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纯祖,像一切具有强暴的,未经琢磨的感情的青年一样,在感情爆发的时候,觉得自己是雄伟的人物,在实际的人类关系中,或在各种冷淡的,强有力的权威下,却常常软弱、恐惧、逃避、顺从。每一代的青年生长出来,都要在人们称为社会秩序的那些墙壁和罗网中做一种强暴的奔突,然后,他们中间底大多数,便顺从了,小的一部分,则因大的不幸和狂乱的感情而成为疯人,或由冷酷的自我意志而找到了自己所渴望的,成为被当代认为比疯人还要危险的激烈人物,散布在祖先们所建筑,子孙们所因袭的那些墙壁和罗网中,指望将来,追求光荣,营着阴暗的生活。大的社会动乱,使得这一代的人们底行进、奔突或摸索成为较容易的了;他们底光荣的前辈是给他们留下了不少有利的东西。尤其在这片旷野上,蒋纯祖便不再遇到人们称为社会秩序或处世艺术的那些东西了。但这同时使蒋纯祖无法做那种强暴的蹦跳;他所遇到的那些实际的、奇异的道德和冷淡的、强力的权威,是使他常常地软弱、恐惧、逃避、顺从。在这一片旷野上,在荒凉的、或焚烧了的村落间,人们是可怕地赤裸,超过了这个赤裸着的,感情暴乱的青年,以致于使这个青年想到了社会秩序和生活里的道德、尊敬、甚至礼节等等底必需。于是这个青年便不再那样坦白了。
那种自我保存的本能,是使得蒋纯祖虚伪起来了,即使对朱谷良也虚伪起来了。因为朱谷良,由于某些愿望和需要,决定和石华贵同行,并和石华贵缔结了奇奇怪怪的同盟的缘故。对于这一点,蒋纯祖是觉得非常痛心。经历了这样的变化,蒋纯祖便脱开了他底单纯的依赖和顺从,在朱谷良面前,表露了对石华贵的不满;在石华贵面前,则表露了对朱谷良的不满了。单纯的人们虚伪起来,是比旁的人们更可怕的,因为他们是他们底目的的坚决的信仰者。为了替自己底犯罪意识辩护的缘故,蒋纯祖在内心就对朱谷良持着反抗的态度了。因为蒋纯祖底外表是那样单纯,朱谷良便难于发现这些。而因了沉重的苦难的缘故,朱谷良就对蒋纯祖异常冷淡。但渐渐地,他便感到这个年青人底心是深不可测的了。在一种奇妙的憎恶里,他就轻蔑地判断这个年青人是软弱、狂热、卑怯、属于他所习见的种类。而对于卑怯,他是不能忍受的,他心里的可怕的创伤便是证明。特别在现在,朱谷良认为一切都应该理智。假如不是深深的怜恤,在这种颇为痛苦的内心交战底支配下,他便要使这个胡涂的青年吃一些苦了。并且在他准备这样做的时候——他是在苦恼中,他从未想到会有和这样一个年青人勾心斗角的可能——石华贵对他的锐利的态度又阻止了他。在险恶的石华贵面前,他是本能地必须保护蒋纯祖的。
这一群人,是破烂、狼狈、疲惫而狂热,扫过每一个村庄,那些村庄是荒凉了,房屋倒塌,街上和空场上有尸体,野狗在奔驰。兵士们是裹着军毡、被单、以及农人底衣裳,在胸前挂着手榴弹。在每个村庄外面抛掷一颗手榴弹,然后进去搜索食物。这样地流浪了三天。第四天,他们重新到达江边——天晴,阳光照耀下的宽阔的,浩荡的江流,给了他们一种光明的、雄壮的感觉——意外地找到了一只小的木船。他们把木船底倒塌了的舱棚捆好,沿江边向上游划行。他们中间,丁兴旺是能够划船的。这是一个多话、粗卤、活泼的年青人;因为失掉了门牙,他底脸上便增加了一种固执的、阴暗的线条,而在这种线条底衬托下,他底眼睛便有着特殊的明亮。蒋纯祖知道他曾经做过船夫。蒋纯祖并且知道了另外的五个兵士底身世和性情,以后则更知道他们。对于他们,蒋纯祖是迫切地、戒备地注意着的。他觉察到了朱谷良对这几个人的什么一种企图,并觉察到石华贵对他们的偏袒和奇怪的态度。
逃亡到这样的荒野里,他们这一群是和世界隔绝了——他们觉得是如此。在最初,他们都以为很快地便会到达一个地方;虽然不知是什么地方,却知道那是人类在生活着的、有他们底朋友和希望的地方。在这个共同的希望下,他们结集了起来。但在三天的路程里,由于荒凉的旷野,并由于他们所做的那一切破坏,他们底感觉便有了变化。他们觉得他们已经完全隔绝了人世;他们是走在可怕的路程上了,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唯一知道的,是他们必得生存,而一切东西都可能危害他们底生存。在这种漂流里,人们底目的,是简单的,但在各种危害他们,以及他们认为是危害他们的事物面前,尤其是在暧昧的、阴暗的事物面前,各人都企图使一切事物有利于自己,他们底行为便不再简单;而他们从那个遥远的世界上带来,并想着要把它们带回到那个遥远的世界上去的一切内心底东西,一切回忆、信仰、希望,都要在完全的赤裸和无端的惊悸中,经受到严重的考验。在一切人中间,朱谷良最明白这种考验。好像是,他们是在地狱中盲目地游行,有着地狱的感情。那一切曾经指导过他们的东西,因为无穷的荒野,现在成了无用的。石华贵是失去了他底乐天的、豪放的性情。蒋纯祖是失去了他底对善良的自然的信念。朱谷良,某些瞬间,在那种无端的惊悸里,想到他底信仰所寄托的那个亲密的人群是从地面上消失了;并且永远消失了。人们底回忆模糊了起来;回忆里的那一切,都好像是不可能的。但他们心中是确实地存在着他们各自底感情,希望,和信仰。是这些感情,希望,和信仰在战栗。在赤裸荒野中,人们竭力掩护自己,因而更赤裸,经受着严重的考验。
人们是互相结集得更紧,同时互相戒备得更凶。那几个兵士们,发觉到朱谷良和石华贵之间的阴险的竞争就踌躇了起来。在石华贵底骄横的统治下——因为朱谷良的缘故,石华贵统治得更骄横,表示他底权威是天定的,他是什么都不怕——兵士们便渐渐地倾向于冷淡的、但温和的朱谷良了。在那种骄横里,石华贵是相当疏忽的;他是常常疏忽的。发现了他底群众底这种叛变,他便个别地恐吓他们,使他们沉默。同时他便使出江湖上的人们所有的老练的手腕来,在一些奇怪的感情和表现里,使朱谷良知道他是他底朋友。但在这片赤裸的荒野中,他底老练的手腕,是变得幼稚、露骨,一看便明了。
在发现木船的前一天,一个兵士病重,跌倒在路上了。大家轻轻地遗弃了他。大家都想到,和这同样的命运,是在等待着他们每一个人。
木船行走了一天,下午搜索了一个村镇,他们底财富便增加起来了,有了粮食、酒肉、木柴、棉被、以及鸡鸭。大家都为这种收获欢喜,于是在他们之间便有了未曾有过的亲善的感情。这种空气,是和一个家庭里面所有的空气相似,而且,在旷野中——这时候,他们底仇敌,是他们以外的企图危害他们的一切——他们结合得更紧。看到朱谷良对石华贵所表露的那种真实的亲善——朱谷良,微笑着,用很低的声音请石华贵把一床花布被单递给他,以便使他把舱棚上的破洞塞起来——蒋纯祖和年青的兵士们是感到无上的幸福,他们甚至不想隐瞒这种幸福。朱谷良底温和的、愉快的声音和石华贵所回答的快乐的大声,在阴惨的旷野中给予了无比的光明。
黄昏时,木船在荒凉的沙岸旁停泊。天色阴沉。严寒,沙岸冻结。江流在不远的地方弯屈,江身狭窄起来,水流急湍。沙岸后面是险峻的土坡,上面有大片的杂木林,木船停泊时,有大群的乌鸦飞过江流,发出轻微的、谨慎的拍翅声,投到那些高而细瘦的、赤裸着的树木里去。
丁兴旺抱着木柴到滩上去生火,石华贵不同意,向他咆哮,他发出兴奋的笑声。这个年青的兵士,在兴奋中,有了快活的感情,并且丰富地想象到,在这个晚上,什么是最美好的。他专心,沉静,生着了火,拍手召唤他底伙伴们。大家钻出舱,立刻感到,在这个晚上,火焰是最美好的。丁兴旺叉腰站在火旁,以明亮的、含笑的眼睛看着他们。
大家抖索着——显然是故意抖索着——拥到火旁。火焰明亮,浓烟在无风的空中上升,寒气解消。大家轮流地,沉默地饮酒;大家注视着饮酒的人。丁兴旺躺下来,两手托腮,向着火。在大家底沉默中,觉得沉默是赞许,丁兴旺开始唱歌。
他用沉静的、柔和的声音唱歌。他脸上的那种固执的、阴暗的线条溶解。在歌声间歇的时候,大家沉默着,他无声地发笑,他底失落了门牙的嘴甜美如婴儿。
从各种危险里暂时解脱,人们宝贵这种休憩。在沉静中发出来的歌声保护了人们底安宁的梦境。人们觉得,严寒的黑夜是被火焰所焦燥,在周围低低地飞翔,发出轻微的、轻微的声音。歌声更柔弱,黑夜更轻微,而火焰更振奋。歌声静止,火焰落寞,黑夜怀疑地沉默;人们回头,发现了黑暗的沙滩、土坡、林木、和闪着白光的汹涌的江流。歌声再起来,黑夜底轻微的动作再开始,江流声遥远,火焰振奋。人类是孤独地生活在旷野中;在歌声中,孤独的人类企图找回失去了的、遥远了的、颁皁了的一切。年青的、瘪嘴的兵士是在沉迷中,他为大家找回了温柔、爱抚、感伤、悲凉、失望和希望,他要求相爱,像他曾经爱过,或在想象中曾经爱过的那样。显然的,唱什么歌,是不重要的。朱谷良和蒋纯祖,尤其是蒋纯祖,是带着温暖的、感动的心情听着那些他们在平常要觉得可笑的、在军队中流行的歌曲。他们觉得歌声是神圣的。他们觉得,在这种歌声里,他们底同胞,一切中国人——他们正在受苦、失望、悲愤、反抗——在生活。
“记得呀,在从前,”丁兴旺唱。他停顿,无声地发笑。“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他用同样的梦幻的小声唱,改变了原来的调子,脸上有严肃的、温柔的表情。“洪水侵西南,猛兽困东北……太阳空气水,蒋委员长说它是三宝!”他唱,然后向火焰无声地发笑。
“蒋委员长说它是个宝!”石华贵突然大声唱,面孔无表情,以致于大家不能明白他是否在讥讽;他是一直在定定地看着火焰的。他从火焰移开眼睛,看着丁兴旺,并发出干燥的、奇怪的笑声,企图补充他底讥讽。但他突然沉默,环顾黑夜。
“人生呀,谁不惜青春……”丁兴旺未看石华贵,严肃地笑着,又改变了曲子,小声唱。
朱谷良躺在蒋纯祖身边,支着头,面向火焰,嘴里在认真地吸着一根草棒,脸上有安宁的、和悦的表情。他把草棒咬成无数节,拾起来再咬;他底全部精神是集中在冥想里;他底心灵愈深沉,他底咬嚼便愈专心。在石华贵唱出大声来并且发笑的时候,他看了石华贵一眼,并露出简单的微笑。蒋纯祖专心地看着火焰,不时挤动,为了坐得更舒适,更能专心;并不时环顾黑夜。
“可怕啊!”蒋纯祖突然大声叹息。
“你说什么?”朱谷良抬头,问。
看着他,然后看大家,好像问:“我说什么?”
朱谷良重新看着火,咬着草棒,好像他并未发问。
“好凄凉啊!谁知道我在这里呢?”蒋纯祖想。“是的,是的,一切为了将来,一切为了坚强,一切为了生活,但是不得不抛弃这些!”朱谷良想,指他刚才所有的温柔的、感伤的、恋爱的感情。“但是他们在哪里呢?他们活着没有呢?我们活着,是的,完全都活着,永远生长的!但是,谁是最忠实的?过去究竟谁有罪过?谁不错?我们多么容易错啊!”他努力咬断重叠的草棒。“人生有时候多灰暗,多凄凉啊!……但是,哪个是最忠实的?”他想,有了轻蔑的微笑,磨动下颔。朱谷良是常常为了摆脱人生里的较为柔和的感情,成为一个冷酷无情的、英勇的人物而工作。但他底经验常常证明这是不可能的。对最高的命令的绝对的服从,使他只能在这种方式——他认为这些感情都是有害的,必须消灭——里认识这些感情。
现在,在这种忧伤中,在这种为他所必需的失败的、悲凉的心情中,朱谷良,在想起自己底身世、爱情、以及毁灭了的家庭来的时候,就发起狠来,想到谁是最忠实的。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是最忠实的。
朱谷良突然翻身,坐了起来,严厉地皱眉,伸手向火。石华贵翘脚靠近火,含着挑弄的微笑看着他。在那个突然的歌唱和笑声之后,石华贵感到一些狼狈;随即他就不再感到歌声,而沉思了起来。他是很疏忽的——他是过于相信自己——但假若想到什么,便即刻实行。这个人,在那种粗野中,是有一种无畏的精神。做一件侠义的事,和做一件卑劣的事,他是同样无畏的。
他想到,改变了伙伴们的对他的态度的,是朱谷良;而最能打击朱谷良的,是侮辱蒋纯祖。他底思想就是这样简单,但在这个思想里,他是瞥见了他底在旷野上的英雄的统治的。在这种感动里,他亲切地扫了伙伴们一眼,而向朱谷良发出那种厚重的、无声的、亲密而又威胁的笑。他伸腿向火,笑着。朱谷良在沉思中迅速地瞥了他一眼。
李荣光,很简单地因为人多的缘故,不再惧怕朱谷良。石华贵底这种笑容,是给了他一种启示。他凝视石华贵很久,然后单纯地发笑,挤他身边的丘根固,这是一个年岁较大的,善于保护自己的兵士。
“不要挤!”丘根固说,因为痛恨李荣光底对目前的情境的无知,激怒地望着李荣光,露出牙齿。
“龟儿子哟,你看我底腿!”李荣光快乐地说,吃力地挣出腿来,然后快乐地伏到丁兴旺底肩上去。
有尖利的,单薄的冷风从江面袭来,轻轻地吹扑火焰。冷风底短促的扑击后,江流声增大,好像在遥远的地方,有野兽在呼号。丁兴旺阴郁地凝视着火焰,未改变阴郁的表情,重新开始唱歌。
“老兄!”石华贵向朱谷良说,收敛了那个无声的、有力的、喘息般的强笑,露出快乐的微笑。“我和你商量一件事呢,老兄……不要唱!”他愤怒地向丁兴旺说。
丁兴旺沉默,托腮,看着他,露出阴郁的、执拗的、悲苦的表情。那些可怕的皱纹在他底瘪嘴底周围出现。
朱谷良看着石华贵。蒋纯祖替朱谷良耽心,皱着眉头坐了起来,以一种畏惧的眼光看着挂在石华贵胸前的那颗手榴弹。大家看着石华贵。尖利的、轻悄的江风吹扑火焰。丘根固投柴到火里去,为了不妨碍石华贵,动作得很轻。他是竭力地露出对目前的事态的不关心来;显然的,他是在激动着。
石华贵环顾黑夜。
“老兄,我们做一个商量如何?”石华贵矜持地大声说,“既然是朋友,你有两只枪,给我一只吧!”
朱谷良底丑陋的、无表情的脸变化了。他露出强烈的、战栗的表情,脸打抖,笑出尖锐的、奇怪的声音,瞥了石华贵一眼,掏出一只手枪。
他底对石华贵的一瞥,是令人战栗的。显然这里不是交出手枪与否的问题;显然的,这里是一个正直的人坚持到底以求光荣或屈服而堕入羞辱底可怕的深渊的问题。朱谷良,在那种尖锐的、激动的笑声中,掏出了一只手枪,毫未想到这只枪是可以杀却他底敌人的,在短促的迷茫中,把这只枪抛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豪迈的动作,以图补救。
石华贵快乐地、喘息似地笑着,抚摩手枪,打开枪膛,倒出子弹来。朱谷良冷酷地看着他。蒋纯祖,明白地看出朱谷良底激动,以为战争要爆发的,现在感到极端的同情,看着朱谷良。蒋纯祖毫未觉察到自己底处境,大声叹息。
石华贵迅速地、可怕地瞥了蒋纯祖一眼。被石华贵底眼光提醒,朱谷良看着蒋纯祖。这个年青人底激动的、扰乱的、逃避的表情唤起了他底怜恤,他伸手向火,安静地微笑着。
“老兄,我够朋友吧。”他说,安静地微笑着。“当然……你有几颗子弹!”石华贵大声说。“怎么这里只一颗?”
“我也只有一颗。……我们两个人一共只有两颗,要仔细地用啊!”朱谷良清楚地、有力地低声说,在那种强大的自制里向火焰微笑。这是从羞辱底深渊中站了起来——那种清楚的怜恤使他站了起来——而发出来的复仇的宣言。石华贵,满足地快乐地发笑。
朱谷良轻轻地站了起来,凝视着闪着钝重的、白光的、浩荡的江流。
朱谷良最先回船去。风从空中吹来,强劲而疾速。旷野中有唿啸的声音,火焰暗淡,人们在寒冷和恐惧中战栗着。大家回船,但石华贵阴郁地站在火边。
那些燃烧着的木柴和灰烬被疾风扫开,在沙滩上疾速地滚动,直到远处。石华贵披着军毡站着;这个旷野中的英雄,被刚才的小的胜利刺激,有着阴郁的、险恶的思想。
蒋纯祖在大家完全上船后留在滩边小便,回头看着在沙滩上滚动的火焰,而在震吓中,看见披着军毡的石华贵底可怕的形体向他走来。石华贵走到他底面前,他恐怖地、沉默地看着他。狂风在旷野中怒吼。
“跟我来!”石华贵险恶地说,拍他底肩膀,向沙滩中央走去。
蒋纯祖,好像铁针被磁力吸引一样,在狂风中踉跄,跟着这个可怕的形体。那条很长的军毡是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在狂风中飘动着。
“我完了!”蒋纯祖流泪,想,“告别啊,一切亲爱的人,还有不幸的中国!”
“学生!”石华贵站下,看着他,说。“你怎么会跟着那个家伙走的?”
“我们在路上遇着的。”蒋纯祖可怜地回答。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
“吓!你知道我么?”
“我……我不知道;同志,我知道你是一位中国底军人,中国在危险,……我尊敬你们!”蒋纯祖,在那种迫切的热情里,说,企图表现自己底善良,而以伟大的、悲苦的中国感动这位旷野中的英雄。“我对你和对他全是一样的,我还更尊敬你,因为你为中国受了这么多的苦,你那天晚上自己说的……中国是在危险,我知道我自己没有价值,但是你,同志啊!”蒋纯祖哽住,呼吸频促,看着石华贵。
“算了吧!”石华贵冷笑。“真是学生!学生!”他轻蔑地说。“快把你身上的东西交出来!”
“我有救了!”蒋纯祖想,信仰着祖国底热情底结果。他摸出所有的钱和那只包得很密的金戒指来,这是蒋淑珍在那个最后的瞬间交给他的。
“没有了吗?”
“真的,你搜,同志。”蒋纯祖安静地回答。
“好的,这才是学生!”石华贵发笑。
“我是在试探你,老实说,要是你告诉朱谷良,我就要你的命!”石华贵狠恶地说。
朱谷良回舱后,就裹紧棉被,躺到自己底位置上去,忧郁地思索起来。渐渐地,朱谷良有了一种悲凉的情绪。朱谷良,未注意到进舱的兵士们,听着呼吼的寒风,想着夜里一定要落雪。这个思想是很简单的,然而悲凉:雪,是落在旷野中,他,朱谷良,已离开了他在那里经受过劳苦、牺牲、衰亡、以及光荣的那个城市。于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样,挫折和失败携来了那种甜美的、亲切的忧伤,指导着人们底生活的那种理想,那种光明,便从阴沉的云雾中亲切地透露出来了,抚慰那些创伤,使创伤获得光荣。朱谷良是柔和地进入了这个怀抱,以他底明亮的、凝静的眼睛注视着黑暗。小的木船在寒风中猛烈地摇荡着。
但他突然想到蒋纯祖不在身边。他迅速地坐了起来,从衣袋里摸出火柴,划了一根。兵士们从他们各自底位置里怀疑地看着火柴。火柴尚未熄灭,石华贵掀开了舱口的布篷,而从他底身边,蒋纯祖带着悲苦的表情钻了进来,蒋纯祖向亮光冷淡地看了一眼。
石华贵怀疑地威胁地看着朱谷良。
“下雪了吗?”朱谷良冷淡地问,抛开火柴。
“下雪了!”蒋纯祖用冰冷的声音回答。在他底对自己的感动里,他对石华贵和朱谷良同样嫉恨。
“是了,是这样!这是我们底路!”朱谷良,愤怒地想——对石华贵和蒋纯祖同样愤怒——睡了下去,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感到风暴是猛烈地在他底身上扑击。
二
因为落雪的缘故,木船走得很慢,而且午后便停止。大家在船内设法生了火,坐着打盹睡。朱谷良撩开布篷,看见了迷茫的旷野。大家都焦灼,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孤独;人们是看不见这个途程底终点了。年轻的人们,是特别焦灼的。蒋纯祖,怀着对目前的一切的顽强的敌意,想着自己底过去,而寻求骄傲和安慰。这种虚荣的骄傲,在蒋纯祖这样的年青人,是一种绝对的需要,由此他对目前的一切怀着敌意。同时,丁兴旺,在大家不注意的时候,轻轻地撩开布篷,走了出去。
那种对自己底命运的痛苦的焦灼使丁兴旺走了出去。他悲伤地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企图到落雪的旷野中去寻求安慰,或更燃烧这种悲伤的渴望。落雪的旷野,对于自觉孤独、恐惧孤独的年青人是一种诱惑,这些年青人,是企图把自己底孤独推到一个更大的孤独里去,而获得安慰,获得对人世底命运的彻底的认识的。丁兴旺是有着感情底才能的,习于从一些歌曲和一些柔和的玩具里感觉、并把握这个世界;这样的人,是有一种谦和,同时有一种奇怪的骄傲。在痛苦的生活里,这种感情底闪光是安慰了他,但同时,这种感情便使他从未想到去做一种正直的人生经营。他是从他底家乡底那个优美而丰富的湖泊,从他底随随便便地生活着的父亲和几个善于游乐的年青的朋友们得到这种教养的,他是非常的懒惰,不惯于这几个月来的兵营生活。这样的年轻人,在逞强的热情消磨掉了以后,是恐惧着这个战乱的世界,而有深的忧伤。失去了的那个湖泊,那个家庭,以及那些朋友们,是使他顽强地感到自己是人世底一个漂零者。初入伍的时候从那个班长所挨的那一顿毒打是使他失去了门牙;而从此,他便有了那种滞涩的、执拗的、阴暗的表情了。在这个战乱里,丁兴旺也是一个初生的青年,由于各种原因,他便失去了那种企图在这个世界上占一个位置的意志了。他是确定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一个被凌辱的漂零者,他是渴望回到那个湖泊里去。由于这种消沉和耽溺,丁兴旺便不能尊重这个世界,不能考验自己底感情。这个人,是软弱地处在各种冲动中,而顺从自己底感情的。他在这一群里面的位置,是很明白的;他看出来他是被当做一个牺牲者,因此他执拗地拒绝了从任何一方来的亲善。他是能唱很忧伤,很甜美的歌。
因此,这个年青人,便在这片落着雪的、迷茫的、静悄悄的旷野上,穿着奇奇怪怪的破衣,慢慢地行走,露出孤独者底姿态来。他在沙滩上慢慢地走过去,望着面前的地面,听着他在积雪上所踩出来的清脆的声音。这种声音给他一种娱乐,在寒风里,他底身体发烧。
他拢着衣袖。他是用他底执拗的、阴暗的眼睛望着面前的洁白的地面。在这种散步里,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他是被安慰了;他是什么也没有的,但除了他心中的那个蒙着雪的故乡底村庄和湖泊以外他也再无需要。他想到,现在正是快要过年的时候,在故乡底蒙着雪的村庄里,有喜悦的鞭炮声;在积雪上面,是漂浮着暗蓝色的烟雾;在街道上,有小孩们底尖锐的、喜悦的叫声。这种回忆和目前的各种意识相纠缠,使他战栗了一下;他站住,望着前面的覆雪的乱石,收敛了他底温柔的、梦幻的笑容。
他长声叹息,摇头,继续行走。在沉寂的旷野上,雪悄悄地、迷茫地降落。
一个年老的女人艰难地走下土坡,站住环视,然后向丁兴旺走来;但突然又转身逃跑。显然的,无论她怎样希望援助,她害怕兵士。丁兴旺,被这旷野上的唯一的人类触动,和这个年老的女人相比,意识到自己底权威,没有想到要做什么,愤怒地吼叫了一声。
那个老女人站住了;竭力镇定,以那种怀疑的、戒备的眼光看着他。一条蓝色的大布巾包住了她底头部,从蓝布巾底环绕里,她底特别明亮的眼睛和尖削的、顽强的嘴——她是在用她底全部力量和敌对着她的这个世界做着生死存亡的斗争——刺眼地显露了出来。
这个老女人,是从附近的村庄出来的,为了寻找她底失踪了两天的儿子。
“你跑什么?”丁兴旺愤怒地问。他意识到,这个老女人底逃跑,是触犯了他底尊严。在这种意识下,这个软弱的青年便明白了他底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而企图尝试一下那种权威了。特别是弱小的人们,由于生存的渴望——没有这种权威,人们是感不到自己底生存的——喜欢欺凌那些比自己更为弱小的人们。在这句问话下,丁兴旺就强烈地颤栗起来;为了抑制自己,他撩开衣服,做出英勇的姿势。并且他露出那种冷笑,显然的,他毫未想到在他面前的是怎样的一种对象:在权威底发作里,这是无关的。
老女人凝视着他;突然握紧右手击打左手心,发出一串诉苦的、然而激烈的声音来。她说得很详细;年老的女人们,想象不到和自己底世界相异的世界底情况,——她们是生活得太固定了——有着激躁的感情,是喜欢详细地描述的。丁兴旺,由于本性底软弱,开始去听她,但即刻便意识到这种行为是和权威底原则相冲突的。
“我问你,你跑什么?”他露出愤怒来,尖声地问。在这个地面上寻找生存,人们是陷到这种可悲的罗网里去了。丁兴旺是愤怒地、蛮横地喘息着。这个老女人也爱她底故乡和亲人,在现在他是决不会想到的。那种可怜的精神需要,是驱使着他拿旷野中的这个唯一的弱者来当作牺牲了。“我找我底儿子呀!先生!”老女人投出可怕的眼光,拍着拳头,激躁地叫。
丁兴旺,不知道怎样做才好,并意识到自己是不对的,有了暂时的苦恼。雪密密地、悄悄地降落。
“我不管你底儿子不儿子!”丁兴旺大声说,确定了没有别人会看见他,并确定了,在这片旷野上,是没有道德,没有对与错的。他决定劫掠这个老女人,于是他重新强烈地颤栗起来了;而这种痛苦的颤栗使他无疑地相信是这个老女人侮辱了他。“她居然以为我会抢她!混帐东西!”他,这个准备抢劫的人,想,虽然这是很奇怪的。他底脸苍白,那种颤栗是那样的强烈,以致于他说不出话来了,于是他更确定是这个老女人侮辱了他。
“我是强盗!我是强盗!”他疯狂地想,于是他能够说话。
那个老女人,在繁密的雪花下站着不动,以老年的女人所特有的精灵的、明亮的眼光看着他。
“把你底钱拿出来!”丁兴旺,这个强盗底学徒,冷酷地说。
老女人底脸上起了一阵颤栗,她底眼光是可怕的。但立刻她谄媚地、哀求地笑起来了。
“先生……”她说。
“混蛋!”
“先生……我是穷人呀!先生,我给你一块钱。”她说,于是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来,以媚悦的笑脸为防御,从很多破烂的纸票里取出了一块钱。
丁兴旺,被她底媚悦的笑脸骗倒了,痴痴地接住了这一块钱。但在老女人乘机向乱石堆逃跑的时候,他底心便强烈地刺痛了起来;他是没有得到权威,反而蒙受羞辱了。于是他叫喊了一声,追赶起来。老女人绕过乱石,盲目地向江边逃跑。
“先生,救命呀!”她突然喊,显然看见了另外的人。“我要打死她!”丁兴旺狂怒地想,跳过石块。但立刻站住,看见了向这边走来的两个荷着步枪的兵士。江畔有一只小船,在船头上,站着一个披着深黑色斗篷的、高瘦的军官,冷酷地向这边看着。
丁兴旺恐怖了。于是转身逃跑。但在一个强大的喊声下站住。
这只小船载着一位从前线撤退下来的团长,他是从残酷的战争中偶然地生还的。他是下了为军人底光荣战死的大的决心的。这样的一个偶然生还的人,他底生命,是在一种严厉中感觉着他底国家底一切;感到他就是他底国家。所以,在目前的这一片旷野中,他感到他就是主人。在精神上,他是有着无限的正义,无限的权力。
在他底正义感里,他是冷酷而愤怒。他底兵士把丁兴旺押到他底面前来。他不看丁兴旺,他用一种抑制的低声吩咐老女人说话。他底这种简单的表现,就是他底庄严的祖国底表现。庄严的祖国,是露出了一种爱护民众的崇高的神情来了,虽然它总是遗忘、并欺凌他们。
老女人机敏地在雪地上跪了下来,开始啼哭,控诉兵士行劫。丁兴旺恐怖地颤栗着,感觉到这个跪在雪地上的,是一个可怕的、冷心肠的动物。
丁兴旺开始流泪,昏迷地看带这个冷心肠的动物,于是突然地他开始说话了。
“老太太!老太太!你没有听清楚我呀!……我不是要你给我这一块钱!”丁兴旺大声嚎啕,把一块钱抛到地上。“你这样说,我是终生要恨你啊!你想想你是找你底儿子的啊!”
“不,不,老爷!他抢我!”老女人坚决地说。
丁兴旺,在恐怖的、悲痛的心中诅咒这个冷酷的动物。
“说完了吗?”那个团长冷淡地问,声音打抖。
老女人沉默。团长,看出了老女人底对于丁兴旺底悲痛的冷酷、露出了一个几乎不可觉察的冷笑。团长凝视雪上的纸币。
“捡起来!”
老女人把纸币捡了起来,而以一种从梦中醒来的疑惑的神情看了团长和丁兴旺一眼。而在团长以闪电般的目光看了丁兴旺一眼,在那种直诉他底祖国的正义的、庄严的感情里抬起苍白的脸孔来的时候,她就又跪了下来。
“老爷,你饶了他……”
“老妈妈!你是我底恩人啊!”丁兴旺哭着大声叫,而从这个老女人底面孔、衣服、和动作,感动那种悲痛的爱情,感到她是仁慈、怜悯、是他,丁兴旺底母亲了。
“你,一个中国底兵士,有话说吗?”团长冷淡地问,撩开斗篷。
“官长,我是好人家底儿女啊!”丁兴旺跪下来,哭着说。团长笑了一笑。
“你是一个中国底军人吗?”他以打颤的声音问。“有话说吗?”他问,然后看着他底兵士们,命令他们了解怎样才能是一个中国底军人。
“饶命……啊!妈妈,你说话,你救我,我底妈妈啊!”“枪决。”团长,在短促地凝视了丁兴旺之后,向他底兵士们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说。
丁兴旺疯狂地、恐怖地叫了一声,站了起来,在短促的寂静中迷乱地环顾周围。想到了他底伙伴们,他就又叫了一声,响彻旷野。
又是短促的、绝对的寂静。雪花在江上密密地降落。“我多么可怜!”丁兴旺柔弱地想,觉得那个阔脸的兵士抓得他太不舒适,从手臂上推开了这个兵士底手。他底脚在机械地互相摩擦,好像企图得到温暖。他以呆钝的眼睛凝视旷野。在生命底最后,他是整个地凝聚了起来,在大的迷惑中寻找什么一种重要的东西,而企图把它从人世带走。一个大的轰响在他脑后爆发的时候,他重新想到求救。他倒下,扑在雪地上,抽搐着,而他底汹涌的鲜血浸渍了积雪。
是绝对的寂静,雪花在江上飘落。那个团长,祖国底代表者,冷酷地看着抽搐着的丁兴旺。那两个兵士,持着枪,无表情地站着,对于目前的这一切,他们不愿有任何判断。那个老女人站在痴呆中。
“中国不需要这种败类……”那个团长说,奇异地笑着,显然地是在替自己辩护。并且显然因为他觉得他底兵士们看出了他底不安,他才说出了这个辩护,然后他以一种异常冷淡的、几乎是敌视的眼光看那个老女人。
“看见了吧!”他冷酷地说。“不要专门责备当兵的,你们自己也要负责!”他说。
那个老女人看了他一眼,不敢说什么,悄悄地、迅速地在大雪中走开去了。
“不过是一块钱啊!只是一块钱!该死,我是有儿子底人啊!”她突然站住,小孩般哭出声音来。然后她恐怖地看了手里的那一块钱一眼。她拼命抖擞手臂,好像抖掉什么发烫的东西,把那一张纸币丢在雪上。
丁兴旺底那一声可怕的叫喊和随后的那个在旷野中孤独地震响的锐利的枪声,惊动了栖息在木船上的人们。他们同时抬头,谛听,同时站了起来,未说任何话,涌出木船。他们站在一起,站在大雪中,注视远处。那些孤独的、焦灼的、彼此怀着厌恶的个人是在仇敌出现的时候团结起来了。这个仇敌是杀害了他们底伙伴,威胁着他们底生存的。他们站在一起,好像兄弟,在短促的,绝对的沉默中凝视远处。他们是只有七个人,但他们觉得他们是强大的存在。在这种结合中,光荣的意识使每一个人露出了英勇的神情,企图第一个做那种英勇的行动。
被杀害的是谁,是不重要的:被杀害的,是他们底血肉底一部分。但在光荣的要求中,他们却需要表露自己底对这个被杀害者的深切的感情,而作为一种高贵的动机。“丁兴旺!”石华贵短促地说,站着不动。
对伙伴的友情是在对敌人的仇恨之先爆发。丁兴旺,是年青、诚实、会划船,在那样的晚上,会唱歌的。友情里面,有着幸福的、动人的竞争。丘根固面孔颤栗,在那种极其悲苦的表现中,解下了他底手榴弹。大家看他;凝视前面,感到光荣。
李荣光、刘继成和张述清同时解下了手榴弹。石华贵开始奔跑了。朱谷良,在强烈的感情下,不理会自己底理智底某种反抗,开始奔跑了。这一群人在大雪中疾迅地奔跑了过去。蒋纯祖跟着奔跑,但在枪响时惊骇地站住,明白自己没有武器。他想到,假若有武器,他便一定不会落后,他是有着那样的热情,他不能失去那种光荣——在雪上伏倒。他失望地看见,在他底奔跑着的伙伴们中间,有一个人倒了下来。假若是他,他便必不会倒下来,他想。
“多么紧张啊!”蒋纯祖在雪中颤栗,想,“多么意外,多么特别的时间啊!要是我有一只枪,就什么问题也没有!而三个人是多么容易消灭!”他兴奋地、狂妄地想。因自己和那些为了替伙伴复仇而奔跑着的英雄们有着无上的友情而感到光荣和幸福。面前的残酷的战斗,对于他,是美丽的、迷人的图景。他颤栗着——开始在雪中向前爬行。一颗枪弹锐声飞过,他惊异地盼顾。他看见他底那些英雄们奔近了乱石滩,而一些碎石在乱石中间喷到空中。他笑出狂喜的声音,颤栗着,重新伏倒。
他看见他底那些摆脱了披在身上的军毡或被单的、穿着单薄的破衣的英雄们。迅速地冲进了乱石滩。他看见有碎石从地面喷起,并听见了爆炸声。落雪的旷野中的强大的爆炸声给了他以狂喜的、兴奋的印象。年青人,被友情和光荣底需求支持着,不明了世界,是有着这种奇异的、狂妄的心情。
他觉得他们是胜利了,他希望这胜利永不结束。“要是我能够为你们而死去啊!”蒋纯祖,在雪中颤栗,想。但旷野寂静了。蒋纯祖不再看得见他底荣耀的英雄们;他们是被乱石遮住了。天色灰暗,大雪悄悄地落在旷野中。蒋纯祖惊愕地感到大雪是悄悄地落在旷野中。
他站了起来,看见了在面前不远的地方躺着李荣光底尸体。他怀疑地走了两步,而一声短促的、轻脆的枪声使他站住。在迷茫的大雪中,面前是尸体,这一声短促的、轻脆的枪声他永远记得。
朱谷良底心里是有着理智的反抗,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应该不明了敌人是谁便去行动。但他底团体底那种强大的力量使他明白了敌人是谁。他是荷着他底理智所给他的深沉的痛苦和大家一路向前奔跑,而完成了他底行为。
李荣光被那个团长底兵士射倒的那个瞬间,一种强大的敌忾在他们中间发生了,他们疾速地向前奔跑,明白自己必会胜利。在这个瞬间,朱谷良是突然地脱出了他底理智所加给他的重荷,而感到一种甜美的友情,这是他从未在这一群人中间感到过的。他觉得他底任务是从盲目中拯救他底伙伴们,从仇恨中拯救他底敌人们,不管这敌人是谁。他是有了一种悲悯,觉得这个战争是不必需的;在他底强大的激动中,他觉得,这个世界是必定可以为和谐与光明所统治。是他底团体底那种团结和友情底表现使他觉得这个世界必可为和谐与光明所统治。因此他猛烈地向前奔跑。石华贵底第一颗手榴弹是把那个团长底唯一的两个兵士炸碎了。朱谷良和石华贵一同奔进乱石堆。那个团长,看见了自己底失败,镇定地从石块后面站了起来,握着手枪,以凛冽的神情暴露在他底仇敌们,他底祖国底仇敌们面前。迅速地看见了这个,尊敬的感情便来到朱谷良心中。朱谷良站下,于是石华贵站下。
那个团长,站在乱石中间,在迷茫的雪花中冷酷地凝视着他底敌人们。朱谷良是握紧了他底手枪的,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他不能射击;而假如这个凛冽的军官向他射击,他不能反抗,而他所得到的死亡将是他所希望的那种英勇的献身,虽然他从未想到他会在这种样式里作他底英勇的献身。朱谷良和平而安静,握着手枪看着团长。
石华贵向前走了一步,但团长底严厉的吼声使他站住。“放下你们底枪!”团长以严厉的、激越的声音叫。“你们,你们也是中国底军人?”
常常是,在这个以枪枝相对的严重的瞬间,谁先开口说话,谁便被击中;说话是常常解除了仇敌那一面底那种沉重的凝静,使他意识到必要的动作的。但这个团长说话了,而石华贵并未开枪。朱谷良觉得,他是遇到一种神圣的东西了。“也许我会被他打死,但是这是很简单的!”朱谷良想,“这个军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们底信仰是神圣的!”“放下你们底枪!”团长厉声叫。
朱谷良偶然地瞥见了石华贵底脸上底惶惑的神情,被这神情所惊动,想到石华贵是已经被征服了。在一种快意底下,朱谷良对石华贵同情起来,想到要解救他。但朱谷良仍然站在那种可怕的紧张中。伙伴们分散地站在他们后面。天色昏暗,大雪迷茫。
团长第三次命令他们放下武器。他站着不动,坚定地握着枪,相信正义必会胜利。
“是的,他能做到的,我已经做到了!”在团长吼叫的时候,朱谷良想。朱谷良,觉得他是已经向那件神圣的东西顶礼过了,而事实证明了他是同样的神圣。于是,对于伙伴们底同情,和那种大的骄傲,使他,朱谷良在团长严厉地命令的时候做了一个简单的、必要的动作。这就是蒋纯祖所听见的那一声短促的、轻脆的枪声。
团长倒到石块上去,做着惨痛的挣扎。石华贵奔上前,迅速地踢落了他底手枪。
“你们!对不住中国啊!”这个临死的军人惨痛地叫,扑倒在雪地上了。
朱谷良垂着手,眼里有异样的光辉,看着这个临死的军人:他是已经和他较量过了;在这片落雪的旷野上,朱谷良是实现了他底人格了。但这个惨痛的、临终的、作为一种高尚的遗嘱的叫声却使朱谷良有了眼泪,嘴边露出凄惨的笑容来。
石华贵检查了那只手枪,发现没有子弹,疑惑地看着倒在雪地上的团长。
“你弄什么?”朱谷良厌恶地问。
“他没有子弹,我也没有子弹。”石华贵惶惑地笑着说,走近来。
石华贵注意到,听见了他底话,朱谷良底灰白的脸打抖,泪水流在面颊上。
“老兄,人已经死了!”石华贵轻蔑地笑着说。
朱谷良看了他一眼,然后环顾迷茫的、灰暗的旷野。朱谷良,不知为了什么缘故,感到自己在人世是孤单的。朱谷良以怜恤的目光凝视站在乱石和尸体中间的兵士们。蒋纯祖带着迷乱的、惊愕的神情走近来,朱谷良怜恤地凝视着蒋纯祖。
蒋纯祖,在惊愕中,以一种黯淡的、悲伤的视线看着朱谷良。不知自己为什么,蒋纯祖流泪了。
“李荣光死了!”他说,摊开手,手上有血污。显然他在迷乱中染了李荣光底血污。
蒋纯祖含泪看了团长和兵士们底尸体,然后凝视江岸上的丁兴旺底尸体。兵士们在迷茫的大雪中环顾,他们,对于目前的这一切,不愿有任何判断。丘根固底眼睛是特殊地明亮,蒋纯祖觉得它严厉。石华贵想说什么,但又抑住。矮小的、瘦削的朱谷良站着不动。
朱谷良静静地、梦幻般地开始行走。大家走动,跨过尸体、弹穴、和乱石,走到荒凉的、宽阔的沙滩上。在绝对的寂静中,大雪从灰暗的天幕飞落。
他们在雪中静悄悄地、沉重地行走,重新裹起了他们底破烂的军毡和被单。他们乐于记起,向这个战场出发的时候,他们是团结于空前的友爱精神和光荣底感情中的。他们乐于记起那种献身的勇敢和强大的激动,并乐于记起,在大雪中,那个临终的军人底惨痛的呼号。
他们现在是颓丧、沉重,在大雪的、昏暗的旷野中,好像囚徒。他们从未想到,在这一片旷野中,会有这样的生活。他们是和人世隔绝了,这种生活给他们加上了沉重的锁链。三
第二天,在大的恐惧中,他们抛弃了那只小的木船。他们抛弃了他们底家,抛弃了他们艰苦地经营起来的一切,抛弃了棉被、酒食、木柴、以及鸡鸭,疾速地离开了江岸。各种戒备和敌意又在他们中间发生,他们都觉得自己是特殊地孤单的。
旷野铺着积雪,庄严的白色直到天边。林木、庄院、村落都荒凉;在道路上,他们从雪中所踩出的足印,是最初的。旷野深处,积雪上印着野兽们底清晰的、精致的、花朵般的足印。林木覆盖着雪,显出斑驳的黑色来。澈夜严寒,黎明时雪止了,在寒冷的、透明的空气中,有酸苦的、清淡的气息。小的疾风在各处卷起积雪来,雪块从弯屈的树枝落下,随处可以听见那种沉静的、深沉的坠落声。
人们底脸孔和四肢都冻得发肿。脚上的冻疮和创痕是最大的痛苦。在恐惧和失望中所经过的那些沉默的村庄、丘陵、河流,人们永远记得。人们不再感到它们是村庄、丘陵、河流,人们觉得,他们是被天意安排在毁灭的道路上的可怕的符号。人们常常觉得自己必会在这座村落、或这条河流后面灭亡。不知怎样,蒋纯祖忽然惧怕起那些弯曲的、水草丛生的、冻结的小河来,他觉得每一条河都向他说,他必会在渡河之后灭亡。朱谷良相信,在那些荒凉的、贫弱的、发散着腐蚀的气味的林木后面,他便必会遇到他底艰辛的生命底终点。朱谷良是在心里准备着穿过林木。人们底变得微弱的理智,不能和这些林木和小河相抗。假若旷野底道路是无穷,那么人们底生命便渺小而无常。
人们是在心里准备着渡过河流和穿过林木。石华贵严肃地想到,他是曾经几乎被张大帅枪毙;无数的枪弹曾经穿过他底头顶,他是不该期待比那条河流后面的毁灭更好的终点的。丘根固,这个笨拙的、沉默的兵士,这个在和平的岁月,是一个严刻的兄长的人,是抱负着人们在荒凉的农村里常常遇到的那种虚无的感情,而一面用一种兵士底态度冷淡地想到他底穷苦的家。那两个年青人,刘继成和张述清,是在一种迷胡中想到死去是不可避免的,而凄迷地在想象中逃入他们底亲人底怀抱。蒋纯祖,同样地逃入了他底亲人底怀抱,但同时想着,在这个世界上,他是再不能得到爱情和光荣了。人们是带着各自底思想奔向他们所想象的那个终点。这个终点,是迫近来了;又迫近来了;于是人们可怕地希望它迫近来。旷野是庄严地覆盖着积雪。
下午,他们在一个村庄里歇息了下来。被房屋和狗吠声振作起来的石华贵领导着兵士们去寻觅食物,留下朱谷良和蒋纯祖坐在一家门前的台阶上。朱谷良,仍然有旷野中的那些思想,缩着身体坐在台阶上,凝视着空中。
“你不饿吗?”蒋纯祖问。蒋纯祖希望被安慰。朱谷良看了他一眼,未回答。蒋纯祖轻轻地叹息。“我宁愿在这种荒凉中死去……我想到,我,我,”蒋纯祖哑声说,突然辛辣地哭出来。朱谷良以冷淡的、疲倦的、幽暗的眼睛看着他,他哽咽,蒙住脸。他底肩膀抽搐。朱谷良,在恶劣的心情中,被蒋纯祖激怒。因为蒋纯祖把那种绝望露骨地表露了出来,朱谷良——他已经和这种绝望坚持到最后——可怕地激怒了,露出狞恶的表情。
“无耻的东西!”朱谷良锐声诅咒。蒋纯祖沉默,站起来,疾速地走到空场中央站住。
“你有什么价值!愚蠢的、麻木的东西!”蒋纯祖愤怒地想,像一切青年一样,迅速地有了雄壮的、无畏的思想。“你这样对待我,我必定这样对待你!你总是伤害我底心,我必定千百倍地伤害你底心,在我底将来!”蒋纯祖想,露出了冷笑。
朱谷良看着蒋纯祖,觉得自己有错;不了解这种感情为什么发生,有了苦恼。
“刚才我想,无论如何,人生是渺茫的,我们既不能明白自己,又不能明白我们底朋友,更不能明白谁才是我们底朋友,我们都是为自己的!每一个人都如此!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在眼前就相爱呢?”朱谷良想,“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活呢?那么为什么不活得简单一点呢?简简单单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们心里需要的,都是朋友……,为什么互相残杀呢?”
这个最明了人们为什么互相残杀的、惯于从这种互相残杀中寻求道路的人,在失望中,在一个小的苦恼里面,纯洁地怀疑起这种互相残杀来了。这个人,是有了人们常常以为只有妇女们才有的思想;他是有了那种隐密的、苦恼的渴望。他站了起来,简单地笑了一笑,预备走到蒋纯祖面前去。但蒋纯祖转身;看见了蒋纯祖底矜持的、冷淡的面容,他便站住不动。
“我们去看看吧。”他轻轻地说,在为蒋纯祖底面容所带来的新的不安里面,本能地企图做出那种老于世故的态度来。在内心底冲突中,他向台阶左边走去,假装探视旷野,并且在内心冲突中暂时未能意识到这种假装。然后他向街道底方向走去。
虽然朱谷良底面容是不可渗透的,但从他底这个奇特的动作,蒋纯祖获得了安慰,蒋纯祖嗅鼻子,跟随着他。“我问你,蒋纯祖,石华贵那天晚上在沙滩上对你做了些什么事?”通过街道时,朱谷良问。
“他把我底钱抢去了……还有一只金戒指。”被安慰了的蒋纯祖回答,毫未考虑。
“啊!”朱谷良说,站住环顾。
石华贵领导着他底伙伴们在荒凉的村庄中探寻,穿过店铺、家宅、猪栏、和积雪的谷场。在荒凉中作这种行动,石华贵充分地意识到他底这几个伙伴,在朱谷良插进来之先,是和他共生死的,就是说,他们服从他,而他,石华贵,可以为他们而死。这种意识在他底失望的心里重新"捌鹆硕灾旃攘嫉某鸷蕖S谑撬�谝桓鱿脸さ墓瘸”呱险鞠拢�*沉地面对着前面的山坡,而望着坡下的一条冻结的、弯曲的小河。他底伙伴们在他底背后,随着他站下。
常常的,有着真实的权威的人,是要他底朋友们来体会他底心情的——他底朋友们不得不如此。石华贵站下,露出那种为精神界底叛徒或强盗们所有的轻蔑的表情,凝视那条冻结的小河,大家便站下,耽心地从侧面看着他。
石华贵,感到大家在注意他,延长了他底对那条小河的凝视;他底凶恶的视线表示,由于他底无畏的力量,他们之中将有人永不能渡过这条河。疾风在雪上打旋,吹动他底肮脏的长发。
他底这种表情,在先前,对于这几个人是有着绝对的力量的;但现在,大家却有了另外的想法。那两个年青人,看出来这种态度是对朱谷良而发的,由于反抗的缘故,怀着兴奋,把这种态度看成一种懦弱。他们开始明确地站在朱谷良一边,而希望申诉他们底存在和权利了。
丘根固显得很冷淡,他底态度表示,无论石华贵怎样,都不能妨碍他。他觉得,在这一片旷野上,正直而有力的人,没有屈从于任何权力的必需。这个人,是一惯地用那种世故的,冷静的态度周旋于石华贵和朱谷良之间的;他对他们没有要求;他底多年的家长的生活使他善于处理自己;他是对这片旷野上的任何人都没有那种深刻的内心底缔结的。
石华贵在一阵冷风里猛然转身,凝视着丘根固。丘根固注意地看着他。
“老兄,我们只有四个人了!我们死掉三个了!”石华贵冷笑,说。
丘根固浮上一个愁苦的、了解的笑容,看着他。“不是还有……”刘继成怀疑地说,目夹着他底红肿的、发炎的眼睛。
“有,有什么?”石华贵威胁地问。
年青的、生病的兵士沉默,在裤子上擦手,生怯地看着石华贵。
“我说有姓朱的他们一路呀!”他抱歉地笑,说。
“姓朱的!”石华贵盼顾,“混帐东西!你不服气!”“我总没有说错呀!……我总有说话的权利呀!”刘继成迷乱地笑着,说。
石华贵,明显地感到他底权力已经丧失,在那种唯有丧失了权力的英雄们才能知道的锐利的痛苦中战栗起来,笑了一个迷惑的笑容。他垂下手,喘息着,他底眼睛可怕地发光。于是他大步走向这个年青的、烂眼睛的、病弱的兵,举起拳头来。
刘继成迷乱地、抱歉地笑着,闪了一步。苍白而发肿的张述清跟着走了一步;他是对刘继成有一种本能的、兄弟的忠心,希望他底年青的伙伴知道,石华贵要打的,是他们两个人。
那个丘根固,那个家长,是落到困难的处境里去了。在他底惯于冷静的、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严肃的、苦闷的笑容。他确定这一切与他无关,他决定不干涉,但是当刘继成被石华贵击倒到雪里去,而疑问地、惶惑地笑着看着他的时候,他感到良心上的不安。
石华贵喘息着,站住不动,在冷风和雪尘中威胁地看着他。于是,感到路途底渺茫,他感到寒心。而一种热情在他心里发生,使他忘记了那两个无力的年青人,而谄媚他面前的这个野蛮的英雄。
“怎样?”石华贵说。
丘根固,在那种不安里,谄媚地、卑屈地笑了。“老兄,饶了他吧。”他说,因自己未遭殃而感到欢喜。“我石华贵做事爽快!你们告诉姓朱的,我骂他混蛋!”“当然!当然!”
石华贵冷笑,转身看那两个以兄弟底情谊站在一起的年青人,然后豪迈地掠头发,大步走出谷场。
那两个年青人并排站着,看着丘根固。在这种态度里,是有着对自己底友情的信心,和对丘根固的无言的轻蔑。两个无力的、胡涂的、简单的青年,是站在雪中,凭着他们底友谊,来试验他们底锋芒了。那两对眼睛,是那样的一致,好像在这个瞬间,任何力量都不能毁坏他们底缔结。“老弟,你们让他一点吧。”丘根固,因为感到年青的人们底敌意,庄严起来,有些傲慢地说。
“你算什么东西!”张述清说,冷笑了一声,于是拖着他底朋友底手臂走出谷场。
丘根固猛然脸红,战栗,眼里有泪水。这个痛苦是这样的强烈,以致于他沮丧下来,想到再无希望,埋怨自己为何不死去。但随即他愤怒,诅咒这两个年青人,迅速地走出谷场。对任何人类关系的不郑重,都会招致这种痛苦;丘根固是一向以为这些人不在他底生活之内,而旷野里的逃亡不属于他底真实的生活的,现在完全地在这个生活里沉沦了。于是,带着他底繁重的考虑,他经历痛苦、羞辱、和失望,在对石华贵的畏惧和对这两个年青人的痛恨之间作着惨痛的挣扎。……
石华贵走出谷场,感到失望,觉得周围空虚,在一家门廊里站住,恍惚地沉思起来。终于他决定独自一个人行走,他恍惚地走进门廊,走过破朽的房屋和沉寂的院落。在预备回转时,他听见左边房里有响动声。他走了过去,希望得到一点食物。
他敲门。发见门被抵住,他愤怒起来了。他用石块击破窗户,爬进窗户。他跳到地板上,听见了一个女人底恐怖的叫声,站住了。在此刻,准备单独地去作孤注一掷的石华贵是完全地粗野,完全地自弃了。他站住,兴奋地颤栗,想到自己是孤独的漂泊者,即将灭亡,感到一阵甜美的情动。他走到橱后去,发见了那个肥胖的、战栗着的女人。
石华贵手抄在裤袋里,在他底甜美的情动里,抚慰地笑了一笑,好像他认识这个女人。
“不要怕,”他说。
那个女人突然走了出来,站住,严厉地看着他。“不要怕,啊!”兵士甜蜜地说,笑着。
“你!你,滚出去!”
“啊!”
“……我是守寡的呀!我是苦命的呀!”女人突然跳脚,叫起来,举手蒙住了脸。
石华贵底苍白的脸上透出一丝轻蔑的微笑。然后他取出他底没有子弹的手枪来,猛力地扑了过去。这个毁灭了一切、没有情爱、没有朋友的人向他底深渊冲了过去了。
那个女人是被吓昏了,倒在地上。倒是觉得她周围的她所亲密的一切都从此离弃她了,昏倒在地上。石华贵,在燃烧般的痛苦和甜蜜里,有了各种疯狂的印象,痛切地叫出声音来。那个女人惊觉,尖利地叫了出来,同时捶打他。于是这个漂泊的醉汉笑出了狂妄的、轻蔑的声音。
这些声音招来了朱谷良和其他的人。朱谷良向窗内看了一看,然后环顾伙伴们。朱谷良,愿望自己底行动为全世界所见,愿望最高的光荣,在伙伴们底注视下取出了手枪。
蒋纯祖看见了手枪,听见了石华贵底异常的、痛切的叫声,痛苦地紧张起来。
石华贵是被他底疯狂的印象所淹没,心里有着大的悲哀,觉得自己正在销亡,已经销亡,在绝望的行动里发出那种奇异的叫声;石华贵觉得,他底一切是整个地倾覆,他是狰狞而悲恸地坐在这个倾倒了的建筑底破碎的瓦砾中了。他看见自己是坐在瓦砾中,如他所指望于他底生涯底最后的,含着绝望的、轻蔑的笑容,而全身浸着鲜血。于是他突然寂静,忘记了那个被压在他底膝下的女人,露出轻蔑的笑容来。朱谷良底冷酷的喊声使他寒战;他含着轻蔑的微笑抬头;看见那个对着他底胸膛的致命的武器,他底脸上便有了那种特殊的柔和的光辉;他痴痴地站了起来。
那个女人迅速地爬起来了,恐怖地向窗口看了一眼,逃到木橱后面去了。
在寂静中,石华贵含着悲凉和轻蔑凝视朱谷良,垂手站着不动。在他底仇敌面前,石华贵是意外地如此柔和而安静,他觉得朱谷良是不理解人生,不明白他,石华贵,不懂得飘泊者底辛辣的悲凉和凄伤的;他觉得,朱谷良是没有权利向他底热辣而悲凉的胸膛开枪的。他觉得他已为这个世界牺牲了一切,现在站在这里,他是无愧、悲壮、纯洁。在那种遭受了不平而立意悲伤地忍受的小孩们所有的冲动中,石华贵流泪。
泪水流在兵士底肮脏的脸上和胸上,静静地滚在地上,石华贵含泪看着朱谷良。这种眼泪不是恐惧、失望、或悔恨,这种眼泪是抱负着悲伤的爱情的爱人们所有的。蒋纯祖整个地被感动了。
因为石华贵底眼泪,朱谷良露出傲岸的神情来。他确认这个人是在绝望中悲悔;他底神情表示,对这种悲悔,他是明白的,他是不会被眼泪打动的。对这种无价值的、作恶的人,他是决不宽恕;正是石华贵底眼泪才能使他完全显露他底坚决的精神。他希望大家都惊服于这种精神,而崇敬他底行为。他底为正义而复仇的时间是来到了。这是一个高贵的动机,这个动机要造成一个高尚的英雄;朱谷良,想到那个上吊的女儿,冷酷地看着石华贵。
“你还有什么话说?”朱谷良问。
蒋纯祖惊动,看了朱谷良,又看了奇异地微笑着的石华贵。蒋纯祖突然觉得,在这个场面里,他是最重要的人,于是被光荣的意识惊动。蒋纯祖,在年青人底那种热情里,伸手拦住了朱谷良,并且迅速地插进身体去,用自己底胸膛挡住手枪。
这个动作给了他以无比的感动,他在说话之先啜泣了起来。他举着手,看着朱谷良底愠怒的面容,小孩般啜泣着。他有一种需要;他,蒋纯祖,爱一切的人,决心为一切的人而死。
“朱谷良……不要这样!”
朱谷良愤怒地看着他,同时退了一步,以便监视石华贵。“我是你们底朋友……我是兄弟!我爱你们,相信我!”蒋纯祖哭着大声说。
朱谷良,被这种热情所烦扰,严肃地看着他。蒋纯祖沉默,突然感到空虚,凝望着院落:雪尘在冷风中打旋。蒋纯祖举着手,无故地战栗起来,又看着朱谷良。朱谷良是在冷冷地微笑着。蒋纯祖觉得他丑陋、可怕。
那种紧张的空气已被解销,朱谷良决定为了尊敬、并教训蒋纯祖的缘故,暂时饶恕石华贵。朱谷良看了站在窗后的石华贵一眼,放下手枪,转身走出院落。
朱谷良在冷风中寂寞地走到石华贵们先前所经过的那个谷场边上,站在那些足印中间,凝视着坡下的冻结的小河。不知为什么,朱谷良在寂寞的寒风中流泪。
“是的,是的,我曾经爱过别人,曾经有过那种热情,是的,一切都过去了!是的,我很颓唐了!我真的颓唐了!从此我不愿再做什么了!是的,从此!又能有些什么?又能得到些什么?我这个人,曾经被谁理解过!啊,只要有一个女子能够爱我,能够爱我,我们就在大雪上,飞走吧!就是这样!就像这一片旷野,冷的、空虚的、那些树是荒凉的!那些坟墓!那么让他们年青人在我们底坟墓中间去找寻吧!而且永远……”朱谷良想,凝视着积雪的、阴暗的、荒凉的旷野;想象自己是在荒凉中永远永远地孤独地走下去,为了寻求安息。
丘根固和那两个年青人,因为惧怕石华贵因他们底冷淡而向他们报复的缘故,在朱谷良之后悄悄地离开了院落。蒋纯祖痴痴地站在窗前。一只麻雀在积雪的院落中停下,于是另一只停下,第一只飞走的时候,第二只便悲惨地叫了两声,迅速地跟着飞走。它们飞到屋檐上,又这样地追逐着飞了下来,发出那种啼叫,这种啼叫只有它们自己才懂得,显然它们是在空前的艰苦中相爱。蒋纯祖出神地看着它们。石华贵从窗户跳下,麻雀们飞开,蒋纯祖带着矜持的面容回头。
石华贵站住不动,不看蒋纯祖,阴郁地沉思着。忽然他伸手到衣袋里去,摸出那个金戒指来。
“这个还你。”他冷淡地说。
蒋纯祖,因为他底冷淡,不安地看着他。
“这个还你。”石华贵单调地说。
“不,我不要……你以为我还要这种东西吗?我要做什么……”蒋纯祖笨拙地说,猛然脸红。他恳求地看着石华贵,希望他不要如此冷淡;然后他向屋檐上找寻,希望使石华贵看见那些在艰苦中相爱的鸟雀们。
石华贵轻蔑地笑着看他。
“拿去!”
“我不要!”
“拿去!”石华贵严厉地说。“你不要,我就丢掉了!告诉你,我也不要的,那天我不过和你开玩笑。”他加上说。“你丢掉吧,真的。”蒋纯祖诚恳地说,怕显得傲慢,露出欢欣的样子来。
他们都羞于要这个戒指。显然的,石华贵是决心还清债务,决心复仇了。这种决心使他勇壮而坚决。但蒋纯祖不能明白;他以为石华贵仅仅为这个戒指才显得如此。石华贵看了蒋纯祖一眼,无表情地把戒指抛到屋顶上去。蒋纯祖,怕显得傲慢,做出欢欣的表情看着石华贵抛掷。戒指无声地落在积雪的屋顶上,石华贵以沉闷的脸色环顾,然后大步向外走。
“我问你,”他停住,问,“朱谷良还有没有子弹?”蒋纯祖坚决地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吃惊地看着石华贵。
石华贵出声冷笑,走出门。
于是石华贵开始复仇。他是无计算的、勇壮而疾速。他走进谷场,看见了站在兵士们当中的矮小的朱谷良。
大家看着他。朱谷良以一个长的凝视迎接他。在这些视线下,他盼顾。他想到,他可以向丘根固拿一颗手榴弹,在行动的时候炸死朱谷良;同时他想到,朱谷良是不会给他这么多的时间的;朱谷良底明亮的眼光便是证明。在这些疾速的思想里,他走近了朱谷良。
他突然站住,仰面凝视朱谷良,带着那种英雄的力量,拉开了自己底衣服,露出长着黑毛的、强壮的胸膛来。“朋友,向你借一颗子弹!”他大声说,轻蔑地微笑着。朱谷良沉默着,看着他。
“朋友,当兵的随便在哪里都指望这一颗子弹。”他大声说;他底胸膛颤栗;他得到了无上的慰藉了。
朱谷良凝视这个人底赤裸着的胸膛,短促地有了苦闷的感觉。但随即他冷笑。
“无耻的东西!我要开枪的!”他想,看着这个胸膛。
他们底视线短促地接触,说明了一切。在朱谷良取出手枪来的那个瞬间,石华贵以强大的力量冲过去了,抓住了朱谷良底手腕。兵士们闪开。蒋纯祖跑近来,惊吓地站住。
于是在荒凉的雪地上,朱谷良和石华贵开始了最后的决斗。他们各个都为了心灵底羞辱和创伤,各个都为了正义和生存。他们可怕地沉默着,在地上翻滚,争夺那只致命的武器。蒋纯祖恐怖地跑近来。丘根固们紧张地站在旁边。发现朱谷良力量较弱,大家因自身底怯懦而恐怖。大家都希望朱谷良胜利,但大家都怯懦地站着不动;对于雪地上所有的人,这是一个残酷可怕的时间!
朱谷良被压在下面,一颗子弹射到空中去了!突然石华贵发出一个可怕的喊声:他夺到了手枪。朱谷良疾速地滚开去,站起来跑向墙壁,发现无路可走,转身站住。同时石华贵站起来,掠开头发,握住手枪凝视朱谷良。他底手腕在流血,颤抖着。
朱谷良弯下腰来,脸上是可怕的笑容,注视着石华贵。蒋纯祖盼顾兵士们。丘根固,在一种激动中,向前走了一步。
朱谷良想到,剩下来的时间,是短促如闪电。朱谷良想到生命即将结束,于是痛苦;所有的希望和理想都在战栗。短促地,朱谷良是陷入绝望底混乱中,欠着身体,以那种准备扑击的姿势站在墙壁前,注视着他底仇敌:这个仇敌,是不理解他底生命底意义,不理解他底柔弱和坚强、希望和痛苦的。朱谷良在混乱中悲伤地想到,假若被理解,石华贵便必会垂头,而他便必会站在辉煌的庄严中。他重新扑过来了!
石华贵野兽般露出牙齿,用喊叫使朱谷良停住。他要对朱谷良延长这个痛苦的惩罚。朱谷良站住,欠着腰,死白的面孔在战栗。
石华贵,延长了对朱谷良的惩罚,同时延长了对另外的人们的惩罚。他们怯懦地站在旁边,目睹自己底朋友灭亡,而本能地庆幸自己底平安,这种庆幸,是人世最可怕的惩罚之一。人们在当时就能够意识到这种庆幸底可怕,这种意识和庆幸的、逃避的、蒙昧的感情同时增强。大家都希望自己能够避免,并能够在良心底世界里不被裁判,同时大家都希望自己能够奔上去,用自己底胸膛挡住手枪。
这个可怕的时间底延长,使大家渐渐地脱离了蒙昧的战栗,而进入了朱谷良底内心,明白了朱谷良。对于兵士们,在过去,朱谷良是冷淡的、意志坚强的人物,或者是残酷的英雄,但现在,朱谷良是这个人间最悲惨的人物,他底生命是无限的凄伤。大家觉得,朱谷良是为了那些个被石华贵所蹂躏的女人而牺牲了自己。大家觉得,他们在先前怯懦,又在现在怯懦,他们底前途是可怕的。
在这些人们底这种思想里,目前的局面是明朗了起来。这些人们是骇人地诚实,站在雪地中。那两个以兄弟底情谊联结在一起的年青的兵士,以明亮的眼光看了丘根固一眼。丘根固,被先前在这个谷场上所蒙的羞辱和良心底恐怖激动了,他底眼睛是空空地看着朱谷良;他底腿在战栗。
蒋纯祖,以一种死人一般的眼光看着朱谷良,发出微弱的呻吟。大家看着朱谷良,由于朱谷良底英勇和不幸,主要的,由于自身底怯懦,觉得朱谷良是他们底最宝贵、最亲密的朋友——大家以那种可怕的眼光看着朱谷良,希望朱谷良饶恕。
小的疾风吹起雪尘。周围寂静、阴暗、荒凉。但大家觉得周围好像有火焰在狂奋地燃烧。
每一个人都如此的怯懦!在这里,再没有一个机会能造成一个光荣的心灵了!石华贵握着枪,掌握着这个世界了。朱谷良迅速地瞥了伙伴们一眼,而短促地凝视着蒋纯祖。这个蒋纯祖,是他底在这个旷野中的爱情底对象,曾经给他以秘密的、温柔的激励的。
“饶恕我!”蒋纯祖底眼光说。
蒋纯祖追求朱谷良底眼光,希望得到回答。感到没有被饶恕,不可能被饶恕,蒋纯祖绝望地向前走。
“石华贵,算了吧!”丘根固失望地大声说。于是蒋纯祖站住。
蒋纯祖不觉得自己有说话或动作底可能。他看见,他永远记得,在丘根固底失望的叫声下,听见了另一个叫声,朱谷良突然站直,握住拳头凝视石华贵,面容严肃而冷静。朱谷良,没有想到要饶恕别人,没有想到要饶恕自己,不再需要被目前的世界理解,在突然之间站在高贵的庄严中,冷冷地注视他底敌人。
他,突然明朗地想到自己所已有的那一切,想到无论怎样的力量都不可能毁灭那一切,如他所指望于他底生涯底最后的,心中有光明,站在大的严肃中。他无需再为内心底羞辱向石华贵复仇,正如他不会向小孩或野兽复仇。人类向野兽们复仇,主要的是因为在那种热情里,认为野兽们也属于自己底道义底世界的缘故,朱谷良,是一直认为一切事物都属于自己底道义底世界,从而在这中间奋战的,现在,获得了于他自认为一切事物都属于自己底道义底世界,从而在这中间奋战的,现在,获得了于他自己是最真实的东西,严肃地感到光荣,感到自己正为全世界所注视。
朱谷良是在严肃中;朱谷良是在生活,未再想到死亡。他注视石华贵,明白自己也常常和石华贵一样地浸在毒液中,心里有愉快。他希望从石华贵走开,带着新的认识去过一种最丰富、最美好、最勇敢的生活。他觉得这是必然的。
在朱谷良底这种镇定下,像常有的情形一样,石华贵动摇了。
“姓朱的,你服不服?”他严厉地说。
朱谷良看着他,不答。
“假如我放了你,你服不服?”石华贵说,狞恶地笑了两声。
“告诉你,石华贵!我是我!你还要作恶,我就还要打死你;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征服我!”朱谷良安静地大声回答。
“感谢我所受过的那么多的痛苦!多么好啊!”朱谷良想。
在刚才的这个紧张的时间里,阳光从明亮的、沉重的云群中辉煌地照射了出来;最初是一道淡白色的光明,投射在近处的山坡上,然后是全部的辉煌的力量,积雪的旷野上笼罩了淡淡的红晕,各处闪耀着夺目的光彩。朱谷良抬头,注意到澄明的蓝空和舒卷着的、明亮的云群。于是朱谷良发觉了照耀在他底身上的冬季底喜悦的、兴奋的阳光。
天空里和旷野上的这种辉煌、兴奋、和喜悦使朱谷良惊动。于是,为了这个阳光——它是辉煌、喜悦、而兴奋——朱谷良猛力向石华贵扑过去了。石华贵开枪,朱谷良扑倒,在雪上痉挛、颤栗、鲜红的血在雪上流了开来。
在阳光中,石华贵抱起手臂,轻蔑地看了鲜血一眼,他底脸在痛苦地、兴奋地抽搐着。大家暂时恐怖地站着不动。朱谷良弯曲右腿,猛力转身,在雪中挣持,投出憎恶的、痛苦的眼光来;鲜血从他底胸膛涌出。
蒋纯祖向前跑去,跪倒在血泊中。
“朱谷良!”他痛苦地尖声叫,举手抱头。
“朱谷良!”他凄恻地,轻微地唤。
朱谷良痛苦地、沉默地看着他。然后咬紧牙齿,坚毅地移开眼光,定定地看着天空。
“朱谷良……原谅我,是我……”蒋纯祖啜泣了。“不必哭!为什么哭?”朱谷良迷糊地、温柔地想——朱谷良是特殊地温柔,凝视辉煌的天空。那个叫做死亡的东西渐渐地来临,在最初,他是憎恶而痛苦,但随后他便有一种迷胡的、轻逸的感觉,他底灵魂和肉体同样的温柔,好像婴儿睡在摇篮中。在最后的瞬间的这种内心的活动,减轻了死亡底肉体底痛苦,并减轻了人类底对于精神绝灭的恐怖。朱谷良,在他底一生里,因为信仰的缘故,对人生抱负着热烈的野心,但同时又坚持而冷淡——他是在这中间频频地斗争。但在最后的这个瞬间,他投入了这种温柔和渴慕了。
“朱谷良!朱……朱谷良!”蒋纯祖悲切地喊。
丘根固们走近来,站在蒋纯祖身后。朱谷良迷糊地看他们,觉得自己爱他们。朱谷良眼里有泪水。
“是的,我底一生结束了!我可以重新见到可怜的莲莲,还有阿贵阿迟!他们很早就去了!”朱谷良温柔地想到了他底死去的妻子和孩子们,觉得他们是在灿烂的光辉中。“人家会知道,全世界会知道我底一生是有价值的,……我自己知道!我觉得安慰!好!迷糊!多么舒畅!好!挨得很近,那么再近一点,再近一点!……轻轻的,轻轻的,我底信仰,轻轻的,……莲莲,你走近,像那一年,我们都年轻,又很宽裕……你还是年青,没有被欺凌、被压迫,没有生病,没有贫苦,没有那么累的工作,你是年青,我是年青……轻轻的……我们都希望光明,……我们都是平常的人……我们都有爱情……十年来我变了一点,不过还是那样……我很忠实,很忠实,我底信仰!……近一点……为什么:是的,我忠实,我底心软……啊,看见了!”
朱谷良底眼睛模糊了,觉得有一个辉煌的、温柔的东西在轻轻地颤栗着而迫近来,落在他底脸孔上。于是他感到这个辉煌而温柔的东西柔软而沉重地覆压着他。他觉得有更多的眼泪需要流出来。他觉得他要为那个不懂得这种辉煌的温柔的世界——那个充满欺凌与残暴的世界——啼哭。在他底灰白的脸上,最高的静穆和最大的苦闷相斗争;那种静穆的光彩,比苦闷更可怕,时而出现在他底眼睛里,时而出现在他底嘴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抛掷生命,但他没有疑问,因为在这里,不管仇敌是谁,他是和在别处一样对自己做了一切。他来得及做这一切,任何人,连他自己在内,都不能妨碍他。他,朱谷良,衰弱下去。
石华贵,轻蔑的、奇异的笑容消失,赤裸着强壮的胸膛,痴痴地站在他们所踩出的泥泞里。冬季底阳光,在他身上辉耀着,在雪上辉耀着。大家未曾看他,人们站在静肃中,觉得旷野实在,并且温暖。内心底严肃的感情和诚实的思想给予了这样的感觉。那些明亮的云团,以奇异的速度,在澄明的天空里飘渺地上升。
当人们以恐惧的、怀疑的眼光投到他身上来的时候,石华贵便明白,他所毁坏的,以及他所产生的,是怎样的东西了。在人们心里的那种良心底恐怖,是沉了下去,唤起一种最深的颤栗来。人们觉得,假如还活着,便不可能和石华贵在这个世界上同行。假若还活着,便应该做一千个英勇的、善良的行为,来弥补这一次的怯懦的罪恶。在这种心愿下,如人们所需要的,朱谷良是成了亲密的朋友,安睡在光荣中。常常因为人们对这个人犯罪,正如常常因为人们对这个人有过光荣的行为一样,这个人成了人们底亲密的朋友。
蒋纯祖,犯了怎样的罪,他自己明白;他是诚实,并竭力企图诚实。害怕自己不诚实,蒋纯祖长久地跪在血泊中,做出那种虔诚的姿势来。这种姿势有虚伪的可能,这种感觉,是他此刻在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因此在这种努力下,任何力量都不能妨碍他,这个热烈的、严肃的年青人了。
他是带着一大堆混乱和那些人们称为美德的天真的情操到这个世界上来寻求道路。他底这种天真和虔诚,在那种对罪恶的恐怖里,把他迅速地造成了石华贵底最可怕的敌人了。
他跪着,垂着头,静默地凝视着朱谷良。阳光照在他底蓬乱的头发上。
“我要替你复仇,朱谷良,我明白我底可耻,我明白你底身世,我明白你是什么人,明白你底心,只有我一个人明白你,我一定替你复仇!我一定做得到!请你安息!在这个时代,旷野上是我们底最好的坟墓!我们都献给这个时代,完全献给,像你一样!请你安息,后代的人要纪念你,要感激你,我再不能说什么,但是太阳照着你,在这个伟大的时代,请你安息!”蒋纯祖想,感到自己是处在壮烈的时代中。这种感觉从未如此强烈。
于是他站了起来,看了那条闪耀着的小河一眼,露出一种愁苦的、慰藉的笑容,转身看着石华贵。他觉得他是故意露出这样的笑容,同时他觉得,在一秒钟之前,他绝未想到有露出这种笑容的可能。那一片闪耀着的积雪的旷野是给了他一种灵感,使他突然感到无比的欢欣,而露出这种笑容。在他底心灵底欢欣中,他觉得积雪的旷野,在阳光中,是雍容而华贵。但他想到他是故意如此。
他底朋友死在他底脚下;他已获得了意志与庄严;他必会胜利;他底前途无限——他底感觉是如此。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感觉。但他想到他是故意如此。
于是;单纯的青年底这种阴谋,便成了老练的漂泊者底致命的弱点了。
单纯的人们,在他们底阴谋里,是有着奇异的力量。蒋纯祖向石华贵愁苦地、慰藉地笑了一笑,好像他觉得一切是无可奈何的,好像他觉得石华贵是对的,好像他底心上的重荷已经卸下,好像他已经慰藉了自己,并希望石华贵明白他是弱者,和他互相慰藉。石华贵怀疑地看着他,但不得不相信他。
蒋纯祖笑着摇头,走向石华贵。
“他死了。”他低声说,“我早就说过……啊!”
他突然严肃,短促地恐怖,感到他已因这些感情堕落如娼妓。他未曾想到他会有这种感情,他觉得恐怖。他初次如此。他想,这种感情完全是因为怯懦。他底信心动摇了。但石华贵不能知道。
于是蒋纯祖痛苦地承认了自己底堕落,承认了自己要生存,振作起来。而那种慰藉的、悲切的感情,虽然失去了欢欣的成份,却更强。真实的人们,在他们底阴谋中,是常常要在另外的一些人们把它们看成手段的感情上面跌倒,甚至沉没的。他们是突然地发现了自己底人格里的娼妓的成份,觉得自己已经堕落了。而常常的,假若不能达到他们底目的,他们便真的堕落了。或者是,不管真的达到与否,在这些感情中,他们真的是因怯懦和自私而堕落;真实的人们,在他们底多情里,是常常如娼妓,这便是他们底恐怖。
蒋纯祖是明显地看到,他底目的如果不达到,他便会毁灭。于是他就冷酷起来。
石华贵向他轻蔑地笑了一笑——石华贵,是不赞成地在蒋纯祖身上看到的这种软弱和卑劣的,虽然他满意蒋纯祖底愁苦的、慰藉的表情——扣起了衣服,因为惧怕痛苦,做出孤独者底豪迈的姿势来。
“要走的,跟我走!”他说,冷笑了一声;大步走出谷场。
蒋纯祖向兵士们做了一个暗号,迅速地跑起来,在街边追上石华贵。
“石华贵!”他说,卑怯地笑——他再也不能觉得他是故意如此。“我问你,石华贵,你是真心要我们一路走吗?”石华贵以透明的眼光凝视他,他在痛苦中战栗。“我是服从你的!”蒋纯祖底眼光说。他无权利觉得他是故意如此。他觉得他是堕落如娼妓了。
“要走就走吧,不会打死你的,学生!”石华贵轻蔑地回答,走过街道。
蒋纯祖往回跑,在谷场口上遇见了兵士们。
“丘根固,石华贵说,要是你们不和他一路,不服从他,他就打死你们!”他说,觉得真的是如此,紧张地盼顾;“但是一路走的话呢,我看也很危险,怎样,丘根固?石华贵说,我们都是朱谷良底朋友!”
丘根固严肃地看着蒋纯祖底单纯的、紧张的面孔。沉默很久。
“告诉他,我们就是朱谷良底朋友!”丘根固激怒地,冷酷地说。
“是的,我们都是……”蒋纯祖满足,谄媚地笑。“我们不怕他!”刘继成说。
“是的,我们都是朱……他底朋友!”蒋纯祖说,有眼泪——他是堕落了啊!——凝视朱谷良底躺在雪地上,照耀在阳光中的尸体。
“我们……报仇!”蒋纯祖坚决地说。
丘根固面孔打抖,回头望了一眼,向街道走去。
蒋纯祖转身,疾速地奔过街道,转弯,追上了石华贵。
“石华贵,你站一站,他们说,愿意和你一路走!”石华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废话!”
蒋纯祖谄媚地笑着。
“我们过了安庆了吧,石华贵?”他说,“我希望……那么,石华贵,我去跟他们说,他们怕你,站着不肯走!”
蒋纯祖转身跑回来。他是紧张了起来,在缔造他底阴谋的罗网了。石华贵,信了蒋纯祖底话,以为大家真的完全怕他,感到满意,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蒋纯祖拦住了丘根固,向他摇手。
“石华贵说,他至少还要杀死两个!他说他什么都晓得!丘根固,”他严重地沉默。“我们快些逃吧。”他低声说。
刘继成和张述清紧张了,站住不动,丘根固露出了愤怒的、坚决的神情,望着空旷的、积雪的、照着阳光的街道。那些房屋,全都紧闭着,有的倒塌,在阳光下显出无限的荒凉。
那两个兄弟似的年青人,开始有了逃走的意思。丘根固感觉到大家是在怀疑他,愤怒地站着不动。
“我这个人,没有一点志气吗?石华贵那个万恶的东西,我就对他屈服吗?”他愤怒地想,想到朱谷良底英勇的、高贵的举动,“我们都是可怜的人,但这个世界总有正义!”他想。
“动什么!想逃?”他严厉地向那两个年青人说。张述清和刘继成惨淡地笑了一笑。
“他自己怎么不过来?”丘根固激怒地问,迅速地解下了手榴弹。
蒋纯祖紧张了,颤栗着。
那两个以兄弟底情谊联结在一起的年青人,战栗着,好像脱衣服,望前面的街道,解下了手榴弹。
“他在那个白房子转弯……”蒋纯祖细声说。
“好!”丘根固说,开始迅速而柔韧地在雪上奔跑。他底瘦长的、敏捷的身影掠过街道。那两个年青人开始奔跑。“多么可怕!”蒋纯祖想,迷糊地开始奔跑。
石华贵因长久的沉寂而感到奇异,站了起来。这时那个复仇的队伍出现了。石华贵,特别因为丘根固脸上的那种坚决的、冷酷的表情——丘根固,是使石华贵觉得意外地从他底世故的淡漠中整个地站到这个世界里来,而为自己底生存、羞辱、以及为朱谷良复仇了——惊吓地、愤怒地叫了一声。这种谋叛,这种复仇,特别是为丘根固所领导的这种谋叛和复仇,是这个悍厉的飘泊者从未想到的。丘根固,是曾经谄媚他,帮助他抢劫和征服的。
石华贵,发出了他底痛心的、愤怒的叫声,在来得及动作以前,被一颗手榴弹炸倒了。接着又是一颗。炸弹掀起泥土,炸倒墙壁,鲜血和碎肉飞到空中。
丘根固站住了,定定地、有些迷惑地凝视着那一堆碎肉和鲜血。蒋纯祖,看见了胜利,在狂喜和陶醉中疾速地奔跑过来。丘根固转身,大家看着蒋纯祖。
于是,迅速地,在感激底冲动中,蒋纯祖奔向丘根固,伏在丘根固底肩上,啼哭起来了。丘根固底手臂颤栗,带着那种父亲热情抱紧了蒋纯祖,看着前面,突然失声地哭了起来。那两个年青人站着流泪,然后出声啜泣。
蒋纯祖悲惨地哭着,因为生命太艰难,因为人类自相残杀。丘根固痛苦地哭着,因为一切都不能挽回。那两个年青的、病瘦的、衣裳破烂的兵小孩般可怜地哭着,因为,他们未曾料到,这样的仇恨,这样的相爱,这样的悲伤……蒋纯祖迅速地跑进那街道,跑进那个谷场,在朱谷良底尸体面前站住,轻轻地喊了一声,又蹲下来抱起了他底冰冷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