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求知的家,在所谓法新租界,三开间两层的半西式楼房,坐落在一个长颈瓶形的弄堂①的底部。这“颈子”差不多有百米之长,它那水泥的甬道,一向就被小孩子们当作溜冰场用的,但今晚的情形显有不同。罗求知通过这里的时候,昏黄的路灯光下却只看见几个拱肩缩颈的难民。①弄堂上海的住宅点,类似北京的胡同。——作者原注。
平常时候,罗求知总讨厌这条弄堂既长而且吵闹;今晚上意外地冷清清了,他却又感到阴森可怕。并且他又对于那几个难民起了怀疑。“这里从没来过难民……弄堂口的管门巡捕做事很认真,……怎么今晚上忽然来了,而且像要在弄堂里过夜?”他心里这样猜想,脚下不知不觉增加了速度。等到一堵墙壁挡住了去路,他这才知道奔过了头了。
折回到自己门前的时候,罗求知又看见一个人正在附近张望。这人的下身是一条破旧的西装裤,上身却是中式对襟短衫,一顶铜盆帽遮住了半个脸,身材不高不矮。罗求知记不清刚才看见的难民们中间是不是也有这汉子,但有或没有都不相干,此人之形迹可疑却是确定可信的了。罗求知立刻联想到这几天来街头巷尾谈论的什么汉奸,便偷偷斜眼去看一下。那汉子这时斜倚在相距不远的墙角,侧着头也在偷看罗求知的动作。
罗求知这可着了慌了。他不敢再看那汉子,但又确信那汉子随时会一个箭步扑过来;他巴不得马上就逃进自家的大门,但刚伸手想按电铃立刻又把手缩回,一个新的猜想忽然闯进了他的慌张的脑筋:“那莫不是特务?”
本来,今天下午他和苏子培他们去探视了苏辛佳以后,心里就老是惴惴不安。他老觉得那王科长单独对他说的那些话不但暗示了苏辛佳的事件意外地“麻烦”,而且他自己也在被“注意”之列。而现在他果然已经生了尾巴,这鬼鬼祟祟的汉子果然跟踪他直到家里来了。
这样估量了那汉子的身分,罗求知的第一念是赶快摆脱这可怕的尾巴。他想到如何利用汽车在马路上多兜几个圈子。他待要回身走了,突然福至心灵他又起了第二念:既然已经被这家伙跟到了家了,进不进去还不是一样?而且在王科长那里,不但写下了地址,也告诉了他们,我的父亲就是大华制造厂的罗任甫。躲是躲不掉的,躲也没有意思。
罗求知毅然按了大门上的电铃。他偷眼再看那汉子,那汉子仍在老地方,不过现在是低垂着头了。“这是故意,”罗求知心里想,第二次按电铃,他偷眼再看。啊!那汉子不但又在看他,而且改变了斜倚的姿势为直立,好像马上要有所动作了。罗求知心也跳了,捏着把汗第三次按电铃,他按住了不放,直到大门慢慢地荡开。门还没开得够大,罗求知的身体已经塞了进去。他最后大胆地回头再望一眼,那汉子却不见了。
“证实了这是我的家,自然可以回去了。”罗求知匆匆忙忙走过大门内那走廊的时候,心里又这样想。现在他确定他是被跟踪了,他发现他被“注意”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了;——
这使他陷于绝望的恐怖。
走廊两边是小小的空地,种些花木。罗求知觉得那些黑魆魆的树影下都有一双监视他的眼睛。他知道这样的神经过敏是可笑的,然而他禁不住自己不这样感觉。
他慌慌张张跑进了灯光最明亮,笑语声最热闹的一间房,这才稍稍觉得那恐怖的东西离得远些了。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
“啊哟,大少爷,再不回来,老太太要派人去敲小锣了!”
罗求知定神一看,接住他的眼光的,是一对水汪汪的眼睛,两片涂得血红的薄嘴唇,一张厚搽脂粉,白的地方太白,红的地方太红的蟹壳面孔。他认得这是他母亲的牌友,居孀不久的殷美林。对面就是他的母亲,手里拿着一张牌,欲打未打,正在动脑筋。母亲的上下家是两位盛装的不大认识的中年妇人。
罗求知忸怩地笑了笑,神情恍惚地说道:
“妈等得心焦了罢?哦——我记得打过一个电话。”
罗太太手里的牌终于打出来了,抬头望着她儿子,慢吞吞说:
“电话是来过。那时我们刚入局,现在是八圈也快完了。
怎么,姨妈没事罢?”
“没事。”罗求知回答,就打算走开。
殷美林笑了笑,忽然说:“大少爷,请你代一副。”这时正轮到她摸牌,她起了一张,指尖儿随便在牌面捺了一下,就翘起兰花指头把那张牌送到下家面前。下家那方脸细眼的中年妇人说声“要”,就把牌摊下来了。
殷美林又吃吃地笑着,站起身,对上下家飞了一眼,嘴里说着“对不起”,便用了跳舞的步子走到门边,却又转身向那伺候台面的小大姐招招手,向罗求知飞了个媚眼,然后轻灵的身段一扭,就不见了。
罗求知站在殷美林空出来的椅子边,手扶着椅背,惘然微笑。殷美林找他代牌,这不是第一次;但今天,他毫无兴趣。方脸细眼睛的中年妇人连声催促着,上家那一位也随声附和。这两家的面前,筹码都堆得很多。
现在是轮到殷美林的庄。刚开始了不多一会儿,上下家带吃连碰,都已斐然可观,而且两家都已摆明了都有大牌。罗求知一看自己面前的筹码寥寥可数,又是做庄,又逢到上下两家都来势不小,便感到责任的重大。他打叠起精神,准备过这一关。可是,他的注意力偏偏不能集中。牌声劈劈拍拍响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也劈劈拍拍忽来忽往,对他进行闪击战:一张二筒,便会引起了手铐的联想;不知谁随便说的一声“钉得牢”,又马上使他想起大门外那个汉子,到底真走了呢还是假走;特别是那位方脸细眼睛的下家,不知怎的越来越像那个王科长。罗求知在心里命令自己“不要去看她”,然而他的眼睛偏偏要去看她,绕来绕去最后还是落在她的脸上。
这一副牌,时间特别长(当然是罗求知主观的感觉),结果是上家和,并没像预料那么大。罗求知松一口气,准备交卸,然而殷美林没有来。
罗求知现在比较的镇定些了。他觉得他那位下家到底不像王科长。他时时警惕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他又时时劝告自己:代完了这一副,不管她来不来,我一定不再代下去了。
他自己觉得并没有打错牌,而且居然有“听叫”的希望。
一阵香风分散了罗求知的百分之几的注意。接着是热蓬蓬的口气,在他颈后刺拨;他知道殷美林来了,而且坐在他背后。殷美林显然已经重新化过妆了,浓郁的脂粉气勾动了罗求知的烦恼。他是常常要设法逃避这种殷美林的触角的,然而殷美林的头发却又拂着他的耳朵了。殷美林在看罗求知面前的牌。牌是整整齐齐的站成一行,什么都完备了,然而缺少一张。殷美林再看,发见那仅存的三四根筹码旁边还有平覆着的一张,显然这是在“吊头”了。这当儿,正轮到罗求知摸牌,他郑重地起了来,眼睛只一瞥,眉头就皱了,随手撩在桌上。这是曾经使他联想到手铐的“二筒”!对家忙说“来了”,就把牌摊倒。
殷美林伸手把那张平覆着的牌揭起来一看,猛然叫了一声“哦”,就吃吃地笑得喘不过气来。她差不多要倒在罗求知怀里,偷偷地又捏了罗求知一把,罗求知惘惘然也把平覆着的那张牌抓起来一看,脸立刻红了,急忙地把它向散牌堆里一搅,推开了殷美林,站起身来就走了。
原来这一张也是“二筒”,一上来就有它。因为是孤张,罗求知又讨厌它那形状,便搁在一边,不料就忘掉了,他始终误记它是一张“二索”。
罗求知逃进自己房里,那“二筒”的形象还在他眼前晃。带一点自暴自弃的心理,他往床上一躺,就任凭那些最怪诞而可怖的幻象不住地来摆布他。
渐渐儿,他在那些杂乱的幻象中间抓住了一个——恐怖性最小的一个,他打算靠这一个来打退其他的恐怖性较大的幻象。带几分恶意,又带几分降低了自己的身份的心情,他回想着殷美林的笑、媚眼,一切富于挑逗性的动作,乃至她身上那一股浓郁到使人窒息的混合着特种气味的脂粉香。他脸上浮着鄙夷的神色,想到殷美林屡次的使人作呕的卖弄风骚,乃至大胆的使人害怕的攻势,……然后,好像想得倦了,他脑海里暂时呈现了一片空白。
然而,一片空白内渐渐又浮现出另一幻象。这是苏辛佳,半年前不问外事而且和他相当亲近的苏辛佳。这虽然是相当遥远的了,但时间并不使罗求知的回忆褪色。他一边想着,一边望着对面壁炉架上那一帧苏子培合家欢照片里的苏辛佳。
他凝眸看了半晌,忽然觉得自己脸上有点发烧。
可是,回忆中的苏辛佳忽然从半年前一跃而至现在,特别是她被捕的前一天,——这天下午,本来约好,苏辛佳和她母亲一同去看望罗太太,但是,当罗求知特地到苏公馆去接,临时却又来了严季真和洁修,于是辛佳就同严季真他们一块儿走了。那时候,苏辛佳的先踌躇而后决然的神情,现在罗求知还记得清清楚楚;而这记忆,使他痛苦。但更其意外的,骚扰了半天而暂时潜伏的那些恐怖的幻象,这时又卷土重来了,而且其势极猛。
罗求知从床上跳了起来,想道:“那还不如去看她们打牌,或者可以忘掉了这些讨厌的事情。”他侧着耳听,牌声从楼下来,劈劈拍拍的十分紧张,中间夹着殷美林的笑声。这笑声倒是正常的,罗求知记起殷美林对他笑的时候,都不是这样的声音。他恍惚又闻到了殷美林那可怕的浓郁的香气,又看见了那更可怕的水汪汪的眼睛。他当真是怕她,因为他自知他不是怎样有抵抗力的人。
他惘然踱着,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竟想到他偶然听来的关于这位居孀不久的年轻女人的一些家庭情形。他忽然恍然大悟,自己对自己说:“哎,你看!走投无路,着急得要命,总以为弄堂里那怪人是来监视你的,却不知道他的目标倒是殷美林!”
他松了一口大气,相信自己并没有什么危险了。他甚至想跑出大门去看看那怪人到底走了没有。但是猛一转念,又觉得自己的猜度未必完全中肯。“殷美林的公公胡清泉固然有可疑之处,”他想,“但是殷美林本人不过是一个风流寡妇,利用她自己是无拘无束,风骚而又年轻,时时想玩弄她所中意的男人。胡清泉现在的太太,人家讲她是杂种,胡清泉本人是‘日本通’,日本朋友多得很,注意他是应该的,注意他的太太也是应该的,可是何必巴巴地派人钉住殷美林?况且这样一个女人也不是会干那些事的。人家说她虽然爱胡调,却又胆小,所以专看上了像我这样老实的人。”罗求知越想越觉得有理,同时便觉得自己的危险程度越来越加深。
这一次,那恐怖的黑影紧紧地追着他,不让他有躲闪之余地。然而他也能够镇静地想一想了。“王科长那些话,显然给我一个暗示,辛佳有某种关系,而且他们得到了证据。”罗求知像一个第三者似的从头分析起那“事件”来了。“那么,辛佳究竟有没有某种关系呢?”他失望地摇了摇头。他实在摸不清楚。半年前,或者更推远些,一年前的辛佳,如果他用最保留的态度也敢说理解她百分之八十,那么,对于现在的辛佳,即使让他大胆说一句,也不敢自信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他走到壁炉架前,钉住了那合家欢中的苏辛佳看了好半天,终于叹口气道:“辛佳近来是一天天变得神秘了!”
他下了这样的断言,立刻又想到前天严季真和洁修把辛佳拉在一边咬了几句耳朵,辛佳就连预定的拜访尊长的约会也就不顾了,——“这不是神秘么?”罗求知简直有点忿慨了,于是他的第三者态度也保不住了,他以“追究”的心情回忆那天的经过。
是在苏太太和辛佳什么都已准备好,正待出门的当儿,严季真和洁修突然来了。他们看见苏太太穿了出门的衣服,而辛佳和罗求知手里都拿着冠生园的纸盒,当然猜得到这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他们还是把辛佳拉在一边,唧唧哝哝说了好几分钟。辛佳最初低头不语,后来跑到苏太太跟前低声说了一句,苏太太就说:“时光还早呢,等你回来,我们一同再去罢。”那时候,罗求知抓空问辛佳有什么事,辛佳“神秘”地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说:“你去不去?你也去罢!去了你就知道是什么事了。”罗求知没有去。他和苏太太等了一小时,还不见辛佳回来,也就不等她了。
所有这一切琐屑不足道的情节,现在经过了罗求知的极不正常,害着疟疾似的脑筋回忆起来,都放大了几千倍,而且闪闪地都放射着神秘的光。罗求知一面在“追究”,一面在后悔那时为什么不跟着他们去“看”一看;——那时他之所以不去,固然是为的要对严季真他们来一个无言的抗议,但确实也想乘此机会给辛佳一个暗示:他不喜欢严季真及其侄女,他不愿意辛佳老和严季真在一处,他虽然还不能禁止辛佳这样做,但他为自己保留了不合作的权利,凡是有严季真在内的任何场合,他一定不参与。
现在罗求知断定了苏辛佳是有某种关系的了。他踱到窗前,俯首望着黑魆魆的树木,——仅仅半小时以前,他曾经幻想某棵树背后都有一双监视他的眼睛的,现在他可镇静得多了,他很懊恼地想道:“可不是,如果那天同他们去看看,多么好呢?有什么秘密,是什么关系,不就都可以知道了么?”
他抬头望着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东南方,远远的,有一片红光,而且似乎还有黑黑的浓烟。左边,那是相距很近的了,一座高大的公寓大厦把它那层层叠叠无数窗洞里的闪闪烁烁鬼眼似的灯光,为这阴惨惨的天空更增添了凶险的气氛。一阵不大亦不太小的西风横扫过窗前。风带来了炮声。风过后,窗下那些树木还在惊讶不置,苏苏地絮语。而当然,更其“现实”的,却是楼下的劈劈拍拍的牌声,以及时断时续的笑语,这中间也有殷美林的。
这一切,在罗求知的神经上都没有反应。他的思想,忙于跟踪一些人——严洁修、严季真、陈克明。他和陈克明的相识,地点在苏公馆,时间亦不过在一个月以前,他和陈克明可以说是无恩无怨,——虽然他早就感到他和这位教授合不来。严洁修,这是罗求知所惧怕的一个人,而这惧怕的程度是和苏辛佳对于严洁修的亲密一同进展的。最后,罗求知的思想追踪着严季真了。正确地说来,他和严季真不过是彼此认得,彼此知道姓名而已,殷美林也有资格自傲她和罗求知的“友谊”远过于姓严的。然而罗求知对于这个仅仅认识的人,却抱着恶感,因为第一、严季真是留学过法国的,第二、又是学医的——虽然并未毕业,大概是为了政治关系,第三、又是为了政治关系,半年前从北平到了上海,第四、罗求知有种种理由断定苏辛佳近来的“突变”,严季真应当负责任。
谁在院子里开了一盏电灯了,树枝把灯光摇晃成一闪一闪的。罗求知看着这闪闪的光,他突然暴躁起来,他的思想闪动的幅度也愈快而愈短。
“辛佳是完全着了魔了,”罗求知想,“我可以打赌,她是盲目跟着他们跑,她实在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猛然把双手在窗栏上拍了一下,罗求知又想:“然而,即使她知道了他们是干什么的,她也不会明白他们背后的某种关系。”
“怎么她会明白呢?”罗求知定睛看着那从树叶中间摇晃出来的闪光,好像是对它说,“辛佳本来就完全不懂什么叫做政治,她就是埋头读书,受不得一点委屈,都是姨妈把她娇养惯了的。”
“王科长说的对!辛佳是误入歧途!”罗求知叹口气,觉得严季真更其可恨了,而且相信自己之恨严季真毫无私人方面的不光明的成份。
“然而辛佳的脾气就是不服输。王科长他们逼她说,她就一定不说。”罗求知低着头想。一会儿以后,他又突然自己笑起来,很得意地想道:“要是我知道了严季真的背后关系,找个机会对辛佳拆穿了,那她是会明白过来的。”
于是罗求知的思想绕过一个圈子又回到半晌以前的地点。他以真挚的感情悔恨前天不曾“跟”了辛佳一同去“看看”。
他这悔恨的时间并不长久,牌声和殷美林的笑声把他从惘然自失的状态中惊觉过来。他念头一转,更其“现实”地又想道:“可是,羊肉不吃惹身骚,要是那天我也去看看,那我也成为有了某种关系的了,大概今晚上也不能在家里过宿了。”
轻轻的剥啄声从门上来了,罗求知不曾听到。门慢慢开了,女仆顾妈端着一个茶盘走了进来,茶盘里有两碟点心。“大少爷,”顾妈放下了点心,轻声叫着。“太太说,还有四圈牌,打完了再开饭。大少爷要是肚子饿,先吃些点心罢。”
罗求知转过身来,看见那两碟点心都是油炸的面食。他取了一件,却又看见碟子底下压着几封信,他就放下那点心,先看信。
最上面的一封是土气十足的中式信封。罗求知皱着眉头,心想“这是哪里来的,”拿起来一下撕开了封皮,却不料里头的信笺倒是很漂亮的洋纸,银色的直栏,四角又都印了粉红色花朵。一共是三张。罗求知看了一两句,便翻到最后一张看那署名,又侧着头想道:“赵克久。这是谁呀?”他再回过去看第一张,看到一半,又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哎,哎,废话!又是一个着了魔的!抗战,抗战,你为什么不上前线?”他翻过了第一张,眼光就像跑马似的溜过了第二张,一边看,一边惊讶道:“哦!原来还是严洁修的同学呢?哦,也和辛佳认识?这可怪了,怎么认识我呀!”第三张他看的更快了,忽然伸手拍自己的脑袋,叫道:“哦,哦!是他!怎么叫我记得!才不过一面之识。在那样乱糟糟的场合,而且又是隔开了那么多的日子!”
罗求知把信尾的署名又看了一眼,放下信,便吃点心。他慢慢地回想着他有生以来最紧张热烈也被他父亲骂为“最荒唐”的一幕:当争取爱国自由的各大学学生坚决要到南京去请愿,在布满军警,临时戒严的北火车站到处找寻“司机”的时候,不知是哪个促狭鬼替罗求知代报了名,于是在许多同学的推推拉拉鼓掌喝采声中,罗求知被拥上了那嗤啵嗤啵叹着气的火车头,而且和另外三位不相识的大学生忙了半夜,其中一位就是土头土脑的赵克久——同济工科二年生。
“哎!真是胡闹!”罗求知想着,伸手就拿第二封信。刚看了信封上的字,他就禁不住叫道:“哦,这是弟弟的字呀!”他拆开封皮,抽出小小一张纸,匆匆看了,满脸喜气洋洋,立刻站起身来,又在茶盘中抓了余下的最后一封信,便跑出房去。
原来他的弟弟求实,妹妹求是,从北平出来,终于绕道到了汉口,而且已经会到了正在那里忙于工厂迁建事务的父亲了。
这是一个喜讯,罗求知急于要告诉母亲。他一边走,一边又拆开手里的第三封信。当他展开那印有机关名称颇为堂皇的夹贡信笺时,他正走到了楼梯头,这里光线暗淡,只看到那么大的信笺上只有寥寥两行小字,下面有扁而且阔的宋体字的长形硃印。这时他才注意到那封套上原来也是印得有机关名称的。他一面下楼梯,一面忖量道:“这大概又是什么工厂迁移监督委员会给父亲的公事。”楼梯下宽阔的甬道内有衣架,右面那房间内“竹战”正紧张到顶点,除了劈劈拍拍的牌响,连一点笑声都没有。小大姐和顾妈穿梭似的往来,端进去香茗和点心,端出来香烟蒂、瓜子壳和水果皮。罗求知放慢脚步,就灯光下是,那寥寥的两行明明是这样的几个字:
奉王科长面谕苏辛佳涉有某种嫌疑一事望于明日上午十一时来本科谈话特此通知
罗求知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两行字,捏着信笺的手不住地发抖。这样有一分钟之久,然后他转身又上楼梯,到了自己房里,把信一扔,叹口气道:“完了!”
他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心里乱哄哄,一会儿觉得“谈话”亦不过谈话而已,大概不会旁生枝节;一会儿却觉得并不这样简单,“谈话”而不“融洽”,往往要弄到“自行失踪”的。
“有什么话要找我去问呢?”他低着头想,又着急又发愁。“也许要我劝劝辛佳写了悔过书就算了?也许还是那句话,辛佳的背后关系。啊哟,真害死人了!我说不知道罢,他们一定怀疑我是替辛佳包庇,怀疑我也是她的同党;说知道罢,可我又实在不知道,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们还是不满意。”
想到这里,他又痛切地懊悔那天没有跟辛佳去“看看”,同时他也恨起辛佳来了。“要做,就不要赖,”他望着壁炉架上的苏子培合家欢照片中的苏辛佳,恨恨地说,“做是做了,承认又不肯,连累别人受罪!”于是,在既已确定了苏辛佳是咎由自取,而他自己是无过被累,罗求知就准备听天由命,逆来顺受,心里倒安定些了。
不幸这安定不能长久。他暴躁地在房里走来走去。反复念着一句话:“总得有点准备,总得有点准备。”他觉得“谈话”之命不能不遵,而“谈话”后的吉凶又实在无从揣测,那么,唯一的办法,是准备万一他们“不谅解”时,他如何而不至于太吃亏。
他在桌子边一坐,打算起草一个电报给他的父亲,“虽然父亲远在汉口,可是他会打电报回来托人说情的,”他想得很称心。
电报的内容还没想得妥当,桌子角上那封赵克久的信忽然触动了他的灵感。他把笔放下,拉开抽屉,在旧信和杂纸堆里一阵乱翻,终于找出一本“同学录”来了。他急急忙忙翻着那“同学录”,终于在许多人名中间找着他的目的物了。
这是学校的一个职员的住址。这是一位“有任务”的人物,同学们骂他是“狗”,然而罗求知得过他的“帮忙”。原来就是和赵克久相识那一次,罗求知虽然确是被硬拉进“火车头”的,但事后,“麻烦”也就到了他头上;那时形势之对他不利,有甚于今日,曾在那火车头中忙过半夜的人至少有两位业已“自行失踪”,但那时帮忙罗求知终于获得“谅解”
的,就是这一位“有任务”的分子。
“他可以证明我是安分守己的,”罗求知想,现在他的脸上洋溢着喜气了,“至少他可以帮忙我想办法。”
罗求知看一看钱包内还有三五十元,就举着轻快的步子走下楼去。在甬道中遇见大司务老张,罗求知吩咐他道:“告诉太太,我有应酬。”
在院子里的走廊上,车夫阿四迎面而来,笑着叫道:“大少爷,上哪儿去?要不要车子?”
罗求知迟疑了一会儿,这才回答了“不要”。
弄堂里的灯光还是那么昏黄,百米长的那条甬道还是那么冷清清,但现在罗求知并不感觉得什么异样了。当他走过弄堂中段那只很大的水泥垃圾箱的时候,他瞥见那几个难民就蹲在垃圾箱旁边,其中一个仿佛就是那可疑的汉子,铜盆帽依然盖住了半个面孔。
“到底是什么路数呢?”罗求知有恃无恐地回过头去朝那汉子看了一眼,心里这样想;但马上又微微一笑,对自己说:
“随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