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立人夫妇底家里。舞台正面是由乡下的房子布
置起来的,他们底书房和客室。左边有门通里面的卧室,右边正面有门通外面。这门,像一切和所处的社会不调和的家庭的门一样,是常常关着的,打开的时候,可以瞥见邻家底破旧的瓦屋的一角,以及平坦的田野和远处的树林。正面开着窗子,显然是经过居住者底改装的,装饰颇为精致。近处的树木,在窗子里可以看得见,但主要的,这窗子给人一种宽阔的感觉。显然地,在这家庭的主人们底精神里,这窗子是占着很大的位置。房间里面还整齐,靠窗放着书桌和书架,但书架上并不完全是书籍,也有零碎的物件,总是一整理起来就又弄乱了的样子。
壁上挂着为主人们所热爱的欧洲底伟大的知识者们底画片,也挂着一张陈芝庆底画像,这一切显示着,这个家庭是十年以来在时代意识底尖端上所发生的结合之一,它是充满着内心的痛苦,忽视着环境和世俗底力量,在阴暗之处作着猛烈的斗争的。
〔开幕时陈芝庆坐在房内看着书,有时带着幻
想的神情随便地哼着歌,。是春天的黄昏的时候,从不远的广场和大路上不时传来乡野的孩子们底叫嚣的声音,和兵士们齐声地唱着的粗暴而又疲劳的歌声。陈芝庆听着歌声,厌恶地摇了一下头。稍停,有敲门声。
陈芝庆哪一位?
〔周望海上,善良地,腼腆地笑着。
海望海立人回来了吧?
陈芝庆(平淡地,不愿意地)他吗?还没有呢。
周望海(犹豫地)那我等一下再来。(预备走)
陈芝庆(有点抱歉)坐一下吧。
周望海(主要是因为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走出去,坐下了,拘谨地沉默着)
陈芝庆(望着他,忽然感到了他底可爱和善良,热切了起来笑了一笑,用着优越的声音说——)听说你要订婚了呢?
周望海(笑笑)没有。——完蛋了!
陈芝庆(惊愕)真的吗?怎样呢?
周望海我也说不清楚。
陈芝庆(沉默了一下。忽然猛烈、辛辣地——显然这与周望海完全无关)哦,我知道了!是不是你对于她有了过高的要求?那么,我有一个意见。对于女人们,不要要求什么,永远不要要求什么!你可以欺骗她们,压迫她们,斩断她们底一切退路和进路!(冷笑)就是这样的!没有路了。(冷笑,想着)她们自己是不会寻出一条路来的,是不是?
周望海(不解地看着她,终于笑笑)
陈芝庆(不一定对周望海说)我看我们都疲倦了。有人说过,在人生里面没有趣味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失败的!
周望海立人就要回来了吧?
陈芝庆哪个晓得他底事情!
〔敲门声,陈芝庆喊进来,王品群上。看了一下周望海,笑笑,叹息了一声,显得疲倦,不安,坐了下来,带着深深的忧虑凝望着窗外,就这样的好久都不动一动了。衣服的质料是很好的,但弄得很旧,穿得也不整齐。蓬乱的头发,苍白的脸色,显出内部的猛烈和颓唐的色调。窗外传来孩子们底吵闹声和兵士们底歌声,房内三个人静默着。周望海是拘束的,王品群则是忘却了一切似的。周望海注意地望了王品群一下,终于站了起来。
周望海我等一下再来。(下)
陈芝庆(静默了一下之后,讥嘲地)又不舒服啦?
王品群(摇头,叹息)
陈芝庆怎么呢?
王品群(摇头,叹息)时间过去了!
陈芝庆怎么讲?
王品群(起立)没有什么……我走了。
陈芝庆你这是干什么啊!昨天还是那么高兴的,说是要把学校里面好好地弄一弄……我都跟学生说过了要弄歌咏队,你又……
王品群(愤然)这是什么环境呀!
陈芝庆你不是说你认识……你父亲底朋友参议员么?
王品群(沉思着)我一个人上火线打仗么?
陈芝庆你呀!
王品群(摇头)说不清楚,说不清楚。(顿)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说不清楚。好,再说吧!(下)
陈芝庆真古怪,这个人!(站起来,王品群已经走出)你又有些什么神秘呀?
〔突然冷笑了一声,愤怒地坐下来,胡乱地翻着书。
静静地,李立人推门进来了。
李立人(疲劳地)这是今天的报纸。周望海来过吗?
陈芝庆来过。(看着他)你下午并没有课,怎么又搞到这时候?
李立人在图书馆里找东西,后来就下乡去……一个学生害病,到他家里去看看的。(叹息)我没有想到,乡下的人家会这样穷!
陈芝庆(注意地看着他,忽然想到似的,站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水)你累了,休息休息吧。
李立人(喝着水,希望谈话,希望能使她感觉到)你想想吧,老女人底眼睛快要瞎了,在那里纺线,老人家穿着破裤子,看见有客人来,就惊惊慌慌地想把那破的地方藏起来。我不懂为什么贫穷给人这样大的羞耻!我恐怕从来没有真的感觉到——想想吧,大儿子是让拉壮丁拉走了,可是他们仍然要送他们底第二个孩子来上学!
陈芝庆(平淡地)也许是为了逃壮丁的。
李立人可是这样的说法并不能说明什么。(沉思)我们在书本里生活得太久了!
陈芝庆你底东西弄好了吗!
李立人我找到几本关于明末清初的书。(打开了刚才带回来,放在桌上的白纸包)哪,你看。
陈芝庆(接过书,看了一本的封面,随即漠不关心地丢下。
沉默了一下)老实说,我不大欢喜历史。
李立人(热情地)我也并不是怎么喜欢。可是,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一本给中学生甚至大学生念的关于中国近代史的好的课本,学生们还是在念着秦皇汉武!教了两年历史,我自己也苦痛,我发觉关于中国底过去,不是关于朝代之类,而是关于作为人类的生活一部分的这种过去,我自己也没有懂得。人从历史才明了今天的生存的!
陈芝庆(笑笑)可是今天的生存更要紧哪!
李立人所以!我对过去并没有兴趣,我所注意的是,今天的中国社会,今天的中国人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应该怎样生活,以及应该不怎样生活!
陈芝庆王品群说,学校的事情他一个人对付不下来。
李立人唔。
陈芝庆他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一齐干起来,我们就可以把这个学校掌握过来。
李立人他做么?
陈芝庆就是咯!他一个人,他底情绪非常坏!原来你不是也想使这个学校彻底地改变一下的么?
李立人(慢慢地)这个问题吗?我呢,我是希望这样的。可是这要先弄清楚对象。我们底对象,第一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第二是这个学校——主要的还有我们自己底动机。如果因为生活得没有趣味,想热闹热闹,那是大可不必的。寂寞并不是可怕的,对不对?
现在的局势很灰暗,这里呢,是一个外表上看来还开通,其实内里面是和那些偏僻的地方并没有不同的。学校里面,和以前我们所遇到的情形一样,全是大地主控制着。不过这里的大地主们文雅一点,做做生意,看起来开通一点,实际上恐怕比偏僻地方的地主们更恶劣。因为,很明显的,他们和政治的关系更密切。王品群所依赖的,第一是他们认识的那位参议员,第二是我们这些人,可是他并没有想到,如果这学校逃不脱这些大地主底控制,一切全是幻想。我想,他才来了一个月,恐怕未必清楚这些情形吧。
陈芝庆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必做咯?那我们干脆到上海去吧!
李立人(确信地)我们有我们底事情!
陈芝庆(讥刺地)研究历史么?
李立人对于人!有愿意和你一道走路的学生们,有因了我们而渐渐地看清了社会和人生的学生们!实实在在地做事,生活,不必害怕将来。(冷笑似地)我们会活得很好的!(翻着书)
陈芝庆(沉默了一下)唉,这种厌倦的生活啊!——没有一个能够谈话的人——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掉!
李立人(看看她,走到桌边,点燃了煤油灯,慢慢地写起字来)
陈芝庆(拿起书来又放下)你觉得王品群这个人如何?
李立人(慢慢地)唔,他吗?
〔敲门声。李立人问:“哪一位?”王品群上,仍然是先前的忧郁的神情,默默地坐下。
王品群(小声地)回来了?
李立人刚才。
王品群在写东西?(慢慢地取出烟来抽着,慢慢地从忧郁中闪出了讥嘲和满不在乎的味道)
李立人从学校里来?
王品群报馆里送了校样来。排字工人把整个一横条都颠倒了。恐怕又要脱期。唉,连报纸副刊都要脱期……
(向陈芝庆)你底文章排在下一期。
陈芝庆(高兴而羞怯地笑着)那还是两年前写的东西呢,叫你不要用,又不是稿子不够用。
王品群(向李立人)立人,你该跟我写一篇文章了吧。
李立人文章?我能写什么文章?(摇头)
王品群你不是在写?
李立人这是不相干的,这不能叫文章!
王品群(感慨地大声)算了吧!文章就是写在纸上的一条一条的黑字,哪里还有叫做文章的!老实说,到这里来的哪个王八蛋才想弄这个副刊的,不过是别人硬拖!这么多年,编这种东西,编来编去的早就倦透了!(两腿翘在椅背上,活泼地,大声地)走吧,老兄,咱们到上海去吧,办一个杂志——李立人(嘲弄地)哦!
王品群喂!(从椅背上放下腿来)
〔李立人看着他。
王品群怎么样,干不干?动手吧,把老胡子干掉,你来当校长!
李立人我?(摇头)开玩笑吧!
王品群哪个王八蛋才开玩笑!老兄,说真话,非常之敬重你,对于你这种君子是不作兴开玩笑的!(认真起来)我想这也没有什么困难。第一,我们发动学生,把他们组织起来,你,芝庆,周望海,我,我们在课堂里发动一个斗争,公开地批评校政!其次,我在我底副刊上放起炮来!我跟芝庆谈过不止一回了,我们发动学生办壁报,组织歌咏队。我估计过,学校里受学生欢迎的,只有我们几个教员,要是我们一走,这学校马上就垮台的!
李立人(笑)也没有这么乐观吧!
王品群可是也决不悲观!看吧,下一届董事会开会以前,我们就可以叫老头子身败名裂,滚蛋!下学期我们就好多找几个朋友来。说真话,我对教育近来非常有兴趣!
李立人(笑)那就好咯!
王品群(望着他)如何呢?哎,立人,你怎么这么消极啊!
(向陈芝庆)芝庆,劝劝他吧!(沉默,叹息)说真话,立人,我觉得你苍老多了,我也是的!你虽然比我大几岁,可是从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还是非常好玩爱热闹的,就像小孩子一般。(向陈芝庆)
哦,你没有见过立人从前的样子吧!那真有趣!〔李立人笑着,陈芝庆讥刺地笑着。
王品群(爽快地)芝庆也变了!上个月,接到了你们底信,我决定来,我非常意外地发现了芝庆底丈夫原来是我先前的朋友!我说的果然不错,人是跳不出他底圈子的,转来转去还是这个圈子。你们看,我这条光棍,又转到这个圈子里来了,哈!上个月,一走进门,我几乎认不得芝庆,两年不见,完全变了!真有趣,真有趣。(沉默了一下,然后甜蜜地、老气地点着头)芝庆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孩子!我一直不放心她,直到知道了原来你们在一起,我才放心了。
还是个孩子!
陈芝庆(愤怒而冷笑)算了吧,不要做诗了,副刊编辑先生!
王品群孩子!——对于我终于到这里来了,你觉得意外吗?
陈芝庆(恼怒地)我倒没有觉得意外!我倒是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任何意外的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
李立人(望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芝庆没有什么意思。(向李立人)给我倒杯开水!
王品群意外的,——我觉得——是你已经结了婚。我还以为你不会结婚的。
陈芝庆你怎么知道?
王品群我对你底性格有一种想象。(笑,小声地)孩子!
陈芝庆(爆烈地)你却是一个英雄,诗人!我早晓得你看不起我们哪!你曾经跟谁说过,我是变成小市民女人,我是堕落啦!啊,我真不知道你在怎样看别人!(忽然发怒)这也就是我底问题了,我也不知道怎样看别人,也不知道怎样看自己!我可以告诉你,我很快乐!
李立人你心情不好吗?
陈芝庆我喜欢这样说说,我好久没有说了!(沉默。然后,想到了什么似地,站起来走进内房。房内静默着,李立人静静地望着前面,王品群脸上有勉强的笑容。天色渐黑,空气温柔、温暖,外面又走过一群杂乱地叫闹着的孩子们。一个乡下少年在窗子外面伸头,快乐地伸了一下舌头,稚气地说:“李先生,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哩。”李立人亲切地笑笑。学生走开,传来歌声。少年底孤单,不合拍,然而美丽的声音唱着:
“月儿高挂在天上。”王品群忽然站起来走动,显出了先前的那种忧郁、沉重的神色,然后开始唱歌。李立人开始翻着书)
王品群(唱着)听听,云雀,在天边唱,太阳开始升起!——(向李立人,诚恳地,一边来回走着)学校的事情,大家干吧!……把学生发动起来!我们不能白白地蹲在这里!(又唱)听听,云雀……
〔在他说着话的时候,陈芝庆已从内房出来,翻着一本贴像片的簿子。坐下,继续翻着。王品群继续徘徊,哼着歌。突然地邻家的穿得颇为整齐的女人推门进来。
邻妇(酸涩地)李太太,你怎么不告诉我就拿了我底水桶啦!
陈芝庆(起立,脸红,可怜地)哦,真是对不起……
邻妇用一用本来没有关系,不过我底这个水桶都坏了,我放是放在院子边上,又不是公用的!
陈芝庆对不起,真是对不起!(递过水桶去)
邻妇(弄响水桶)右邻右舍的,用一用没有关系,我是说,不过要说一声!(出,在外大声地)进进出出的,一天到晚从来不晓得请教别人一声,就像有多了不起,真是还像个人家,连水桶都不晓得买一个!
〔李立人苦痛地看着。陈芝庆恍惚地呆站着。王品群站在窗边,重复地哼着《云雀》的歌。
王品群(异样地笑了一笑,苦恼而嘲讽地)我打扰你们了吧?
李立人(迟钝地看着他)不,没有。
王品群我还有一点事情……(站定,有点心不在焉)怎样,学校的事情,就这样办哪!我明天就找学生谈。
(顿)有空的话,给我一篇文章,啊!(下)
〔房里沉默着。陈芝庆仍然呆站在门边。不远的邻家,传来了推磨子的声音。忽然地爆发了男人底粗野的叫骂,接着是砸破磁器的声音和女人底哭声,这声音使空气紧缩了。
李立人(苦痛而温存)在学校里吃过饭回来的吗?
陈芝庆嗯。
李立人我本来想和王品群好好谈谈的,可是总没有机会。
陈芝庆(冷淡地)没有什么好谈的。
〔顿。
李立人(更痛苦,更温和)你心情不好吗?
陈芝庆(沉默着)
李立人是不是心情不好?是不是关于学校里的事情?……
常常是,想起了从前的事情吗?
陈芝庆从前的事情有什么好想的!
李立人我想问你,对于我们底结合,你始终感到满意吗?
〔陈芝庆不答,走到桌边,拿起一支烟来,点燃,抽着。
李立人(固执地渴望着真实)你刚才说,你好久没有说话了,那该不是气愤的话吧!你觉得怎样,或者,我有什么错误?
陈芝庆(苦痛)我不晓得!
李立人(忍耐而顽强)你需要什么呢?你需要怎样的生活呢?
陈芝庆那也就是我自己的问题了!我需要,又能怎样?首先,你需要做什么呢,你需要怎样的生活呢?
李立人(轻蔑地)我没有丝毫的需要!(顿)我需要的是生活本身,生活,工作,能够怎样就怎样!芝庆,“在暴风雨中,我们要纯洁,要更纯洁!”
陈芝庆(沉默)
李立人忍受琐碎的、日常的痛苦吧!我们不是生活在可以享乐,可以追求光荣,可以尽情幻想的时代。即使有那样的时代,那也必定是虚伪而可憎的!我们不必指望将来的报酬,更不必害怕将来。(笑笑)我们将来会生活得很好的!(少停)芝庆!现实,就是理想!我感觉到我们底负担有多么沉重和黑暗,可是我也感觉到我们活着是有意义的,我底心里常常地充满着信心,这种信心不属于个人,它不和个人的生命一同完结,因此没有什么能够吓退它!至少,我是在和旧中国抵抗,和旧社会争取阵地!你觉得是吗?
陈芝庆(想着)可是,你这是罗亭式的空话!(大声)我发觉我不能忍受这种生活!
李立人(默然,然后反攻)你说说看,你以为这是怎样的生活呢!
陈芝庆(断然)空虚无聊,没有意义!我不喜欢你说的那些学生,那样脏,笨头笨脑的。你说爱,你相信托尔斯泰底“爱”吗?你爱,我问你:(愤恨极点)你爱你底邻人吗?(大声)我们没有水桶,我天天提醒你买一个!告诉你,我再也不得去跟那些人挤在一起打水了,永远!
李立人(压抑着)我没有叫你买?水桶……也算一个问题吗?——像你这样的——
陈芝庆我本来就是这样的。没有钱用,你不借钱,叫我去找校长,到房东那里去办什么交涉是我,买一点东西也是我!水瓶里没有水了,衣服没有换的,也是我!你就以为这是一个女人应该做的事情吗?哼,你很会说的,我永远说不过你,可是我发觉你底头脑原来也很旧,就像那些旧家庭的男子一样,以为那些事情是该女人做的,男子动都不需要动一动,他们命令!你就是希望达到这个专制的目的,虽然你看起来很温和,——天哪,如果不是虚伪的话!
李立人(被击中痛处,痛苦地笑着)可是这是社会的习俗呀,再说,我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你难道不知道么?
陈芝庆老实说我不懂你底所谓事情!你就是这个学生,那个学生,再就是找材料哪,写什么鬼也不要念的东西,再就是和周望海聊天!你底妻子是一个陌生人么?我说过多少次,要你跟校长说一说不要把我底四班音乐课都排在下午第三节——人家明明欺侮我们,你屁都不放一个!
李立人(颤抖着)芝庆,你这样说使我很痛苦!(顿)从前,当我们共同生活开始的时候,你不是觉得很好,我们同样的辛苦,受欺凌,可是你不要你底有钱的爸爸寄钱来,你说:“我们自食其力!”你说:“现在我明白了,沉默的劳苦,这才是真的生活!”你忘了这样的话了吗?
陈芝庆可是我今天不相信那个了,我不相信一个女人要在家庭里束缚着而劳苦终生,生孩子,管家事,看丈夫脸色,失却了自己底姓名,成为一个附属物,永远觉得自己渺小!特别是一个有思想的女人!
李立人(憎恶而坚强地)你那些是从小说里捡来的幻想!你希望一个现成的天堂!
陈芝庆(轻蔑地)也许,自然!(呆了一会,忽然奇特地开朗了。这是这种女子常有的情形。站起来小步而迅速地走着,忽然低声唱了起来)听听,云雀,在天边唱……
李立人你和同事们都闹翻,叫我为难!
陈芝庆(不经意地,轻蔑而愉快地)这与我有什么相干,我本来就不喜欢这些人!还有呢,今天我跟校长说了,请他把音乐摆在上午第三节,不然我就请假!我问你:你不是说要真实地生活吗?我不知道虚伪!
李立人你底那所谓真实是不对的!
陈芝庆(想说什么,但忍住了,忧郁地望着窗外。她底柔和的脸色已表明了她底暂时的和解了。风暴底来去是同样的迅速和难以捉摸的。李立人看着她,叹息了一声,对她投了同情而怨尤的一瞥之后,就翻开一本书来读下去,一边在一张纸上随时笔记着。陈芝庆平静地呆望着。唱起歌来,高声地,倾吐地唱了两句,接着就完全开朗——快乐起来了)喂!看哪!
我忘记告诉你一件事!
李立人(温和地)什么事?
陈芝庆(小孩似地)琼妹来了一封信,她说,她要在上海办一个杂志,她说她最近认识了几个作家,郭沫若、田汉、李健吾,她都认识,要我们跟她写文章呢!(热情地)你看怎样办?
李立人啊!你写吗?
陈芝庆(甜蜜地)我写什么呢?
李立人你写吧!
陈芝庆啊,不!我要你给我提意见*獱!还是你写吧!
李立人(笑笑)我不会写。
陈芝庆那么我……(决定地)好,我写!我想过了,我要写一篇小说!
李立人(笑笑)还是那发疯女人底故事么?
陈芝庆怎样?
李立人自然……你写吧!
陈芝庆不,我要你说!
李立人(犹豫地)你觉得需要写么?
陈芝庆我怎么不需要写?我写那个女人,她底儿子跟丈夫让拉壮丁拉去打内战去啦!
李立人光是这样么?这个,那些作家不已经写了很多了么?
陈芝庆(严肃地)立人,我不喜欢你这样刻毒!你又骄傲,你总是看不起别人!
李立人(笑,抱歉地)芝庆,写吧!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人生需要光明和爱,文学也需要光明和爱的。
陈芝庆可是在这个故事里,哪儿有光明呢?哦,对了,人民底善良!对吗?
李立人劳动者,人民的力量!——你感觉得到吗?
陈芝庆是的啊!好,给我纸笔,我马上就写!(坐下来开始写,立刻停住,撕掉,沉思,写了几行,又沉思,然后写下去了。但又停住)立人,我们几时到上海去玩好不好?胜利以后回来,还没有去上海呢!
李立人(在做着自己底事)嗯。
〔陈芝庆写着,突然撕去,失望地呆想着,显得异常痛苦。李立人怜恤地看着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她突然地抽起一支烟来,苦痛地向内房走去了。
李立人(依然激动地看着她)芝庆!
陈芝庆(在房门口回头,望着)
李立人(笑着)没有什么。……我说,刚才我想我是错了。
是的,我常常心情不好,常常错的。(含泪)你不怪我吧?你总可以理解我,不以为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吧!(顿,激动)芝庆,我们在一起……
陈芝庆(走过来站在他底面前,慢慢地伸手抚弄着他底头发,感伤地)不,立人,我们都是错的,我不怪你!
(狂热)你是我底大孩子,我们都是孩子,不知道世故,也没人照料!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就是这样孤孤单单生活着,从这个世界(指外面)底眼光看来,我们从来都是错的!
李立人(凄然地笑)可是我们从来都是对的!
陈芝庆我们孤独而凄凉。(抚着他)孩子,这样自信的孩子!
可是你累了,几年来都是这样的辛苦,你应该休息休息啦!深情地看着他,然后转身走了进去)
李立人(望着她入内,叹息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事情,拿起另外一本书来看看。有敲门声,周望海上)
周望海(亲切而愉快地)我来过一次了。
李立人是有什么事吗?
周望海没有什么。在看书?(走过去看看李立人底书本,很难受自己打扰了别人,变得沉重了起来)你有事吗?
李立人(愉快地)没有。
周望海(不安地)看什么书?
李立人《法国革命史》。
周望海哦,图书馆里新买来的,我说哪个借去了呢!……
我喜欢丹东,我喜欢勇敢!勇敢!第三个还是勇敢!
李立人(微笑地沉默着)
周望海还是坐不住,无聊起来,就跑出来了。……哦,你想今天王顺章闹了什么笑话?他刚下国文课,就跑到办公室里去找刘小姐,刘小姐一个人在那里……
王顺章一走进门(站起来做着姿势)就跑过去跪下来,说:“刘小姐,我爱你,不然我要死了!”(兴奋而骚动地停住,然后两个人大笑了起来)
李立人好家伙,念古文的也学会好莱坞了!
周望海(不觉地玩弄着桌上的香烟)你抽烟了吗?(忽然领悟)哦!
李立人你抽吧!
周望海我这里有。(但仍然拿了桌上的)我近来坏透了。
李立人(亲切的兄长态度)怎样呢?
周望海不想做事,头脑里空虚得可怕!(顿)我底未婚妻又来了一封信,提议解除婚约。
李立人(震动地)怎样呢?
周望海(愤怒而笨拙地)还不是那个样子,我不是名人,我没有希望,我不能满足她,如此而已!
李立人你怎样呢?
周望海(摸出信来)这是我底回信。我尊重她底自由。
李立人(看信)你家里现在怎样?
周望海母亲死了,父亲老了,哥哥和嫂嫂两个人下田。(忧伤地)我也许要回去。
李立人(默然)
周望海如果我是一个乡下人,我不需要这种从大学里和乌烟瘴气的文科里教养出来的女子;如果我是一个新知识分子,那我所需要的也是实际的人生……而不是这种懂得半个托尔斯泰的女子。我是人,我有做人的义务!
李立人(受了震动)
周望海(站起来走了两步)我自然爱我底故乡,我爱那些养育了我的人!我知道我不能满足他们底希望,但是我能满足他们自己所不知道而为他们所有的希望!
(顿)有些女性,她们自以为是反封建、进步或者什么的,其实那只是堕落的资产阶级习性。喝咖啡她们是喜欢的,为什么?她们以为是进步。艰苦的工作她们是憎恶的,为什么?她们以为是“平凡”!希望成为明星、女诗人、艺术家,至少是诗人底太太,用这样的希望活着。至于我,自然啦,我是一个不相干的中学教员!(长久沉默)……先前我家里跟我订过婚,你不知道吧!那个女子是我底邻居,人非常好,也念过几年小学,认识几个字。也许,她是能够和我这样的人过一生的,纵然她不明白我底思想,也会明白我底心吧!可是我逃了。我家里却接了她回来,因为你懂得,她已经姓周!结果她死掉了。就在六年以前,我在西安的时候,每隔一两个月,我还接到一个包裹,里面总是一双鞋子。我父亲底信里总是附注着说,她,我底未婚妻,替我做了鞋子。最初我不穿,我送给朋友了。……终于我穿了,那却是最后一双!(顿,忽然愤怒)如果我能有生机,我要向这个冰冷的社会报复!(静默很久)
唉,我底牢骚真多!我觉得还是你好。
李立人(苦笑)我不好,麻木了。
周望海我觉得你好像没有脾气……你底东西弄得差不多了么?
李立人(摇头)原来看起来倒容易,一动手,问题就来了。
周望海哦!有一件事情:教育厅不是给所有的私立学校一笔图书费么?是由美国人指定的?
李立人怎样?我问过了,他们说没有领到。这是美帝国背景的。
周望海没有领到!他们几个人开过会,分了!王顺章昨天下午跑来跟我说的,因为他分少了一点。名字叫做贫寒教员研究补助费。第一笔:胡子领壹百万,他底太太壹百万!正如你说的,这里面是美帝国的背景。
李立人啊!
周望海还有呢!去年死掉的朱鹤年不是指定捐一百担米给学校做贫寒学生伙食津贴的么?也分了!这件事还是王品群早上跟我谈的,他说我们大家闹一闹。
李立人你怎么说?
周望海我说我无所谓,今天下午,老胡子找我谈话,先恭维我一顿,然后东扯西拉,终于拿出一个竞选县参议员的候选名单来给我,说是已经跟你谈过了,活动投他的票。我就乘机跟他谈起学生伙食的事情来,他跟我打了一顿官腔!我以为,反正下学期也不想干了,闹一下吧!
李立人我懂了,这里面原来还有钱的问题!
周望海怎样?
李立人你觉得王品群如何?你晓得他要发动“政变”,打击胡子么?
周望海我听他说过。不过我以为,闹,是要闹的,不过实在只是做“捣乱分子”,叫他们底天下不太平。至于积极的成功,把学校拿过来等等,那是幻想。还有,我以为陈先生大可不必跟王品群搞什么歌咏队,这没有什么意思的,在这种学校里也太不实际。
李立人岂止太不实际。其实别人是有实际的目的的,你懂么?
周望海关于钱么?未必吧?
李立人(冷笑)看吧!
〔陈芝庆出。
陈芝庆周先生,我想和你谈一谈,你以为我所做的一点工作都是没有意义的么?
周望海我不是说没有意义……我是说,害处反而更大咯!
陈芝庆有什么害处呢?(向李立人)你们总是说工作,工作,工作在这里了,就站在一边去批评!我晓得你们底意思,你们是说,大家不过在这个环境里混混!你们,你们知道校长在压迫我们,要请我们滚蛋——我们不能反过来请他滚蛋吗?我不懂我们为什么没有权利自卫!(急进)
〔顿,校工老王喊门,上。
校工校长请李先生跟周先生。
周望海这个时候,什么事?
李立人(突然暴怒)告诉他说,我们有事!
〔校工了解似地笑笑,站着不动。这是一个外貌善良的老人,李立人看着他,他又笑,于是李立人在恼怒中现出了笑容,突然地大笑着站了起来。这感染了周望海,使他也笑着站了起来。
李立人(特别因了刚才的痛苦,活泼而愉快地对周望海)你刚才还说我没有脾气!(转向校工,一面取帽子)老王,你是要娶媳妇了吧,请我们吃喜酒呢。
校工李先生喜欢说笑话。
李立人(洒脱地)老王,我真的不说笑话。(把外衣抛在肩上)你知道吗?我是一个兵。(滑稽过)嗯,我当过壮丁的!(向内)芝庆,我出去一下。(愉快地)真的,我是一个兵!(三人同下)
〔李立人在外大声而愉快地笑着说:“我是一个兵!”
静场。稍停,王品群上,张望着。
王品群没有人吗?
陈芝庆(在内)哪一个?哦,等半分钟!
〔王品群坐下继续四面看着,然后又陷入忧郁的沉思中。陈芝庆出,手里拿着钢笔和几张纸头,有兴奋的神色。
王品群你有事吗?
陈芝庆(忍不住地)我在有点事。(希望地看着他)
王品群唔……
陈芝庆替我写篇文章好不好?
王品群做什么?
陈芝庆(满足,矜持地)有一个朋友要。
王品群(一面想着别的事似地,忧郁地)近来没有写什么东西。
陈芝庆哎呀!写吧!这个杂志里有郭沫若他们呢。
王品群(不大经心地——显然心思不在这里)啊!看吧……
立人不在家吗?
陈芝庆刚才老胡子派校工来请去了,路上没有碰到么?——你怎么没有去?
王品群我已经知道,什么督学要来了。(困难地笑笑)刚才我到学校里去,听见了这种事情,心里头不痛快,就跑出来了。本来预备到报馆去看看,但是走到街边上又觉得无聊……唉!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是无聊……无聊……
陈芝庆(欢喜遇到了同感的人,高兴地)是的,我懂得,无聊!
王品群(忧郁地,温和地)没有什么事情是有意思的,到处都是讨厌的面孔!走到街边上,看见那边茶馆里汽油灯,我忽然就想:干什么去呢?排错了就排错了,你忙来忙去的像个事情,可是有谁认真地要看呢!
陈芝庆(安慰地)总有人要看的。
王品群连我们自己底朋友们都没有兴趣!
陈芝庆你是说立人么?不,你编的副刊他看的。
王品群(忧郁、温和而苦痛)本来报馆里一个朋友请我喝酒,我没有力气去了。……(摇头、小声地)说不清楚……也不知为什么,说不清楚……唉!我就走那边的路回来,我就到田野里去乱走,我走来走去,我所能说的只是这个感觉……我觉得孤单。我在黑暗的田地里面,我忽然恐怖起来,觉得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我这个叫王品群的人!(沉默,望着前面,然后小声地)你懂吗?这种感觉?
陈芝庆(感到新鲜地)我知道!
王品群唉,生活!……本来,我不十分理解……就是说,到这里来一个多月了,我不太了解你和立人底生活。我无论怎样想总有些不了解。刚才我在田地里在坟堆里乱走,终于就在一块墓碑上坐下来了,偶然地望了前面,(笑)望见了你们这窗户底灯火,我就到这里来了!
陈芝庆啊!你坐在墓碑上!
王品群是,墓碑上。(活泼而又伤惨)我想:啊,原来!我了解,我明白了:这灯光在黑暗中有多么美丽!原来你们在这个渺茫的世界上有了一个家!(大声地吸了一口气)这么简单而美丽的事情,你看我一直都没有懂得!
陈芝庆啊!(迷醉地)可是,你说,你真的坐在墓碑上吗?
王品群墓碑上。
陈芝庆那个坟墓是旧的吗?它是孤独的还是和别的连在一起?
王品群啊,你真是孩子!孩子!
陈芝庆(默然,抽着烟)
王品群(看着她)你现在抽烟很凶了。
陈芝庆(冷淡地)我本来就抽!
王品群真的,生活还好吧?心里,还平安吧?
陈芝庆(望望旁边,讥刺地)你不是已经下了结论了,“很幸福”吗?
王品群(笑笑)我了解。
陈芝庆我们不谈这些问题吧。
王品群(笑笑)也许我今天跟你可以谈这个话,假如那时候终于你跟我在一起呢?
陈芝庆人类从来不在假定中间生活!
王品群(笑笑。显得沉重而不安,有些怯弱的样子,但同时又有一种凶猛的东西在闪烁着,这是那种犹豫的无目的的性格,经常地看着自己,受着纷乱的感情底重压,好久,忧郁地吹着口哨)
陈芝庆(望着他,她底感情同样在猛烈地起伏着:在混乱中有无数美丽的印象鲜明地闪烁在她底眼前)你刚才说我变了,这意思是什么呢?(兴奋)你看看我变了吧?我变成一个乡下女人了吧?(华丽地、虚幻地)
我变成一个在井边上打水的姑娘了吧?书本是早已抛开,从前的朋友是早已互相忘记,我老想着过去的多少可笑的事情,一面又不知道将来究竟是什么样子。(想象)将来我会怎样?我们会怎样呢?……
再有,就是我想做一点什么,我总想做一点什么。
王品群你能够做的!
陈芝庆我觉得时代和我的距离远了,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一切都可笑,可是又好像一切都很好,很美丽。我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美丽,你看哪,在太阳底下,春天的暖和的空气里面,每一个人都自由自在地生活着。人总需要梦想。我心里有多少美丽的图画,它们简直不能和这种阴沉的生活对比。没有人懂得它们。我觉得我也不被任何人需要。(想象)我觉得,要么,我需要绝对的孤独,大沙漠,大森林的孤独,要么我就需要人间疯狂的热情!……我不适合做一个妻子,无论是谁底妻子,我也不适合服从别人或命令别人,我只适合我自己。立人是……我怎么说呢?……他是“哲学”的,他太信任自己了。刚才他出去的时候,我听见他叫着说:
“我是一个兵!”“我是个兵!”别人不懂得他这话底意思,可是我懂得。……(朦胧地)我感觉到这个时代特有的悲剧。
王品群是这样的。……不过,我可以问:在你们之间,是不是很苦恼?
陈芝庆(望着旁边不答)
王品群就比方说学校里的事情吧,他处处害怕得罪老胡子这是为什么呢?未必这些人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一定要蹲在这里么?我刚才就跟胡子谈过。他要竞选什么参议员,要我在报馆里帮帮忙。你看我对付他吧!我还要弄到上海的报上去开他一个玩笑呢!……
不过,说回来,还是无聊,你看,我一个人。……
立人是又有他底那一大堆工作,又有他底那一群学生,一下到这个学生家里去了,一下到山那边跟学生看田地去了,其实他很可以把学生组织起来……
唉……怎么样,是很苦恼?
陈芝庆(不答)
王品群(酸涩地)自然咯,我何必过问别人底家庭生活呢。
我在别人底心里原来就不存在!
陈芝庆(愤慨地)胡扯什么?我和你有什么关系?什么叫做家庭生活?
王品群我也不懂。(冷嘲)当然,它是很美丽的啦,就像黑夜里的烛火!(笑着)不过,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愿意蹲在这里平平安安地生活,有的人……他倒宁愿坐在墓碑上。
陈芝庆你没有对我说这些话的权利!
王品群(猛烈地)非常之抱歉!我这个是太随便咯!不过也许我有权利说一说,你说,你总对我有过好感吧,你想,我所经历的失望有多深吧!我从某一个人所受到的创伤,我这两年来的苦痛,我也并不希望让别人知道,不过,我看别人也并没有得到多少好处!
……唉,孩子!孩子!有些人,永远是孩子,他们不会看到这个世界底残酷的。祝福他们吧,在温暖中让他们休息吧!……(突然起立)我走了。
陈芝庆(苦痛地看着他,终于喊)坐一下吧!你!……(焦急)你为什么要这样?
王品群(伤感)我又能怎样?……老实说,我想到远方去,到东北去!
陈芝庆(怜恤,忘我)你真的,在生活里面就没有目的了吗?
王品群我没有目的!对你我才这样坦白:我没有目的。我什么都不相信,我疲倦了,疲倦了!我曾经幻想般爱着一个女人,幻想。她责备我不能生活,所以离开我,她是对的。我也想:时间过去了!(诚恳而凄凉)真的,时间过去了!
陈芝庆(痴痴地)你不是已经预备在学校里做一点事情吗?
王品群那是的,我要做。我当然要工作。不过我并不相信什么将来,我也不相信爱情,我倒是相信破坏!(尖锐地吸了一大口气)时间过去了!生命败坏了!
陈芝庆(感动地看着这个冀求着她的弱者,忽然走到桌边,拿起先前从房里拿出来的那本照片簿来,翻动着,从里面撕下了一张)这个送你吧!
王品群(看照片)你底照片吗?从前的,小时候的?
陈芝庆十三岁的时候,在我们家底花园里边。
王品群(沉默)我不大懂得你底意思。(看她,温柔地笑)这个孩子就是你吗?好的,我走了。(顿,凄伤地看着她,虚幻地)孩子!你原来是一只云雀,在蓝天飞翔歌唱是你底工作,可是现在,你在这个巢里面!
(下)
陈芝庆(很久地默默地站着。异常的激动,用着甜美的,发自内心的声音唱)听听,云雀!……(忽然大胆而狂放地)每一个为了灵魂而生活着的女人都需要爱情,关注,和罗曼斯。如果没有这些,她无疑地将要很悲惨。做一个母亲是伟大的,可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更伟大的是不能忍受平凡!一切时代都有这不安的、美丽的灵魂。(走了两步,望望自己底画像)我从小就在不平衡中发展起来,人们说,这是一个娇弱的小女子,这是一个朴素的姑娘!我娇弱,我朴素吗?……我底心里面有什么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东西吗?使别的生命温暖起来,对于真正需要你的,这是罪恶吗?(顿)——这里是寂寞,空虚,无聊,我要写作!(迅速地坐下去,写了起来)
〔李立人上。
李立人(愤激的大声)明天又是督学要来啦,真是他妈的无耻的事情!
陈芝庆(不理他,继续写)
李立人(注意地看着她)老胡子跟我说,王品群他提到我,说我从前经历很复杂。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跟老胡子谈到这种事情!
陈芝庆(继续写,冷淡地)那也许是讲来骇一下老胡子的。
李立人(大声)不这么简单吧!还听说他说周望海大学根本没有毕业!老胡子暗示说,有些证件,教育厅要审查。
陈芝庆(愤怒)不要吵我!
李立人(看着她,皱着眉在一边坐下,拆开手里的一封信看着)
陈芝庆没有开水了,你去打一点水来!
李立人(看看水瓶)不早了,恐怕没有开水打了吧。(皱着眉,疲倦地)你怎么早一点不出去打?
陈芝庆(摇头)这不一定是女人应该做的事情!
李立人(看着她,然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起立,拿着水瓶悄悄外出。陈芝庆继续写字)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