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一向很早的宁贞那天早上走进厂门时隐约听到了一声叫喊,但她没有在意。她一心在想着她的函授课程考试——最近的一次考试是三天前举行的,成绩还没公布。我想我不会考得很差的。她满有把握地给自己下着结论。这时她走进了印染房门,一边哼着轻快的歌儿一边解着外衣的衣扣以便换上工作服,这当儿她又听到了一声呻唤,这声呻唤虽低却是那样的清晰。这让她吃了一惊,谁?声音明显就在屋里。她两眼机警地在室内搜索,在放颜料桶的墙角,她先看到了一只脚,随后看到了一个人仆倒在地,头撞在颜料桶沿上,鲜红的血正沿着颜料桶壁向下滴着。厂长?!宁贞惊呼了一声,急步跑过去。
宁贞把倒地的昌盛扶坐在地上时吓得双腿都软了:天呵,昌盛厂长满脸满脖子都是血。“来人呀——”她惊慌至极地喊,但没有人来,这会儿还早,工人们都还没有上班;厂门口的年轻门卫刘家富去了厕所——她刚才进厂门时看到的。
“是…宁…贞…别…怕…我…刚…才…搬颜料……”头…一晕…就……”昌盛倚在宁贞的怀里,断断续续地说。宁贞一听这话,立刻明白了事情的缘由:这些天昌盛既忙厂子的扩建又忙厂子的运转,还像过去一样为各道工序做工前准备,宁贞几次看见他一边吃着烧饼一边往织造间背丝,一边啃着生萝卜一边给砌新厂房的瓦工递砖。一定是身子超负荷运转,在搬颜料做工前准备的时候支持不住晕倒了。
宁贞掏出手绢“哧啦”一声撕成布条,三几下把昌盛头上的伤口包扎住,尔后猛用力把他扶起,让他伏在自己背上向外摇摇晃晃地背去。还好,从厕所出来的门卫家富看见了这一幕,急忙跑过来把昌盛接了过去。
宁贞和家富把昌盛送到医院,医生检查完伤口后说:好玄,他碰撞的位置再稍靠后点就会造成颅内出血,那可就危险了!宁贞听罢心一颤,后怕地用手摸了摸昌盛那缠满绷带的脸。这之后小瑾闻讯赶了来,看到昌盛由小瑾照顾,宁贞才回厂上班干活。
昌盛在医院住了七天。
这七天里,宁贞做活时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安,有点丢东忘西。她仔细琢磨了一下自己心神不定的原因,才发现是在挂虑厂长的康复情况。明白了这个之后她笑了:你倒真是一个称职的工人,为雇佣你的厂长操起了心!
七天后的那个傍晚,宁贞换好下班穿的衣服要出印染房门时,忽然看见头上还缠着绷带的昌盛出现在门口,她刚叫了一声“厂长”,昌盛先开了口:“宁贞,我不知该怎样向你表达我心中的谢意,那天不是你,我还会流更多的血。”宁贞一听这话脸红了,忙说:“我当时吓得手忙脚乱的,只恨自己不是个男子汉。你的伤口快长好了吧?”昌盛点了头后说:“我想送你点礼物表示心意,又不知买啥好,这几本书不知对你读函授有没有用。”说着,已把手上提的一个塑料袋递了过来。宁贞见状有些慌张,她长这么大还未接受过外人的礼物,她见昌盛把提袋子的手一直那么伸着,只好打消犹豫接了过来。
那是几本工具书,一本新版的《中华大字典》、一本《英汉辞典》、一本《中外历史辞典》、一本《文秘手册》。当宁贞晚饭后坐在自己床头翻着那些散发油墨香味的书页时,心中满溢着欢喜。这些书全是我学习上用得着的,过去多少次想买,却因为没钱而把购买的欲望掐灭了,没想到厂长倒知道我的需要和喜好,谢谢你,尚厂长!
宁贞正高兴地翻着书时,哥哥宁安进了她的屋子。“嗬,这么多书!哪里买的?”
“新华书店。”宁贞流利地答。答完之后又有些吃惊:对哥哥说谎竟这样利索?
“还要不要钱买书?哥哥手上有钱了!”
“不要,我有。”宁贞摇头,之后又低了声说:“哥哥,说句话你别生气,我总觉得你挣的那些钱有点不干净!”
“胡说!”宁安攥起了拳头,在妹妹的面前晃晃。
宁贞的嘴角撇了撤:“吓谁?”
尚吉利丝织厂贷款买来的两台电脑控制的丝织机到货安装的那些天,昌盛一天到晚与从广州请来的一位工程师在车间忙碌。他把厂子发展的很大一部分希望寄托在这两台新机器的运转上。他从香港一位商人手里转口买这两台织机时,对方告诉他:很好操作,一切按说明书来就行!他以为操作这机器与操作普通织机没有太大的不同,只要按说明书批动几个开关就成。谁知织机安装好以后才明白,没有一定的电脑知识根本不能操作。他的几个女织工包括小瑾在内,听了工程师的两天讲解与示范之后仍是糊里糊涂地不能让机器顺利转动。他虽然也用心听讲,无奈他过去那些关于织机的知识这会儿都用不上,连用语都是全新的,到最后总算懂了个大概,但一到上机工作就手忙脚乱,有两次差点弄坏了机器。请来的工程师按合同规定第二天就要走,可全厂还没有一个人能开动机器,你说这急不急人?为买这两台织机花了近百万元贷款,这笔贷款每天的利息是多少钱?安好了不动那咋能行?
昌盛在那个黄昏急得几乎要掉泪。
“我来试试,行吗?”宁贞那当儿走到了门头蹲在织房门口的昌盛身边说。
“你?!”昌盛头抬了一瞬,又即刻垂下去:“需要有电脑知识,怨我预先没有培训工人,我真蠢呵!”
“我在读函授时学过一点。”宁贞边说边走进了空无一人的新机房,拿起说明书看起来。
昌盛没有理会宁贞,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到了那个让他焦心的问题上:去哪里找两个懂电脑的人来操纵这两台丝织机?明天就贴招聘启事?或在报纸上发个广告?会不会有人来应聘?去师专找教电脑课的教授来培训现有的女工?
轰隆隆。一阵织机的响声将他从苦想中惊醒,他扭头看时,见一台织机已经启动,宁贞正缓慢而大胆地敲击着电脑键盘。
昌盛意外地站起来,疑疑惑惑地走进织房看着织机。他凭着对工程师操作这些织机时的声音记忆,他听出这会儿织机运行正常。
“你懂这个?”昌盛仍然有些不相信。
“学过一点,我根据说明书来做。”宁贞边说边启动了另一台织机,两台织机在昌盛面前愉快地空转着,声音清脆。
“我现在选定了一种花纹,你看行吗?”宁贞指着电脑屏幕对昌盛说。
昌盛显然仍在怀疑宁贞的能力,迟疑了许久才点点头。
“那我就让织机工作了?!”宁贞紧跟着问。
让她试试也好,浪费的丝全当是交学费了。昌盛再次把头点点。
宁贞相继敲动了操纵两台织机的电脑键盘。
织机刷刷地工作起来。昌盛瞪大两眼盯着出绸的地方。哦,绸子出来了,就是选定的那种花纹,表面光洁而无疵点,和请来的那位工程师操纵织机时织出的绸缎质量一样,不同的只是花纹,哦,老天,宁贞真的会使用这种机器!那个香港商人果然没有骗我:可以根据说明书来。原来问题是我们没有看懂充满外文和新名词的说明书的本领。
噢,难题解决了!
焦虑突然消失带来的兴奋让昌盛激动得忘乎所以,他一下子伸出两手抱住宁贞的双肩猛摇了起来:“嗬,你还真行!”
昌盛这突然的举动把正在关注织机运转的宁贞弄愣了,她慌慌喊道:“你把我摇晕了!”
是宁贞这慌张的叫声才让昌盛那极度兴奋的神经倏然清醒,才使他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他才慌忙收回手连声地解释:“对不起,请原谅,我是喜昏了头,真抱歉……”
宁贞什么也没说,只是羞羞一笑,上前关了两台织机。
“从明天起,你离开染印房到这儿工作,你的工资每月增加一倍!我对你只有一条要求:带会一个女工,行吗?”
宁贞依旧是羞羞一笑,低声吐出了一个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