中被培养对象,单独布置过什么特殊的工作和任务……抗美承认她在“批林批孔”和“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中都是急先锋,发言激烈,认为这就是保卫党中央、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但跟曹副部长的确是不认识,也不太熟……
然而后来在医院的传言是,她曾和曹副部长有过“亲密关系”,这也并非空穴来风,曹副部长的确跟老婆关系不和,与后勤门诊部的一位年轻女大夫有染。
一九七七年三月,于抗美回到医院,她到药房上班,主任说,你还是先熟悉一下业务再参加值班。带她熟悉情况的仍旧是家务繁重的王司药。
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其实什么都变了。变化最大的是没有人敢理她,原来跟她关系不错的人都躲着她,关系本来就一般的人便对她嗤之以鼻。
她像生活在一座孤岛上,人们,那些她十分熟悉的面孔,此刻如同移动的植物,跟她毫无关联,甚至不同语系。有的只是传言:于抗美是四人帮的小爬虫,是脱裤子党员,否则她凭什么上去。跟坐火箭似的。
没有人想听她的解释,她也解释不清,是的,为什么选中她?就连她自己也没想明白,也只能任由各种版本的说法活灵活现。
就连那些禀性善良的人们,也觉得她像一个怪物,朴素的单调,总穿一双解放鞋,不谈恋爱,只谈工作和学习,甚至淡化性别,如果她是装的,那倒容易想明白,没有人觉得董桂兰是怪物,可抗美是那么真诚的这样做,她还那么年轻,怎么会毫无欲望?
她多想找人说说话啊,说说发生的一切,说说自己的心清和困惑。可是孙雁死了,章小毛被自己得罪,自打那次吃鸡蛋以后,章小毛再也没找过她,偶尔在路上碰到,她想打招呼,章小毛头一低已经过去了。
这时她想起朵松霖,她给她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诉说自己的不幸,她觉得这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希望在摸索中碰撞到一双她曾熟悉的手。
剩下的事情是专注的等回信。
想不到松霖的回信短的可怜,像电报文稿,全文如下:
“抗美,你的情况已经是最好的了,何冀中已被隔离审查,我与他也失去了联系,上个月,公社开万人揭批大会,他是批斗对象,偏偏叫我作为知青代表发言,我心情慌乱,嗓子都变音了,他一直看着我,我们没说一句话,听说批斗会之后他要去坐审。最要命的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是反革命罪。”
薄薄的信纸从抗美的手中滑落下来,松霖的签名非常潦草,潦草的令人难以辨认,可能是太匆忙了,她还想多写几句,但是不行,心情也相当糟糕。而所发生的一切,也是抗美万万没想到的,曾几何时,何冀中作为陕西省报告团的重要成员,到全国各地去做“扎根农村一辈子”的报告;参加中国知青代表团访问了日本;一九七五年九月,在全国第一次农业学大寨会议上,他和与会的十一名知青代表收到了周总理邀请他们参加国庆招待会的请柬;也就是在这一年,他当选为第四届人大代表……
这一点一滴的消息都是抗美在报纸上看到的,有时松霖来信的时候会提到,她一直从心里为他高兴、自豪,并且以他为榜样,要做出一番事业。但现在,他的情况比她坏一百倍。
她不忍心再写信去烦松霖,她够受的了,人在农村,极其艰苦的生活条件,父母尚在改造之中,她又一下子冒出两“四人帮的小爬虫”的密友,其中一个还是反革命罪,你还让她活不活。
可是抗美多么渴望有人能相信她是爱党的,她只是被放到了不恰当的位置上,或者她是犯了错误,分担一些她心中的压力。她想到了父母,可跟他们真不知从何说起,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眼睁睁的看着最后一块浮板离她飘然而去。
接到搬家的正式通知,邹星华并不感到特别震惊。
本来,“四人帮”倒台的初时,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预感,至少不像在“九一三事件”之后那么惊慌失措,可这回她错了,杨三虎的问题十分严重。
江湖险恶,要在官场上的政治风云中立于不败之地谈何容易。
一九七五年九月到十月间,“四人帮”决定在上海搞三军联合军事演习,他们急于掌权,但又担心军队不可靠,王洪文说:“军队里没有我们的人,张春桥也说假如军队把枪口掉过来,那怎么办?”姚文元更是断言:军队就是保守派的后台。所以他们在上海建立了“第二武装”,也就是上海民兵指挥部。
不知江青是什么时候看中杨三虎的,总之他的地位与当时颇为得宠的上海市委马天水、徐景贤、王秀珍不分上下,这次三军联合军事演习,杨三虎表现得非常卖力。
谁都知道,上海是“四人帮”的后院和老巢,是他们最为可靠和顽固的据点、堡垒,称得上森严壁垒、刀枪不入。而上海除了警备区之外是没有大军区的,大军区在南京,作为南京军区司令员的杨三虎虽然算不上硬骨头,但也多少有点在劫难逃。
江青一向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如果杨三虎没有解甲归田的决心,断然不敢违上,即便他知道他们的许多做法不妥。何况,中国的官员和百姓,没有谁能抗拒被“选中”的诱惑,当时的军委陆、海、空三军司令如此,张铁生、朱克家、李庆霖也是如此,杨三虎和何冀中又怎可能例外呢。
一九七六年二月,中央连续召开“批邓打招呼会”,“四人帮”一伙竭尽全力,粉墨登场。当时上海的掌权者自然是“批邓”的先锋力量,张春桥多次找马天水、徐景贤、王秀珍谈话,指名道姓“邓小平这批人,就是买办资产阶级,把中国工人的劳动成果送给人家,再把石油垄断起来,把猪肉垄断起来,完全是垄断资产阶级,比蒋介石还厉害……”毛远新也对马天水、徐景贤等人说,邓小平“崇洋媚外,出卖主权”,“搞全面回潮”,“国家性质都要改变了”。江青更是四处活动,二月二十日晚上专程到京西宾馆马天水的住处,找了一伙人,对他们说,你们是“上海帮”啊,……要集中火力揭批邓小平……在这个极小范围的会见中,便有杨三虎,据说他已睡下,又被单独找去。
他当时是否拍胸脯表忠心也未可知。
同年七八月间,王洪文来到上海,提出要“警惕中央出修正主义,要准备上山打游击”,希望尽速把存放在仓库里的枪支弹药发给民兵,进一步装备上海的“第二武装”。
八月,杨三虎来到上海,向马天水、徐景贤等人流露出他所管辖的部队人心背向,某某部队不听指挥是对上海的巨大威胁。第二天,马天水便在一份要求分发武器的报告上批示“立即发”。此时,七万四千多件枪支,三百门炮,一千万发各类弹药很快分发到上海基层去了。
粉碎“四人帮”后不久,杨三虎便被隔离审查。
邹星华认为这是历来政治运动之后的人人过关,但情况显然不是这样。一九七七年八月的一天,她正在家中和志南一块准备志南上石家庄陆军学院学习的行装。
程天牧终于为志南争取到了这个机会,以了断杨志南和老首长的心愿,为此,他费尽周折,将石家庄三十八军一位首长的儿子安排到广西桂林陆军学院,他希望杨志南不要在他父亲担任过要职的军区内学习,这样可以避免他的优越感继续膨胀,在外军区上学吃点苦,对志南只有好处。
志南也知道远在南京的父亲已被隔离审查,但他想不到事情会有多严重,他甚至天真地以为“四人帮”极左的一套这么不得人心,那么随着他们的倒台,一切会变得宽松、祥和起来,父母也不用在政治风浪中担忧发愁了。而他自己,也厌倦了无所事事,跟歌舞团的女孩打得火热的生活方式,希望尽快去军校报到,重新回到自己理想中的生活轨迹。
在他真正冷静下来之后,又随着时间的冲刷,他也在心底承认他跟莉莉是不合适的,他想上军校,将来像父亲一样能指挥千军万马,如果拖上一个出身不好,父辈有严重问题的女孩做老婆,他在部队里就不会有多大发展。妈妈的好朋友牛阿姨,家庭出身是地主,嫁了个“三八式”,拖得人家到现在还是副师级。
准备上学的这段时间,他好像一切都想明白了。
邹星华尽管已有许久没与杨三虎通过电话,甚至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但志南能去军校她还是高兴的。想不到天牧是这么一个长情的人,一直默默地为杨家尽力,当初对待北萍,也是因为听了他的话,现在北萍已经毕业了,分在铁路第三中学当老师,志南再学有所成,那她和三虎也算此生无憾了。
邹星华和志南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聊着,邹星华道,“你走了以后,我准备去南京一趟,见不到你爸爸,也得给他送点生活用品。”志南道,“你早该去了,你也真沉得住气。”邹星华叹道,“单位的事太多,省委几个重要的会都是在我们南岛开,不是说走就走的,再说政治运动嘛,一开始领导干部都得审查一轮,你爸爸应该应付的过去。”志南道,“我看你是不放心志西,他没事,你能把他拴在裤腰上一辈子?”邹星华道,“他血糖又高上去了,叫我怎么放心。”
这时志西正在厨房跟潘姨一块拨花生,自从抗美再也不到家里来了,志西更加自卑,不愿与同龄人在一起。他看潘姨做菜,竟然有了点兴趣,潘姨说:“你这造孽的孩子,这不能吃那不能吃,学会烧菜有什么意思。”志西回道:“总得花点精力,否则胡思乱想也是凭添烦恼。”潘姨想想也是,潘姨会做一道菜叫“佛跳墙”,程式很烦,两个人就一点一点地弄,算她给志西散心。
生活有一种大难临头前的宁静。
傍晚时分,程天牧乘着暮色匆匆赶到杨家,见到邹星华和志南母子两人,他犹豫了片刻,邹星华忙放下手上的东西来到客厅,天牧仍然是一张缺乏表情的脸,只略有几份严峻,他迟疑道,“志南恐怕去不了军校了……”邹星华急道,“怎么回事?”天牧道,“他政审不合格,临时给刷下来了。”邹星华道,“老杨的问题不是还没有结论吗?”天牧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杨司令员三天前被正式逮捕……我是下午才听说的……”邹星华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整个人重重地瘫坐在沙发上。
好一会儿,邹星华喃喃说道,“我得去,我得到南京去……”天牧忙道,“你冷静一点,听说管理处要正式通知你们搬家,是二十五号公寓楼,我劝你搬完家再走,省得两头牵挂……”邹星华看了天牧一眼,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二十五号公寓楼多年失修,陈旧简易,历年来有问题的干部均住在那里,旁边的两栋平房,住着部队职工、炊事员、司机一类的人。这些人的家属大多从农村来,卫生习惯都不太好,环境也就显得更差。
所以邹星华接到搬家的正式通知时,显得有些木然。
杨家的情况急转直下。
他们搬到了二十五号公寓四楼的一套三房一厅里,尽管过去住独院的时候,许多家具如沙发、柜子、桌子、床都是公家配的,但东西仍然很多,根本摆放不开,只好摞起来。
在动身去南京之前,邹星华叫来了志南、志西和北萍,另外还有潘姨和程天牧,在凌乱的家里,邹星华什么也没隐瞒,她把她知道的情况说了出来。她说首先潘姨可以选择去留,天牧以后也少到家里来,至于孩子们,她说道:“你们真正开始自己的路吧,希望你们好自为之。”
几乎是一夜之间,邹星华的头发变得灰白。她帮志西在南岛宾馆找了一个管理仓库的活儿,潘姨又决定不马上走,她还算比较放心的去了南京。
这一问棍把志南打得完全回不过神来,相比起那次失恋,这可以说是灭顶之灾。失恋就像是温柔的小夜曲。他家的隔壁就是久违的顾主任家,他没见到顾主任,但见到了顾海青母女俩,顾主任的爱人依旧显得温文而有教养,只是苍老了不少,顾海青的脸上冷冰冰的,不用正眼看人,仿佛跟全世界的人有仇。
他是在楼梯口碰上海青的,本想打个招呼,问问海涛现在在哪里,但海青根本没停下来,还用鼻子哼了一声。他心里很火,冲着她的背影质问道,“你什么毛病?”“鼻炎,不行吗?”海青扔给他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墙倒众人推。他在心里这样解释她的态度,她和家人忍受了六年,冷眼、轻慢、被人遗忘,现在轮到杨家了,人一倒霉,就别指望着别人对你友善。
上不了军校,在后勤混下去也毫无意义,至于歌舞团的女孩,再约会人家显得颇不知趣,再说也没这份闲情了。志南决定转业,但这得再等一年,他不愿意面对熟人和他所熟悉的一切,所以他打了复员报告。
公寓走廊上的灯是坏的,而且像约好了一样,每层都坏,一到晚上,楼梯、走廊都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电工房听说二十五号公寓楼修灯,自然没有首长家、办公楼跑得勤快,灯很高,没有梯子根本换不了灯泡,如果是电线短路,那就更麻烦。
一天晚上,志南听见海青在走廊上大声喊:“杨志南,你给我出来!”志南开了门,一束光照着海青国防绿色的脸,劈头对他喝道,“你们家的东西能不能都搬到屋里,别堆在走廊上,刚才把我妈绊了一跤,差点没摔死,眼镜也给摔碎了!”志南道,“有话你不能好好说吗?我们才搬来几天?!收拾也得要时间啊!”海青道,“我不管,下次再绊倒我们家人,我把这些东西全扔楼下去!”志南火道,“顾海青,我们家是倒霉了,你也用不着落井下石啊!”海青冷笑道,“落井下石。你当初落井下石的时候没想过这滋味吧!”志南奇道,“我什么时候对你家的人落井下石了?”海青恨道,“你对尚莉莉,我亲眼看到你给她送榨菜、献殷勤,然后又像一对旧袜子似地扔掉……她发高烧,说胡话,喊着你的名字,你那时候在哪儿?你跟歌舞团的女孩寻欢作乐时想过她吗?是的,你也付出了,给了她一封信,一个炮弹壳,和终身的神经官能症。”志南无言以对。
海青说话的时候,她妈妈一直在叫她回家,现在终于拐着腿跑出来拉海青。海青扶着她妈妈进屋去了。
漆黑的走廊里呆立着杨志南,此时此刻,听海青的这番话,真令他感同身受。
身后轻轻传来志西的声音:“哥,回来吧……”志南转过身,低着头慢慢走进家门,潘姨劝道,“老二,咱们忍着点,我明天就把外面的东西收拾了。”志南没说话,进了房间,他现在跟志西一个房间,除了父母的房间之外,北萍如果回来,就跟潘姨一块住,好在她在学校有集体宿舍,否则天天回家,够挤的。
北萍的确是很少回家,父亲的事一下把她打懵了,她是那样地热爱父亲,从小到大她都为有这样一位象征着勇敢和力量的父亲而感到骄傲和自豪,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父亲会效忠江青这样的野心家,他所有的荣誉都不如这一个耻辱来得深刻,他怎么会这么糊涂啊!
她不愿意回家,不愿意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他们家从独立小院搬出的时候,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沮丧和凝重,且有一种恶梦即将开始的恐惧,只有她的内心充满了悲痛,她真想大哭一场,围墙上尽管没有茶缸了,那个军用茶缸后来被她养了一株仙人球,但这依旧引出她美好童年的联想,如果她不住在这里,她怎么会认识汪俊生呢?
回到学校之后,北萍显得郁郁寡欢又神情恍惚。一天上课铃都响了,她捧起教案就走,却忘了拿粉笔盒,佟靖野忙拿着粉笔盒追到走廊上。
佟靖野毕业的时候,父亲已经解放了,当时他可以到省外经委当翻译,但他为了杨北萍,也要求去铁三中。他没想到自己对这个女孩子会这么有耐心,他真的是很喜欢她。
就在这天晚上,在他的追问下,北萍吞吞吐吐说出了家事,她以为靖野会无比震惊,然而靖野只是说道,“我们家也曾搬去车库,亲戚朋友都不和我们来往……”北萍打断他道,“可这有本质上的区别,你父亲是受迫害,总有平反昭雪的一天,你看他又重新出来工作,可我父亲将成为千古罪人……”靖野道,“当然是有本质上的区别,可你想过没有,对于结果来说,子女得到的都是一样的,所以你这段时间必须挺过去。”北萍突然流泪了。“我觉得一切都完了……”靖野颇为吃惊,在他眼里,北萍只有刚烈倔强爽快的一面,永远不会懦弱伤感,像这样无助和落魄,是北萍吗?靖野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拉住北萍的手,“一切都会过去的。”他说。
同时他又想到,汪俊生会怎么样呢?他现在在杂技团干得不错,还提了分队长。汪俊生的事是北萍告诉他的,在学校上学时的交往中,北萍渐渐视靖野为好同学、知心朋友,所以她告诉他自己已心有所属。
靖野问道,“汪俊生知道这事吗?”北萍心淡道,“还有不知道的?我爸爸原来在这个军区主持工作,这样的消息不知传成什么样了……”“那你打算怎么办呢?”“不知道……”北萍的眼泪又落下来。
邹星华去了南京之后,志西的压力日益沉重起来,毕竟他原先所依靠的参天大树实在是根深叶茂,他完全被浓荫庇护着,所以对家庭的突变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就是在搬家的时候,他仍觉得是在做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直到母亲走后,他们也有了邻里纠纷,加上他必须按时上班,非常的不适应,不几天就病倒了。
可能是感冒引起的,那天晚上,志西觉得头重脚轻、全身不适,他早早的就睡了,但到了半夜仍旧发起烧来,不仅大汗淋漓,而且伴有手脚麻木、疼痛,他叫醒了潘姨,志南暂睡在父母的房间没有听到。潘姨给志西喂水,他喝了很多,由于喝的急,前襟,被头都湿了,边喝,水就从两边的嘴角往下流。潘姨问他能不能顶到天亮,志西说好像不行。潘姨就去叫醒了志南,志南用自行车推着志西,潘姨在后面扶着,他们就这样去了陆军总院。
门诊大夫把志西留下来住院,鉴于他有多年的糖尿病史,便把他安排在内二科,科里的护士叫醒了值班医生。
头发凌乱、睡眼惺忪、一边穿白大褂来看急诊病人的值班医生是尚莉莉。她看见杨志南,一点也不惊奇,好像她知道他要来似的,她没跟他说话,问了志西几句便开始听诊,然后开医嘱叫护士给病人输液。
然而这次意外的重逢却令志南十分震惊,莉莉显得那么苍老,眼角已有细碎的皱纹,眼睛像灯笼似的,一看就知道是失眠患者。当年她的容颜,她的娇嫩已昙花般的凋谢了,这使他的内心非常不安。
护士在给志西输液,潘姨在一边守着,志南向医生办公室走去,莉莉一个人坐在桌前写病例。
想起顾海青前些天指责他的话,他不仅仅是有些惭愧,真正见到莉莉,才感到海青的话是有份量的,并令他的内心深深的负疚,甚至无论怎样弥补都不能减轻他的罪恶感。
志南问道,“你还好吗?……”莉莉嗯了一声,连头都没抬。志南又道,“莉莉,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不过……反正我家也出事了,我们扯平了,可以重新考虑一些问题……”莉莉这才放下手中的笔,郑重地望着志南,“我也不高尚,杨志南,我怕受牵连。”志南道,“你这是在赌气,莉莉我们能不能找时间好好谈一谈。”他还是不知道父亲的问题有多严重,但此时他觉得莉莉更值得同情,她父亲的问题永远不可能翻案,人又变得像枯柴一样,稍微像样一点的男人不会接受她的,并且莉莉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至少有一半的责任,不管是不是一时冲动,他心中只有补偿二字。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莉莉这样回答他,而且态度坚决。“我不是你身上穿的衣服,想穿就穿想脱就脱,再说,现在也轮到别人挑选你了。”志南奇道,“你说话的口气怎么这么像顾海青?”莉莉冷笑道,“可能吧,我们一直是好朋友。”志南想了想,又道:“我托抗美给你带的信你收到了吗?”莉莉扬了扬眉毛,“收到了,我还曾经像个傻瓜似的保存着那个炮弹壳……可你在干什么?”莉莉突然恨道,“你调回军区后勤之后,整天围着歌舞团的女孩子寻欢作乐,我终于明白了从一开始你就在欺骗我,你为了帮你妈妈攀上我爸爸这条线,做出喜欢我的样子,后来这条线断了,你跑得比兔子还快。”“不是这么回事,莉莉。”南志急道。
莉莉拿起病例夹站起来,脸上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是不是都不重要了,这样不是挺好?各走各的独木桥。”说完她离开办公室,向志西的病房走去。
“……张三英家的女子荣叶今年十七了,听说对给了瓦村的一个后生。今天,我们正在山上干活,听得说,瓦村来人接新媳妇了。收了工,我们一溜烟地跑到前沟,远远的就望见张三英家的门口熙熙攘攘,十几头驴驮着箱笼,包裹停在门外,看见许多陌生人,显然是瓦村的。碾盘上放着一箩油炸糕,当中摆的桌子上还放着几碗‘合了’,这是农村的老风俗——吃八碗。
“新媳妇荣叶盘腿坐在炕上,面朝里,掩脸哭泣着。三儿偷偷告诉我,一早起就要坐在一个新褥子上,不吃不喝只是哭,婆姨们给她上了头,打扮停当,便要等人迎娶了。二娃也对我说,她是哭给爹妈外人看的,其实她早想走了,到了婆家不用下地干活。这话我信,因为我们村的新秀子就不出工。
“新郎的叔叔是一位壮实的老汉,他跟荣叶的双亲交待了几句,便对荣叶说,女子,该走了。说完从炕上抱起荣叶,旁的人拽起这张新褥子,搭到配好鞍的驴背上,荣叶一直捂着脸,我也看不见她今天漂亮不漂亮。
“出嫁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出发了,人可真不少,瓦村来了十几个,我们村又陪去了几个人,关五婆姨还抱个娃娃盘腿坐在驴背上,悠悠的左右晃着,可得意了,看了真让人慕羡。头前是一班吹手,逢村就吹,过山则歇,要不吹几十里地就累死了……若不是后晌要出工,我真想跟着队伍上去看看……”
和往常一样,抗美下了班,一个人闷在宿舍里看自己的陕北日记,也幸亏有这本日记,当年她住院治腿,在病床上靠它打发时间,现在,她被无形中卷入政治漩涡,并发现越挣扎、越急于表白便陷得越深、越无法令人理解。为什么选中了你,全院那么多年轻人,你清白应该选不中你,“四人帮”怎么可能用清白的人?这样的问题她自己都无从回答,怎么让人理解?所以她年纪轻轻,便开始翻阅日记,靠回忆下乡时的岁月来打发时光。只不过她刚入院治病时,谁也不认识,又下不了床,而现在她行动自由,几乎谁都认识,但是没有人理她,仿佛她身后果然深藏着肮脏和不可告人的故事。抗美觉得她已经被社会抛弃和遗忘。
她毕竟太年轻了,没有经历过任何政治风浪,从学习班回到药房,仍是大会小会的“说清楚”,可是很多事不太容易说清楚。抗美居然想到了死,两次,并没有什么翻江倒海的悲壮,也非以示清白,就觉得不想活了,没意思,她受不了别人对她的疑惑和漠视。
除了开会,她常常是一两天都不说一句话,有时发呆,更多的时候是无甚表情,回避公共场所。
她没有死的原因就是在陕北吃过苦,心想,再忍一忍吧。天完全黑了,今晚信手翻到的日记,均是陕北的婚俗,挺奇怪的。
“……史发荣大叔家的兰强子十二岁就和中村一个叫俊娃的女子订了亲。一个集日,大叔怀揣一瓶酒,手提二斤肉,和俊娃的舅舅吃喝一回就算是讲妥了。只有兰强子的妹妹红莲子见到了俊娃一面,回家大妈问着,咋样哩?红莲子说,比你的女子强百倍。大妈放心了,红莲子就不丑,比她强那就差不了。言定的身价是八百元,到迎娶时要付清。自此以后,大叔一家省吃俭用,挣命于自留她,尽心喂猪、养蜂。每年付一部分钱给女方。
“想不到的是,年复一年,俊娃长得又高又胖,兰强子‘一满不长’,又瘦又矮,还比女的小一岁,两个人从未见过面,旁人见了直摇头,觉得这门亲太配不上了。可是男方要不干,八百块钱就白撂了,女方若不于,就得退钱,谁家也没这么富裕,赶到了兰强子十九岁上,就准备办事。俊娃想是不满意这门亲,拼命的要东西,条子呢(灯芯绒)衣裤、大衣,几身花衣服,新布鞋、尼龙袜子,被褥就更不用说了,大妈怕这门已花了钱的亲事吹了,只得要什么给什么,一味筹办。
“记得我从延安开会回来,已是腊月,大妈穿个棉坎肩,在北风呼啸中哆嗦着推磨,我问她为啥不穿‘装袄’,大妈叹着气说:‘没棉花没布啦,什么都给新媳妇预备下了。’”
“杨家湾有个女子,今年十七岁,左手有点残疾,掌心向上,不能提物,她的双亲说要‘门当户对’,许给了别村教书的王跛子。这人今年三十多岁了,终身一根拐杖不离手,一只脚向里扭,完全残废了。这女子念过几年书,有点文化,又受了知青们的影响,很有点抱负,一心要建设山村,不愿意嫁给王跛子,情愿当一辈子老姑娘,可她父母受了人家三百元钱,就死命的打这女子……”
“听得多了,看得多了,我们知青心中非常愤慨,这种恶俗坑害了多少年轻女子,不管怎么说,也得宣传点什么。我们鼓动几个女子和家里闹,她们不敢,劝她们的父母不要要钱,可大妈大叔说,儿子娶媳妇该下一屁股债,不‘卖’女子拿什么还?我们又劝有儿子的老乡不要给钱,他们笑着说,不给钱咋就娶回人来了。就连新事新办也不容易,史发荣大叔私下里对我说(因我已被选为妇女队长),兰强子办事不大搞了,亲戚家吃个便饭就中啦。我当时挺高兴,认为大叔有进步,谁知我不在村,听说又是吃八碗,闹了三天……看来没有经济基础的大变革,意识形态就不可能有什么改变……”
过去的岁月是那样的真实可信,抗美不觉掩卷沉思。她是一个志向高远,满腔抱负的青年,不怕吃苦,根正苗红,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被抛在火热的革命激流之外?她想成就一番事业,可她似乎连普通人都不如,比如她一直觉得章小毛缺点较多,落后,还不情愿地伤害过她,但现在她不如章小毛,她从后勤办的“说清楚”学习班回来后,有一次路遇章小毛,两个人都站住了,她看着章小毛,希望她能跟自己说点什么,可是章小毛没理她,低着头匆匆地走了。
想到章小毛,楼下突然传来章小毛的声音,带着哭腔,哇啦哇啦的不知在说什么,抗美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听见楼下一片嘈杂声,有人吵架,又有器皿落地的破裂声。抗美把日记本塞到枕下,转身打开房门,想去看看楼下发生了什么。可她犹豫了,她现在的情况,并不适合在公众场合出现,她关上门,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楼下越来越乱,小毛的声音很尖,完全是失常、暴怒的,抗美不顾一切地冲了下去。
是在尚莉莉的房间,尚莉莉披头散发,坐在床沿,低着头一言不发,章小毛站在她的面前,人像一只母狮,单身提着一条铜扣皮带,显然她打过尚莉莉,因为莉莉脸上有伤,单手捂紧左臂。也有人在旁边劝,但根本制止不了章小毛,大部分人都是看热闹的。
章小毛满脸是泪,冲尚莉莉吼道,“你这个破烂货,搞到我的头上来了……”她扬起手上的皮带,但手腕却被抗美凌空接住,“章小毛,你干什么?”抗美低声喝道,“有什么事你不能好好说?”小毛蔑视地看了抗美一眼,“你算什么东西?你以为你还是医务处主任啊!四人帮的爪牙,你给我滚远点!”房间里立刻静了下来,所有的眼睛都望着于抗美,抗美也没想到这种挖心窝的话会出自章小毛之口,她们曾经亲如姐妹。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自脚板心流走了,肢体顿时冰冷如霜,她很想一走了之,但她没有走,似乎是突然领受了莉莉的内心悲凉,如果她不是父亲的压力,断不会这样忍气吞声,就像她自己现在不被理解,也是无处倾诉的。本来,抗美在冲下楼的一刻,是想帮章小毛的,想不到情形会是这样。在鸦雀无声中,抗美一字一句道,“我还没开除党籍,有权制止你打人。”小毛冷笑道,“还提你的党籍呢,谁知道你是拍马屁党员还是脱裤子党员。”
只听“啪”的一声清亮的耳光,抗美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巴掌已经搧到章小毛的脸上,小毛咆哮了一声,疯了似的和抗美扭打起来。
这原不是抗美的所作所为,可她完全丧失了理智,多少日日夜夜的焦虑,她渴望见到一线曙光,等到的竟是好友在伤口上撒下一把盐,她不顾一切的厮打,她早就想发泄了,只是没想到会是以这种形式出现。
医院给两人行政记大过处分。
抗美虽然还是沉默寡言,但她眼中会流露出气势汹汹的光芒,她恨所有的人,恨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一天傍晚,抗美在药房值班,十分意外,钱书明无声的出现在领药窗口,想到章小毛的恶意中伤,抗美没搭理他,却又不见他的拿药处方。
钱书明道:“抗美你能出来一下吗?”抗美眼都没抬,“有话你就说吧,我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我怕什么?章小毛还有什么屎盆子,你只管往我头上扣!”钱书明忙道,“是莉莉叫我来的,叫我向你表示歉意,章小毛那个泼妇,我们别提她好不好。”抗美颇为吃惊的看着钱书明,闹不清到底怎回事。钱书明催促道:“你出来,我告诉你。”
抗美来到走廊上,钱书明递给她一兜营养品,“莉莉叫我给你的。”抗美疑惑道,“你跟莉莉……”钱书明道,“我早就跟莉莉好了,除了你和章小毛,全院的人都知道……本来,我也没跟章小毛确定关系,只不过她老叫我买西红柿什么的……”抗美打断他道,“你知不知道莉莉家里的事?”钱书明道,“当然知道,她家要是不出事,哪轮得到我呀,可能看都不会看我一眼……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气质我特别喜欢,而且高干子女对我来说特别神秘……”抗美冷冷的回道,“我看因为她是医生,章小毛是护士吧。”钱书明道。“对呀,比来又比去,章小毛哪点都不如人家,说家里是部队职工,不就是食堂的大师傅吗?”抗美不快道:“你别用这种口气说章小毛,他爸爸是食堂炒菜的,你爸爸不就是郊区种菜的吗?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人家。而且你移情别恋,就应该告诉章小毛,我说她怎么气成那样。”
钱书明不语,这时有人来拿药,抗美忙回到药房,钱书明也就离开了。
取药的人走后,抗美从书包里拿出英文书和练习本,自她办学习班回来后,翻阅日记和自修英语已变成生活的全部,否则她就会胡思乱想,无法自制。
可是今天,她没有办法学进去,她想不清钱书明是什么心态?莉莉和钱书明俩人就不是一回事,怎么就走到一块去了?可能莉莉的内心太寂寞了,需要关心和爱护。至于章小毛,抗美是非常了解她的,她原不是觉得钱书明有多理想,在医院一不是技术干部二不是行政人员,不过是一个司务长,形象好点罢了,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人,都不要她章小毛,而挑选家庭有严重问题的尚莉莉,小毛肯定面子上过不去,所以才采取特别激烈的举动。而且,一旦钱书明跟人家好了,小毛又会想到他种种的好处,又觉得自己一直是爱他的。
联想到自己,母亲因为不知道她在医院发生了什么事,还来信问她有没有男朋友?这又使抗美想到了何冀中,后来松霖又来过一封短信,说何翼中真的被关到监狱去了,具体什么事也还是说不清楚,谁告发了他,告发了他什么也不知道。显然松霖的心境也很糟,没有情谊深长地安慰抗美,只在最后写了一句话:要学会独自舔舐伤口。看到这句话时,抗美凄然泪下,想不到还是千里之外的松霖是真正理解她的。
药房的郑药师,原先的确追求过抗美,后来抗美调去医务处,郑药师就给她写信,夹在最新收集到的中医中成药的资料里,以支持抗美整理中医发展史为名,交到抗美手上,但抗美完全没当回事,一是踌躇满志,不可能被这等琐事绊足,二是对郑药师毫无感觉,也就没有搭理他。
等到抗美重新回到药房,郑药师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似乎对抗美无比陌生,根本不跟抗美说一句话,甚至躲避她。抗美一点不觉得气愤,只觉得可笑。
一天下班之后,药房只剩下抗美和郑药师两个人,郑药师突然说道:“你把我给你写的信都还给我吧。”抗美回道,“全都烧了。”郑药师不相信地看了她一眼,没表情道:“反正我下面都没署名,你就是拿出来,我也不会承认。”抗美火道,“你以为我会拿出来吗?”郑药师道,“但愿不会,总之你如果拿出来,别人会以为我在巴结你们那条线。”抗美没有说话,随后是一阵心寒骨凉,小小的情感纠葛也要放到政治天平上去,她还能说什么,“你放心吧,不会把你卷进去的。”郑药师这才如释重负,匆匆地走了。
邂逅杨志西,抗美是始料不及的。
那天吃过晚饭,她觉得在宿舍里实在呆不住,闷得想砸东西,便一个人跑到院外的流花湖去散步。那时的人不懂得闲情雅趣,所以抗美没碰到熟人。
她慢慢走着,脑袋里空荡荡的,整个人没有思维,没有情感,没有内容如同行尸走肉。这时她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感到奇怪,便驻足四下张望,看见一个穿条纹病号服的男人在对她微笑,定睛一看,竟是志西。
抗美忙问道,“你怎么住院了?”志西道,“感冒、发烧,血糖又上去了,我住在二内科。”说到自己的病,只要是在抗美面前,志西就要轻描淡写。抗美又问他家里的情况,志西神色有些黯然,但还是如实告诉了抗美,包括他们已经搬了家。杨家的变迁也令抗美吃惊,她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志西话锋一转道,“你怎么样?还好吗?”他不问尤可,一问倒把抗美问得心酸起来。
她也对志西说了自己的情况,渐渐眼泪就流了下来,特别委屈的说道,“我也是恨‘四人帮’的,去年十二月五日的解放军报有李春光的《在学习会上的发言》,我觉得特别好,把它全文抄了下来,看了好几遍……我对党是绝对忠诚的,选拔第三梯队,从来没问过我的个人意愿,我也承认年轻干部里有四人帮分子,可我不是……志西,你相信我吗?”志西忙道:“我相信你。”
这个晚上,志西几乎没说话,尽是抗美滔滔不绝地说,从她调到医务处开始,点点滴滴,正题琐事,被架上去的难堪,被抛弃后的痛苦。有些事志西根本听不明白,人也对不上号。但他始终没有打断她,他知道抗美只是需要把积在心头的话说出来,只是需要一个聆听者,而此时的志西是最适合这个角色的。
分手的时候,抗美要求志西明晚还到这来,志西答应了。
经过几天的交谈,抗美感到稍许轻松了一些,她真是从心里感谢志西,更令她惊讶的是,志西决不仅仅是一个能装进她各种苦衷和牢骚的话匣子,有时还能解开她心中的死结。比如,他会突然说道:“……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具备深刻的分析头脑,路线斗争,站队和表态比分析本身重要得多,这关系到人的政治生命,谁都害怕犯错误,入另册。”他还说道,“如果你在下面,人家是火箭干部,你能不怀疑他的背景和所作所为吗?……所以抗美,你需要的是时间,时间会证实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抗美很难相信志西这么有想法,在她心目中,志西就是一个病人,一个缩踡在父母暖翼下的极其软弱而且没有思想的人。志西似乎看到了抗美心中的疑问,他很自卑地说道,“其实我才是一个真真被摒弃在生活潮流之外的人,亲近我的人只想爱护我,不跟我说一点尖锐的问题,其实我的父母混迹于官场,有些事我看得很清楚,没有人真正需要我,所以抗美,我很感激你这样信任我。”
他们似乎是都万分地需要对方。
一天下午,志东和群英来看志西,志西颇感意外,问大哥是不是回家休假,志东半天没说话,群英说道:“我们都转业了。”志东才道:“这回不比上次,先是停飞,后来就通知我转业。”志西知道大哥很热爱飞行事业,可是飞行员政治条件要求高,如果驾机明珠暗投,影响可就太大了,杨三虎的问题这么严重,飞行部队也不能不防。
群英一向是心宽的人,见志东、志西都阴沉着脸,忙劝解道,“不飞了也好,省着我一颗心老是悬着,志西你不知道,你哥一上去,我这心也就跟着上去了……要不人家说巧克力好吃,寡妇难当……”志东烦道,“你懂个屁!”群英也不生气,笑笑也就算了。志西问道,“回来在哪儿工作呢?”志东道,“程秘书帮忙联系的,在无线电专用设备厂,当车间主任,她在医务室。”群英道:“你老程秘书程秘书的,人家现在是处长了。”志东对志西道,“程秘书真不错,做了好多工作,人家才接受我们,还打算给我们分房呢。”
群英提了一兜水果来,趁着她去洗水果,志东叹道,“要不是爸的问题,我在空军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志西道:“二哥也是,军校的通知书都收到了,还是没上成。”志东道:“志南也是,等到转业起码还包分配,为了面子不在后勤呆,复员是痛快可不好找工作,妈过去在地方关系那么多,现在求到谁都是打哈哈。”
两人又聊了一会,群英才捧着水果回来,志西说我不能吃糖份高的东西,志东也没心清,群英便一个人啃苹果,志东不满意的看她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能吃能睡的。”群英道,“事情都已经这样了,难道我们抱头痛哭不成!”志东、志西也被她说的哭笑不得。
这天晚上,北萍也到医院来了,整个人闷闷不乐,志西问她,“是不是汪俊生要跟你吹?”北萍摇摇头,志西又道,“那怎么了嘛?”北萍道,“没怎么。”可她又不说话,又颇消沉,志西知道北萍的脾气,也只好不说话,陪她干坐着。坐了好一会儿,志西见天色已晚,惦记着去流花湖,可北萍不提走,又不说话,人愣愣的志西又不忍心赶她,只能眼睁睁地感到时间如流水般的滑走。他心急如焚。
等到志西赶到流花湖,远远看见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坐在流花湖畔的长椅上。他走过去看清楚是抗美,才在她的身边坐下来。抗美平静道:“我还以为你今晚不来了呢。”志西笑道:“我要是真不来,你打算坐到什么时候?”“不知道。”抗美的回答特别空洞。志西忙道,“是北萍来了,情绪不大好,又不说话,我们像比赛静坐……”不等他说完,抗美突然一下抱住志西的脖子,“志西,你不要离开我。”她好像是流泪了,声音有一点点抖。
因为志西太没想到,所以愣住了,半天才说道,“我不会离开你。”抗美道,“你发誓。”“我发誓。”志西的声音是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