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黄阿平找了岑师长之后的第二天,岑立昊把姜梓森叫到师长办公室,严肃地说:姜副主任,我向你请教个问题。
姜梓森诚惶诚恐,不知道岑师长又要找什么茬麻烦。
岑立昊说:按照政工条令,政治部应该归谁领导?
姜梓森说:条令明确规定,各级政治部为该级党委办公机构,在同级政治委员的领导下工作。
岑立昊说:政治委员离职期间,我这个师长和党委副书记有没有权力领导政治部?
姜梓森见岑立昊话说得蹊跷,有点紧张。
这段时间郑绍清政委在军区高级理论班学习,政治工作由刘英博负责,有些工作他确实忽视了向岑立昊汇报了。姜梓森说:不论政委在职还是离职,作为师里的主要领导和党委副书记,师长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对政治部都有领导权。
岑立昊说:那好,我口述,你记录。
姜梓森看着岑立昊,心想,我好歹也是个政治部副主任,又不是秘书参谋干事,你口述让我记录,这谱也摆得太大了吧?但是,岑立昊既然把话说出来了,他不记录显然也不行。姜梓森已经明显意识到,今天岑师长来头不善,这时候,还是退却的好。
岑立昊说:鉴于科技练兵形势需要,我提出以下动议:今年四月,师政治部所拟干部调整及转业方案,暂不上报,仍需进一步论证。责成政治部组织业务部门有关人员于近日再进行一次摸底考核,突出重点,结合科技练兵任务,保留高素质军事人才。新方案于十日之内完成,报常委会研究。此动议送在家全体常委传阅。岑立昊。七月二十二日。
姜梓森惊愕地看着岑立昊:师长,这……?
岑立昊说:你又想问我合不合适?我违反民主集中制了吗?没有。我背着党委另搞一套了吗?没有。我搞任人唯亲拉帮结派了吗?没有。那么,还有什么不合适的呢?另外,我还明确地告诉你,266团那个黄阿平,我不打算让他转业,准备向常委会提议,让黄阿平担任干部科长,你们政治部要有这方面的准备。
姜梓森更惊讶了,说:干部调整方案也是经过常委会研究过的,近日就要上报集团军,这时候……而且是干部科长……
岑立昊又问:我再请教姜副主任,你对我是不是有意见?
姜梓森说:我没有意见。我只是觉得……师长,有些事既成事实,何必……这样可能会给团结带来影响,同时,对师长你本人也不利,否定上届常委……
岑立昊说:如果你不同意我的意见,认为难以同我合作,那么,你可以在我的动议后面附上你的不同意见,以解脱自己。那个动议,完全是我岑立昊个人的意见,你用不着担心其他同志对你有看法。
姜梓森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考虑到,既然上届常委会已经形成意见了……
岑立昊手指头点着桌子问:是决议还是意见?
姜梓森说:政治部拿的方案,常委会形成的意见。
岑立昊说:哪怕是决议,只要我们认为有修改的必要,就应该坚决修改,更何况意见呢?你不要说什么团结不团结的话,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只要我们没有个人私心杂念,就不应该影响团结。谁在这个问题上闹不团结,只能说明他自己有问题。我岑立昊,也包括你姜梓森,我们调整方案的指导思想是保留高素质人才,确保人尽其才。我在回到88师之后的第一次常委会上就亮明了我的观点,我记得你是支持的。那么,既然支持,就应该拿出行动来。
姜梓森感到十分为难。涉及到干部工作,过去一直都是刘英博副政委拿主导意见,而且,政治部的方案是在老师长郭撷天的领导下形成的,常委会上,辛中原、刘英博以及其他常委都没有提出不同意见。当然,姜梓森也知道,像这样由主官首肯、分管领导具体运作的提案,在会前有一个酝酿过程,不同意见也都在事先通过气,一旦上会,一般不可能产生太大的分歧,所以说,往往是研究干部的会,按道理说是特别容易争论的会,反而很少争论。岑立昊虽然过去当过团长,但团里和师里的风格不一样,后来他又到总部工作,对于干部工作的这套约定俗成的东西可能是陌生了,也可能是书生气了。
姜梓森说:我是同意你的观点的,但这批干部调整是个特殊情况,已经有方案在先,你提出异议在后,如果推翻,影响很大……
岑立昊说:请你注意逻辑,不要歪曲我的意思。我的动议是重新论证,是调整,不是推翻。
姜梓森忍了一口气,说:就算是重新论证,调整,动作也太大,意图也很明显,还涉及到老班子,郭副军长、郑政委、路副师长、刘副政委……
岑立昊说,我明白了,你怕得罪人。可是你想过没有,你怕得罪这个那个,你就不怕得罪我?
姜梓森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考虑……
岑立昊已经不耐烦了,手指点着桌面说:姜梓森同志,我不想听你罗嗦了。请你亲自动手把我口述的动议整理出来,亲自送给各位常委传阅。
姜梓森还在犹豫,想说服岑立昊收回成命:师长……请你三……请允许我再考虑。姜梓森其实是想劝岑立昊三思而后行,但最后还是没敢说出来。
岑立昊火了,说:姜梓森同志,我不能不提醒你了,我这是在给你下命令,而不是在同你商量,你如果觉得我的命令无法执行,那就说明在你我之间不存在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了,处理这个问题有两种办法,一是我辞职,二是你辞职。而我目前还不打算辞职,你如果再继续抵制我的命令的话,我只好劝你辞职了。两条路,一是由你立即组织传阅我的动议,二是由我立即组织传阅你的辞职申请。
姜梓森苦笑着说:还是我组织传阅你的动议吧,我目前也没有打算辞职。
为了保密,姜梓森只好亲自上机,把岑立昊口述的动议整理打印出来,先送给岑立昊看了一遍,岑立昊说:姜副主任是个好人,总想帮我补窟窿,你看,我的口气都是“必须”、“立即”之类的,很生硬,到你笔下,就变成了“提出想法,同各位常委商量”,还有“如果各位常委同意,可以考虑”。你的心是好的,但这样一来,就不是我的风格了。
姜梓森说:解决高难度的问题,还是低姿态要好一些,要给大家一个缓冲,接受起来要轻松一点。
岑立昊想了想,说:好吧,你政治机关给师长把把关也是对的。就这么办。
岑立昊的“动议”经过姜梓森的润色,虽然委婉了许多,但在师党委核心圈子里还是引起了较大的争议,刘英博的反应尤其强烈,尤其是他得知岑立昊还想把黄阿平从转业线上拉回来,并且打算让黄阿平担任干部科长,更是不能接受。
刘英博到辛中原那里告了岑立昊一状:辛副师长,你是我们的老首长,有句话我得提醒你,现在,郑政委不在家,岑立昊最近做了不少动作……不说他是别有用心吧,至少也是为他大权独揽进行铺垫。岑立昊能干你比我清楚,但是他的民主作风老领导你还得敲打。
辛中原喝着茶,不紧不慢地说:英博,你和岑立昊同志都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领导干部,我在你们面前也免不了倚老卖老。我建议你多看实际效果,尽量少让形式束缚住我们的手脚。立昊有朝气又思路,你应该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工作上有分歧,是正常的,也是必需的。分歧可以争论,可以统一思想,不统一了可以再争论,直到统一认识为止。但分歧不能影响团结。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互相补台,一起上台,互相拆台,一起下台。
刘英博脸上挂不住了,说:辛副师长,您的意思是我闹不团结了?
辛中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说:岑师长回到88师之后,动作是大了一点,步子是急了一点。我看急一点没有什么不好。现在世界上军事科技发展的很快,我们本身就落后了一大截,再没有紧迫感就会更落后。我是老了,就看你们往前冲了。你们要大处着眼,站在部队建设的全局看问题。
刘英博半天没吭气,心想,这个老领导啊,看来是被岑立昊的那一套征服了。刘英博说:辛副师长,岑师长的意思是要推翻4月8日常委会的意见,在干部调整上做大的动作,这将牵涉到上届党委的主要领导……
辛中原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悦,说:我没听说要推翻啊,我只是听说要重议。我看重议没有什么不好,正确的可以坚持,不恰当的可以调整,这完全是正常的嘛。
话说到此,刘英博就不好再在辛中原面前说什么了,再说多了就是自找没趣了。
副参谋长韩于戈向岑立昊报告,军区配发60台东风—76型牵引车,要88师派人到83分部去领。
岑立昊沉吟片刻说,你向郑政委和辛副师长报告,就说是我的意思,这60台车不要了。
韩于戈很惊讶,一分钱不要配发的装备,为什么不要?
岑立昊说:为什么不要呢?三个原因。一是东风—76型牵引车太老……当然,比我们正使用的火炮牵引车要新。我清楚地记得,七年前我在266团当团长的时候,师里往上报计划,要的就是这种车,而七年之后还没有发下来,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我们的机关太老爷作风了。他的计划不是按照你的实际需要,而是平均分配,要不要都给你,而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不给你。这就是装备上的平均主义和盲目性造成的。第二,东风—76型牵引车是3287工厂生产的,3287工厂在虽然在H省,但离我们彰原市不过一百多公里,可要我们到83分部去领,83分部虽然是本军区的,可是离彰原市一千七百公里,本来是去一个汽车连就可以直接从工厂开回来的,却偏偏要用火车运到33分部,再用火车运到我们这里,这一来一回,耗掉多少军费?这些老爷们啊,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第三条原因,七年前我们报计划要这个车,是因为我们使用的是KLJ型的榴弹炮,那时候只有解放车,步兵团里还有老掉牙的嘎斯车。而现在不一样了,我们马上就要换UA型大口径加榴炮,大家伙,需要的是日野100。如果把这60台东风—76型牵引车要来,那就麻烦了,你等着吧,好的三年五年,差的十年八年,不会给你换日野100,你既然有了60台东风—76型牵引车,那就先凑合着用吧。我绝不凑合,我就是不要,我就是要逼那些老爷们把我的装备配套起来。你把我的主战兵器换了,你就必须同时给我更换载体。我要让他们养成好习惯。你把我的意见整理出来,请常委同志们支持这个意见。
第二天的报告会就这个问题进行了讨论。
辛中原说:我认为岑师长的意见是对的,是站在相当高度提出来的。不过,这是跟上级机关打交道,这样做是不是给人家难看,将来……
岑立昊说:不怕,上级机关也得讲道理。他们之所以这么盲目,这么官僚,就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下面的部队考虑这考虑那,不撕他们的面子,他们才无所顾忌。我们来带头唱这个黑脸,这种情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辛中原说:那么,还是以个人的名义交涉比较好一些,我看,这个问题就不要表决了,由我出面处理。
岑立昊说:辛副师长,何必要以个人的名义呢?这不是个人的事,我们拒领这批装备,从近期目标看,是给他们出了个难题。从长远目标看,是要督促他们实事求是地搞好战争保障。这也是爱护上级机关的某些同志。不能再谨小慎微了,不能再遮遮掩掩了。既然做了,就索性把事情做大,引起震动。我提议表决,以88师党委的名义形成决议上报。
辛中原左顾右盼,向在座的常委征询意见。
马复江说:我同意岑师长的意见。
路金昆和刘英博沉默。
岑立昊说:反对的举手。
没有人举手。
八月上旬,为了进一步检验团营主官进入角色情况,师里在彰河洗剑山南段北岸组织一次小型的抢占滩头演练,机关带部分实兵参加。
按导调部火力分配计划,266团指挥所负责为航空兵指示轰炸目标,以船载炮摧毁敌沿岸目标,指挥步炮协同。并明确军政首长人人面前一个指挥平台,一部电台,各自为战,各显神通,能者为主,次者为辅,不拘泥于职务大小,只显示水平高低。
岑立昊和刘英博乘坐一号车前往266团指挥所指导作业,汽车还没进入到266团的集结地域,老远就看见红旗招展,一个营准备武装泅渡的兵力严阵以待。沙滩上到处可见“随时准备领命出征”、“首战有我,有我必胜”、“金刚部队百战百胜”之类的横幅标语。各种车辆停靠整齐,秩序井然。
刘英博说:这个老范,造势还是有声有色的。
岑立昊微微一笑,未置可否。上次他下令把基地的那些标牌拔了,范辰光居然没有抵制,这大约也是看他刚刚上任,给他一个面子吧。但是范辰光就是范辰光,他在这里退了一步,在那里就可能会把那一步找回来。
岑立昊注意到,此地红旗招展,但是没有动用钢筋木板,无非就是造造声势而已,按照实战要求,也是得有点声势,但岑立昊觉得,范辰光又搞这些热热闹闹的东西,多少有点给自己平反昭雪的意思。现在岑立昊也不得不承认,尽管他始终遏制范辰光,始终对他的一套做法嗤之以鼻,但范辰光不仅没有屈服,而且经常利用各种缝隙,把虚张声势的事情做得花团锦簇滴水不漏,又说明这个人很有组织协调能力。岑立昊有时候也想,对于范辰光,还真不能小看,这个人啊,如果用得是地方,就是一个有创造性的人物,用的不是地方就适得其反,这家伙的能量既有创造性也很有破坏性。
266团的指挥所设在一顶巨大的迷彩帐篷里。正是盛夏季节,晌午的太阳照射下来,帐篷顿时成了桑拿浴室,只有几台电风扇对着电脑拼命地散热,帐篷内的军官们则个个汗流浃背。
演练开始之后,计算机里不断显示情况,一会儿水下发现障碍,一会儿七连进攻受阻,一会儿是右翼呼唤火力,一会儿是地对地导弹射程无法接近目标。这种战斗其实多半还是常规作战样式,应该说具备基本军事素质的团级指挥员都能处置,但266团团长杜朝本还是感到吃力。
杜朝本本来是个管吃喝拉撒睡的团长,用岑立昊的话说,是和平型的维持会长,指挥打仗不仅没有技术准备,也没有思想准备。临时突击学习的那些条条框框,架不住风云突变,捉襟见肘,手忙脚乱。上一次岗位职责考核,可怜的杜朝本采取了最低级的躲避手段--装病,让师医院的老乡开了个证明,作了个阑尾切除手术。躲避倒是躲避过去了,却让岑立昊更加看不起。岑立昊说,奇怪,大家都有个阑尾,装在肚子里相安无事,就他那个阑尾会帮他的忙,早不疼晚不疼,一说要搞岗位职责考核,他的阑尾就发言(炎)了。
杜朝本撑不起来,副团长孙晓农只好顶上去。孙晓农还算沉着,不断向参谋下达指示,掌握时机,分配火力,调整兵力,有板有眼。孙晓农把指挥任务接过去之后,杜朝本就没有事情干了,成了旁观者,可怜巴巴地看着指挥所里一群人忙碌。
第一个波次过去了,岑立昊只说了两个字:重来!
这一句话从根本上把266团的演习准备判了个不及格。
在这次演练中,范辰光基本上也是个旁观者。战场政治工作是转业问题尚且悬而未决的黄阿平在忙活。黄阿平领导的政治处在演练发生之前就向虚拟的渡海分队发出了战斗动员令,同时指示航空兵向敌后散发传单,上面套用了已故毛泽东主席的一段话:某某官兵们,中国人民解放军就要打过某某海峡了,尽管你们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我们是一定要打上某某岛的。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五十多年前,号称固若金汤的长江天堑也没有能够阻挡我们进攻的步伐,中国人民解放军就是这样打过长江去的。
范辰光不甘寂寞,急得抓耳挠腮,抱着电台话筒不断喊叫:同志们跟我上!共产党员跟我来!
这一幕看得岑立昊时时冷笑,对刘英博说:看看,我们的老范倒是很像个老八路,要是在百团大战中,没准能成为民族抗日英雄。
刘英博面部表情十分难看,咬牙切齿地说:胡闹!
这次演练,除了指挥系统实现局部网络化以外,演练的内容基本上还是常规属性。常规战中的思想政治工作当然还要体现常规战的特点,但是经过黄阿平创造性地发挥,就变得有声有色,亲切生动。
范辰光在指挥所里找不到事情做,一会儿跑出去看部队,一会儿又指挥后勤保障分队送绿豆汤。
岑立昊和刘英博虽然也是汗流浃背,但纹丝不动,平静地观察。岑立昊说:老范,你的位置是在指挥所,现在正在打仗。请你回到指挥位置上。
范辰光说:我得给首长们搞好保障,别中暑了。
岑立昊厉声喝道:我再说一遍,这是打仗,你别考虑我们会不会中暑,你先考虑你自己会不会中弹。
刘英博说:老范,先头部队伤亡很大,你跟老杜要迅速拿出应急措施。
杜朝本说:请孙副团长按预定计划处置。
孙晓农对着话筒喊:长江注意,暂停进攻。炮兵连表尺减四,方向向左0-06,六发集火射向,压制204号目标,掩护长江向2号目标运动。
黄阿平的计算机指令是:突击队丢掉伤员,丢掉烈士,丢掉一切非直接作战物资,直插2号目标409高地,完成最后的争夺。
杜朝本在一旁看了,做焦虑状,说:那怎么行?伤员和烈士不能丢下。真正的作战我是绝不会下这样命令的。
孙晓农说:黄副主任的处置是正确的,只要有一个排、哪怕是一个班能在十分钟之内插上409高地,控制正面火力,整个战场形势就会得到根本性的改变,后续部队登岛的阻力就会大大减轻。
黄阿平继续下令:轻伤协助重伤,开展自救,迅速撤离战场。
范辰光说:不能撤啊,主力分队全走了,那样的地形,伤员们还不彻底被包了饺子。
黄阿平说:政委你要逼我说实话,我就跟你说了,这些伤员我只能让他们成为烈士了,否则烈士的数量会成几十倍增加。
范辰光说:如果这不是演练而是真正的战争,你也会这么处置吗?
刘英博看不下去了,说:老范,你这个问题很幼稚。战争是要死人的,这还用问吗?
演练结束后,岑立昊进行讲评,对杜朝本,岑立昊没说太多的话,只说了一句:老杜,我建议你到洗剑山轮训队学习一段时间。
杜朝本满脸阴云地说:师长,我学习是不够,不过,请听我解释一句。团里常委分工,是孙副团长分管司令部战备训练。
岑立昊本来已经准备出帐篷了,听到这话,又退了回来:哦?有这事?那么你分管什么?
杜朝本说:我分管行政和后勤。
岑立昊的脸上出现了巨大的惊愕,看了看刘英博,又看了看范辰光,再看看杜朝本: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杜朝本顿时紧张起来,范辰光赶紧抢上来说:我们团常委分工,杜团长和我管全面,具体的行政工作和后勤工作也是老杜管,思想政治工作,安全防事故……
岑立昊怒不可遏,挥手打断了范辰光的话头:荒唐!简直是今古奇闻,一团之长,一个团的政委,什么都管了,就是把根本的东西、最该管的东西丢掉了。
杜朝本和范辰光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说。
岑立昊冷眼直逼杜、范二人,咬牙切齿地说:虚在其位,并无其能,谋则失算,战则败北,这就是你们二位的形象。我警告你们,你们把你们最应该分管的东西交给了你们的副手。我不管你们怎么分工的,我只要求你们分管一项工作,那就是打仗!什么盖房子扫院子,什么喂猪种菜防事故,什么军民共建两用人才,什么计划生育卫生防病,统统让副职分管。
出乎李木禾意料的是,岑立昊回到88师当师长,并没有怎么跟他过不去,在众多的军政干部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岑立昊反而对他网开一面,表现了极大的宽容。但李木禾丝毫没有放松警惕,这个视岑立昊为猛虎的人,这些天来始终是在战战兢兢中渡过的,幸亏他不是在战斗团队工作。他琢磨岑立昊暂时还没顾上敲打他,所以工作就倍加小心。分内的事干了,分外的事也干了。能学进去的学了,学不进去的也得硬着头皮学。对于岑立昊的指示——不,哪怕是随口说的一句话,他也支楞着耳朵,再三揣摩领会,严密捕捉信息。
有一天在小灶吃饭,岑立昊说,发达国家的军队根本不存在接待问题,多数都是自助餐,谁吃谁掏钱。我们这个部队像他妈的客栈,谁来都要接待,管吃管住,还要吃好住好。看看这个小灶,几个大烟囱天天冒烟,轰轰烈烈的就像车间,每年至少一百万军费搭进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岑立昊也没有想好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李木禾在一旁听了,动开了脑筋。不到半个月,李木禾就拿出一份方案,提出三个要害问题,一是党委理财,规定辛中原一支笔批发票,而且每月月底财务科都要把当月全部开支打成明细表,在常委会上传阅。二是团以下无外交,除驻扎外地的装甲团以外,团里凡有客人,均在师招待所接待。三是不论内外上下来的客人,人均标准不得超过30元,中午吃饭时间不能超过一小时。等等。
岑立昊对此给予充分肯定,提出,重要客人来了,只要师首长坚持一同吃家常便饭,规格自然也就有了。
在这个基础上,师里形成了一个7号文件,对于接待工作又做出了一些详细的规定。
当然,这个7号规定也遭到了一些抵制,有的部门提出,这样做太冷淡了,上级业务部门来了,老在招待所吃家常便饭,显得不热情,有些事情不好办,要钱要物没那么方便了。
岑立昊对此予以坚决驳斥,说习惯了就好了,管他是哪个部门的,谁要因为88师接待的不好而给予刁难,抓住了就告状。
李木禾知道岑立昊反感接待,鬼鬼祟祟地向岑立昊建议,既然师里主要领导多数时间都在洗剑山高科技训练基地,可以对外搞一个常务师长,专门负责处理日常工作并负责接待,把其他师首长的精力都解放出来。岑立昊觉得这是个办法,就在常委会上郑重其事地提出来了,不管其他师首长在不在师部,无论上下内外,只要有客人来,一律由副师长路金昆负责接待,要在上下内外形成一种看法,路副师长接待了,就是88师的最高规格。实践证明,这个办法效果很不错,至少常委几个核心人物被解脱了,只是苦了路金昆。让岑立昊欣慰和感动的是,路副师长作为一个老同志,对这个分工认识明确,工作敬业。有一次接待军区财务部门的工作组,路金昆喝醉了还口占“五绝”一首:喝醉不要紧,只要事办成,醉死我一个,救了同志们。
通过接待工作,特别是制订了7号文件之后,岑立昊对李木禾的笑脸多了起来,并继续对其委以重任,干脆把本师的礼宾工作交给李木禾负责,规定任何工作组或地方客人来了,都不许上高档酒。
李木禾挖空心思琢磨了几天,让农场酒厂派人到四川取经,学习勾兑技术,并以每月五千元的高薪聘来一位调酒师。师农场酒厂每年可产白酒近百吨,原料全是纯粮,味道淳朴,只不过工艺和包装不讲究,没有名气,色泽也有些浑浊。经过这位调酒师的运作,变得清澈甘冽,香醇浓郁,岑立昊将其命名为“军烧一号”,李木禾亲自出马,背着水壶干粮四处奔波,到省工商局注册了商标,请高手设计包装图样,拿到彰原市印刷厂印出包装盒,顿时焕然一新,不仅满足了全师各团接待和日常生活所需,而且在彰原市白酒市场也逐步占有了相当份额,每瓶卖价七十八元,仅五个月就赢利一百九十余万元,照此推算,一年净赚四百万元绰绰有余。
不仅如此,李木禾还改革了接待模式,按照岑立昊的思路,到彰原市惟一的四星级宾馆吃了几顿,得出的结论是,真正高规格的接待,菜肴并非山珍海味珍禽猛兽,而最关键的是要体现特色。地方有地方的特色,部队有部队的特色,李木禾便提出来,今后接待,用料全部是部队农场的产品,遵循食不厌精的原则,制作上讲究工艺,命名可以考虑体现军事生活特色,譬如“猪肉炖鸡”,可以取名为“阻击战”,清炖草鱼可以取名为“潜水艇”等等。
岑立昊听后笑笑,说,我看可以,有创意。其实就应该怎么搞,党和国家领导人接待外宾,也都是普通菜,据说国务院总理经常在全聚德烤鸭店请外国首脑吃烤鸭,你能说他没有档次?至于怎么取名,你们后勤的同志再推敲一下,买几本菜谱研究研究,形成我们88师独特的菜系。
岑立昊一认可,李木禾就更上心了,决心要大露一手,把招待所餐厅挂上了“兵家食府”的牌号,再将几个包间修缮一新,分别挂上了“黄洋界”、“上甘岭”、“珍宝岛”字样的铜牌。如此,就营造了一种浓厚的军事生活的氛围,倒也风格别具。客人来了,上战场,喝军烧,品军菜,吃军粮,即便不习惯,也不好有什么说法,特色如此嘛。久而久之,反而声名大振。彰原市一个老板想把88师招待所的这一套学过去,在彰原桥头也开一个“兵家食府”,被李木禾知道了,还郑重其事地把他找来训了一通,说:你要是买我的“军烧一号”,我们可以优惠,但你要想也搞一个“兵家食府”,那就是侵犯我们的专利了。
李木禾一旦找到了感觉,便如同上足了劲的发条,工作积极性有增无减,大半年下来,卓有成效,以至于得到了岑立昊的高度评价,年终总结的时候又大大地表扬了一番,在讲到李木禾的时候,还捎带着讲了他的人才观,说:“什么叫人才?人才用好了是宝,用得不是地方就是垃圾。李木禾同志就是一个例子,你让他当个团长,他可能是最差的团长,但是,在有些领域,他不光有工作能力,还有创造力。”
这年秋天,集团军发布命令,88师团以下干部作了部分调整。266团政治处副主任黄阿平任师政治部干部科科长,李木禾为后勤部副部长兼农场场长。鉴于姜梓森没有担任过建制团主官,被任命为265团政治委员。政治部的工作暂由刘英博主持。
命令宣布之后,岑立昊找范辰光谈了一次话,你老范也是个老同志了,我说一句难听的话,你是官当的越大水平越差。一个政委是个什么形象?过去电影里都是军事干部粗鲁,政工干部文雅,现在情况好像恰好相反,至少在你的身上相反。有的干部反映你平均每天要讲六十至七十个“妈拉个巴子”,这还像解放军的团首长吗?简直是土匪。为什么一说打仗就找不到感觉,一搞演练就慌了手脚?就是因为不会,进入不了状态,一滴油漂在水面上,没有融进去。看起来你咋咋乎乎指手画脚,有人还认为你挺有魄力的。你那叫什么魄力?好像做什么都行,盖房子,做牌子,唱歌,吹牛,汇报,拉关系,什么都搞得有声有色,但只要往沙盘边上一站,往高技术练兵讲台上一站,那就是驴头不对马嘴,东拉西扯不着边际,要么就是熬绿豆汤,你说你那叫什么魄力?
范辰光表情很复杂,说:岑师长,我是一个政工干部,你总不能让我也成为军事家吧?
岑立昊说:老范我提醒你,无论是现代战争还是未来战争,已经完全不同于我们经验中的战争形态了,思想政治工作该怎么做,有很多新的课题需要我们研究,我们再也不能不切实际地坐而论道了,要进入状态,首先要对战争形态有所了解。
范辰光终于被逼出了一头冷汗,说:我承认我们一度战争意识淡薄,恐怕这也不是我们一家。我们不是不想学点高技术,可是你说我们这么一把年纪了,重新学这些新玩意儿能学会吗?
岑立昊说,学不会也得学啊,再不适应,那只有转业了。
范辰光愁眉苦脸地说,我努力吧!不过,岑师长你的标准也确实太高了。不光是我受不了,我看很多人都受不了。
岑立昊说,那我不管,我不能因为你们几个人受不了就降低战斗力标准。
像范辰光这样挨顿批评的还算幸运,最倒霉的还要数杜朝本。
杜朝本属于那种老老实实的类型,从军二十多年来,当过警卫员、排长、副指导员、连长、副营长、副参谋长,副团长,可以说是一步一个脚印。在表现上,他从来没有落伍,当连长的时候他的连队是百日安全无事故标兵连,他本人是彰原市学雷锋十大杰出青年之一;全军搞军民共建的时候,他是彰原市和88师共同树立的典型;支援地方经济建设,他身为副营长带领两个连在彰原油田挖了四个月的输油管道,个人荣立三等功;机关开展学理论活动,他身为副参谋长,八小时以外挑灯夜战苦读哲学,在全师理论考核中,成绩数一数二;当团长期间,266团因为班子团结核心作用强,被集团军评为先进团党委。掰着指头算算,在他杜朝本当兵的历史中,也有一串辉煌的足迹,而且是不可磨灭的,不容诋毁的。
可是,自从五月份以来,他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从岑立昊那里,他听到的最多的话是“文不对题”、“驴头不对马嘴”和“不行,重来”,图上作业不行,重来!沙盘作业不行,重来!战术想定不行,重来!岑立昊一句话把他说死了--什么都学会了,就是不会打仗。
好在,按照上级批准的试行方案,像他这样的建制团的主官,不实行末位淘汰制,师党委几个核心人物通个气,给了他一条出路--到师司令部帮助工作,名义上是编外副参谋长,其实就是被“挂”了起来。
黄阿平到了师干部科之后,岑立昊就交给他一项任务,采取送出去培训和引进结合的办法,储备一批连排级干部,准备筹建数字化营。黄阿平当时也有点懵,因为组建数字化营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现在师长就这么急急忙忙地储备干部,是不是太心急了一点?
岑立昊得意地说,黄阿平啊,你没有指挥过数字化部队吧,你连见都没见过,你哪里知道,陆军的步兵变成了数字化,那是个什么感觉!《西游记》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是神话,但有了数字化,神话就变成了现实。不瞒你说,现在再让我组织这些破枪破炮,提不起精神啊。
黄阿平心想,怪不得大家都说岑师长已经成数字化迷了,像这样不加掩饰地吹捧数字化,妄自菲薄,缺乏立足现有装备的积极性,恐怕要走弯路。但黄阿平再一次在岑立昊的面前丧失了斗争的原则性,黄阿平回答:是!
工作关系理顺之后,岑立昊的动作又往深处进了一步,他决定成立一个BIC工作室。为什么要建立这个工作室,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一般人还很难摸得清楚。这项工作是为了实现岑立昊的一个宏伟的设想--为建立数字化作战单元做准备。
十一月十一日是个星期一,岑立昊在办公室里召见了通信营二连连长姜晓彤。岑立昊说:在长久的和平时期,兵器由于工业的发展改进了多少,作战方法就落后了多少。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姜晓彤说:不知道,可能是一位军事家。
岑立昊说:对头,是恩格斯。在长久的和平时期,作战方法落后了多少,改进这种落后局面的人才就会产生多少。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姜晓彤说:不会还是恩格斯说的吧?好像还是某位军事家说的。
岑立昊说:对头,是88师准军事家、干部科新任科长黄阿平说的。黄阿平还说,改进落后局面的人才产生多少,88师的战斗力就会提高多少。黄阿平同志对人才很有研究,认为你悟性很高,有创造力,所以建议由你担任BIC工作室的第一个筹备人员。
姜晓彤说:这个黄阿平我不认识啊。
岑立昊说:那没关系,你不认识他,他可以认识你嘛。
岑立昊的话里有个隐隐约约的意思,鉴于他对黄阿平的欣赏和黄阿平的光棍身份,他觉得让姜晓彤和黄阿平多接触一下没有什么不好。
姜晓彤说:可是我的信息工程专业也只读了四年,差不多就是在河边上湿了一下鞋,给轮训队搞ABC普及教育还凑合,但真正要搞发明创造,这条大河到底多深多长,心里没底。
岑立昊说:想不想深造?
姜晓彤说:想。心里说,做梦都想,不想我能夜夜苦读吗?
岑立昊说:那好,我给你找一个国内一流的信息工程学家当你的导师,而且让他只收你这一个关门弟子。
姜晓彤说:谁?
岑立昊说:你在校的老师朱定山。
姜晓彤心里有点失望,说:朱教授已经退休了。
岑立昊说:在科学的领域里,没有退休一说。
姜晓彤还是觉得提不起劲,说:他是因病退休。
岑立昊说:据可靠情报,朱定山教授为摆脱社会干扰,以养病为由退休,实际上是退而不休。他在研究一种叫着BIC魔方的东西,属于个人行为。个人研究军用装备干什么?他想卖大价钱吗?不是,他在做我们很多装备研究所都没有做成的事,即便携式载波器的区域对接。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他接过来呢?他有科学的力量,作为一支地面部队,88师的官兵有思想的力量,让他直接到部队结合现有装备研究,就会使他的成果更接近实战需要。我决定派你先去同朱教授交涉,他要是不同意来,我亲自去,九十九次不行,就去一百次,也要把他请过来。
姜晓彤夸张地说:啊,师长,那你不成了三十三个刘备了吗?
岑立昊说:但我希望你不要让我当三十三次刘备。带上我的信,明天就去,谈妥了我就去接。告诉他,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数一数88师有多少人?我保证不让他看见老面孔,每天派一个干部去他家门口站岗,直到他到88师来为止。
姜晓彤说:师长,这不是绑架吗?
岑立昊说:你不懂,这是一种礼遇。
姜晓彤说:师长,这件事情恐怕做起来有难度。朱教授病退就是为了深居简出,您又想把轰轰烈烈地请出山,他不会轻易答应的。
岑立昊狡黠地看着姜晓彤说:当然有难度,没有难度我还派你去吗?没有难度我就派马参谋长去了。瞧瞧,你比马参谋长还重要。有难度就有高度嘛,解决了难度就是高度。对于你来说,也是一样,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姜晓彤说:首长下命令,我敢不去吗?
岑立昊说:姜晓彤,我可不是强制命令啊。咱们都是君子,君子之间有承诺,那可是一言九鼎啊。
第二天,姜晓彤怀着一颗复杂的心,到了朱定山教授家里,呈上岑立昊的亲笔信,没想到朱教授看完信说:哎呀,你这个师长还很有攻心战术呢,这封信写得让老夫好生感动,也好生激动。可是,我这儿……这样吧,我再考虑考虑。
姜晓彤闻言大喜,她也不知道岑立昊在信中写的是什么,反正是很有煽动力,像朱定山这样清高而单纯的高级知识分子,虽然不如栗照展那样举世瞩目,但一般也是很难打动的,而朱定山竟然轻易就松了活口,可见岑立昊的信分量很重。
姜晓彤当即给岑立昊打了电话,岑立昊在电话那边得意地笑了起来,说:我一个足智多谋的师长,没有把握的事能让你贸然出击吗?好吧,请示一下朱教授,我什么时候去接他?
姜晓彤说:他只答应考虑考虑,并没有答应要来。
岑立昊说:请他看看部队总可以吧?只要他来了一趟,我保证他还会来第二趟。来了两趟,就由不得他了,那是一定要在88师扎根的。
后来的事实证明,岑立昊的话果然不是妄言。朱定山只到88师来了一趟,岑立昊陪了他半天,朱定山就痛快地答应帮助88师建立BIC工作室,实际上就是把他的工作室搬到88师来了。至于岑师长到底用了什么魔法,姜晓彤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