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是蚕茧基地比较空闲的时候,除了为秋季柞蚕的放养做点准备之外,剩下就是修缮库房,修补茧篓、簸箕一类的小活了。不过宁安仍在一天到晚地忙着:忙着办理承租另外两条土岗的手续;忙着安排来年春初要用的桑树苗和柞树苗的养育;忙着去农校找老师请教提高蚕茧产量的办法。如今,宁安是真把心全放在了蚕茧基地里,一心想干出点名堂。
宁安因为从小跟父母在桑园里忙活,对植树、养蚕、收茧各项活路十分熟悉,所以到基地没干多久,就受到了工人们的敬重,有事常常找他商量。加上当初尚昌盛为他出赎金让他出了拘留所,他心里对尚昌盛怀着一份感激,平时干活也就格外卖力。一来二去,他在基地的工人中便成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后来,老主任被调到缫丝厂当厂长之后,尚昌盛就委任宁安当了基地主任。
像宁贞一样,宁安过去也从未管过别人,母亲复杂的社会关系使他在村里连村民小组长也未当过。如今忽然成了大名鼎鼎的尚吉利丝织集团蚕茧基地的主任,他当然惊喜,当然自豪,也更对尚昌盛充满了感激。也就是因此,他想拼出全身力气把蚕茧基地办得更像模样。
一天下午,他骑自行车到十里之外刚承租的一条岗上去设计植桑的方案,返回时已是傍晚了。走到村口时,忽然听见一个女人在村头的小树林里哭、侧耳细听,觉得那声音很像晶子的,就急忙赶过去。果然是晶子!只见晶子正边用布条缠着自己额上一道流血的伤口边伤心地抽泣,他急忙问:“咋着了?”晶子扭头一见是他,哭得越发伤心了。“是不小心碰破的?”他走过去帮她缠包着伤口。晶子这才哽咽着说:“是打的。”“谁打的?”宁安吃惊了。“俺男人。”“为啥?”“他说俺婚前跟男人睡过,结婚的头一晚上他就开始打了,不知道谁在闹房时说我在田园酒家时和男人有过……让他听见了,闹房的人们一走他就查我的下身……”宁安的身子一震,嘴唇张了张没有声音,封存在他心里的陈年旧事顷刻间涌到了他的眼前:晶子进田园酒店后第一次告诉他尚天对她的无礼……他收下尚天的那三百元钱……过了半晌,他才又低了声问:“那你想咋办?”“我还能咋办?不能离婚,离了婚更没人要我了;也不能回娘家,娘家不会让我回去。只有让他打了,哪一天打死了拉倒。”宁安在暮色中望着晶子满脸的泪水和额头上那依然在渗血的伤口,觉得心中隐隐有些疼了。
“你走吧,我现在谁也不恨,就恨我自己,我当初真不该去田园酒店……”晶子放声哭了。
宁安那天是一步一步挪回家的,到家就躺在了床上,晚饭也没吃。妈喊他吃饭时,他说肚子不舒服,不想吃了。他那一晚上时醒时睡,耳边总响着晶子的哭声。
第三天傍晚,他由基地下班回家吃饭时,刚进村,忽又看见晶子的男人拎着一只鞋在村里追打晶子。晶子一边哭一边抹着脖子里的血一边跑着,可她到底没能跑过男人,最后又被男人按倒在了地上,只听见鞋底在晶子的脸上“啪啪”地响着。宁安几步赶上前劈手夺过那男人手中的鞋叫道:“你想把她打死?”
“嗬,我打卖×的女人,你心疼了?”那男人恶恨恨地瞪住宁安,“咋着,你要真心疼了你就把她领回家去,我立马便跟她离婚!我可是愿意成全你们!”
“你?!”宁安被他的话噎在了那里。
“你要是不想把她领走的话,你就别他娘的多管闲事!我还要打,我要打得她自动开口要求离婚!”那男人边说边又朝晶子抡起了鞋底。
闷重的鞋底砸在晶子的身上也砸在宁安的心上,宁安后来上牙把下唇一咬,猛抓住那男人的手腕说:“好,我依你说的,我把她领走!”
“你说的可是当真?”那男人喘着粗气。
宁安点头。
“好!”那男人竟有些兴高采烈,尔后猛转向围观的人群喊:“曹宁安可是说他要这个贱货了!从今往后,这女人与我家没有了任何关系!曹宁安,明天一大早你要领上她和我一起去乡上办理离婚手续!”
宁安什么也没说,只是弯腰把被打得昏昏沉沉的晶子抱起来,一步一步向家里走去。
这对曹家来说是一个不平常的夜晚,晶子的出现使家里的气氛为之一变。宁贞和父母看见宁安抱着晶子进来后都有些惊愕,差不多同时放下手中的活路望着宁安。宁安把晶子放到宁贞的床上后过来,在母亲对面的一张椅子上重重坐下,哆嗦着手摸出了一根纸烟点燃。
晶子的抽泣和哽噎还在继续,全家人就在这抽泣和哽噎声里默然呆坐。宁贞对晶子在田园酒店的行为早就知道,冬至和栗丽老两口对晶子的坏名声也有耳闻,三个人的目光渐渐都停在了宁安身上,分明是在等待他说出什么话来。
“他们明天去离婚。”宁安在这种沉默里终于开口说了一句。
宁贞和父母都没有说话,被打破的沉默又迅速弥合成一个整块。
宁安自然知道全家人还在等待,等待他说出事情的全部。他把烟头在地上拧熄,用脚搓了一阵,这才又说出一句:“他们离婚后我要和晶子结婚!”
父亲的旱烟袋掉在了地上,宁贞看了那烟袋一眼,随后把目光扭向了母亲。沉默重又开始,一种等待的意味在这沉默里又一点一点朝四周弥漫,不过,这回等待的已不是宁安的说明,而是母亲的表态了。
“唉。”母亲发出了一声深长的叹息。
宁安在这声叹息里抬起头,有些紧张地盯住母亲。
“贞儿,端盆水去给你晶子姐擦洗擦洗;他爹,点把柴把锅里的饭热热,咱们吃饭吧。”
“妈……”宁安垂下头叫了一声,音调里带了点哽咽的味儿。
“去吧,先给晶子盛碗饭端过去。”栗丽朝儿子说罢,颤颤地站起身向灶屋里走去……
晶子和她男人是第二天办完离婚手续的。这种双方都同意的离婚办得比较顺利,只是在签字时晶子有些慌了,手中的钢笔两次掉到了桌上,两次都是陪在她身边的宁安把笔拣起递给了她,她是在宁安的目光鼓励下才最终拿稳笔在离婚证上签了名的。
离了婚的晶子就仍然住在宁安家里。她的娘家因为嫌女儿刚结婚就离婚丢人,传话来说不准她再进家门。
三天后的那个早晨,宁安爹上街买菜、灌酒、割肉;中午,妈妈栗丽做了一桌酒席,为宁安和晶子举办婚礼。晶子的娘家人拒绝出席,婚礼是无声无息举行的。请来的宁安家的几个亲戚知道这场婚事非比寻常,不敢多说话,惟恐犯了什么忌讳。酒宴上说话最多的是宁贞,她当初在给晶子擦洗时看过她身上的伤痕,那些重重叠叠的伤痕彻底消除了她内心里早先对晶子的那点反感,她那颗原本就善良的心从此对晶子充满了同情,她真心地希望晶子和哥哥在一起能生活得幸福。她用她的欢声笑语给这个简单的婚礼带来了一点喜庆的气氛。
酒席散罢客人走完该进新房前,晶子又“噗嗵”一声朝婆婆跪下了双膝,额头着地哽咽着说:“妈妈,从今往后,我既是你的儿媳也是你的女儿,你该咋使唤就咋使唤……”栗丽带了笑说:“快起来,妈信你们会好好过日子。这个家早晚还要靠你来操持。贞儿,快扶你嫂子进新房去!”
那是一个无月的夜晚,阴云带来了一丝爽人的凉气,宁安和晶子静静地并躺在床上,谁也没有阖上眼睛,但谁也没朝谁伸手。直到半夜过后,晶子的身子才一点一点向宁安靠去,但她最终没敢挨住宁安的身子,只是细了声说:“我已经用肥皂水把身子洗了三遍,你要还嫌脏我明儿个就再洗———”宁安的一只手就在那当儿伸了过来,准确地捏拢了晶子的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