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纯祖坚信他无论如何要过一种自由的生活,无论如何要征服他底怕羞的、苦闷的性情和阴晦的生活观念。他已经明白了新的生活,他觉得这讨厌的一切是从旧的生活里带来的。他找到了各样的理由,相信自己能够在这个社会里单独地奋斗出来。在这种时候,他和高韵的爱情就增加了他底自信和勇气。
有一点是重要的,他有有钱的亲戚。这就造成了他底自信和勇气。爱情和金钱同样地使他有羞耻和苦闷,但他,相信了自由的生活,认为必须克服它们。做着爱情底和功名底梦,他就耽溺到浮华的幻想里去了。诱惑最先是轻轻地、温柔地、在阴晦的反抗旁边低语、飞翔、然后就强烈地、光明地、雄辩地站了起来,热烈地拥抱了他底俘虏。从武汉到重庆,蒋纯祖带着一种奇特的自觉替这些诱惑清除道路,他觉得,那些阴晦的、痛苦的内心反抗,是必须征服的。蒋纯祖不愿意成为弱者,不愿意是卑微的人:他认为,这些痛苦,这些颤栗,是弱者们所有的;这些弱者们,明白了自己底无力,抓住了任何一种人生教条,装出道德的相貌来。他认为所谓道德,是这些弱者们造成的,只有他们才需要。他认为他自己经验过这个:在加入演剧队以前,他有道学的思想,而他明白,这种道学的思想是由于软弱、自私、和嫉妒。演剧队里的新的生活证明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并非弱者。他乐于相信这个,他替浮华的梦想清除道路,他顽强地和他底弱者的一面斗争。于是,这一切,就把这个软弱的青年造成一个自私的、骄傲的人了。
他心里有猛烈的激情。他渴望壮大的生活;现在,对于他,浮华的梦想成了壮大的人生底美丽的诗歌。他心里的善良的、真实的一切都反对这个,但那个更猛烈,更华丽的力量征服了他。于是,像他底哥哥蒋少祖曾经做过的一样,他就毫无顾忌地向他底姐姐们索取金钱了。他向蒋秀菊借钱——他说是借钱;他向蒋淑珍要钱;他向蒋淑媛和蒋少祖婉转而严肃地申明他底财产的权利和他底生活计划。
七月底,蒋秀菊异常温存地寄来了四百块钱。她说,她喜欢这样做,假如在这样不幸的时代里,在姊妹们中间还要说借钱,她便要觉得痛心,接着蒋少祖和蒋淑珍寄了五百块钱来。王定和夫妇已经来重庆,王定和愿意替他谋一个职业,他推却了,愤怒的蒋淑媛给了他两百块钱。
蒋秀菊底钱使他忧伤。蒋少祖寄来的钱使他觉得苦恼;但他对哥哥决无歉疚。最后,蒋淑媛底钱使他羞耻而恼怒。他甚至于想写一封信向她声明,他并不是在讨饭。他好久不能忘记这种羞耻。
除了买了一点书报外,这些钱都浪费掉了。他花费得异常地迅速。在他新加入的那个戏团里,人们是自由地生活着的。在这个剧团里面,那种火热的理论的斗争是不复存在了,只是一种热烈的感情和兴味在统治着。艺术上面的自由的,个人的竞争成了主要的东西,有名的演员们底性格和琐事成了主要的东西;在这些下面,在这些男女们底动人的喧嚣下面,是人事上面的猛烈的角逐。
在这个遥远的后方,在这个昏沉的都市里,战争初期的那种热烈迅速地消失了:剧团底工作逐渐地商业化,在上海底天空里闪耀过的那些颗明星,逐渐地在重庆底天空里升了起来。曾经充塞着各个大城市的浮华的男女和他们底后代逐渐地变成了重庆底最优秀的市民;在那些喜欢装丑角的小报和晚报上,记述着他们底逐日增加的丰功伟业。于是,这些剧团,就成为这个浮华世界底动人的顶点了。那些戏剧运动里面的严肃的工作者们,在他们自身所配买起来的舞台底虹彩和照明里面失色了。伴着那些颗明星,那些掮客们就爬到最高的位置上去了。那些工作者们和那些剧作家们掀起了一些斗争,但更多的是放弃了一切,开始歌咏自己底劳绩和光荣,为和那些颗明星升得同样的高。
蒋纯祖进入剧团的时候,正是那些颗明星开始上升的时候。在中国这种上升,是被称为严肃的艺术工作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在从事严肃的艺术工作,并为这而斗争,剧团里的人们差不多全是优秀而有才干的。但有些演员们,演了几出戏,带着奇奇怪怪的色彩升到了社会名流的地位,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有些导演们和剧作家们,博得了重庆底优秀的市民们底掌声,就占领了一切报纸副刊,表扬起自己底功绩和艰苦来了。比较起舞台上的戏来,这个浮华的世界是更需要着这些男女们在下台以后所演的实实在在的戏曲的,所以这些男女们就兴奋地在各样的场所里表演了出来。
常常是,这个社会这样地观察这些人们,这些人们便也这样地观察自己。每一项职业里面的人们,都有着他们底特殊的敏感。好像医生们认为一切另外的人都是病人,或都是有生某种病的可能的人一样,剧团里面的人们,觉得一切另外的人都是观众,都是被教育者或鼓掌者。由于这种特殊的偏见或特殊的敏感,剧团里面的人们,特别是一些年青的男女们,就无时不意识到自己们底地位。他们很少反抗这种地位。这种地位底职务是尽可能地迷人,尽可能地浪漫并且尽可能地享受。所以,在任何场所,这些男女们都带着舞台上的风姿;在任何场所,另外的人们都是观众。他们觉得这是最愉快的;虽然他们因这而有那么多的痛苦。他们觉得这就是严肃的艺术工作。
特别因为这个时代的严肃的艺术理论的缘故,这些男女们更容易满足,更善于怜悯自己。往昔的优伶们底身世感伤,或一个平常的人底身世感伤,在这些男女们底身上和那种严肃的艺术观奇妙地混合了起来;同时严肃的艺术理论,为他们所模糊地知道着的那些易卜生和斯坦尼,就成了他们底虚荣心底美妙的点缀了。那些掮答们,装出批评家的样子来,大声地为这一切吹着进行曲。
在剧团里,多半是坦白的,天真的年青人;尤其是那些少女们,她们并不喜欢什么艺术理论或社会理论,她们只是热烈地爱好着剧团里面的那种动人的、愉快的空气。那些虚荣心,是包含在她们对于她们底友谊,爱情,工作等等的热诚的信奉和想象里。即使那些狡猾的、媚人的、在各种痛苦中变得伪善的明星们,也有着这种想象和信奉。在这个圈子里,特别是那些经验丰富,着眼于实际的利害的人们,有着最动人的感情:他们常常地表现出对人生,对艺术的无限的忠诚来。
蒋纯祖、高韵、和张正华在八月初进了这个剧团。蒋纯祖被剧团里面的热情的、自由的空气痛苦地迷惑了。像走进先前的那个演剧队一样,他对这一切怀着敬畏。到了他底内心被迫着向另外的方向发展开去的时候,他才开始反抗。那些火热的理论深藏在他底心里,到最后要以另外的样式爆发出来。逗留在这个剧团的全部的时间里,他除了他底逐渐变得痛苦的爱情以外什么也不关心;在经常的失意、和跟着失意而来的内心的亢奋里,他沉浸到各种乐曲里面去,并且沉浸到枯燥的音乐理论里面去。他一直在胡涂地追求着他底自由的生活,他认为这个环境会给他这样的生活。这个环境像一切环境一样,压迫了真正的自由的生活,但因为逐渐深刻,逐渐痛苦的爱情的缘故,他不能清楚地看到他自己,并且不能清楚地看到这种压迫;因为只是这个环境才能给他以这样的爱情,而他又努力地相信着这样的爱情就是自由的生活的缘故,他不能批评这个环境。在这个环境里,他不能得到正直的发展,因此他没有一点点痛快。在爱情里,他不能得到一点点纯洁的快乐;但诱惑比快乐和痛苦更强。蒋纯祖,相信自由的、奔放的生活,竭力以这种观念来克服内心的反抗,迅速地堕到深渊里面去了。在这个深渊里,音乐是唯一的光明。他带着他底那种高傲虚荣,和悲凉的情绪在一切乐曲里面做着疯狂的追求。
张正华底处境则和他完全相反。张正华勤劳、负责、不喜欢什么抽象的热情和理论,谦逊而善于交际。在那个剧队里,他走向那种理论,他批判蒋纯祖,主要的是他认为这是一种责任。他底心是和平的,甚至是温柔的,但有些愚钝。在这些圈子里所过的那些生活,使他有着一种伶俐的外表:在那些理论的责任卸去以后,他就有了另一种理论的责任,那就是人生和工作。他温和地、愉悦地表达他底这些平庸的理论,他是有着为这种圈子所特有的那种江湖风味的。蒋纯祖卑视他底每一句话,但他底诚恳的态度却使蒋纯祖悦服。在这种愚钝的伶俐里,他善于说教了。他底说教不妨碍任何人;特别是那些动人的女演员们,喜欢他底这种江湖风味。于是,没有多久,他就成为她们底最好的随从了。他高兴这样:显然他对自己很严肃,他觉得这一切是很严肃的。大家觉得蒋纯祖是讨厌的、阴沉的人,但大家觉得张正华是诚挚的、光明的人。于是张正华常常能在各种纠纷里发生调解的作用。张正华内心有和平了的满足:他充分地感觉到,他在这里生活,是最适合的。
张正华替女演员们买东西,准备用品,收发信件:在每一个这种团体里,都有一个这种愉快的人物的。张正华没有被牵到任何恋爱的旋涡里去,而在两年后,和一位女演员安静地结了婚。
张正华同样地成了高韵底随从,使蒋纯祖异常的妒嫉。但高韵爱着蒋纯祖;也许正因为大家觉得蒋纯祖是讨厌的、阴沉的人的缘故,她诚实地爱着蒋纯祖。但她不能忍受蒋纯祖在爱情里面所表现的那种男性的暴戾的专制。在目前她只希望能在雾季的演出里获得大的成就,对于她,这是一种顽强的情热。她是天真而坦白的,她底那些诡谲,更是天真而坦白的。她是不诚实的:她没有诚实的理智,她有诚实的感情;她善于自感,她带着那种为美丽的少女们所有的无私的欢欣注意着一切。但她底头脑是冷静的;她委身于她底浮华的梦想,她审察一切现实的利害,冷静地向这个梦想走去。她始终不是什么梦想家,但她向这个梦想家的蒋纯祖委身了。
在蒋纯祖身上,有一种强烈的力量蛊惑着她,正如在她底身上,有一种美丽的,热烈的力量蛊惑着蒋纯祖一样,但她始终不明白这种力量是什么。蒋纯祖不愿意相信是她底美丽的,灼热的肉体底力量蛊惑了他,他认为还应该有什么,于是他在心里痛苦地创造;但高韵,相信蒋纯祖底那个强烈的力量,并且相信她比蒋纯祖强,能够掌握自己:她是在她底坦白无邪的天性里带着一种放荡;这个时代的生活和理论已经清除了她底那些为一个平常的女子所常有的生活观念和贞操观念,她在快乐的时候便对蒋纯祖委身了。
在八月的酷热的天气里,剧团的生活是很松弛的。很多人都不住在剧团底宿舍里,他们在外面独立地生活着,他们只是在排戏的时候偶然地来一下,大家觉得,假如有足够的金钱的话,这种生活便是最舒适、最美丽的了;但他们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很穷困。蒋纯祖有了钱,可以照他自己底意思去生活了,就是说,可以实现他底自由生活的梦想了。
他很明白他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于是这个时代的理论和热情使他心里有苦闷。这种理论和热情已经成了他底一部分了,它们不能许可他和别人一样做。那种自由的生活,必须是属于这种理论,属于这种辛辣的热情的,但他目前所能得到的自由的生活,却显然地违反这个。然而他底处境已经是如此了,在这里,对于一个年青人,诱惑比一切都强。于是,在苦闷之后他想到,这是社会底压迫:他必须冷酷地反抗社会。他应该去做这个社会所不同意的,而弃绝这个社会所同意的。于是他重新唤起了那种理论的热情。
他,像这个时代的一切青年一样,始终梦想恋爱是纯洁而高贵的。在前些年,人们高呼恋爱是神圣的,这个时代是没有这样的呼声了,但人们认为恋爱是为自由的心灵和肉体所必需的,并且是为人生,为工作所必需的。对于恋爱各个国家和各个时代的优秀的人们和卑劣的人们下了无数的定义。但青年们不需要这些定义,他们首先是需要恋爱,而为了更勇敢,他们就轻率地抓取了一两个定义。由于这个时代底大量的热情和轻率,没有多久大家就在各样的方式里公认了一个定义了,就是,恋爱,是虚伪的。但事实只是:轻率地相信了的恋爱底定义,是虚伪的。
蒋纯祖是严肃的:他即刻就感到羞恼,但他还在做着梦。这个从西欧的文学里得到启发的热情,诗意的梦境,被现实所胁迫,已经变得模糊而混乱了,但他,蒋纯祖,仍然不放弃。
他怀着羞恶的感情向高韵提议到温泉去玩;他准备在高韵不同意的时候用各种理由说服她;他预感到,假如她坚决地不同意,他底心便会得到高超的、冰冷的严肃。但高韵轻快地答应了:她好像觉得,这一切是异常轻快的,此外再没有什么。蒋纯祖感染了这种轻快。在短促的幸福的时间里,觉得人底青春是无比的纯洁和富丽。他们,像别人一样,去做这种旅行了。在这之前,像一切年青的男女们一样,他们在城市底郊外,在夏季底繁星下度过很多陶醉的夜晚。虽然他们竭力追求,他们总感不到这里面有什么诗意,有什么真实、善良、和美丽。因为这里面有着那种为他们所不敢确定的痛苦。他们宽慰自己,并且企图遗忘他们底内心底模糊的警惕:他们只是陶醉着。他们觉得,在他们的世界里,有生命在蠢动,有什么故事胡里胡涂地发生了:他们不能确实知道这是什么。
蒋纯祖注意到,在高韵底头脑里面,反抗社会的理论,比他自己底还要锋利。他觉得他还有什么东西不明白,但在目前,他只能觉得高韵底勇敢是可喜的。或者是再由于他底恋爱的,善于创造的心,或者是由于高韵底女性的聪明和敏锐,高韵底理论和思想有了实在的,富于感觉的色彩,感动了他。蒋纯祖对于抽象的理论有着热情,但高韵却喜欢用实际的故事来印证这种理论。这些故事从她底内心深处严肃、动人地浮了上来,使蒋纯祖从它们感到了她底心,以及整个的世界了。
他们买了游泳衣、食品、和其他的东西,到温泉去。蒋纯祖想他们至少要在四天以后回来。在船上,蒋纯祖对高韵说了这个意见,高韵认真地回答说,应该临时决定,因为她从来不愿意预先计划。蒋纯祖觉得她无疑地是同意了,感到快乐。在途中高韵睡着了,在马达的颠簸中靠在他底肩上,他和平地、严肃地想到,他现在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了。这个思想唤起了一种兴奋。汽船正在上滩,他注视江中的礁石:酷热的阳光照耀着,激怒的波涛击打着礁石。他觉得这个礁石象征他,激怒的波涛击打他。在他心里,严肃的英雄的幸福的感情比任何时候都强。他觉得他是纯洁的,他觉得先前的那种羞恶,阴晦的感情是可耻的,至少是无价值的:他觉得他懂得这个时代了。
“难道我这样做是错的吗?或者有一点错吗?”他想,“这个社会已经是这样的黑暗,混乱,堕落,我们正在争取新的生活,所以我决不能想象我和别人一样的做,一样地去生活!我宁可毁灭了自己,”他想,“也不愿去顺从,去过我们中国底这种昏沉的,黑暗的生活?我不同意这个社会里的一切——但是,我,是否要使她成为我底妻子,去过一种家庭的生活呢?我还没有想到这个,但这是不堪想象的!这是不能忍受的,我简直不能想象在那些家庭中间会有我底家庭存在,我不是轻浮的,我有一切勇气,这是试验过的,但没有去过这种生活的勇气!我看到别人这样做了,那纯粹是在堂皇的理论下面进行的一种虚伪的、轻率的行动,他们很快地就投降了!为什么不应该有自由的,独立的心灵?为什么要奴隶似地束缚起来!我是严肃的,”他兴奋地想,“那么,让这个社会群起而攻打我吧!我是不会逢迎任何东西的,让他们说我做坏事,说我堕落吧,我决不投降!我爱她,但她也可以离开我……这里,是真的生命!”
高韵醒来了,她用湿手巾轻轻地揩汗水,以沉醉的、蒙皁的眼光看着他。蒋纯祖向她笑了一笑,她严肃起来。她想,这笑容,表示了什么。她知道这笑容表示了什么。“你睡了很久。”蒋纯祖说。
“你在想些什么?”她冷淡地问。
“等一下告诉你。”
“等一下你就会说话,我知道,”高韵说,生气了:“而假如你在你底思想里面任性地想着我,我不能答应,你晓得我是一个女孩子……”她小声说,感动着,打开皮包,取出镜子和口红来。
蒋纯祖好久惶惑地想着她底话。他觉得她底话是对的,他感到道德的痛苦。高韵知道一切,但相信自己不知道;她显得任性、天真、无意志:她不放过一个发挥她的媚人的倚赖的机会,她觉得自己是无知的,可怜的女孩子。但另一面,对于这个时代的那个理论,那种作风,她相信自己懂得:她相信自己对艺术和文学有高超的智识和才能。她知道的,她相信自己不知道;她不知道的,她相信自己知道。
下船的时候,高韵说她有些发慌;接着她说,这似乎是由于饥饿,她简直不知道怎样才好。她撑开纸伞,看着蒋纯祖。蒋纯祖开始有了阴暗的心情;他觉得一切都在压迫他。“饿就吃东西——怎么说简直不知怎样才好?”蒋纯祖愤恨地说。
“有什么好吃呢?”高韵忧愁地问。
蒋纯祖咬着嘴唇。另外的乘客们走过他们底身边。汽船向上游驰去了。蒋纯祖环顾,然后沉默着向坡上走去。他必须向高韵表现出他底意志来;他必须设法使她振作起来。他们走过修筑在山坡上的花园。他毫不注意花木和其他的修饰,走过凉亭的时候,高韵提议休息一下。
“你看那个架子搭得多妙啊!”高韵突然活泼地、受惊地、动人地说。过路的人们惊异地看了看近处的葡萄架,又看了看她。有人不停地回头看她。她跑到亭子里面去,疲乏地坐下来,笑着,眼里有光辉,注意着葡萄架。她突然地恢复了她底生气了。
大家都看她,她是这样的动人,显得那样的天真,蒋纯祖心里有虚荣的快乐。他意识到这种虚荣心,但他觉得这总比痛苦好。他们走进饮冰室,大大地吃一顿。高韵不停地说话,批评天气、江水、山坡、花园。蒋纯祖嘲讽地回答着她,希望她停止。蒋纯祖感到窘迫。
蒋纯祖提议先找住的地方,高韵提议先游泳。结果她顺从了蒋纯祖。走进旅馆的时候,蒋纯祖和茶房说话,她活泼地抽身跑开了。
蒋纯祖要了最好的房间,关上门,懊丧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心里有重压:他企图消灭这种重压,他注视着窗外的浓密的绿荫,想到,为什么他不能感到这美丽的一切,为什么他不能有快乐。高韵轻轻地敲门,他打开门。“为什么你敲门?”他勉强地笑着问。
高韵捧着水果走了进来。蒋纯祖关上门,看着她。高韵放下水果,环顾房间,变得严肃了。她在桌边坐下来,捧着头注视着窗外。蒋纯祖痛苦地坐着。蒋纯祖发现高韵在哭泣,……他明白她为什么哭泣。她底哭泣解救了他。他有了力量,迅速地站了起来。
高韵颤动着肩头,发出叹息似的啜泣声,她底泪水流过面颊滴到桌上。蒋纯祖走到桌边,严肃地看着她。他抓住她底赤裸着的手臂。
“为什么?”他说。他当然明白她是为什么。
高韵摇头,继续啜泣。
“我不知道!……”她柔软地说:“总是弱点,……但是让我哭,应该让一个女孩子哭……一下工夫就好了。”她说,啜泣着。果然她一下工夫就好了。
“好吧,我们去游泳。——你出去,我换衣服。”她说。
黄昏的时候,疲倦、舒畅,他们走到江边的坡上去。暴涨的江流在峡谷里迅速地柔滑地流过去,太阳落下去,竹林里面有凉爽的风。高韵坐在石块上,披散了的、潮湿的长发在肩后披到腰部。她不停地抖动头发,她抱着腿,开始唱歌。在这里唱歌是不能触怒任何人的,因为很多男女都在唱歌。蒋纯祖倚在树上,看着峡谷外的,照耀着深黄色的,灼目的光华的江流和堤岸。他想到,他从未梦想过会到这里来,从未梦想过,在这里,会有这样的生活。他听着高韵唱歌,他觉得她唱得不好,然而使他,蒋纯祖幸福。
“你跟我唱修伯尔脱底‘你听,你听,那云雀’——好不好?”高韵突然高声说,使周围的人都听见。
蒋纯祖困难了一下,低声唱了。但高韵没有能让他唱完:她不满足,打断了他,要他唱另一个曲。她有然不满足,又打断了他,要他唱第三个。蒋纯祖,由于矜持的庄严的心情,不愿意向她唱恋歌。高韵觉得他所唱的都不适合于她底心,再三地打断他,使他羞恼,沉默了。
蒋纯祖所崇奉的这些杰出的歌谣都不能满足高韵底幻想。蒋纯祖羞恼地想,她听不懂,永远听不懂它们,而她能够听得懂的,他,蒋纯祖,现在决不愿意唱。他严肃地沉默了。在峡谷里,有蓝色的烟带,飘浮了上来,停在轻轻的、温柔的空气里。那些小木船在幽暗的江面上悄悄地飘浮着,有时飘在峡谷的暗影里,有时飘在明亮的、柔和的波光里。有时从它们上面传出招呼顾客和友伴的强大的、拖长的声音来,峡谷起着共鸣。有时远处有喊声,峡谷里起着深沉的,森严的震动。温泉上面有了灯火的时候,木船消逝,江面上沉寂了。在山峡底沉重黑影外面,波光柔静地闪耀着。大半的游客都归去了。在夏天的夜晚,空气里有恬适的、醉人的芬芳。有一种说不明白、模糊的、有力的东西。在夏天底夜晚,那种恬静,是特别的丰满,特别的柔和。
蒋纯祖和高韵走到花园里去,花间有愉快的灯火,各处的草地上有谈话声和歌声。有人唱感伤的恋歌,蒋纯祖感到憎恶,他急急地走到草地。高韵好几次要他走慢一点。走到葡萄架下面,看见旅馆的灯火,他们同时站下了。“我问你:你怎样想。”蒋纯祖严肃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高韵问。
“就是说:我会不会使你痛苦?”
这种坦白的、严肃的表现使高韵烦恼。在蒋纯祖底这种表现里,没有丝毫的浪漫的美感,并且没有任何幻想插足的余地——高韵觉得烦恼,她想,为什么蒋纯祖会这样的平凡。“我不知道。”她冷淡地回答。
“为什么?”蒋纯祖问。他底声者使高韵有了恐惧。“你不应该问我!你应该问你自己!怎么会这样想?怎么会这样懦弱?”高韵兴奋起来,以悦耳的,嘹亮的声音说。蒋纯祖垂着头,莫名其妙地被感动了,眼里有泪水。高韵温柔地笑着。
“但是……我并不是说……”她以微弱的颤栗的声音说,“……相反的,我怕!”
高韵扶住葡萄架,痛苦地颤栗着,注视着沉默的、变得愚钝的蒋纯祖。这里是青春,这里理智要起来反抗,这里有人生里面的,或这个时代里面的最高的东西监督着,这里没有快乐和诗意。西欧底艺术里面,那些庄严的、自由的个人,以个人的个性为最高的统治者,点燃了一些灯火:这些灯火在这里,微弱了。而在肉体底沉醉和感动里,蒋纯祖底精神沉默了。但他底痛苦突然消失了,他从他底那种胡涂的感动和痛苦的观念里面升了起来;那种无比的欢乐在他底身上扩张了开来,在他底唇边出现有力的微笑。这种欢乐是这样的纯粹;他不曾体验过,他对一个女子,有这样强烈的爱情。于是那些灯火重新照耀着他。
“跟我来。”他底眼光说。他走出葡萄架。他特别敏锐地嗅到一切香气,他走过草地。
高韵慢慢地走着。她柔软地,轻悄地走过草地,她摘下一朵花,随便地嗅了一下用一个柔媚的姿势把它抛到地上去。
他们关上房门,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到窗边:浓密的枝叶掩映着对面的洗衣作坊底愉快的灯火。小树林沉静着,很平常,可是很美丽:月亮升起来了。他们站着,沉默着,这种沉默使他们底心跳增剧。血涌到心里,涌到脸上来,他们心里有了无比的混乱:整个的混乱的青春集中这里了。他们沉默地互相离开,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即刻就要互相碰触。蒋纯祖突然意识到了,他不满意,甚至于憎恶高韵;这个意识第一次如此鲜明而有意义。但这个意识没有带来痛苦,因为现在他有一千种理由喜悦她,并且爱她。
他们都很想讲一句平常的,最平常的话,以表示他们对人生并不如此无知,但他们不能做到。他们迅速地沉醉了。人们认为,在这种沉醉里,是没有意识和思想的。但事实相反。在情欲底热力散布开来的这个瞬间,有无数的思想细流在运动;而由于从社会各方面来的力量,这些思想里面有些是虚伪的。好像在早晨的阳光里,空气里有无数的细流在运动;有些是放任的,诱惑着以试验自己的。有些是生怯而寒冷的。有些投身到最光亮的地方去,有些向阴影里逃遁。有些是细致的、温柔的、一个倾向随即就被放弃,有些是欢乐而壮快的。
太阳升起来,消灭了这一切。在情欲的热火里,有迅速的,短时间的光明,好像太阳下面,旷野里各处有芬香。随即几乎是同时,有了忧愁、悔恨、抛弃、自爱、并有了对生活的思虑,实际的痛苦。
多次的狂奋,多次的抛弃。黎明的时候,蒋纯祖醒来了。蒋纯祖底最初的感觉是轻柔的,微妙的幸福:房里有柔静的光亮,空气很凉爽。他觉得他成了一个男子了。对于一个男子,没有东西比这更崇高、更美好。也没有东西比这更残忍了。接着蒋纯祖觉得有什么模糊的事故发生了,他只是感觉到轻快,他坐了起来。他轻轻地跳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花园里面的柔美的一切增强了他底幸福,他走回来躺到沙发去,伸直腿。
高韵在蓬乱的头发旁边垂着手臂,沉沉地熟睡着。她裹着单薄的被单,这被单衬出她的美丽的身体来。她在睡梦里有沉静的、温柔的、小孩的表情。但是她几乎是突然地醒来了,抬起头来,惊异地看着蒋纯祖。随即她底头落下去,她重新入睡了。
蒋纯祖觉得他从未被这种眼光注视着。蒋纯祖迅速走过去,喊醒了她。他问她为什么这样看他。她回答说没有这回事:她一点都记不起来。蒋纯祖问她做了怎样的梦,她想了很久,笑了起来,说她梦见了她在吃鱼。
“多么奇怪,怎么是吃鱼?”蒋纯祖恼怒地说。
随即他沉默,他有了痛苦。他相信他应该反抗痛苦。好像是,在这个时代的理论里,对于追求壮大的生活的他,一切问题都已经解决,他应该反抗痛苦。于是,重新来了放荡的热情。在这个时候,他有效地利用了高韵底一切对爱情的虚荣,虚构,和幻想。他们睡到下午才起来。蒋纯祖醒来的时候,高韵正站在镜子前面梳头。她披着大的毛巾。蒋纯祖注视着她底赤裸的腿。
蒋纯祖想到,为什么她要化去这么多的时间,化去一生里面的一半的时间来做擦口红,画眉毛,染睫毛,修理头发之类的事。他看见高韵用一种香油涂在颈子上,手臂上,和大腿上。强烈的香气充满了房间,蒋纯祖闭上了眼睛。“是的,这是很幸福——但对不对?这就是生活吗?”他想。
“我替你计算一下,”他大声说,“你做这些事,化去了你一生的一半的时间,就是说,假如你活五十岁,就化去了二十五年——你觉得怎样?”
高韵看着他,一面用毛巾掩着胸脯。
“你怎么知道我要活五十岁?”她扬起眉毛,含着笑容生动地说。
“那么是多少?”
“一个女人,她只要活三十岁。”她说,噘嘴,转过头去,然后转动了一下,炫耀着她底包在毛巾里面的身体。她走到橱后去,换了绿绸的,垂着花饰的睡衣走了出来。“啊,原来是这样,那么一切都明白了!”蒋纯祖笑着说。他沉默了一下,有了庄严的思想力,但那种笑容没有离开;“你不觉得人生是一件工作吗?你不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有它底严肃的意义吗?你是愿意走上一个装饰着花朵的,响着什么一种庸俗的舞曲的,四面有镜子的楼梯吗?你要为了一件美丽的衣服而牺牲了你的一生吗?”
“假如有那种可能!”离韵骄矜地回答,柔情地在地板上走动着,显然这给她一种美感。
“你不觉得那是束缚吗?你不想到自由吗?”蒋纯祖问,兴奋地支起脚肘来。
“什么叫做自由?”
“打碎旧的一切,永远的前走!”
“哼!哼!难道我没有打碎旧的一切吗?”高韵说,在地板上迅速地滑走着。
“当然,你打碎了!”蒋纯祖坐了起来,苦笑着说。随即他有了严厉的表情,他注视地面。“天气多么闷啊!”他抬起头来小声说。
高韵继续走动着,在这些动作里欣赏着自己。蒋纯祖悔恨,痛苦,他觉得全世界在反对他。他并觉得他底行为底动机是卑鄙的,他底自由,反抗以及健全的,享乐理想,是卑鄙的。他觉得他和别人完全没有两样,他一点都没有纯洁的,良好的感情。他沉默着。
“是的,这个时代有无数的人去死,而我说自由,过着这样的生活!”他想。
“那么你觉得,我们将来怎样呢?”他小声问。“应该怎样就怎样!”高韵站在床前,严肃地说。这是这个时代,这种生活发出来的声音,这是个美丽的,有野心的女子发出来的声音。但立刻有另一个声音说话了,这是一个柔滑的,虚构人生的,哀怜自己,并在这哀怜里感到美丽的女子发出来的声音。高韵说,她对一切都害怕,她没有勇气,她厌倦人生;她,好像很快乐,但这只是外表;她,还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就厌倦了人生。“你看,我已经经验够了!而我希望,我能够有一个母亲!”她说,垂着头;她不觉得她底观念是由于一种虚构。他觉得她是这样的纯洁。她抬起头来,她感动着,说她觉得他,蒋纯祖,不懂得人生底忧苦,特别是一个女子底忧苦。
骄傲的蒋纯祖能够接受;但不能够顺从这个。
“你底痛苦和一个乡下的女人有什么不同呢?”他问。“啊,能够做一个乡下的姑娘,是多么好!”她用温柔的,感伤的,戏剧的声音说。蒋纯祖注意到,他说的是乡下女人,而她却改成乡下姑娘。“能够在农村里安静地生活,能够避免人生底一切空虚的梦想,能够伴着一棵树、一条水、一座山,能够有一间茅屋,又能够在黄昏的时候唱着山歌从深山里走回来,是多么好!”
“我不同意你底说法!”蒋纯祖严肃地说。他,从别人身上看到了这种感伤主义,开始彻底地厌恶它了。他爱高韵,于是他兴奋起来,企图说服她。他说愈多,就愈混乱,高韵则显得愈忧愁。他在痛苦和愤怒里停住了。他不能容忍高韵有这样的思想;他觉得是高韵使他在痛苦。
“这样下去,没有好结果的!”他愤怒地大声说,跳下床来。
“那你无需过问。”
“但是,我有责任,我爱你!”
“你不懂得爱!你底责任不是反对我!”
“它是什么?”
“安慰我底心,直到最后!”
“爱情是什么?”
“爱情就是爱情——你那样自私,你说爱情,你完全为了自己满足,一切……”
发现了蒋纯祖底脸色底严重的变化,她沉默了。蒋纯祖痛苦得颤栗。他无意中在镜子里面看到了披着衬衣的自己。他注视着镜子里面的他底瘦削的,赤裸着的胸膛,他感到了异常的,巨大的苦闷。
他们走出去。他们觉得所有的人都在恶意地注视着他们。异常的颓唐,异常恶劣的心情。但黄昏的时候,爱情和希望重新起来,他们和解了。
第三天他们就回去了。他们对于生命有不同的见解,每一个都有力量,每一个都决不屈服。他们只共同地屈服于爱情。
蒋纯祖是苦闷地跋徨着,他怀疑自己底思想和理想。他得不到一点点鼓励,于是他有时就更放浪。高韵则没有怀疑:她是快乐的。她参加了一个重要的演出,担任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了。蒋纯祖在外面找到了一间房子,这就成了他们底放荡底场所。在那些快乐,那些刺激里,蒋纯祖异常的苦闷,但没有力量觉得这是不好的:他需要更多,更多的刺激。苦闷和放荡,生活就愈来愈沉沦了。
他不停地悔恨,批评,并且谴责自己,但没有行动:有时他对这个可怕的自己怀着恶意。在孤寂的时候,音乐是他底安慰。秋天到来的时候,他写作了一点东西;他写了一些抗战的歌曲,但即刻就发觉它们是虚伪的,把它们抛弃了。他竭力模仿他所喜爱的那些古典乐曲,但在这一面也不能写出什么来。当他底在剧团里面的音乐工作被别人夺去了的时候,他就对音乐有了一种觉醒。他写了一篇文字,在里面说,除了少数的真诚的,表现了民族底热情和意志的歌曲以外,中国底音乐只是对西洋作家的因袭和剽窃。他猛烈地攻击那些把技术当作艺术的市侩音乐家:他底主要的对象是夺取了他底工作的那个音乐家。这篇文章底态度异常猛烈,寄到一个杂志上去,被退了回来。
他寄了两个抒情的歌谣到另一个杂志上去,被发表了。它们很快地被剧团里面的人们唱了出来,他感到胜利的满足,有几天他是在这种满足里从头到脚地沉没了。但在那篇文章被这个杂志退了回来的时候,他冷淡了。他从一个音乐家学习钢琴,这个音乐家是肥胖的,注重享受的人。有一天,当他走到钢琴室底门口的时候,他听见了这位音乐家底娇小的夫人底骄傲的声音,接着是音乐家本人底官僚的,严厉的声音:他们在教训一位穿得很朴素的少女,因为她有三次弹错了基本练习。她显然心里有苦恼,弹错了基本练习。音乐家夫人傲慢地说,音乐,不是一个愚笨的人所能懂得的……。那位少女带着怨恨的表情走了出来,眼里有泪光。蒋纯祖看着她,心里有稀奇的快乐:有快乐的,良善的感情。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快乐,但他觉得这种是善良的,他好久没有这样的感情了。他想这位音乐家夫人纯粹是由于妒嫉,是世界上最愚笨,最可憎的女人。他异常幸福地退了回来,向这位音乐家写了一封信,说,他很感谢他底无条件的教授,但他不愿意再学习,因为他不愿在这么多的官僚音乐家和空头音乐家里面再添了一名进去。以后他知道,这封信激起了这位音乐家底极端的愤怒。
这些斗争带来了一些快乐,但他底境况毫无变化。他继续斗争下去,他底苦闷增强了。觉得一切希望都破灭了,他想在江南的旷野里他就应该死去,他想唯有宗教能够安慰他底堕落的、创痛的心灵,他有时喝得大醉,有时发疯地撕碎了书本,稿纸,狠恶地把它们踩在脚下。他对别人同样的无情,以前他善于发现别人底真诚,现在他很容易地便看出他底周围底胡闹、愚昧、和虚伪来。但重要的是,使他还能够在这里维持着的是,他不能割断他底爱情,不愿意彻底地看到它底真相。他对这个爱情继续创造着幻想,幻想是脆弱的,然而爱情底火焰比一切都强:他牢不可破地相信着自己是和别人不同的,他未曾看到,在这里,他是毫无一点点独创的才气,盲目地奔向那条毁灭的道路了。在绝望中他想到结婚了,他向高韵提出这个了,但被唾弃了。他不明白结婚是什么,他从未真实而明晰地感到它,他只是把它当做绝望中的一条出路,或他底对人生无从负责的浮动的,混乱的心灵底一种责任的安慰,他从未想到要真的去实现它。他一直到最后都没有结婚的观念,以后他分析了这个,但现在他虚构了这种观念。由于这些虚构,他说了一些虚伪的话,并虚伪地啼哭,他明白这种虚伪,但他仍然做下去。他对高韵表现出极端的专横来,同时他希望她哀怜他。在这里,连最后的自尊心都濒于毁灭了。
但有一点是显明的,这在最后挽救了他;他从未把他底音乐放在高韵底脚下。这是他自己不曾意识到的。在这一面的严肃里,潜伏着人生底最高的真诚。
他几乎妒嫉他周围的一切人,每一个新人物底出现都逃不过他底冰冷的观察。这里是好些掮客们和知识青年们常常出现的处所,他觉得他们都是王颖那一类的人,说着空泛的理论,追逐虚荣或权力,不感觉到别人底生活。这正是那些热情的理论膨胀到最高点的时候,以集体或未来的名义,到处出现着那些戴着桂冠的个人。这些人们使得那些明星,那些导演和剧作家同样地戴上了这个时代底桂冠。政客们的圆熟的手腕,从往昔的时代遗留下来的诗人底风流和才情,以及妇女们底绝代的风骚,同样地戴上了这种桂冠。那些流浪的饥渴着的青年们拼命地向这里面挤进来。蒋纯祖被这种空气压迫得极端的痛苦;他嫉恨那些桂冠,因为他不可能获得它,而不可获得,常常是由于生活深处的严肃的矜持的。没有多久,他看到高韵攫到这种桂冠了。
九月初,王桂英来到重庆,在这个剧团里出现了。她已经改了名字,但蒋纯祖认识她。蒋纯祖知道哥哥底事,并记得那个湖畔。王桂英同样地是带着新的光辉出现的,于是新的明星在重庆的天空里迅速地升了起来。王桂英在上海的那一段生活,剧团里面的人们差不多全知道。大家很挂念她,有人说她堕落了,就是说,顺从了汉奸了。但现在她单身从香港飞到了重庆。她出现在这个圈子里,带着这个时代底全部的豪华和绝顶的风骚。
第一天她拜访了一些名流和一些政治家,第二天和第三天她没有出来,她拒绝了记者底访问,她说她需要休息,第四天,剧团欢迎她,开了盛大的茶话会。但蒋纯祖没有参加。蒋纯祖问高韵王桂英表现了一些什么。高韵嫉妒王桂英,说她底头脑里面是黑暗的。于是蒋纯祖含着凶恶的讥讽说,他认识了这个女人。
因为这个缘故,高韵结识了王桂英了。当天下午,蒋纯祖走过剧团底后园,发现高韵和王桂英坐在一起。另一边是一位有名的诗人;另外还有很多人,他们在凉棚下面喝茶。蒋纯祖没有看清楚王桂英,但看到一团艳丽的,热烈的色彩,认出了王桂英。王桂英在愉快地谈笑着,大家听着她。
晚上高韵来了,热情而兴奋,说王桂英已经决定参加剧团,她说王桂英讲述了上海戏剧界底情形:斗争是艰苦的。“难道上海唯一的只是戏剧界么?”蒋纯祖嫉愤地问。“她问到我没有?”他问。
“她只问了一句,她问你什么时候来重庆的。”蒋纯祖笑了一笑,站起来,突然地高声唱歌。兴奋的、忙碌的高韵转身向外走。蒋纯祖沉默,妒嫉地看着她。“你今天晚上还要到哪里去?”蒋纯祖说;“回来!回来!”
他叫,跑出房门,但高韵已经跑下了楼梯,没有回头。
“她和我开玩笑,无耻的女人!……但我底念头多么可怕!”蒋纯祖想,扶住房门。“只是色情,色情!色情!另外的一切全是诡计!我孤独,孤独,没有一个朋友!这些邻居厌恶我!”他走到房里去,然后走出来,走到街上;即刻又走回来,昏乱地倒在床上。他继续和色情斗争,色情带来了痛苦的惩罚。他渴望明天能够再得到高韵,此外他什么也不能想。最后他有了一点温柔的感情,邻家底小孩有哭声,他沮丧地睡去了。
这些时间是这样的混乱,又是这样的简单,这样的可怕。多量的放荡,多量的睡眠,多量的妒嫉和痛苦,多量的虚伪的自慰。他不知道这一切将怎样结束。他想唯有死亡可以结束,但他又从来没有感觉到死亡。
他对王桂英纯粹地嫉恨着,他似乎认为是王桂英败坏了高韵的。但几天之后,王桂英来看他了。这对于他,是一个意外。
王桂英来看他,蒋少祖底弟弟,证明了她无论怎样总不能忘记过去。但这又是在她底全部的风骚的夸耀里做出来的,好像她在往昔是值得夸耀的。好像她已经遗忘了她底往昔。假如她也曾觉得往昔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只是因为她需要更多的炫耀,更多的锋芒:在风情里面她体验,并且她肯定她心里的那种追怀。好像那些男子们在衣锦荣归的心情里面体验,他们底对往昔的追怀,王桂英在豪华的风情世界里体验这种追怀。她久已渴望如此:虽然她已饱经风霜,但这个社会却维持了,并且增加了她底幻想:比起湖畔的幻想来,这些幻想是有着更少的忧苦和更多的浮华了。她,王桂英,或许还保留着一些积极的上进心,但这个社会只给她准备了一条道路。现在她觉得她实现了她往昔的梦想了,就是说,她成功了。小报上和电影杂志上称她为泼辣的美人。她到重庆来,并没有想到现在的这种为新的理论所造成的假作严肃的局面,所以她临时有些慌乱:她已经忘记了理论之类的东西了。她访问了那位诗人,从那位诗人底房间里迅速得到了启示。于是她在茶会上说,她已经逃出了黑暗的孤岛,来到了自由的中国,愿意从此和大家共同努力,以挽救祖国的危亡。她和高韵同来,她敲门的时候,蒋纯祖躺在床上看书。门开了,蒋纯祖吃惊地站在床前,眼里有防御的,异常的光辉,王桂英盼顾,笑了一笑,轻盈地走了进来。
“认得我吗?”王桂英说,眼睛做了生动的表情。“认得的。”蒋纯祖冷淡地说,站着不动,看着面孔温柔而严肃的高韵。
在王桂英身上,这一套香港货的,好来坞式样的装束,装着微妙的假肩;她底胸膛赤裸着。她带着盛装妇女的姿势坐下了。
“你从前还是小孩子啊!”她说,眼部有生动的表情。“我这里乱得很!”蒋纯祖冷淡地说,在床边坐了下来。高韵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好像很疲乏,靠在他底肩膀上。但蒋纯祖现在厌恶这个,站起来走到桌边。
“我们大概有六年没有见面了吧?”
“你底哥哥在重庆。”蒋纯祖羞恼地说。
“那么你底那些姐姐们呢?他有那么多好姐姐啊,真是有趣!”王桂英向高韵说。
蒋纯祖略微不安地盼顾,然后注视她,长久地注视着她,使她娇媚地笑了起来。她认为蒋纯祖是小孩,但蒋纯祖是美丽的男子,在这里,他和她是平等的。蒋纯祖注视着她,想到她曾经倒在蒋淑媛底沙发上痛哭,悲愤地咒骂蒋家;曾经在落雪的,凄凉的湖畔可怜地等待着和痴想着;曾经在一个春天底夜里杀死了她底婴儿。蒋纯祖注意到了她底妩媚的笑容,他觉得悲伤,他垂下头来。
“想起过去的事情,多么有趣啊!而你现在成了音乐家!”王桂英生动地大声说。
蒋纯祖突然悲痛,异常悲痛,他明白他底心现在是善良的,他觉得幸福。王桂英继续愉快地说下去,他眼里有了泪水。
“这么多年我是一点都不知道了,人底生活范围多么大啊!你底哥哥嫂嫂,他们都好吗?”
“他们要来重庆。”蒋纯祖迅速地说。
王桂英沉默了一下,然后又笑了起来。
“你们底苏州,后来怎样了呢?”
蒋纯祖决心挑动她。他现在毫不嫉恨她;他现在从她得到了对于自己底过去和对于他底哥哥姐姐们的新的理解,这是一种全新,良好的理解,主要的,他爱自己,他自己值得爱,并且爱他们,他们值得爱。王桂英现在以她底光华照亮了蒋家底悲惨的挣扎,他,蒋纯祖,过去不曾懂得这种挣扎。现在这个挣扎完结了,王桂英遗忘了,于是他心里有东西苏醒。
很显明的是,现在这里另有一个女子;她也有她底“蒋家”,这个社会也给她准备了一条道路。她是无知的,所以她是纯洁的,所以她将要像王桂英一样地去遗忘。遗忘了他,蒋纯祖:人们只为夸耀自身而生活,不管夸耀些什么。“她说:人底生活范围多么大啊!但是事实相反!”他想。他决心挑动王桂英,使她和他有共同的善良,使他们底生活在这里展开一种骇人的严肃。他明显地觉得是这种严肃在支配着他底生活;新的意义和新的理解将支配他以后的生活。“淑华姐姐死了,汪卓伦也死了!”他抬起头来,以潮湿的、光亮的眼睛看着她。
“真的吗?”王桂英收缩身体,吃惊地叫。“我只知道你大哥死了!他们死了吗?”
“她说:她们死了吗?她是怎样感觉的?”蒋纯祖怀疑地想。
“一个害病死了,一个在战争里面死了,留下一个两岁的小孩。”蒋纯祖迅速地说,看着她。
王桂英认为蒋纯祖为这很痛苦,在他迅速地说话的时候抚慰她,愉快地笑了。
“秀菊结婚了吗?好吗?”王桂英问,做了生动的眼部表情。提到往昔的友人,她是特别丰富地感觉到她底荣耀的。蒋纯祖向她底赤裸的胸部看了一眼,沉默了。
“我不能同情我底哥哥,我也不能同情我自己!死了的被遗忘,甚至不想知道她们是为什么死的!但我也高兴这样的人们遗忘——我有了一个乐曲,就是:我自己底、混乱的、虚荣的、生命,不许有一点点辩护!”他想,他以透明的、严肃的眼光凝视着墙壁。
他长久地沉默着,王桂英笑着站了起来,风骚地盼顾,向他告辞。在这里,王桂英承认她和他是平等的。他觉得他心里有了一点点爱情或色情:这种平等在蛊惑他。他愤怒地皱了眉。王桂英和高韵走了出去,他关上门,开始写他底乐曲。
懒惰地度过了夏天之后,剧团兴奋了起来。十月里的演出以前,每天是排戏,座谈会,茶会,晚会,和联欢会。经常地有名人来演讲。在会场后面的布景间里,狼藉着颜料、布条、画幅、木匠工作着。张正华穿着工作服和木匠一道工作着:他兴奋地向木匠学习技艺。然后他又学习灯光,装置。在演出以前,他为了天幕上的灯光色彩和舞台正面的窗户底面积和导演耐心地,和悦地辩论了差不多一整天:他到处包着这位导演,兴奋地、谦恭和发表他底思想,他认为是极重要的,可能包含着愉快的疏忽的思想。他希望导演指点出这些愉快的疏忽来。他认为窗户应该开得小,不应该炫耀灯光,卖弄天幕,分散了观众底注意力。他说,总共是五千支光,天幕上最好不要超过一千支光。黄昏底云霞底变幻最好能够朴素而深刻——他说——四种色彩,四种云型,是不必需的。“好像是不必需的,假如……”他说,站在台边,和悦地笑着看着站在台上的导演。
这位导演,是在一切东西里面,喜爱着美丽的,女性的感情的。在艺术上,他是反对写实主义的。他说他基本上是浪漫主义,他愿意尝试一点点立体主义和印象主义——人们不知道他究竟指什么。他说,在中国这种改革是艰难的,因为艺术底统治的理论太机械,因为某些人愚蠢地否定情感,最后,因为观众没有高尚的欣赏力。他是在美国学了这些来的。他常常提到美国,某一次的哈姆雷特底演出,在这次演出里,他底平生唯一的导师亲自担任了那位装疯的丹麦王子,下台以后意外地请他用中国艺术底观点批评。他战战兢兢地批评了,然而被激赏了,他一生永远不能忘记这个。
他露出思索的表情听着张正华底话,含含糊糊地回答着他。最后他严肃的看着张正华,给了明确的回答。“你底意见很好,很好!但是一种大气魄的艺术,是不容许一切干枯的东西的!”他说。
张正华觉得他底回答与自己底问题无关,看着他。“是这样的!”他在台上蹲下来,亲密地做手势,“色彩和印象要重复、重复、重复,造成最高的艺术效果——好像梦境!”他说,温柔地笑了一笑。
主要的因为他底亲密和温柔,张正华了解了,同意了,并且快乐了:他觉得他是被指出他底愉快的疏忽来了。他说他非常感谢这个启示——他底先前的那种观点,是从蒋纯祖得到启示的:蒋纯祖反对这种奢华的手法,主要的,反对这位导演——严肃地走了开去,开始调颜料。立刻他便把这个对话向女演员们传播了:他异常钦佩这位导演。
但蒋纯祖猛烈地向他攻击。他说浮华、梦境、是跳舞场,不是艺术;导演可怜到卖弄灯光,正如女演员可怜到卖弄风情。蒋纯祖攻击印象主义,说它是没落的东西;也说这种倾向是水肿病,真的,伟大的艺术必须明确、亲切、热情,深刻,必须是从内部发出的。兴奋、疯狂、以致于华丽、神秘,必须从内部底痛苦的渴望爆发。他说:哈姆雷特是如此,田园交响乐也如此。
他从来没有如此明白而简单地表达过他底艺术见解。以前他觉得一切是痛苦的,混乱的,——就在这种痛苦里,他得到了启示,现在他突然地说了出来,他感到过去的问题都弄明白了。
张正华虽然觉得困难。但他相信导演是对的。他企图调和两种说法。最后他认为戏剧是集体的艺术,一切技术的、外部的效果是必需的。
张正华向导演提到了蒋纯祖底见解,导演轻蔑地笑了一笑。差不多是这样的:每一个导演都带来一种理论,于是这种理论便短时间地在演员们里面统治着。演员们什么都接受,因为多一种理论,便多一点快乐。随即史坦尼体系流行起来了。蒋纯祖在某一天看到,王桂英从音乐室走了出来,挽住了一位剧作家底手臂,和他一路向外走,用异常柔媚的声音问他;史坦尼是什么?蒋纯祖不知为什么感到羞耻。蒋纯祖被指定在演出里面做卖票的工作。他很不满意,但觉得有事做总比没有事做好。在这次的演出里,这个剧团企图压倒另一个剧团,因为后者在相同的时间要上演另一个戏,“阵容同样的整齐”。这是大家都知道了的,大家充满了妒嫉心,但大家认为这是艺术工作上的良好的竞争。这种竞争是,一个剧作家压倒另一个剧作家,一个明星压倒另一个明星,或两个联合起来压倒了一个。那些市侩的文豪,诗人掮客,在这里兴高采烈地吹着喇叭,表扬戏剧界底空前的大团结。高韵在这次的演出里担任了重要的角色:她虚心,严肃、下了很多的苦功。蒋纯祖时常看见她对着镜子偷偷地揣摩一个表情:她觉得最困难的是沉痛的、柔弱的表情。蒋纯祖觉得痛苦。她和一位剧作家底情感逐渐地密切起来了。蒋纯祖在演出前两个星期向她说,他准备离开了。高韵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有了沉痛的、柔弱的表情,好像说:“怎么办呢?事情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上演前四天,她和这位剧作家底关系明显了,于是蒋纯祖永远记得她底这个沉痛的、柔弱的表情:这是最后的真诚和最后的爱情。在这个表情里,她眼里有温柔的、凄凉的光辉;蒋纯祖觉得自己是整个地爱她,完全纯洁地爱她,他几乎是第一次对她有这种爱情,蒋纯祖没有力量告诉她,她在舞台上所需要的,正是这种真诚和感动,她不应该相信镜子里面的用女性的媚态做出来的表情。这样想的时候,蒋纯祖明白她和他是分离了。但他底热情决不屈服,它可怕地燃烧了起来。他明白自己底一切,并且很切实地感到了自己底最后的力量和出路,但他不能征服这种热情:他鼓励它燃烧。他暴乱地强迫高韵,到了使高韵觉得恐怖的程度。在这几天里,他清楚地觉得一切都崩溃了,他是毁灭了;在发疯的心情里他很冷酷地观察着,并且欣赏着这种崩溃,他对自己再无一点点怜恤。
在最初,他理想自由的、健全的、甚至是享乐的生活,他竭力克服他底阴暗的,旧有的感情;其次,到了绝望的时候,他想到结婚等等,他觉得只要高韵和他正式地同居,使别人承认了这种关系,一切便好起来了:在这个社会里有一种名义,做一个正直的丈夫,是一件痛快的、骄傲的事,这种名义,伴随着家庭底伦理,可以强迫高韵顺从,于是他便可以依照自己底意志来训练她。这一套思想很隐晦,他不曾批评它,现在他觉得,他底这一根内心底支柱已经在什么时候倒掉了;他想到,这一套理论——这个时代底一切结婚,一切家庭,一切这种堂皇的理论,都是虚伪而卑劣的。它们掩藏,并且装饰无耻的色情。在先前的时代,色情赤裸着,这个时代却半赤裸着,这个时代迅速地用一切名义和理论来掩饰色情。人们只谈工作,只谈生活底严肃的需要,人们变得更无耻。
蒋纯祖现在毫无防御地站在黑暗里面了。音乐同样是虚伪的,假如人生是虚伪的话;而且他不能做出满意的成绩来,音乐离开他了。他感到在他底周围活动着的是险恶,最无情的动物,他感到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一直向前走:但他要走哪里去呢?同时,他感到从他底周围的任何一方,会突然射出一枪来,把他打死。他清楚地感觉到这是一定会实现的,但他对这又很冷淡。他底热情盲目地向一个方向燃烧:获得高韵。
高韵从未想到蒋纯祖在热情中是这样暴乱,这样软弱的人。现在一切全揭露了。她对蒋纯祖是有真实的感情的,不过这种感情伴随着一切种类的的嬉戏,表现在迷人的、风骚的、复杂的样式里。她从未向蒋纯祖严肃地叙述过她对他的爱情,蒋纯祖则大量地做着这种叙述。在这种时候,在两个人里面,她可能是比较真实的,因为她并不要求真实,对于这样的一个女子,在一切事物里面,真实是最不重要的,主要的她是用蛊惑的感觉来生活的,她底愚味的头脑趋向最流行的思想。因为她是年轻美丽的,所以她被认为是聪明智慧的。那位剧作家就是在这种想象里追求了她。她立刻就从蒋纯祖转身了。
蒋纯祖使她痛苦,她底对工作,对她底周围的兴奋减轻了这种痛苦,最后变成了这样:只要逃开了蒋纯祖,她便快乐了。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对蒋纯祖有义务,就是说,她常常要被各种感情打动。在这一方面,她很可怜自己,她觉得自己底心太痛。剧作家出现了以后,她就觉得她对蒋纯祖再无义务了。她在那个沉痛的表情里面向蒋纯祖告别了:她觉得凄凉,她很可怜,很可怜,是孤零的女子。这位剧作家正在接受狼藉的声名,并且又戴着这个时代的桂冠,对于高韵,是辉煌的存在。这个时代的最迷人的上流社会,那个惊心动魄,但是又绮丽温馨的世界,那座在无血色的生活里建立起来的,金碧辉煌的宫殿,就是这样地向她打开了门。
蒋纯祖常常遇到这位有名的剧作家,他是瘦削的脸色疲乏的人。虽然穿得很好,却总显得很坏。在他底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力量,人们感到他是一个很大的官,但不属于任何机关。人们感到他是一个很出色的办事员,然而非常懒惰。在他沉默的时候,写出文章来的时候,或者讲演的时候,就有一种懒惰而尊敬的空气,在他底周围散布了开来。但在他永无休止地发起牢骚来的时候,他就要使人感到那种肉体的厌恶了。三个文学家聚在一起,就支配起文化、艺术、人民来了,好像三个市井女人聚在一起,就支配起整个的一条街来了一样。
这位剧作家,是有过一段光荣的历史的,所以他现在觉得他底地位巩固了。在中国,地位是顶顶神奇的东西。这位剧作家,在年青时代的一些幼稚的、然而热烈的作品之后,就变成一个用公式来创造剧本的这个时代的戴着桂冠的宠儿了。这位剧作家是干枯了,目前他写着打仗游击队,以后他写后方,中间他弄点讽刺,或者滑稽,他称它们为喜剧,最后他就以无限的感激来表扬自己了。最初他是严肃而热诚的,后来他就收获狼藉的声名,用一点点才情和一点点感伤来制造他底作品了。
这一切使蒋纯祖想到,在这个社会里,没有地位和声名,是不能生活的,他要用更高的劳绩和声名来击败这些人。虽然他不能以另外东西,可能是较为清醒的东西来代替成功、声名、地位,但在他底心里却燃烧起对这个世界的激烈的仇恨来了。这种仇恨常常是偏狭的但却决定了他底以后数年的生活。
高韵和这位剧作家的关系显明了,蒋纯祖落到极难堪的地位里去。但由于仇恨的缘故,他反而显得极勇敢。以前他是隐晦的,现在他却带着那种旁若无人的态度在剧场里横冲直撞了。年青的人们底这种把自己膨胀到极致的、大无畏的态度,是常常要被整个的社会厌恶的,但他们是有着多么痛苦的理由。蒋纯祖在别人眼中成了可怜的人,他的确是毫无自知的,可怜的傻瓜;但他自己常常是多么兴奋。在这种圈子里,恋爱底变化是平常的事,并且常常是发生得异常迅速的,有的就用打架来对付,多半的是用淡漠的,甚至是友谊的态度来对付,大家确信这是自由主义底最良好的风度。蒋纯祖先前曾信仰过这个,但当事情轮到他的时候,他却觉得这是虚伪的。他觉得,对人生如此的不严肃,他不能容忍:这一方面的惶惑在那种极度的自我膨胀里消失了。他不曾即刻就注意到,在这里支持着他的,主要的是他先前所竭力摆脱的阴冷的、羞耻的、痛苦而严肃的感情,这种感情无疑地是来自往昔的生活。
他在混乱的痛苦中努力地检讨自己,他心里突然有严肃,他觉得他必需和高韵再谈一次话:仅仅是谈一次话,此外决不做什么。他相信,假若在这一点上他对自己胜利了,那么他便能够挣扎起来了。他相信这是极重要的,绝对的,生死存亡的事情:热情的人们在人生底每一个关头上总是这样相信着,特别是年青的人们,有时相信到了迷信的程度。有了这样的自觉,蒋纯祖觉得他底生死存亡的瞬间来临了,这种热情是可怕的,这给那种明晰的,冰冷的清醒打开了门。蒋纯祖此刻除了这种绝对的热情以外什么也不能看到。事实是,他底一半已经进入这种冰冷的清醒了,而另一半,则在企图夺回高韵,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占有她。
演出的前一天晚上,他到剧团底小剧场去。他去的时候小剧场里挤满了人,各处有谈话声,彩排刚刚开始。他坐了一下,在他底可怕的热情里焦灼起来,离开了剧场。天在落雨,他在街上乱跑;他喝了酒,跑遍了半个重庆。当他湿淋淋地回到剧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第四幕正在结束。台上底声音很嘹亮,场里很沉静,烟雾笼罩着。他在后边站了下来,他发觉场里的沉静是由于疲乏:夜很深了,五个钟点面对着强烈的灯光和色彩,这些欣赏者,这些名流和作家被台上的兴奋的运动引导到疲劳的、甜畅的、模糊的,梦境般的感觉里面去了。这种一致的梦境升到最高点了,台上的灯光显得特别的灿烂,蒋纯祖心里突然有了异样的和平,他突然对这里的一切感到尊敬。他想到,外面是落雨的凄凉的夜。于是目前的这种沉醉特别地富有诗意,他觉得人生美丽。这种感觉是特别的真实。高韵,剧本里面的因革命和恋爱而反抗专制的家庭的坚强的姑娘,出场了。布景是江南的平原。远景是绿色的丘陵,太阳正在下落;前景是一座古老的牌坊,这位坚强的姑娘底勇敢的爱人,游击队底领袖,站在牌坊左边的树下。
蒋纯祖紧张起来。目前的这一切,他在这个生活里所处的位置,以及他底雄心和梦想,造成了无比灿烂的幻象。不管他怎样痛苦,这一切形成了虚荣世界底顶点,他陶醉了。在幻想中,他不再感觉到他底实际地位。这是一种最华丽的心情,它底深处藏着悲凉的雄心。他只在书本里见过这一切,现在他实现了这一切。一首美丽的诗底内容是这样的,或者是,伟大的莫扎尔特底生涯是这样的。爱人、舞台、音乐、社会底迫害、天才和雄心——蒋纯祖有短促的陶醉。
但接着他有可怖的痛苦。梦想的确是辉煌的,但他已失去了一切,他将怎样呢?在他底贴在额上的,潮湿的头发下,他底眼睛燃烧着。游击队底战士们在台上出现了,高韵跳到石头上去,举起双手来。台上的灯光突然熄灭了,天幕上出现了热烈的红光,高韵在人群中间站在高处,显出了美丽的,庄严的身影。蒋纯祖迅速地向这个美丽的身影看了一眼,心里突然有了希望,疾速地向后台走去。
他要获得她。他相信是最后的了。后台寂静着,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台上爆发了雄壮的歌声,歌声没有完结,场里发出了兴奋的喧嚣。最先跑到后台来的是张正华:他是游击队员,他拿着一把大刀。他在奔跑的时候做了一个鬼脸:显然他异常快乐。
“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你看了吗?”他大声问,迅速地在桌上抓了纸头擦脸,同时脱衣裳。
“我觉得你近来很颓唐,对吗?你是很消沉吗?”张正华在兴奋里大声说。甜蜜地笑着。“是的,我在这里!”他大声叫,回答台上的喊声。他在感动中走近来和蒋纯祖握手,他脸上有诚恳的、难受的表情。在兴奋中人们表达得自然而亲切。“我是你底朋友,我知道,你看我,我们年青,不要为恋爱烦恼!”他底表情说。蒋纯祖一点都不懂得他底情形,不解他为什么如此,惊异地看着他。张正华披着上衣向台上跑去,蒋纯祖唇边有了苦笑。这时后台已经充满了人:观众和演员差不多全拥到后台上来了。但蒋纯祖对周围没有感觉,他是麻木的。高韵从更衣室里跑了出来,坐下,把镜子拉到面前,轻轻地,愉快地拍了一下手。她并不即刻就卸装,她向镜子快乐地笑了一笑,然后抬头,生动地和那位有名的诗人说话。在说话中间她不停地照镜子。她显然没有看到蒋纯祖,或假装没有看到。
蒋纯祖注意到,那位诗人扶着手杖,异常洒脱地盼顾着,不停地说话,向一切人说话。他是这个花环里面的最出色的花朵。蒋纯祖看到一位女演员含着眼泪冲了出去;蒋纯祖冷淡地想,她是和导演吵了架。蒋纯祖看到那位剧作家走到诗人身边来了:谈话和谐谑变得更生动。但蒋纯祖是麻木的,不感觉到这一切。这时有人推他,向他要椅子,他顺从地站了起来,有些羞愧,走到壁前去。王桂英和另外的几个人一路走了进来,王桂英向他点头,他没有来得及回答。这个场面更热烈,更生动,蒋纯祖更阴冷,更麻木。
“我们底小高演得多么好呀!”王桂英大声说。走向那些艺术家。
高韵抬头,绚烂地笑了。她严肃地向镜子看了一下,又笑了。然后她噘嘴。
“希望批评!……我第三幕差不多忘了一大段!”高韵说。“没有,没有,很好!”诗人说。
那位剧作家向诗人痛快地笑了一笑,抬起手来弹烟灰。“这是我们底收获!这是我们戏剧界底新人,希望你……指教这么一下子!”他摆头,说。然后他向高韵微笑。“喂,喂,请把凡士林拿来!”高韵说,站了起来,于是就不再坐下去了。她因拿不到凡士林而娇柔地跳跃起来,并且发出呻唤。大家向她发笑。
“我要写一个戏,热情的,像暴风雨一般的,让高小姐做主角!”诗人大声说。
“这个意思好极了!我们丢掉上海,却得到这么大的收获了,你觉得如何?”剧作家向王桂英说,她在和一个蓄着胡须的男子低声谈话。”我今天晚上的感想真多,首先是钱的问题,其次是观众的问题!”剧作家笑着向诗人说。
接着剧作家大声笑了起来。但蒋纯祖觉得这笑声是丑恶的、虚伪的。蒋纯祖首先是妒嫉,其次是惊醒了大的仇恨。他觉得这种仇恨是由于民族底猛烈的命运和人民底痛苦的牺牲;他在此刻突然地想到了,并感到了在旷野中流徙着,在火焰中搏击着的无数的人们。他确信自己不是虚伪的,他想到了朱谷良和石华贵,他好久没有想到他们了。“他们会同意我的!”特别因为对眼前的一切的仇恨的缘故,他温柔地想。紧张的颤栗突然和缓了,好像是从他底肉体底某一部分的运动,出现了这种温柔的、亲切的、明确的情形:他意识到,这种情况,是可以用肉体来表现的。同时好像在他面前爆发了巨大的轰响;眼睛的一切显得遥远了。在远处的灯光里有高韵底模糊的笑脸,他觉得得到了自由。
人们逐渐散去了。剧作家还留着,显然他在等待高韵。对于蒋纯祖,现在一切明确了,他痛恨地想到了这些人——连他自己在内——底荒淫和无耻。他问自己,现在他应该怎样做,走开呢还是找高韵谈话。他有些犹豫。……剧作家和高韵向他这边走来。
高韵看见了他。他们底脸上同时有了同样的不痛快的笑容。剧作家怀疑地看着他,这个眼光增加了他底勇气;因为,无论怎样软弱和惶惑,他总是骄傲的男子。
蒋纯祖现在的思想是,他明白他自己和这一切人底荒淫无耻,他憎恶这个,所以他有表现自己的崇高的权利;他必须揭破这种荒淫无耻,必须和高韵说话,最后,他必须结束这痛苦的、可怕的一切,愈快愈好地奔到荒凉的旷野里去。他走过来的时候带着一种可怕的艰辛,他好像在抽搐着,他眼里有异样的光芒,使高韵立刻就服从站下了。“我和你说几句话!”他单调地说。他停了一下,异常轻蔑地看了那位剧作家一眼。在他底这种表现里,在他底这种直到最后才有的力量里,高韵不可能反抗;她并且觉得她的确有和蒋纯祖说几句的需要,她心里有痛苦。
她站着不动,几乎是恳求地看着他。
“请你随我来。”他凶恶地说。
“你这是干什么?”剧作家愤怒地问;“你贵姓?”
“我没有姓名……我……我预备结束我底荒淫无耻的生活,让你继续我!”蒋纯祖凶恶地说。“跟我来!”他向高韵说。
他明白他胜利了,他心里有大的快乐,他转身向外走。高韵不觉地跟随着他。
“你到哪里去?”剧作家追到门外,叫。显然的,处在这种奇怪的地位上,和一个青年这样斗争,对于他,是一件痛苦的羞辱。
“不要管我!”高韵痛苦地说。
“无论如何……”剧作家跑过广场,“小韵,无论如何不要受他底欺骗,他这种青年是野蛮无知的呀!”他向高韵叫,他抓住了高韵手臂。
蒋纯祖站在冷雨里,听见了他底话,但轻蔑地沉默着。“这种青年是封建余孽,你为他已经牺牲了那么多!”剧作家焦急地叫。
“放……开……我!”高韵痛苦地说。“我几分钟就来!”她说,脱开他,向空场走去。
蒋纯祖在恶劣的激情中胜利了!在今天上午,他觉得他必须向高韵解剖他自己,请求她原谅,在彩排结束的时候,他有发疯般的心境,他因发疯而麻木,他要最后一次地攫得高韵。在他迎着高韵走去的那个瞬间,他觉得一切全明白了,他必须揭破一切虚伪,然后离去。但在高韵随着他走来的现在,他又起了变化。他严肃地意识到这个变化。他觉得不能控制了,他觉得,假如浪漫的心情重新起来的话,他就必定会再度陷入可耻而可怖的黑暗里面去。人们认为它是美丽的诗人,他,蒋纯祖无限地渴望着的这种浪漫的心情,重新起来了,而且是这样强烈地痛苦。
“做一次牺牲,你!你从来没有牺牲过,那么现在重要的是:做一次牺牲,这是生死存亡!”他想,在冷雨里走过黑暗的小径。他明白情形是怎样的严重了,他觉得他已经发狂了。他突然觉得他底周围有狂风暴雨;他先前觉得这周围是阴凉而静止的。他觉得各处有奇异的光亮和灼热的阴流;他觉得他底自己在突然间充满了整个的世界,他觉得有可怕的力量在压迫他和崩裂他,他要喊叫出来。在这种疯狂的热情里,他突然把他底过去抛弃了,并把他底未来毁坏了:他要求人间底一切做他底热情底牺牲,和他一同牺牲。在狂乱里有色情的、肉欲的感觉,有浪漫的激情底急流。他第一次和这种浪漫的激情斗争,这是这个时代所赋予的,他感觉到了它底虚伪。他底理智底呼号微弱,又兴奋起来,他呼号自己做一次牺牲。他几乎明白了这一点:就是,他所以如此发狂,只是因为还有各种力量妨碍他最后一次地得到高韵。他走过空场,在音乐室底黑暗的门前站下了。他转身,剧场里的灯光在冷雨中照耀着,各处的水塘发亮,高韵悄悄地向他走来。他用全部的力量凝视剧场底灯光,露出了轻蔑的笑容。他等待高韵走近:他不能做一次牺牲,他要把高韵带到他底床上去,他要尝一尝这种奇异的痛苦和欢乐,他相信唯有这种痛苦和欢乐才能向他启示他底出路——浪漫的激情胜利了,一切便是如此的简单。
他告诉自己,不要想到明白,他告诉自己,假如他尝到了这种痛苦的蜜,他就立刻去死。
“做一次牺牲!只是一次!明天依然是白天的工作,另外有无穷的生活……不,不!这是我底生活!”他想,高韵在他面前站下了。
他沉默着。他有了安静。他感到了深夜的凉风和冷雨:屋檐在滴水,发出清晰的声音。他突然感到这一切是无比的美丽,生活是无比的美丽。
他要把这个风骚的,然而有一点点纯朴的女子带到他底床上去,那是一张神圣的床。明天他就死去,或者远离;明天,舞台底幔幕分开了,露出美丽的灯光和色采,高韵唱着歌走出来,向观众奉献这个时代底严肃的热情,奉献她底初出茅庐的风骚,并奉献他,蒋纯祖底壮丽的,悲凉的痛苦。——他感到生活是无比的美丽。直到现在为止,他是在这个基础上生活着的,这个时代虚荣的世界和悲凉的世界,现在这一切到了最高点了。
他现在安静了,他现在带着大的痛苦执行着这一切,不管结果如何。但人底生活不是孤立的,人类从远古生活到现在,创造了生活底庄严,在各个时代以各样的方式体现。虽然蒋纯祖此刻仍然觉得生活是盲目的和孤立的,这种庄严却在他底痛苦的执行里面透露了出来。
高韵是很单纯的,在现在她觉得很痛苦。她觉得她对蒋纯祖有罪;不管她所接受的观念如何,她觉得她对蒋纯祖仍然有义务。在她,并不是爱情消逝了,而是爱情被痛苦吓退:她底生活领导着她向另外的方向走去了。人们说,爱情不存在,便不能勉强,但人们从来不知道爱是否存在:金钱和虚荣是存在的,并且肉欲是永远存在的。在复杂的局面里,另外的一切都存在,只是爱情不存在:另外的一切证明了,或者虚构了爱情,如此而已。因此,在现在的时代,除却了生活和工作底艰苦的缔结,人们只能说:我在这一分钟是确然变着。而造成了这一分钟的,或者是偶然的快乐,或者是这个时代那种永劫的浪漫观念。高韵在走出剧场以后,就在痛苦中爱着了,这是由于责任的观念,从责任的情绪产生了美丽的自我感激。并且这个时代有浪漫的观念。或者一直是如此的,就是,她感动地想,她爱过蒋纯祖,现在她应该和他永远告别。她觉得这个告别是动人而美丽的,将给她底生涯带来悲伤的慰藉。
走出剧场,高韵底心情变化了。她忘记了刚才的那个热闹的场面了,她觉得自己是可怜的:她追求着悲伤的、美丽的告别。这是这样的,她觉得自己是这个时代的不幸的少女,这个少女和她底第一个爱人在这里极动人地告别了。但她心里又有实际的痛苦:只要走了几步路,现实是很容易推翻这种浪漫的心情的。所以她告诉自己说,她是自由的,她是属于她自己的,只要她认为是对的,她就应该坚定去执行。
在浪漫的心情之后,那种对这个奇异的局面的实际的渴望使她兴奋起来了。
他们互相看着,他们沉默着,站着冷雨里。
“到你那里去么?”高韵说。
蒋纯祖想说什么,但改变了主意,转身迅速地走去。他心里有欢喜和痛苦:他从未想到他竟然能够胜利。现在他是赤裸着了,那一切防御,那一切傲慢的,浪漫地构造,在不会实现的时候,是无比的坚强的,但一接触到实际,就毁灭了。他反抗过了,现在他只是冷静地回忆着那些反抗,那些狂风暴雨,再无热情和力量了。那种浪漫主义是像尸体一样倒下来了——更可怕的是,他底色情和肉欲在实际的严肃的痛苦里面冷却了。他觉得他现在所做的事是最下流,最丑恶的。但他仍然做下去。他们叫开了门。他们走到房里,打开了灯,他们互相看着。他们坐了下来,彼此都很冷淡。他们又没有力量改变这个局面。
蒋纯祖看见门边的地上有一封信,拾了起来。这是一个在上海认识的朋友来的:他们好久地断绝了信息,现在这个朋友从危急的武汉逃到了离重庆两百里的乡下。但蒋纯祖现在对这个意外的友谊毫无感动,他只是冷淡地想了一下。他长久地抓住纸头,假装看信:他底心从来没有如此冷酷过。
他体会到可怕的大的空虚。他想,他在这里生活了差不多半年了。他看了房间里的一切,但无感觉。他看着高韵。
于是他试着从这种空虚里挣扎起来。他觉得高韵是美丽的,她底眼睛是明媚的,她底丰满的胸膛和柔软的四肢是迷人的,他不可能失去她,但他即刻就要失去她,永远失去她!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没有比这更像梦境,也没有比这更现实的了。
他觉得痛苦、羞耻!他心里不再有丝毫的爱情,他明白高韵心里现在也决无爱情!事情现在是很简单了:他们只是被一种盲目的激情引导到这个实际的场合里来。他们坐着不动,不说话。在寂静中他们听到窗外的雨声。“现在是这样:”蒋纯祖想,“除了肉体底交换,别的没有可能——全是虚伪的!我们的确爱过,但现在不再相爱了!而我又是最下流的,没有意志决然分离!是的,你要跟她说:我爱你,永远爱你!人生是凄凉而辛苦的……滚你妈的蛋!”他站了起来,含着轻蔑的笑容看着她。
“我跟你说……”他说,突然战栗而眩晕;“我厌恶我自己……你,你请回去吧!”
他实际上是希望高韵投身,他明白这个,所以他战栗而眩晕,高韵痛苦地站了起来,她懂得目前的这实际的一切,她诚恳地向他点头,眼里有泪水,异常痛苦地向外走。“站住!”失望的蒋纯祖喊。“我们怎样的糟蹋自己啊!”他想。
高韵站住,含着眼泪看着他。
“我们分别了,你懂得,我不勉强你,我所以找你来,是为了告诉你,我们并不曾错误,我们不需要追究爱情,我知道你曾经爱我,但是你为什么爱我这样一个下流的、无耻的人?”蒋纯祖说,带着冷酷的兴奋。高韵默默地流泪了。“我们分别了,这里是半年的时间,半年的生活,永远不能挽救的错失和毁灭!……我……不会活得多久了!”他激动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又陷入虚伪了。高韵坐了下来,啜泣着。“我们将来怎样,都不能知道!”他愤怒地说,企图攻击虚伪,“你已经走进了这个金碧辉煌,前进革命,但又卖身投靠,荒淫无耻的圈子!你想象你底工作是严肃的——我不想惊醒,也不可能惊醒你底好梦!刚才你底那位有名的爱人说我是野蛮无知的封建余孽,我永远记得,我要一生复仇!我不想功名富贵,我只求——在临到我底死的时候,我怎样好好地去死!你永不能懂得时间底残酷无情,因为你年青而美丽,只要活三十岁!我曾经用封建余孽的道学思想欺骗过自己!曾经做浪漫的梦,曾经又用家庭和结婚来欺骗自己,有这一点上,我感激你——但是我现在撕破了,这一切!今天我想和你说的话就是这些,明天我就离开重庆,是的,明天!”他停顿,向桌上的信看了一眼;“但是我丝毫不隐瞒你,我要你来,因为我仍然……爱你,是的,我要你底身体!”他冷酷地说。他说得眼前爆发了烟火。他觉得,撕破了一切,他底意志无比的坚强。
“……为了我们……爱了半年……”高韵啜泣着,说。“但是你不应该说这些!”她说,站了起来。“……但是……是的,他怎么能够,想到,我们底这种离别,他,在那里快乐!”她以悲沉的,有力的声音说,她咬牙,泪水流下来。“他”,指那位剧作家。在这里,高韵有了甜的、浪漫的想象。“她答应了,可怕!”蒋纯祖想,走到床边坐下,抱着头。
“你走吧,你!”他痛苦地说。他明白自己底虚伪。
高韵迅速地走向他。这个时代的这种生活,没有任何法律,甚至没有任何原则:假如以真实的心灵为原则,心灵又常常是脆弱的,蒋纯祖屈服,但挣扎、审判,他底心觉察到了一切。他明白即将发生事是可怕而可耻的:他不懂得它怎样会发生。他想到,假如在这种时候还会有肉欲,那么他底毁灭是无疑的、彻底的了。
但虽然他底心在不停审判着,这样的局面已造成。蒋纯祖觉得除非他们继续相爱,他不能做这件事,他没有权利做这件事。高韵冷静地、坚决地,——由她底意志来执行,迅速地卸下了她底衣服。蒋纯祖站着,严肃地看着她:她底美丽的脸无表情。蒋纯祖突然羞耻地,温柔地笑了,高韵悲苦地看着他。他底这种突然发生的情绪造成了一种印象;他们仍然是相爱的,在这个深沉的、安静的夜里,没有另外的事发生,它们不可能发生。事实似乎是确然如此的。人类底心灵不停地创造着,在各种生活里创造着,以赎救自己。但从来没有比这更冰冷的接吻了。……在道德的痛苦里,他们沉默、冷淡了。他们互相努力着,使对方信任什么,但他们自己不信任。他们很冷静,一切都记得: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蒋纯祖痛苦地哭了起来,高韵呆呆地看着他,显然她不明白她在哪里,以及她在做什么。来了大的空虚;他们不再挽救,他们只想起出自己来。黎明以前高韵离去了。蒋纯祖走到桌前,打开窗户,伏在桌上。
雨已经止歇了,屋檐在清晰地、单调地滴水。活泼的冷风吹进房来。院落里有了一种昏朦的、逐渐有力、逐渐清醒的光亮。这种光亮,最先是朦胧、摇曳,然后就不可觉察地充实起来,悄悄地在各处产生了清醒的、有力的效果。水塘柔静地发光,阴影变得稀薄,寂静更深沉,并且变得和谐。重要的是这种苏醒的力量是沉静的,生命是柔顺的。各处有模糊的故事在发生,突然地清醒了,在寒冷中愉快地颤抖,但没有放任。蒋纯祖伏在桌上,他失去了知觉,但他明白自己并未睡去;这种力量注进了他底心,他伏在桌上有十分钟,但他自己没有丝毫的时间观念,他觉得那可怕的一切遥远了,他抬起头来。一切是沉静的,光亮从窗户照耀进来,他看见书籍、纸堆、文具、和空的饼干盒。他突然觉得这种光亮以神异的力量逼视着他;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强烈,又这样和谐的光亮。他心里有悲伤和温柔,突然他愉快地打抖,他觉得他心里有醉人的凉意。这一切是单纯而明确的:恶梦和空虚消失了。
他站了起来。他打开灯,迅速地读桌上的那封信。他底朋友孙松鹤告诉他说,他孙松鹤,已经创立了一个面粉厂,并且认识了两位本地人,他们正在着手一个小学,预备明年创立初级中学。孙松鹤说,他只在重庆逗留了三天,心情很坏,同时不知道他,蒋纯祖底地址;他今天早晨才知道了这个地址。孙松鹤最后说,目前他们底困难只是缺乏人手和金钱。“这是一个风景极好的地带,但在这样的时代,谁又有心情来欣赏风景?”——孙松鹤这样结束。
蒋纯祖贪婪地读了四遍:友情从来没有如此甜蜜。于是一切都明白了。
“我决定明天就去!是的,明天去,陌生的地方,荒凉的乡下,断绝一切!”他向自己说。
他静静地坐了一下,悲伤地想到高韵:河流在这里分枝,从此一切都不可复返了!他心里底悲伤变得顽强,他站了起来,把书籍和乐稿拿到面前,他注视它们,清楚地、悲伤地感觉到了,他半年来所过的生活。他突然感激这个生活,因为这个生活不可复返了:他眼里又有泪水。有一种心灵到了这种最后充满了憎恶,抱着复仇的冷酷的意志,另一种心灵则在突然之间充满了感激,在感激底丰满的、柔美的浪涛里,恶毒的迫害和嘲笑被遗忘,誓言被遗弃,复仇的意念沉醉了,前一种心灵刚愎地向社会战斗,后一种则永无休止地向自己战斗;前者很容易战胜自己,对行动的,政治的个人,意志高于一切,后者则永远追逐,永远扑击,永远掌握着人间底诗歌。
对于现在的蒋纯祖,世界是这样的:假如别人恶劣,他自己就更恶劣,因为他明白真实和善良;他相信这种真实和善良在他底心里,并且在一切人底心里。一切可憎的毁灭都证实了这种真实和善良——他确信是如此。假如他有一天发觉到这种真实和善良同样是虚伪的话——它们差不多每次都淹没了,但他猛烈地撑拒着,把他们拯救了起来——,他底生存就必定会崩溃了。但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使他永远信仰;信仰他底逐渐扩大的生活增强了他底信仰,好像那些教徒们,一切毁灭都增强了他们底信仰一样。
他每天都迷失,他似乎是在渴望,并追求迷失,他每次都冲了出来。黑暗的波涛淹没了一切,他只在最后的一点上猛烈地撑拒着。……但显然的,由于他底这种性格,由于他底特殊的赤裸,——今天,这一分钟,他站在这个立脚点上,明天,在他底无情的分析里面,这个立脚点便崩溃了——他底道路是特别危险,特别艰难。
现在他想到了荒凉的乡下,想到了穷苦的农村和沉默的人民;想到这些他心里有甜美。他打开他底箱子,读了他底两本日记,并读了写在凌乱的纸上的一些东西。他打开了汪卓伦的记事簿……。
然后他取出那一条在旷野中染了血迹的裤子来。他尖锐地感到这个时代在监督着他;他含着激烈的笑容注视着这一切。他意识到自己,因而向监督着他的这个时代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但他即刻便忘了自己,走到这个他久已遗忘的世界里面去了。于是他明白他底错失是怎样深了。
立刻他又有矫饰的感情起来,因为,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时候,他是不自由的:这个时代监督着他;这种监督,刺激虚荣心。他取出高韵底照片来,在那种矫情里企图撕去它,他立刻地停住了。
在他开始思想的时候,他突破了矫情——这个时代,在这样的处境中还唤起矫情——获得了自由。
“假如我真的能够拯救自己,——不要想赎罪,那是虚伪的!——真的看见了大的生活,真的纪念着死者,真的感觉到为了人民,那么,撕去它和不撕去它,这个问题多么渺小多么无聊!那么,现在我可以撕去它了!这是诚实的!”他撕去照片,抛在地上,“为什么,一个人,在接近了灭亡的时候还会有虚荣心?一切人都如此吗?朱谷良是被虚荣心牺牲的吗?他是高贵的人,但他想做高贵的人,这就是虚荣心!想做伟大的人,汪卓伦不是如此!这里是社会阶级底多么复杂的冲击,朱谷良和弱点战争,而汪卓伦顺从了悲观主义的弱点?是的,当人孤立地和弱点战争的时候,人就容易错误了,想做伟大的人,就是孤立!是的,这是我第一次批评神圣的死者——我还差得很远,但我要生活,生活,生活!”蒋纯祖想。“这个时代的那些理论使人太容易地想做伟大的人,尤其是,在目前的这个圈子里,这种理论使人们盲目!我生活了,盲目地变了,盲目地堕落了!盲目地挣扎!并不是伪善,我确实感到我对死者的羞愧!那么我应该怎样生活?是的,让他们打开他们底光荣的舞台吧!让他们相爱,快乐吧!让一切梦继续做下去吧!”蒋纯祖兴奋地想,“这里的一切不是我的,这里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们,那么,让我流浪,让我落荒而走吧!让我过我自己底生活,让我唱我底歌,让我准备去死吧——但并不是为了赎罪!”他眼里有泪水,同时他唇边有轻蔑的笑纹,他站了起来。
他关了灯,黎明的光辉照进房来。他心里静穆,他觉得他心里有神圣的愿望:和黎明一样柔静,一样严肃,一样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