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辑:达摩克利斯剑下的声音(上)-巴金自传

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故事一、“到啦。到啦。”

接连的敲门声把我惊醒了。那个招待我们的波兰朋友阿来克斯在廊上大声叫着:“到啦。到啦。”我推开房门到廊上去,才看见火车停在一个冷清清的小站上。有两个铁路工人模样的中年人在月台上谈话。此外便是一片静寂。没有什么异常的景象。

“这就是奥斯威辛么?”我看见阿来克斯还站在走廊的另一头,便提高声音向他问道。

“奥斯威辛。”他短短地回答,一面在点头。他不会错。这个地方他太熟悉了。他在这里住了五年。他的父母都死在这里。他的左膀上还留着一个永远洗不掉的蓝色号码。

我忽然打了一个冷噤,好像有一股寒风迎面吹来似的。

“这个荒凉的欧洲小镇,就是德国纳粹屠杀过五百万人的地方吗?”我惊疑地问我自己。

没有人下车。也不见有什么动静。阿来克斯的声音传过来:“先去餐厅吃早饭。八点钟下车。”我看表,刚刚过七点钟。从华沙到这里,我们只坐了七个钟头的火车。

到八点钟,我们全下车了:除了中国代表团以外,还有罗马尼亚、匈牙利、阿尔巴尼亚、阿根廷的代表们。苏联代表团中的尼古拉大主教也在这里,他的高帽,他的长须,他的黑袍,他的手杖在我们的眼里显得十分亲切,这几天来连他的声音我们也听惯了。

空气寒冷,我们的头上盖着一个阴沉的灰天,当地的居民到车站来欢迎我们,讲了话。好几部大汽车把我们送到集中营去。在路的两旁我们看见不少的红旗,旗上现着白色的大字:和平。每一面旗有一种文字,我看到了用八国文字写出的和平。

车子停在集中营的大门前。我远远地就看见了作为门方高高地横挂在门口的那一行德国字:“劳动使人自由”。怎么。

这个“自由”是什么意思?我要笑了。但是在这时候我觉得脸上的肌肉在搐动。我笑不出来。

我们下了车,脱了帽,在纪念碑前献了花。然后大家默默地走进集中营去了。我们都不想说话,好像在殡仪馆中哀悼死去的朋友一样。阿来克斯给我们带路。我们一共是三十八个中国人。别的国家的代表们已经跟我们分开了。

二、模范营

“我们现在走进奥斯威辛集中营了,”阿来克斯对我们解释道。“这一部分就是所谓模范营,是准备给人参观的。单从外表看,这里囚人的生活也许还要胜过希特勒德国的工人的生活呢。劳动使人自由,这是德国纳粹的一个大谎话。”阿来克斯的声音似乎是平静的,可是我觉得那里面含着强烈的憎恨。他是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一个打红领带的青年团团员,他给德国人关进这里的时候还只有十四岁的光景。五年的地狱生活应该给他留下不少的痛苦的记忆,这里的土地就搀和了他的父母的血和骨灰。他现在还能够用平静的声音说话,这个勇敢的孩子,他的心太坚强了。

的确,从外表上看,这里好像是机关职员的宿舍,或者中产阶级的舒适的住宅。在宽敞的路的两旁立着二十八所红砖砌的两层的楼房。每一所房屋都带着同样的和平的外貌。墙头挂着牌子,写明房间的号码。门开着,它们泄露了纳粹的屠户们尽力想掩饰的秘密。这些房屋现在已经成为纳粹暴行的博物馆了。

“但是就在那个时候,有一件东西也是他们没法隐藏的,这就是那双层的电网,网上通着高度的电流,谁触到它们,就会得着死亡,倘使劳动使人自由,那么这些电网装来做什么用呢?”阿来克斯继续说,这一次他的脸上现出愤怒的表情,他的眼睛射出憎恨的光。

我也看到了那些电网,柱子有四公尺高,两道网中间有一公尺的距离。电网的里外两边都有一道简单的铁丝栏杆,在这道铁栏的一些矮木柱上,钉了长方形的木牌,牌上绘着一个骷髅,骷髅下交叉着两根人骨,画旁边用德文和波兰文写着“站妆。这就是所谓“安全栏”了。沿着电网,像鬼影似地耸立着一些了望塔,据说阿来克斯住在这里的时候,塔里面不分日夜都有纳粹党卫军在看守,他们准备着随时开起机关枪射杀那些企图逃走的囚人。

其实囚人是没有逃走的机会的。一个党卫军的头目费立哥(Fritsch)上尉就对一批一批的新来的囚人说过这样的话:“我警告你们说,你们不是到一个疗养院来,你们是到一个德国的集中营来,你们除了从烟囱里出去外,就没有别的路走出这儿。谁要是不喜欢这个地方,他可以马上走到电网那儿。

倘使这里头有犹太人,他们没有权利活过两个星期;倘使这里头有教士,他们还可以活一个月;别的人可以活三个月。”

他没有骗人。从一九四○年到一九四五年一月这五年中间有五百万人到过这个地方。可是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二日苏联军队解放奥斯威辛的时候,集中营里就只剩了五六千个病重的囚人。德国的屠户们逃走时带去了五万八千个不幸者,其中有许多在中途就被枪杀了。的确有五百万人是在焚尸炉中烧成灰从烟囱里出去的。

三、博物馆

阿来克斯把我们引进一所房屋去。博物馆的负责人出来招待我们。年轻的说明员领我们去参观每一间陈列室。说明员讲波兰话,由阿来克斯给我们译成英语,我们中间也有人用中国话解说给一些同志听。

参观开始了,我们由一个陈列室走到另一个陈列室,由一所房屋走到另一所房屋。房间有大有小,陈列品有图片,有模型,有实物,有文字,有图表。每一所房屋有它的说明员。

说明员不只一个,参观的人也不只我们这一组,跟我们同火车来的各国代表全到了。在一个大的陈列室里面,人可以听到各国语言:俄语、西班牙语、法语、匈牙利语。不同的语言解说着一个同样的故事:五百万无辜的人怎样在这里死亡。

这不是故事,这不是空话。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在这里没有一个人对它表示怀疑,可是所有的人都带着惊疑和痛苦在问自己:怎么能让这种事继续进行了五年?怎么能够束手让那五百万无辜的人白白地死去?

我们的脚步变得沉重了。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痛苦的表情。我不断地听见人在叹息、吐气。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在刺着、绞着。我真愿意有一只大手来蒙住我的眼睛,可是我仍旧睁大它们,似乎要把眼前的一切刻印在我的脑子里面。

我们在注意地看什么呢?是人类的艺术的成就么?是近代科学的发明么?是大自然的美景么?是生命的奇迹么?我们是在参观?我们是在“学习”?

不,我们在看人类的受难。

这里是毒气房的模型,那里是焚尸炉的照片。堆在这里的两吨头发使人想到那三万二千个欧洲女人的青春时期的美梦;放在那个玻璃橱里的用女人头发织成的床毯在向人控诉纳粹的暴行。这个房间有成堆的梳子,那个房间有成堆的洋铁杯;这里是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眼镜,那里是数不清的剃须刷子;皮鞋堆了一个房间,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分别堆在三个地方,这只是剩余的一部分旧鞋。在另一个房间里,一排长方形的木台上堆着无数的假手假脚,木台前有一道很低的铁丝栏杆,我们伸出手去,也许可以摸到这些曾经跟活人连在一起的东西,连残废的人也无法苟全性命。许多手提箱凌乱地堆在一个房间里,箱子盖上还留着用白色笔写下来的欧洲各大城市的名字。一个长长的玻璃橱柜中陈列着欧洲各国的纸币,这都是无辜的死者留下来的。他们从欧洲各国被骗到这里来,死在毒气房内,身子给烧成灰,埋在土坑里,洒在沼地上,抛在维斯拉河或索拉河中了。一个纪念犹太人受难的房间里,在那朴素的纪念碑前面有人奉献了大束的鲜花,碑的上方用犹太文写着:“要牢牢记妆。纳粹的一个头目赫斯曾经招认过:至少有二百五十万从欧洲各国来的犹太人被毒死在奥斯威辛一布惹秦加。布惹秦加离奥斯威辛有三公里,布惹秦加毁灭营是奥斯威辛集中营的附属机关,也就是它的连号。毒气房和焚尸炉都设在那个地方,但是它们在纳粹屠户们逃走的时候,全被炸毁或烧光了。我们看到一张焚尸炉的照片。在那个厅子里一共有十五个焚尸炉。

每三个连在一起,炉门紧闭着,看起来好像是新式工厂里的设备,据说在这十五个炉子里每天可以烧掉三千二百具死尸。

这种最新式的设备一共有四个。有一个时期,这四个地方整天不停地烧着火,二十四小时里面烧毁了一万二千具尸首。但是毒气房每天却杀死更多的人。来不及的时候,屠户们就在冷僻的空地上挖个大坑,把尸首堆在坑里烧毁。我们在陈列室里看见了一个参加这种工作的囚人大卫·席木勒维奇偷摄的照片。第一张是一群女囚人脱光衣服准备进毒气房时的摄影,另一张摄出在土坑里烧毁尸首的情形。

站在这两张照片的前面,一个朋友抓住我的膀子声音发颤地说:“这怎么能够是真的?你得写,你得好好地写出来。”

另一个年轻的同伴对着成堆的金丝发流眼泪。“我再没有见过比这更残酷的情景了。”第三个人说。这时候阿来克斯站在我们的旁边,昂起头,用坚定的声音给我们解说这一切可怕的情景。的确我们应该学学这个勇敢的青年,在敌人面前不应该示弱。

我们从楼下走到楼上,又从楼上走到楼下,从一间陈列室走到另一间陈列室,从一所房屋走到另一所房屋。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了,有什么东西压紧了我的心,我只想长长地吐一口气。

“这是十号,这是专门拿女人当作试验品的地方。”说明员指着那道关闭的门说,阿来克斯为我们把他的话译成英语。

“在这里面经常关着一百五十个女人,纳粹的医生和教授们就用她们来做各种医学上的实验,每一个女人都要经过好几次的手术,最后的报酬是枪毙,或进毒气房。那些实验都是很可怕的,很残酷的。在这所房屋里头,被宰割的女人的尖声哀叫始终没有断过。”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因为我看过这样的一段记载:“在营里进行活人实验的主要负责人是德国妇科专家格劳倍格教授(Prof.Glauberg)。他和他的一个柏林的同事做这种实验工作,目的在发明X光透不过的新的物质。格劳倍格特别是一个有生意眼光的人,他是受着德国化学工业的委托来工作的,他每一次实验了一个女人,便可以从德国化学工业那儿得到一大笔款子。他向集中营买了一百五十个女人来做这种实验。这些不幸的女人被放在一种特别的手术台上。然后用一个电的注射器把一种又浓又厚的、像水泥一样的东西塞进她们的阴道里面去。这种残酷的手术是借着X光来控制的。

过后便开始了照相。这些不幸的女人痛得在台上翻来扭去,满身都是鲜血。每一个女人在三四个星期里面要经过这同样的手术三次到六次,这以后她们就害着子宫炎、卵巢炎、腹膜炎和输卵管发炎等等的玻”这不过是“科学”实验的一种罢了。一百五十个女人只是一个小的数目,她们只是一个专家的实验品。在奥斯威辛,这样的专家是相当多的。此外有一个沙木尔医生的助手制造了一种专门给女人阴道内部照相的器具。这也是一个残酷的刑罚。每次照相要花一个钟点,而且不只照一次。我再举出一个名字,那是柏林的教授舒曼博士(dr.Schumann)。他专门从事不生育的试验。他自己关在一间铅的小屋子里面,管理着X光的强度,和照的时间的长短,把强度的X光集中在女人的卵巢上,一共要照五分钟到一刻钟。在这手术之后许多女人都吐得厉害,死去的也不少。要是她们能够活过三个月,舒曼博士还要在她们身上施行一次手术,割掉她们的一部分的性器官,拿出来仔细研究。经过这些手术以后,要是人还能够活下去,那么连强壮的女孩子也会变成外貌衰老的女人。其实对她们,活的机会是很少的。在那本记载德国罪行的书里面就有过这样的话:“他们明白那些女人经过了几次的实验,经过了一次的大手术以后,就不能再用来作实验品了,于是把她们直接送到布惹秦加的毒气房去。”

男人们也同样地被选出来作“科学实验”的实验品。不过他们的“刑潮也许不在这个地方。

我用憎恨的眼光望那红墙,望那关闭的门,我疑惑地想道:“这会是真的么?那些医生,那些教授,他们不也是人,即使他们生在纳粹的德国,活在纳粹的德国?人对待人能够是这样的残酷?”但是我马上就记起了一本叫做《人造地狱》的书,那是德国布痕瓦尔特集中营的一部有系统的记录。布痕瓦尔特集中营里有所谓“病理学部”,那里面就有不少的专家在从事尸体的科学的研究。而且活剥刺花的人皮作为展览的珍品。那些靠着法西斯养料生活的纳粹专家可以做出任何残酷的事情。我想到这里,突然打了一个冷噤。

“这是死墙,在那软木板前纳粹曾经枪杀了两万六千个囚人,死在木板旁边那个绞架上的人也不少。他们都是政治犯、地下工作者和共产党员,还有些优秀的科学家。”说明员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了一忽儿。我一边听阿来克斯的翻译,一边从高高的铁栏里望那个十号房和十一号房中间的天井,望那块相当大的黑漆的木板,和那个耸立在墙边的绞架。我知道“死墙”的故事。被判死刑的囚人两手给纳粹们用有刺的铁丝缚得紧紧的,一直到刺陷进肉中,他们面向着死墙,由刽子手从后面朝他们的头打进枪弹去。

“墙下那一片土地浸透了烈士们的血。据说纳粹党卫军逃走时曾经有人提议推倒死墙,搬走那片浸透血的泥土。可是他们来不及做许多事情,他们只毁掉了软木板。现在立在墙边的木板还是后来重做的。”阿来克斯继续把说明员的解释翻译给我们听。我的一双近视眼看不到血迹,可是我看见了放在木板前面的花圈。勇敢的死者并没有被人忘记,而且永远不会被人忘记。我记得一个叫做约瑟·雅心斯基(JozefJasinski)的二十七岁的波兰青年,他因为寄了一封信出去,叙述了集中营里的真实生活,在一九四四年九月十五日被绞死在布惹秦加。

十一号房的号牌上有一行波兰字,意思是“死屋”。“这是政治犯的牢房。这里头的情形可以跟历史上最可怕的监牢相比。”当我的脚踏上门前台阶的时候,我听见说明员的这样的解释。我立刻想到了巴斯底,想到了彼得保罗要塞,想到了席吕塞尔堡。但是纳粹特务们的残酷超过了专制的帝王。从彼得保罗要塞和席吕塞尔堡,还有不少的囚人活着出来,用他们的著作丰富了世界文学的宝库。而这里却是一所名副其实的死屋,没有一个囚人能够活着走下这个台阶。但是今天我们却昂着头进去了。

审判室里还挂着希特勒的照片,室里的陈设保存着原来的样子。据说在当时一点钟里面可以审判六十个人。这里有好些监房,房里缺少流通的空气,纳粹特务们像堆沙丁鱼似地把囚人堆在床上,除了冻和饿之外,他们还发明种种残酷的刑罚来对付囚人。我们到了地下室,在那儿看见一个小小的房间,水门汀的地上只有一个小木桶,没有床,没有桌椅。

这个地方经常关着三十个囚人。那扇木板门现在永远开着,上面留着许多人的名字。我认出一个用绿墨水写下的苏联战俘的姓名:莫斯科的尼可拉·谢米诺夫。我没有时间,我也没有勇气再去辨认别人的笔迹。在这扇木门上,那些勇敢的死者在对我们讲话。他们要我们给他们证明他们并非白白死去。

我记得布痕瓦尔特集中营里的一个故事:一九四一年春天,一个维也纳的电影制片家汉伯尔(Hamber)因为是一个犹太人,在集中营里被纳粹特务们虐杀了。他的兄弟亲眼看见了哥哥的死亡,他到集中营负责人那里去控告。所有其他的见证人都不敢说一句真话,但是弟弟汉伯尔却勇敢地说:“我知道我会为了这次的控告死去。不过将来,这些罪人也许会想到有人控告他们,便不敢那么大胆妄为。要是这样我就不会白白死去了。”他果然死在地牢里面。但是他的名字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里。他的话至今还鼓舞着全世界爱和平的人。在这木门旁边就立着一个像杀死年轻的汉伯尔的地牢那样的东西,它也被人叫做“地牢”。在木门上留下密密麻麻的姓名的勇士,他们的骨灰早已跟波兰的土壤混合在一块儿了。波兰人不会忘记这些从欧洲各国来的殉道者。古老的波兰变成一个年轻的国家,这中间也曾得到他们的血的灌溉。

离开木门走不到几步,我就到了地牢。同来的朋友们都看过这个“东西”,而且陆续地走开了。我正朝着地牢走去的时候,一个朋友迎面过来,对我摇摇头痛苦地说:“这么一人小地方,要站四个人。真可怕。”

说到“地牢”,绝没有人想到它会是这样的一个东西。这只是一个较大的烟囱。四周用砖墙围住,只有在靠近地面的地方开了一个小洞。现在已经把上层的砖拆掉了,我可以把手伸进去,我也可以爬过断墙从容地站在里面。可是在从前这砖墙一直高到屋顶,没有留一点缝隙,人被封在这里面,绝不能活着出来。坐地牢不过是一种慢性的死刑。汉伯尔就是被纳粹特务们这样处死的。

我们从一间陈列室走到另一间,从一所房屋走到另一所。

我们看见了安放在空地上的打人架。这个特制的刑具上应该留着受难者的血吧。站在它面前,我仿佛看见一个人赤着上身伏在它上面,另一个人的粗大的手捏着铁棍朝那身上打去。

这只是一个作家的幻想。铁棍安静地躺在架子上。它应该起锈了。

另外还有一些房屋也被囚人们叫做“死屋”。它们是那些被挑选了的囚人住的地方。纳粹屠户们在奥斯威辛的大门口大写着“劳动使人自由”的谎话,可是在集中营里却遵守着一个规律:只有能够劳动的人才有权生存。因此虽然营里也有医院,但是住院的病人却不断地让人带出去杀害。这种办法在奥斯威辛就叫做“挑驯。它使得没有一个人敢进医院。

于是党卫军的医生们就扩大了这种挑选的行动。他们开始在一般的囚人中间挑选病人,他们并不检验身体,只凭个人的印象,只凭囚人的相貌,断定一个人的生死,所以身体虚弱的囚人一看到医生们到来,立刻昂头挺胸,努力避免现出生病的样子。可是这也没有用。那个维也纳人保罗·克吕格尔(PaulKrüger)只因为身上有一个盲肠炎的旧伤疤,就被选中了。看了营里留下来的统计表,我们知道在一九四三年八月二十九日到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九日这十四个月中间,单是在布惹秦加的验疫营一个地方就有七千六百十六个人中选死亡,刑场就在二十号房的外科手术室或者在二十八号房。杀人的利器是注射针。中选的人坐在一把类似牙医用的椅子上,两个囚人捉住他的两只手,第三个囚人拿着他的头,并且用毛巾缚住他的眼睛,然后纳粹屠户用一根长针刺进他的胸膛。

被害的人并不马上死去,他只觉得眼睛发黑,什么都看不见。

另外那几个帮忙打针的囚人便把他带进隔壁一间屋子,让他倒在地板上,他在那里还可以活二十分钟。那个叫做克勒尔(JosefKlehr)的党卫军班长对这种注射很感兴趣。要是他觉得医生们挑选出来的囚人太少,他还要自己出去找寻。

十七号的号牌上写着“囚人生活”。这里有文字,有照片,有图表,有数字,有图画,有实物,有雕像。我看见了威颜木夫(Wiejmów)画的八万囚人点名图。点名是囚人生活中一个重要的节目。而且一天还不只点一次名。在一张图表上我看到“十二点至一点——点名”,“三点半至四点半——点名”的句子。连那些在劳动的中途死去的囚人也得由同伴们背回或者用手推车推回去参加点名。这样的死者是很多的。譬如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四日,就有四百三十个囚人死在工作的地方。这情景也由一个画家布南特胡伯尔(Jerzybrandhuber)表现在图画中了。一个房间里陈列了一些孩子的照片。在这里孩子们被强迫跟父母隔离了。从外面带进来的孩子是逃不掉毒气房的。而在集中营里生的婴孩,纳粹的医生会注射毒药杀死他们。一个雕像吸引了我的眼光。我一个人在它面前站了一忽儿,这是拉衣诺黑(H.Raynoch)的《母与子》(MatkaDziecko),母亲搂着孩子,用一只脚跪在地上。她只有极短的头发,人不留心地看一眼,也许会把她当作一个男人。这正是集中营的惯例:每个女人被带进来,最先就得剪掉头发。这些头发被人好好地保存成批地送到德国去,给专门的工厂做床毡的原料。在集中营成立的初期,女人还可以在奥斯威辛住一个时候,到后来毒气房和焚尸炉接连地建筑、扩充,女人们一下火车就让人直接送进了毒气房,“剪发”的工作只好留到焚尸之前跟拔牙的工作同时完成。营里有专门的“牙医”来拔去死人嘴里的金牙,而且每天有四十个囚人被强迫来担任这种工作。我把《母与子》看了许久。

我想着:这个母亲是在保护她的孩子,不肯让人们把他送进毒气房吗?这个母亲是在搂着孩子向人们哀求保全他的生命吗?我了解她的感情,因为我也有过母亲,而且我也有着孩子。那么我能够说出做母亲的在那个时候想着什么吗?“至少让孩子活下去吧。”她一定说过了这样的话。但是母亲和孩子全死了,也许病死在营里,也许毒死在毒气房中。纳粹杀死了无数的母亲和孩子,纳粹给波兰带来毁灭和死亡,给世界带来毁灭和死亡。他们定下了大的计划:要杀尽犹太人,使波兰人绝种,把吉卜赛人完全消灭。然而新的世界从废墟中产生了。波兰人仍旧活着,并且活得更勇敢;犹太人仍旧活着,吉卜赛人也仍旧活着。而希特勒和他的匪帮的骨灰却不知飘到那里去了。

阿来克斯立在一个玻璃橱前面。橱里,上面的一层放着一个小小的木头做的东西。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这就是刺号码的工具,”阿来克斯愤恨地说。“每一个人来到营里,带的东西给抢光以后,手臂上先给刺一个号码,然后照三张相,自然是穿着条纹的囚衣照的。我们都是这样地开始了集中营里的生活。这里全是我们的生活的说明。”他掉过头把房里的一些画和一些图表指给我们看。

的确,一种受难的生活在我们的眼前展开了。白色的墙壁立刻消去,时间马上倒退。我仿佛听见乐队在奏乐。我仿佛看见无数穿条纹囚衣的人,缩着头经过大门朝各处走去。这是劳动的囚人的队伍。他们在傍晚才回来,有的淌着血,有的弯着背,有的还用木架抬着同伴的死尸,有的把死尸背在背上,有的把死尸放在小车上推着,这时候也有乐队奏音乐在门口迎接他们。这乐队也是由囚人组织成的。后来当人们成群地走向毒气房的时候,也有这样的乐队“欢送”他们。所有的囚人都是在早晨四点钟起床,至于那些不做工的囚人,他们消磨时间的方法除了“点名”之外,还有“体操”和“运动”。举起双手跳舞,光着脚在石子地上跑,练习一秒钟脱帽行纳粹礼,这就是“体操”和“运动”。他们的整个上午的时间就花在跑和跳上面。凡是没有跑多久就跌下去的人,立刻被处死刑。十二点钟开始“点名”,需要四十五分钟,“点名”以后,有一刻钟喝汤的时间,就只有一点汤。阿来克斯告诉我们说,一碗汤给五个人喝,而且这些人早晨六点钟只喝过一点冷咖啡。喝了汤就得开始唱歌了。他们被强迫着唱他们不懂的粗俗的德国歌。要一直唱两个钟点,唱得不好,就被罚蹲下去唱,或者被打得伏在地上,脸碰着地。三点到六点半又是“体操”的时间。这以后又是“点名”,这次“点名”要花两个钟头。在整天的疲劳和饥饿之后,他们只得到一点面包和一点香肠(有时是果酱和黄油,星期六是干酪,但真正是一点点)做晚餐。有的囚人却必须一直在寒风里站到天明,还不能放下手来。

这样的生活。这样的饮食。所以一个一百六十五磅体重的波兰女人(第四四八八四号)在营里住了一年半以后,就减少了一百一十磅的体重;一个三十六岁的荷兰籍的犹太女人(第A二七八五八号)在营里住了半年,被苏联军队救出的时候,她的体重只剩了五十磅。这样的情形是很多的。陈列室里面挂得有这种瘦得没有人样的活尸的照片。还有一张纳粹医生自己照的四个男孩的裸体照。我们中间没有谁敢走到前面去,仔细地看它一眼。这些小孩已经不活在世界上了。

但是就在现在,那四对眼睛里,还射出来饥饿的光芒。就是在活着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四个孩子的鬼魂。

其实在奥斯威辛,他们的命运并不是最坏的。那些被关在“饿牢”里面的囚人还得羡慕他们呢。“饿牢”里监禁的是那班逃走时被捉住了的囚人。人很少有机会从这样的“地狱”里出来。可是有一次一个囚人居然活着走出了“饿牢”,而且把他的见闻告诉了世人。他这样说:“门一打开,人便闻到一股可怕的腐尸的气味。等到我习惯了黑暗之后,我看见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囚人的尸首,他的内脏都给拉出来了,另一个人的尸体半靠在他的身上,这也是一个囚人,他手里还拿着他从他那死了的同伴的身上挖出来的肝。他正要吃这肝的时候,就死掉了。”这样的事是任何人的脑筋所想象不出来的。

另一所房屋的号牌上写着“人民的谋杀”。在这里我们看出了博物馆工作人员在布置上所花的心血。这是纳粹暴行的总清算。这是法西斯主义的总结帐。许多的引证,许多的照片,许多的图表……给我们说明了:国社党(纳粹)的成立,它的背景,它的组织,它的发展和它的罪行;也说明了:希特勒的历史,他的野心,他的阴谋,和他的征服世界、屠杀人民的“奋斗”。在这里我们知道了是谁帮助了纳粹的发展,是谁促成了希特勒的成功,是谁支持了“第三帝国”的建立,是谁让德国重整了军备。在那几个帮助希特勒建立王国的大资本家中间,我看到了美国的亨利·福特和英国的H·狄特丁的名字。而且前些时候在西德被美国占领军释放了的奥斯瓦特·波尔将军正是奥斯威辛的一个主要负责人,在这里有图表和文字说明他的罪行。

罪行多得没法计算,每一个数字都是用许多人的血和许多女人和孩子的泪写成的。这简单的数字代表着无数的被毁灭的家和被残杀的生命。一张大幅的图表上写明:纳粹把十八个国家里的犹太人、吉卜赛人、政治犯和战俘集中在奥斯威辛,用种种的方法让他们死去。这十八个国家是挪威、苏联、波兰、荷兰、比利时、德国、法国、卢森堡、南斯拉夫、捷克斯洛伐克、奥地利、意大利、阿尔巴尼亚、希腊、保加利亚、匈牙利、罗马尼亚、西班牙。在残余的档案中人们还发见囚人的更多的国籍:英国人、美国人、瑞士人、土耳其人、埃及人、波斯人、还有中国人。中国的什么人呢?怎么会落到纳粹的手里去?说明员也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

罪行的确多得没法计算。屠杀之外还有抢劫,这是大规模的强盗行为。奥斯威辛的一个党卫军军官弗立兹·柏格曼(FritzBergmann)曾经说过从奥斯威辛的犹太人那里拿走的贵重物品价值十亿马克。这些物品都是送到德国国库去了的,其实它们的价值要超过柏格曼的估计多少倍。纳粹另外又修建了三十五个特别的仓库来分类储藏和包扎他们从囚人身上抢来的别的赃物。后来在他们仓皇撤退之前,他们把二十九个仓库连里面的贼赃一块儿烧得干干净净。在剩下的六个仓库里面还有三十四万八千八百二十件整套的男人衣服,八十三万六千二百五十五套女人衣服,五千五百二十五双女人皮鞋,三万八千双男人皮鞋,一万三千九百六十四张毛毯和别的许多东西。这些东西上面还保留着出品商店的商标,所有被希特勒征服的欧洲国家的名字都鲜明地印在那里。在营里的残余档案中人们看到纳粹党卫军的班长奈痕巴赫(Reichenbach)的报告,上面记载着从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一日到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五日这一个半月里面,一共有九万九千九百二十二套小孩的衣服和内衣,十九万二千六百五十二套女人的衣服和内衣,二十二万二千二百六十九套男人的成套衣服和内衣从奥斯威辛运到德国去。这真是历史上空前的有组织的大抢劫了。

除了法西斯主义的罪行以外,我们在陈列室的白色墙壁上还看到了帝国主义的全部血腥的记录。这些罪行已经是我们熟悉的了,殖民地上的屠杀,争夺市场的战争,大规模的轰炸,整个城市的毁灭,……这些都是我们亲眼看见过的。对有色人种的迫害,对劳动者的无情的榨取,对争自由运动的残酷的镇压,对未开化民族的有组织的“歼灭”……这些我们也听说得太多了。上海南京路上的屠杀,四川万县城的被炮轰,……这些都是我们身受目睹的。上海的一百年的历史就是一个完备的帝国主义罪行的展览会。但是今天上海也已经站起来把一百年来压在它头上的魔鬼赶走了。整个中国也已经站起来把帝国主义的魔鬼赶走了。所以站在那些梦魇般的照片的面前,我们可以昂起头吐一口气,而且可以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它们。

最后的一所房屋给人带来安慰,带来希望,带来光明。门前也有一行波兰字:“保卫和平的斗争”。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世界革命运动的发展,也看到了世界和平力量的扩大。从俄国十月革命的爆发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这一串震惊世界的伟大事件,这里都有大幅的照片和图表来说明它们。苏联和新民主主义国家的和平建设,全世界人民保卫和平的斗争,这里也有照片和图表来表明它们的辉煌的成就。连两天前刚刚在华沙闭幕的二届世界和大的照片也已经有系统地陈列在这里了。那些善良的面孔,那些热烈的情景,它们在我们的眼前显得多么亲切。我们可以叫出许多熟悉的名字,我们也可以说出许多动人的详情。我们从那里来,我们也参加了那些伟大的场面。我们在那里见到了全世界人民的热诚的心,今天在这里我们又看到它们。“和平战胜战争”,我们在华沙天天听到这一句话。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不管希特勒和他的党徒怎样在波兰组织了四个大毁灭营,三个大集中营带毁灭营,四十四个小集中营,十五个输送营和无数的劳动营,用种种方法来杀害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在焚尸炉中烧毁了将近一千万人的尸体,但是结果希特勒自己也死在柏林的一个地下室里面,一部分的纳粹党徒被绞死在纽伦堡的绞架上,连曾经到过奥斯威辛视察、核定了扩充计划的党卫军领袖希姆莱也不得不服毒自尽了。希特勒的“第三帝国”并没有毁灭和平,倒是和平的力量毁灭了它。希特勒并不曾灭亡波兰,他反倒促成了波兰的新生。

这个博物馆叫做“几百万人的毁灭”。但是我看完了整个的博物馆以后,我对人类的信心并没有减弱,它反而加强了。

几百万人并不曾白白地死去,他们的纪念也在保卫世界的和平。

四、真正的杀人工厂

从集中营出来,我们又坐上那两部大汽车,到布惹秦加去。

布惹秦加毁灭营又被称为奥斯威辛第二,因为纳粹先在奥斯威辛设立了集中营,后来才在它附近的布惹秦加添设了毁灭营。毁灭营就是一般人所说的杀人工厂。我们已经在奥斯威辛看过了它的焚尸炉的照片和毒气房的模型。现在我们又到真正的杀人工厂来了。

奥斯威辛是一个潮湿的盆地。它那满是沙粒和小石子的地面就一直没有干的时候。它四周有好些鱼池,水是死的,里面充满了腐烂的东西,常常发出恶臭来。这是一个传染疟疾和伤寒症的好地方。布列斯劳大学教授陈加(Zunker)奉命化验过奥斯威辛集中营的饮水,他给希姆莱上的报告中说,在奥斯威辛用的水连漱口也不相宜,而且连用一次都不行。毁灭营建筑在布惹秦加的沼地上,地理环境不会比奥斯威辛好一点。有人说布惹秦加原是一个养马的地方,但我看那里的潮湿有毒的空气对马也不合适。房屋是在一九四二年新建的,以后又陆续扩充几次。房屋的形状跟马房完全一样。我已经看到了照片:一个男人房间住五百四十人,一个女人房间住一千人。它们比马房还不如。没有窗户,没有光亮,不通空气,地是潮湿的土地。我又见过一张照片:许多条魔手似的铁轨通过毁灭营的大门一直向各个焚尸所伸过去。

可是整个毁灭营如今就只剩了一些破烂的监房。那许多条铁轨,那堂皇的门面完全看不见了。我看过一篇记载,知道第一座旧式的焚尸所在一九四四年五月改做了防空洞。

第四焚尸所在一九四四年十月七日烧掉了。第二和第三焚尸所的设备在一九四四年十一月被纳粹匪徒拆下来搬到另一个集中营去,建筑物也被炸毁了。第五焚尸所在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日的夜里纳粹撤退的时候烧光,连墙壁也炸掉了,今天我们到了全世界最大的毁灭营,却只看见一片荒凉。

包含着毒气房和焚尸炉的焚尸所是建筑在地底下的,以前人在这里可以看见整天冒烟的烟囱。现在我的脚踏在焚尸所的顶上,我只觉得我在一条年久失修的水门汀路上走着,我只觉得我在一间倒塌了的仓库顶上走着。我俯下头,便看见裂缝和铁筋。我可以把一只手伸进缝里去,但是我却没法使那些炉子和那些房间在我们的眼前重现,让我们详细地知道它们怎样吞食了那五百万无辜的人民。有些地方还挂着花圈,鲜花给荒地添了一点“生”意。大概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哀吊他们的死者。人是杀不尽的,每个死去的囚人都有亲友。

平日倔强的阿来克斯现在显得沉静了,他的眼光在各处找寻。他在找寻他的父母的脚迹吗?他在回忆那些过去了的恐怖的日子吗?忽然他抬起头看看我们,过后便指着湿润的土地说:“这都是烧剩的人骨头啊,这些白色的小东西。”我朝我的脚边看,土里面的确搀杂了不少的白色的小粒。

我默默地望着它们。它们刺痛我的眼睛。可是我却不能把头掉开。“它们也曾经是跟我一样的活人埃”这个念头折磨着我,一直到我跟朋友们一块儿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

我们又去参观监房。那些破烂的房屋使人觉得它们是荒废了的养马处。房里没有一样东西让人想到在这里曾经住过了上千的人。在这里没有图片,没有模型,也没有任何的陈设。我们看到的不论男监或女监,全是些盖着屋顶的空地,男监和女监自然是分开地设在两处。毁灭营的面积一共是一百七十五公顷,所谓“希姆莱城”(Himmlerstadt)就在这里,当时它是一个繁盛的奴隶城和死亡城。现在就只剩这些破屋和纵横交叉的电网了。从许多文件中,从见证人的叙述中,从焚尸所的残迹上,我们知道德国屠户们曾经企图消灭他们的罪行的一切痕迹。可是现在那无数的白色骨粒就在向世人控告他们。这是最有力的证据。它们告诉了世人:法西斯主义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天色仍然阴沉。冷风吹在我的脸上。波兰的冬天的日子是相当短的。我们不会在这里久留了。火车还在站上等待我们。阿来克斯在催我们走。我把告别的眼光投在这一片荒凉的“墓地”上。我想起那几百万被杀害的生命,我想起几年前在这里的生活的情景;我想起那些人,他们被纳粹到处追来赶去,在欧洲各大城市里飘流,最后被骗到这里来,德国政府说是送他们到波兰和南俄去就业,可是一下火车他们就让人送进了毒气房,东西全给抢光,身体变成了焚尸炉中的灰土;我想起那些人,他们在集中营里受尽侮辱,在纳粹的工厂里耗尽他们的体力,他们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只为了最后的一个结局:焚尸所;我想起那些被拆散的家庭,父亲眼看儿女,丈夫眼看着妻子被人从自己的身边活生生的拉开,带进毒气房去,自己却不得不为那些杀死他们亲人的仇敌工作卖命。我又想起那个整日不断的进毒气房的行列:从别处送来的那些命运已经决定的人直接由火车运去;从集中营里挑选出来的囚人被党卫军押着徒步走去;身体虚弱不能走路的囚人便由卡车载去。我想着,想着,我知道那详细的情形:从火车站月台(就是我们下车的那个月台吧。)到毒气房中间还有一段路,这路永远被囚人的行列连接着,因为人们得等待毒气房里出清尸体。路中间还有卡车来往,专门搭载那些从铁路来的老、幼、并弱的人。路旁两边的沟里站了许多纳粹党卫军,用机关枪对着他们瞄准。一个党卫军大声对囚人说,他们身上太脏,必须进浴室去洗澡消毒,才可以到集中营里居祝囚人们进了焚尸所的天井就被赶进“化妆室”去,在那房间的门上人用德文写着“洗浴与消毒室”(WaschundDesinfektionsraum),也附得有别种文字的译文。在“化妆室”里还有记着号码的挂衣钉。纳粹党卫军还嘱咐囚人要牢牢记住那些挂衣钉的号码,以后取回自己的衣服可以方便许多。脱完衣服,他们又被带到一个走廊上去,这就是通毒气房的走廊了。毒气房里已经生过了焦炭盆。这热气可以使摻化氢更容易蒸发。这时候纳粹党卫军就露出了真面目,用棍棒打人,支使狗咬人,强迫两千个囚人挤在一个只有二百五十方码的地方。毒气房的天花板上也装得有淋浴的“莲蓬”,可是从来没有水从那里流下来。天花板上另外开得有四个特别的洞。门一关上,房里的空气也被抽出去了,毒气(摻化氢)就从那四个洞里放进来。毒死这一个房间的人最初需要二十五分钟,到一九四四年夏天就减少为十分钟。等到门再打开时,死者都现着一种半坐的姿势。尸体是淡红色的,身上现出来红的和绿的点子,有的人嘴上带着白沫,有的人鼻孔流血。许多的死尸睁着眼睛,许多的死尸紧紧搂在一起。大部分的人都堆在门口,只有少数人留在毒气洞底下。……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是一个人,我有人的感情埃我的神经受不了这许多。对着那遍地的白色骨粒,我能够说什么告别的话呢?对着这荒凉的几百万无辜的死者的“墓地”,我能够说什么告别的话呢?然而我能够默默地走开吗?我迟疑着。

就在这个时候阿来克斯来给我帮了忙。他走过来催促地说:“快走。别的代表团已经走了。我们还要到克拉科去。在那里你们可以看到我们新建立的钢铁工业。我们正在那里建筑一座社会主义的新城。我们波兰人已经战胜了法西斯主义。”他说着,脸上露出了笑容。

“是的,你们战胜了法西斯主义。”我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我跟着他走了。

我们又坐大汽车回到火车站去。在那里有着成群的波兰青年捧了鲜花在等待我们。我记起了一个亡友的遗言:“青年是人类的希望。”怀念胡风

解放初期我和胡风经常见面。出席第一次全国文代会,我们不是在一个团,他先到北平,在南方第一团。九月参加首届全国政协第一次会议,我们从上海同车赴京,在华文学校我们住在相邻的两个房间。我总是出去找朋友,他却留在招待所接待客人。我们常在一起开会,却很少作过长谈,一九五三年七月我第二次去朝鲜,他早已移居北京,他说好要和我同行,后来因为修改为《人民文学》写的一篇文章,给留了下来。记得文章叫《身残志不残》,是写志愿军伤员的报告文学。胡风同几位作家到东北那所医院去生活过。我动身前两天还到他家去问他,是不是决定不去了。我到了那里,他们在吃晚饭,家里有客人,我不认识,他也没有介绍。我把动身日期告诉他,就告辞走了。我已经吃过饭,提了一大捆书,雇的三轮车还在外面等我。

不久第二次全国文代会在北京召开,我刚到朝鲜,不便回国参加,就请了假。五个月后我才回国。五四年秋天我和胡风一起出席首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我们两个都是四川省选出的代表,常在一处开会,见面时觉得亲切,但始终交谈不多。我虽然学习过一些文件,报刊上有不少关于文艺的文章,我也经常听到有关文艺方针、政策的报告,但我还是一窍不通。我很想认真学习,改造自己,丢掉旧的,装进新的,让自己的机器尽快地开动起来,写出一点东西,我怕开会,却不敢不开会,但又动脑筋躲开一些会,结果常常是心不在焉地参加许多会,不断地检讨或者准备检讨,白白地消耗了二、三十年的好时光。我越是用功,就越是写不出作品,而且戴上了作家帽子就更缺乏写作的时间。最近这段日子由于难治的病,准备搁笔,又给自己的写作生活算一个总帐,我想起了下面的三大运动,不由得浑身战栗,我没有在“胡风集团”、“反右斗争”或者“文化大革命”中掉进深渊,这是幸运。但是对那些含恨死去的朋友,我又怎样替自己解释呢?

去年三月二十六日,中国现代文学馆正式开馆,我到场祝贺。两年半未去北京,见到许多朋友我很高兴,可是我行动不便,只好让朋友们过来看我。梅志同志同胡风来到我面前,她指着胡风问我:“你还认得他吗?”我愣了一下。我应当知道他是胡风,这是在一九五五年以后我第一次看见他。他完全变了,一看就清楚他是个病人,没有什么表情,也不讲话。我说:“看见你这样,我很抱歉。”我差一点流出眼泪,这是为了我自己。这以前他在上海住院的时候,我没有去看过他,也是因为我认为自己不曾偿还欠下的债,感到惭愧。我的心情只有自己知道,有时连自己也讲不清楚。好像是在第二天上午我出席作协主席团扩大会议,胡风由他女儿陪着来了,坐在对面一张桌子旁边。我的眼光常常停在他的脸上,我找不到那个过去熟悉的胡风了。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没有动,也不曾跟女儿讲话。我打算在休息时候过去打个招呼,同他讲几句话。但是会议快要告一段落,他们父女就站起来走了。

我的眼光送走他们,我有多少话要讲埃我好像眼睁睁地望着几十年的岁月远去,没有办法拉住它们。我想起一句老话:“见一次就少一次。”我却想不到这就是我和他的最后一面。

后来在上海得到他病逝的消息,我打电报托人代我在他的灵前献一个花圈,我没有讲别的话,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我终于失去了向他偿还欠债的机会。

但赖帐总是不行的。即使还债不清或者远远地过了期,我总得让后人知道我确实作了一番努力,希望能补偿过去对亡友的损害。

胡风的冤案得到了平反。我读他的夫人梅志写的《胡风传》,很感动,也很难过。他受到多么不公平的待遇。他当时说过:“心安理不得。”今天他大概也不会“心安理得”吧。这个冤案的来龙去脉和它的全过程并未公布,我也没有勇气面对现实、没法知道更多的详情。他们夫妇到了四川,听说在“文革”期间胡风又坐了牢,最后给判处无期徒刑,他的健康才完全垮了下来。在《文汇月刊》上发表的梅志著作的最后一部分,我还不曾读到,但是我想她也不可能把事情完全写出,而且我也没有时间弄清楚我应当知道的一切了,留给我的不过两三年的工夫了。

还是来谈反“胡风集团”的斗争。

在那一嘲斗争”中,我究竟做过一些什么事情?我记得在上海写过三篇文章,主持过几次批判会。会开过就忘记了,没有人会为它多动脑筋。文章却给保留下来,至少在图书馆和资料室。其实连它们也早被遗忘,只有在我总结过去的时候,它们才像火印似地打在我的心上,好像有一个声音经常在我耳边说:“不许你忘记。”我又想起了一九五五年的事。

运动开始,人们劝说我写表态的批判文章。我不想写,也不会写,实在写不出来。有人来催稿,态度不很客气,我说我慢慢写篇文章谈路翎的《洼地战役》吧。可是过了几天,《人民日报》记者从北京来组稿,我正在作协分会开会,讨论的就是批判胡风的问题。到了应当表态的时候,我推脱不得,就写了一篇大概叫做《他们的罪行应当得到惩处》之类的短文,说的都是别人说过的话。表了态,头一关算是过去了。

第二篇就是《关于胡风的两件事情》,在上海《文艺月报》上发表,也是短文。我写的两件事都是真的。但鲁迅先生明明说他不相信胡风是特务,我却解释说先生受了骗。一九五五年二月我在北京听周总理报告,遇见胡风,他对我说:“我这次犯了严重的错误,请给我多提意见。”我却批评说他“做贼心虚”。我拿不出一点证据,为了第二次过关,我只好推行这种歪理。

写第三篇文章,我本来以为可以聪明地给自己找个出路,结果却是弄巧成拙,反而背上一个沉重的精神包袱。事情的经过我大概不会记错吧。我第二次从朝鲜回来,在北京住了一些日子,路翎的短篇《初雪》刚刚在《人民文学》上发表,荃麟同志向我称赞它,我读过也觉得好,还对人讲过。

后来《洼地战役》刊出,反应不错,我也还喜欢。我知道在志愿军战士同朝鲜姑娘之间是绝对不允许谈恋爱的,不过路翎写的是个人理想,是不能实现的愿望。有什么问题呢?

在批判胡风集团的时候,我被迫参加斗争,实在写不出成篇的文章,就挑选了《洼地战役》作为枪靶,批评的根据便是那条志愿军和当地居民不许谈恋爱的禁令。稿子写成寄给《人民文学》,我自己感到一点轻松。形势在变化,运动在发展,我的文章在刊物上发表了,似乎面目全非,我看到一些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政治术语,更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权利随意给人戴上“反革命”帽子。看得出有些句子是临时匆匆忙忙地加上去的。总之,读头一遍我很不满意,可是过了一晚,一个朋友来找我,谈起这篇文章,我就心平气和无话可说了。我写的是思想批判的文章,现在却是声讨“反革命集团”的时候,倘使不加增改就把文章照原样发表,我便会成为批判的对象,说是有意为“反革命分子”开脱。《人民文学》编者对我文章的增改倒是给我帮了大忙,否则我会遇到不小的麻烦。就在这一年的《文艺月报》上刊登过一篇某著名音乐家的“检讨”。他写过一篇“彻底揭发”胡风的文章,是在第二批材料发表以后交稿的。可是等到《月报》在书市发售,第三批材料出现了,“胡风集团”的性质又升级了,于是读者纷纷来信谴责,他只好马上公开检讨“实际效果是替胡风黑帮分子打掩护”。连《月报》编辑部也不得不承认“对这一错误……应该负主要的责任”。这样的气氛,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做法……用全国的力量对付“一小撮”文人,究竟是为了什么?那么这个“集团”真有什么不能见人的阴谋吧。不管怎样,我只有一条路走了,能推就推,不能推就应付一下,反正我有一个借口:“天王圣明”。当时我的确还背着个人崇拜的包袱。我想不通,就不多想,我也没有时间苦思苦想。

反胡风的斗争热闹一阵之后又渐渐地冷下去了。他本人和他的朋友们那些所谓“胡风分子”在斗争中都不曾露过面,后来就石沉大海,也没有人再提他们的名字。我偶尔向熟人打听胡风的消息,别人对我说:“你不用问了。”我想起了清朝的“文字狱”,连连打几个冷噤,也不敢做声了。外国朋友向我问起胡风的近况,我支支吾吾讲不出来。而且那些日子,那些年月,运动一个接一个,大会小会不断,人人都要过关。

谁都自顾不暇,哪里有工夫、有勇气到处打听不该打听的事情。只有在“文革”中期不记得在哪里看到一份小报或者材料,说是胡风在四川。此外我什么都不知道,一直到“文革”结束,被颠倒的一切又给颠倒过来的时候,被活埋了的人才回到了人间,但已经不是原来的胡风了。

一个有说有笑、精力充沛的诗人变成了神情木然、生气毫无的病夫,他受了多大的迫害和折磨。不能继续工作,再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关于他我知道的并不多,理解也并不深。我读过他那三十万言的“上书”,不久就忘记了,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对。为了写这篇“怀念”,我翻看过当时的《文艺月报》,又找到编辑部承认错误的那句话。我好像挨了当头一棒。印在白纸上的黑字是永远揩不掉的。子孙后代是我们真正的裁判官。究竟对什么错误我们应该负责,他们知道,他们不会原谅我们。五十年代我常说做一个中国作家是我的骄傲。可是想到那些“斗争”,那些“运动”,我对自己的表演(即使是不得已而为之吧),也感到恶心,感到羞耻。今天翻看三十年前写的那些话,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也不想要求后人原谅我。我想,胡风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要是没有受到冤屈、受到迫害,要是没有长期坐牢,无罪判刑,他不仅会活到今天,而且一定有不少的成就。但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