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色像蝙蝠一样由纽约摩天大楼的顶部盘旋着向唐人街栖落时,先前的梦宛绸缎店如今的梦宛绸缎公司零售厅里,仍是人声喧嚷热闹非凡——几十个金发碧眼的顾客还在柜台前挑选着自己喜欢的绸缎,几个售货小姐忙得满头是汗。
公司总裁栗振中站在零售厅的店门口,默望着这个场面,一个舒心的笑纹便在脸上一圈一圈荡漾开来。梦宛绸缎公司自从代理销售中国南阳尚吉利绸缎后,零售厅里每天都是这番繁忙景象。看来尚吉利绸缎是真有魅力,当初奶奶和父亲生活过的那块土地能出产如此惹人喜欢的绸缎的确神奇。尚昌盛,我真该谢谢你让我做了尚吉利绸缎的在美代销商,是你,让我成了众人注目的绸缎商人……
“亲爱的,父亲让你去见他。”艾丽雅这时过来拍了拍振中的肩膀。
振中向父亲的卧室走去。父亲近些日子一直卧病在床,他以为父亲叫他是因为身体又有不适,不料刚进屋就见父亲指着电视机说:“看见了吗?”
“什么?”
“中国北京的天安门广场。”
振中定睛向屏幕看去,他看到了那个举世闻名的广场,看到了成群的学生,看到了一些红旗。他有些惊异:“出了什么事?”
“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儿发生的事和政治有关系。”
“哦?”
“我有一点担心,担心我们的绸缎生意——”
“那倒不会,”振中急忙宽慰父亲,“我们是在和河南南阳的尚吉利集团做生意,那儿与北京远隔千里!”
“你呀!”父亲扫他一眼,“凡事要想得复杂一点,做生意和打仗一样,有时要从最坏处着想……”
振中那天从父亲卧室出来时零售厅已经关上了大门,唐人街夜间的热闹被隔在了门外,栗家的整个院子显得十分静谧。他一边在院子里踱步一边默想着父亲的提醒。难道北京天安门广场上发生的事情真会影响到我和尚吉利丝织集团的商业往来?中国大陆会因而改变她的外贸政策从而限制绸缎出口?不太可能,这不仅和他们的开放政策相抵触而且会减少外汇收入,这是傻瓜才会办的事情。那么说父亲的担心是多余?可他又是那样优心忡忡,他经商多年,他的担忧不会毫无道理。也许应该做点准备。怎么准备?我如今是代理销售尚吉利的绸缎,我只要有尚吉利绸缎销售就行。我所做的准备应该是多进尚吉利绸缎,以保证我的各个销售点上不脱销尚吉利绸缎。对,应该给尚昌盛打个电话,请他立刻再给我发来三十万匹绸缎!
振中快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拨通了中国南阳尚吉利丝织集团总经理尚昌盛的电话,遗憾的是没有人接。一个总裁的电话即使在夜间也应该有人值班负责守听的,要不就装个全球漫游的移动电话——否则是会误事的,尚昌盛!
电话是第二天接通的,接电话的是一个女性,对方不报自己的姓名,他也不便问。那女的只在电话上告诉他:尚总经理近日身体不太好,没有上班。
也许我该亲自去一趟,当面找尚昌盛谈谈。昌盛先生,我们的合作不应该因意外事件的发生而中断,我相信你也希望拿到这份新的订单,我们的生意应该做下去!
“艾丽雅,亲爱的,准备一下,我们后天飞中国大陆!”
到车站接栗振中和艾丽雅的是宁贞。宁贞握住振中和艾丽雅的手笑问:“还认得我吗?”振中和艾丽雅想了许久,最后是艾丽雅最先想起,她高兴地拍了一下手说:“你是曹表妹?”
“她如今是我们尚吉利集团下属的丝织厂的厂长!”同去迎接客人的一位司机急忙介绍宁贞的身份。
“嗬,行呀,当厂长了!”振中打量着已长成美女的表妹笑道,“在美国,你这算是白领阶级了!”
三个人说笑着来到宾馆,刚一坐下,振中就提出要见尚昌盛总经理。宁贞听了脸色有些不自然,说尚总经理今天有事,明天再说罢。到了第二天,栗振中和艾丽雅一直在宾馆等,可直到下午尚昌盛也没出现。最后还是宁贞来表示歉意说:总经理今天还有事,请再等等。
栗振中心里充满了疑惑:商务谈判怎能够一拖再拖,何况这是送上门的生意?但他不便多问,心里揣摸昌盛是不是因为政治上的原因——北京天安门广场上的事件——而拖延着不愿见他。
第三天上午,还没有尚昌盛要来的消息,振中就提出先去看看姑姑。宁贞说:也行。就领他们去了自己的家。振中夫妇见过姑姑栗丽和姑夫冬至,送过了礼物闲话了家常之后,宁贞又领他们到安留岗上的蚕茧基地去见哥哥。宁贞有几分骄傲地告诉振中,哥哥现在已当上了尚吉利集团的蚕茧基地主任。
宁安那刻正在基地门前的蚕簸箕前给蚕撒着新鲜桑叶。上千个蚕簸箕连成一片,十几个男女工人挎着盛满新鲜桑叶的篮子来来回回地给各个蚕簸箕里投放着新叶,那场面很有些气势。艾丽雅看见这新奇的劳动场面,急忙拿出相机拍起了照。振中望着走近来的表弟,在心中惊讶表弟的变化,当年那个神情萎靡目光游移的小伙竟变成了这样一个充满自信生气勃勃的领导者?
“欢迎你,表哥!”宁安大方地伸出手来与振中的手相握,“你上次来告诉我要多种树养蚕,如今我们的基地已经有几十万棵桑树和柞树了。”
“好。”振中望着安留岗满岗郁郁葱葱的桑树和柞树,望着近处上千个连绵相接的蚕簸箕,听着小雨落地一样的蚕吃桑叶声,脸上溢满了欢喜,“这才像一个大农业的气势,这才像要干一番事业的样子。”
“你往远处的那几条岗上看,”宁安指着附近的几条土岗,“那上边的桑树和柞树也全是我们栽的,我已经给我们的尚总经理说了,我要争取让我们基地拥有一百万棵桑树和柞树,让我们基地出的蚕茧不仅满足本集团的需要,还要向其它省份销售!”
“就该有这样的大企业家的气派,哎,顺便问一句,”振中转向宁贞,“你们的尚总经理为何迟迟不见我?”
“我已经给你说了,他有事。”宁贞一听表哥又问起了这个,神色立刻不自然起来。
“我们是亲戚,我希望能得到一点真实情况,是不是因为北京天安门广场上发生的事情,他对见我有顾虑?”
“不是。”宁贞急忙摇头。
“那么是他对我的商业信誉有怀疑,对继续同我做生意兴趣不大了?”
“更不是。”
“是为了故意冷落我以便在价格谈判上好占上风?”
“你想到哪里去了?!”宁贞摇着头,“尚总确实有点急事不能立刻见你,他让我向你转达歉意,我一定尽快催促他与你见面。”
“你应该知道,商人的时间有时和军人的时间一样,极其珍贵!”
“我知道。”
振中注意到宁贞的脸上满是忧郁。
栗振中是在第四天那个阳光温煦的正午,同尚昌盛签了三十万匹绸缎的供货合同的。时间虽然拖延了,但事情最终得以办成,这使振中和艾丽雅在郑州登上飞往香港的飞机时仍然满怀喜悦和轻松。飞机在云层上平稳地飞行,振中畅舒了一口气,一边呷着空姐送来的咖啡一边抚弄着艾丽雅伸过来的那只小手。现在可以放心了,我有了这三十万匹绸缎的储备,即使因为北京天安门广场的事件尚吉利丝织集团的生产出现一点小的意外,也不会影响到我的公司运转了。
“亲爱的,你在同尚昌盛谈判时发现没发现一点异样?”艾丽雅这时碰了碰他的肩膀。
“异样?”
“你注意到没有,谈判时同你说话最多讨价还价最执拗的是你那个表妹和另外一个名叫刘家富的男子,而尚昌盛则说话很少。”
“这倒是。”振中回想着供货合同签字前的谈判情景,“也许是尚昌盛授意宁贞和刘家富说话的。”
“我看不像,”艾丽雅摇着头,“我注意到在整个谈判过程中尚昌盛一直显得有些神情恍惚心不在焉。”
“是吗?”振中皱紧了眉头努力把已经流走的那些场面又拉回到眼前审视:是有一点奇怪,谈判时尚昌盛仿佛一直在反复审视手上的那只钢笔,他真像有点精神恍惚的样子。但如果真是这样,那原因是什么?是身体不适还是因为正在北京天安门广场发生的事情?
“你的表妹曹宁贞对尚吉利丝织集团倒是忠心耿耿。”
“好的助手应该是这样。”振中点头,“我们的公司里就缺少这样的职员。”
“我可不喜欢我们的公司里有这样的女职员。”艾丽雅摇着头。
“为什么,亲爱的?”
“因为她望向老板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
“东西?”振中吃惊了,“什么东西?”
“爱意,她的眼神里有一种爱意。”
“别胡乱猜疑,亲爱的,见了一对男女就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不是美利坚合众国人的传统。”
“我不是胡乱猜疑,”艾丽雅有些急了,“我是女人,我看得懂女人的眼神,我敢肯定那姑娘在内心里爱着尚昌盛!你敢同我打赌吗?”
“怎么赌?如果我输了,”振中凑近艾丽雅的耳朵,“你今晚在床上就必须为我再做几个——”
“你?!”艾丽雅伸手捏住了振中的耳朵。
“好了,宝贝,飞机开始降落了……”
夫妻俩走出机场后满脸欢笑地搭上了一辆的士去维多利亚饭店,他们预备晚餐后去跑马场看看,但的士司机扭开的收音机将他们的快乐心情和美好计划轰然炸飞了——香港的华语电台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播着:
……鉴于中国北京发生的事情,美利坚合众国政府决定,暂停进口中
国的产品。已发往和即将发往美国的中国产品,美国海关将奉命停止入关
……
振中和艾丽雅震惊地对视了一眼。
“糟糕!”振中重重捶了一下自己的膝盖。我的三十万匹绸缎眼睁睁不能进到美国了,我可是已经交了定金呐!这笔损失不是个小数,看来父亲的担忧还真有道理,我什么变故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美国不让绸缎入关,老天,你栗振中还是太嫩还是眼光有限还是谋事不全呐!
“怎么办?”艾丽雅焦急地问。
“香港,眼下只能看从香港转口行不行,这当然会使绸缎的价格升高,但只要能成功转口就是万幸。艾丽雅,亲爱的,待会儿到饭店你一个人先下去,我马上去皇冠绸缎公司同他们商议转口的事,如果他们同意,再同尚昌盛他们联系。”
“但愿这个方案能够顺利实现。”艾丽雅拍了拍振中的手。
“但愿!”振中双手合十,做了一个祷告之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