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历一月初旬,强劲而潮湿的山风三昼夜地吹扑着,使天穹低沉,变得铅块一般阴郁。风止息了的时候,云的蠢笨的大帐幕覆盖了天空,峡谷里又灰茫茫地飘起冷雨来。在雨里嗅不到春天的尘埃的气息;土堰上的柳树摆着细弱的光枝,没有抽芽的意思;鸟雀也飞不高,只是在灰绿色的竹丛里凄苦地抖擞着稀湿的羽毛。它们招唤春天,但春天还得隔一些时候才会来!
人们在整个灰暗的,狡猾的山地的冬天里给弄得异常疲劳,生活变得更重,像装载了五吨煤的小车子;脸丑陋下去,青下去,憔悴下去了。即使那些顽健的,怠慢的机器工人,也沉闷地抖着肩膀,忧郁地咒诅着。酒和烟消耗得很多,因此,像郭素娥所摆的那种摊子现在繁衍起来了。矿工们几乎睡完了一个冬天;在做工的时候他们打盹睡,在不做工的时候他们就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贪婪地睡眠。但他们的睡眠是惊悸的,发着谵语,就仿佛他们再得不着睡眠了,一只大手正立刻要把他们攫到另一个可怕的世界里去似的。到处生着火,在卸煤台上,筛煤机旁,矿洞口,煤火的小堆积冒着青烟,人们在冷风里偷偷地聚在一起,擦着鼻涕,拚命地抽烟。而在夜里,无枝可栖的临时工,那些异乡的或本地的流浪汉们,就把他们的从破裤子里露出来的屁股向着猩红的火苗,在岚炭炉边沿上睡觉。当女人的惨厉的哭泣突破劳动的颤音,突破死板板的天空从山坡上飞扬开来的时候,人们就彼此交换一下麻木的眼光,表示说:“你知道吧,她的丈夫昨天在炉子里烧死了;一不小心,连蓑衣一起滚下去。但他是一个很老成,很能做的人啊!”
很老成,很能做的人的薄木棺材被抬到工人坟区,其实是乱葬坑去。
一到十二月底,人们就忙碌一些了,就仿佛在生活的怠惰的外表下,原来就存在着某种秘密的力量似的。穷人和单身汉用他们的眼睛忙碌着,从这个厂房卖力地踱到那个厂房,望望天空,嗅嗅鼻子又望望地面,似乎在等待奇迹发生。除夕的夜里,很多单身汉在酒醉之夜拥在一起不害羞地哭泣。哭泣也是用力的。这时候,厂区上笼罩着安详的烟云,鞭炮在每个山坡上轰响;这时候,异乡的蜡烛闪晃在祖先的旧画像面前,老祖母虔诚地跪拜,孙儿则扬起拳头向天空诅咒。最后,哭泣完毕的流浪汉们开始在破陋的屋子里豪兴地跳跃起来。他们唱着,变得悲伤——唱着生活的无穷的痛苦和希望的美丽;农村的荒凉,战争的创伤和姑娘的忧愁……
黄昏,天就开始落雪。初一黎明,雪止了,迎接戏班子的特派车,倾斜地、迅速地、喜悦地从覆雪的轨道上滚过去,喷出鲜丽的浓烟。天空是晴朗的,阳光闪耀着;人是喧嚣的,在融雪的辉煌的寒冷里,他们呼叫,歌唱,把雪踏成泥浆。彩娘船、化装高跷队、机电工人的武术班,它们拖着撒野的群众,红红绿绿地在雪地里流去,一面招展大衣袖,做媚眼尖声地叫:
“看哪,幺妹来了!”
“幺妹在家里想哪,明年回去!”杨福成吼。
“幺妹替日本人养儿子呀!”
最后,特派车载来了汉戏班。好几年来都是如此。好几年来都搭起松柏牌坊,挂起写着“春节劳军游艺大会”的红布档,在装置得颇为华丽的芦席棚子里由高级职员领头敬太上老君,然后点戏谢神。但是在台子上唱起《苏三起解》,人们踮脚吼叫,批评着青衣的时候,太上老君,除了有两个矿警不耐烦地守卫着以外,就被所有的人遗忘了。虚伪、恐惧,最后,属于那些老矿工的微微的一点虔诚,落在泥泞里,踩得稀烂。
公司当局是庄严的。他们的脸每每变得那样严峻,像窑子里着了火或是发了水的时候一样。但工人们晓得,他们是等候大老板的来临。……
以后是工人演高脚狮子给大老板看。以后是每个大职员和本地大地主住宅的欢迎,让工人演员们在雪地里翻滚,流汗。但最后,终于来了狂妄的风和悄然的冷雨。
冷雨继续了一星期了。过年的情热扫兴地完结了。人们把手抄在裤袋里,懒懒地向工作走去,偶然地把今年和去年比一比,想起去年的事,想起放火的张振山和摆摊子的好看的女人来。
曾经被刘寿春的邻人疑为放火者的魏海清,在整整的一个冬天,衰老了十年,落在自愿的寂寞和孤伶里,仿佛负荷着什么重大的隐秘的痛苦似的。在他的长方形的脸上,黄色的疲倦的皱纹向呆钝的眼睛聚拢,胡须从下颚暴躁地突出。他说话很少,声调每每阴沉得像一个怀疑一切的人。从特异的温柔变得神经衰弱地愤怒和从卖力的劳动突然变得疲懒的次数一天一天地增多了。他也偶然跟伙伴们一起喝酒,也笑闹;但他的笑声是被扼住的,令人难堪的。在笑过之后,他的眼睛里就流露出悔恨和盲目的愤怒来。
当人们看到这个刻板而又贫穷的人怎样宽纵他的横暴、狡黠的儿子的时候,他们是多么地惊奇!他时常望着他温和地笑,不再责骂一句。在过年的时候,他花去一个月工资的伙食以外的剩余,八块四角,替他买了糖糕和鸡蛋;当他在煤场上打伤了鼻子回来的时候,他用颤抖的手替他揩擦,不说一句话,仅仅自己在事后捶胸,悄然地叹息。
“日子是他自己的。”他说明他的理由。
有一个晚上,孩子探索地望着他,晃动自己的包在破棉袄里的脏手臂向他大声说:
“爹,你变种了!”
“你说什么话?”父亲尖细地回答,瞪大眼睛。
“你不是不想做工?”孩子在腰上叉起手。
“小冲!”
小冲目夹了一下突出的眼睛,严肃地,像大人一样地跨到桌子旁边,把手举到肩膀高,搁在桌沿上。
“你钱不够用,我来下井!”
做父亲的沉默着,眯起眼睛。他的胸膛痛苦地收缩起来了。
“少说胡话,下年我……”但他没有说下去。他歪过颈子,从渍湿的冒烟的眼睛里望着黑暗的窗洞外。
“我不在乎!”小冲敏捷地翻身,用颈项抵住桌角,一面抡着拳头,“他们骂你哩。我要逞强!”
魏海清看着他的头顶,严肃地命令:
“过来!”
小冲走近两步,叉开腿停住。
“你想做什么?”
“做工。”
“答得好。”魏海清站直,在手里敲着烟杆。“答得好,儿子。”父亲的嘴唇颤栗,眼睛变细,里面藏着病态的狂喜。
“我们也是无家无地的人,你懂不?你懂的!你要争气,你要替人家敲石头,替人家挖地,替人家……折断筋骨!”在他的瞪大的眼睛里浮上了热烈的、忿怒的泪,“你答得好。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他的声音突然猛力地扬高,转成激越,“老子吃亏一生,有你这个儿子算……好,你说你记着我的话!”
儿子被他的暴烈的状态所惊吓,长久地抱手站着,带着单纯的敬畏望向他。最后,他使劲地挥了一下手臂,跃起来,向他兴奋地叫:
“爹,有便宜油你买不买?”(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叫出这句话来的),但随后他就用同样的声音加上叫:“你说得对!……你说得不差池,你说得……”
过年以后,杨福成曾来访问过他的木屋子一次,说及张振山,主要的是探问郭素娥的结果。
“他托我告诉你,”杨福成庄重地说,面孔拉长,坐到床沿上去,把鸭舌帽(他也学张振山,戴起愈油污便愈好的鸭舌帽来了)在手里微微挥了一下,“他讲,‘告诉魏海清,我问候他;那个女人,他帮点忙吧,我不管了。’他在失火以后就走了,背一包东西,我一直送他到江边,他不叫我送,我说不送不行,就是这样。”他停住,把鸭舌帽摔在桌子上,凝想着。“他说他并不曾对不住人,打了你老哥一拳,也是一时气急。打职员倒顶乐意。”他放低声音说,直视魏海清,眼睛变亮,“不过他认为他有时候也不挺对,像流氓……这可不容易呀!”杨福成气喘,在鼻子前面摆着手,“他,承认一个人向一个人里面钻,做不出事来,反而碍大家。……以后大家穷朋友要互相帮忙。”他结束他的话,像卸脱一个过重的负荷似的,站起来,抖着肩胛。
“他怎么样了呢?”魏海清搓着手,困惑地问。
“他?无消息。走了。”杨福成失望地说,又坐下。“他这个家伙是有些火。”隔了一下他说,用粗涩的、兴奋的喉音,在“家伙”两个字那里拉长,并且点缀着一个贴切的微笑。这两个字把他和张振山拉得很近,因此使他的年青的,因为过年刚刚修饰过的脸上闪耀着神经质的鲜明的快乐。“但是他是一个很能行的人,”他挺直腰,严峻起来了,“有知识,敢做敢为,不责朋友!”
“请烟。”魏清海递过烟杆来。不知为什么,他的脸上牵动着一个虚伪的微笑。
“女人怎样了?”
魏海清在半途缩回烟杆,皱起脸,变得难看。
“她遭惨死,死了!”他大声说,竖起耳朵听自己的声音。
“瘟天气,看你下到哪一天!”在临走的时候,杨福成望着门外的浸在雨里的峡谷说;并不是真的诅咒天,只是为了说一说。“这个年过得好呀!肉是人家吃的,戏是人家看的。
老哥,我跌伤了腿。”他急遽地笑,牵起裤管来让魏海清看他的腿。以后,他就蹒跚在泥泞里,用拳头威胁着天空,向坡下走去了。在坡底下,不知遇到了什么事,使他发出了假装的惊呼和一串冲动的大笑。
魏海清知道郭素娥是怎么死的。在张飞庙那个可怕的晚上的第三天,她苏醒,向殿门外摸索走去。她走,因为她觉得张振山在等她;因为她觉得自己还可以活,最后,因为她饥饿。但她刚摸到院子里,便惨叫了一声,腹部以下淌着脓水倒下去了。魏海清也知道刘寿春是怎么活着的。他失去了一笔横财,招惹了祸患,被所有的人摒弃,弄得连栖身的洞穴也没有。当他被黄毛从小房子里驱走,到别的什么地方游荡了几天又在五里场上出现的时候,他就提着篾篮,哭哭啼啼,开始沿街讨饭。
魏海清所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是张振山。他对他的态度是暧昧的。他嫉妒他,痛恨他,惧怕他,也乐意他,钦佩他。前者,因为他截断他的路,无情地夺去他的希望;后者,因为他明白自己只会一味地守着自己的褊狭和软弱,永不能在郭素娥周围扮一个严重的角色。但不管是嫉妒,痛恨,或是钦佩,都带着无比强烈的热力。不像他过去所经历的那么迟缓;相反的,却像在夜风里被点燃的不幸的小屋子的鲜明的火焰那样蓬勃。
杨福成为了探知郭素娥所带来的话,他是竭力使自己不相信的。机器工人,外省人的话,他认为是没有可信的理由的。但这些话却给他以极深刻极难忘的印象,竟至于到最后他自己都不能辨别他究竟相信了没有。但无论如何——虽然女人已经死去,再不能帮什么忙,他觉得他应该回五里场去转一趟了。
正月十五的早晨,天气放晴。新剃了头,穿着干净蓝布衫和新草帽的魏海清,黯然地越过山巅上的陈旧的瓦砾场,回到五里场去。他奔走得很急剧,很匆忙;越过田坝中间的水沟的时候,他扭动腰,忿怒似的高扬起手臂。
镇上正当场。在镇口的土坡上,一条破旧的龙在锣鼓的疲乏的喧闹里懒惰地胡乱地翻舞着,人们密密地围住它成为一个大圈。
魏海清心情紧张地站住,向人群,和人群两侧的他所熟悉的水田凝视,把手掌展开在短眉毛上。随后,他怀着秘密的不安,跃过被阳光暖暖地照着的石桥,挤到人群里去。
两分钟后,他的长长的躯体暴露在人群中间的空场上。曲着长腿,在额上喜悦地闪耀着滋润的阳光,他向龙头走去,抓住了偶然被他发现的他的朋友的肩头。
“你不行。”他的眼睛微笑着说。
“那么看你行。”这朋友兴奋地嘲弄地回答,把木杆高高地在手里举了起来,一面目夹着单薄的,汗湿的眼皮。但是当他从濡湿的眼皮底下看见了对方是魏海清的时候,他就跳着脚,痛切地欢呼:“啊哈,你鬼儿子呀,你过另外一种日子了!
你怎么,……喂,你们看,”这兴奋的朋友用儿童的尖音向街坊叫:“这就是魏海清。他是崭新的呀!看他的,他顶会耍花门的!”
“呜呜——呀!”人丛里有人尖声无意义地叫。
魏海清佝偻着腰,长脸上充血,浮着一个歉疚的,自觉有罪的微笑,但却毫无犹豫地把长衫解了开来,向舞龙的伙伴和人群确信地鞠了一个躬之后,他把龙头的把柄接过来,高擎在手里。
“来,敲起来!”朋友拍手,带着无邪的欢乐嘶声叫。
魏海清向太阳目夹了一下眼睛,仿佛决意牺牲似的绷紧脸,咬着嘴唇,转动了强有力的,习于做苦工的手臂。于是,在锣鼓的喧嚣里,破旧得成为黑色,而且失去了一只蛋壳做成的眼睛的穷苦的龙昂起来,忍耐地,兴奋地翻舞起来了。它逐渐迅速地缠绕着舞着它的汗流浃背的汉子们,冲上炫耀着阳光的天空又滚在地下,春天的醉人的尘埃,从远方望去,仿佛在骚乱的斑斓的群众上奔腾着一团紫黑色的,风暴的,狂响的浓云。
“着力呀,魏海清!”
“晚上等你斗空柳。呀花呀!”
“嗬嗬,这就是我们的魏海清!”
使平静的明亮的阳光颤抖,喝采的春雷轰滚过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