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振中和艾丽雅在那个上午走进尚家大门时,昌盛已去医院给被爷爷砍伤的手指头换药了。小瑾开门见是一个中国小伙和一个外国女人,就诧异地问:“你们找谁?”
振中便做了一番自我介绍,说是来看看尚吉利大机房的主人尚达志。小瑾听了便急忙把客人让进自家住屋的外间,给他们倒上开水,这才跑到爷爷屋里去告诉他来了美国客人。
达志一听说是栗温保的孙子来了,腿就哆嗦了一下,过去和栗温保打交道的那些场景又倏然来到了眼前。栗温保那个东西还有个孙子在美国?他的孙子来我家干啥?素无往来为啥会想起来看我?是不是来看我们尚家的笑话:你们不是一个丝织世家吗?你们现在织的尚吉利绸缎在哪儿?你们几辈子不是都想织出霸王绸吗?如今织出来了么?
“告诉他们,就说我不在家。”达志朝小瑾挥了下手。
“可我已经给他们说你在家了。”
“那就给他们说我有病,不能见他们。”
“他们要是听说你有病,会不会更执意坚持来探望你?”
“唉,也罢,就让他们来,不过你要先告诉他们我喉咙有毛病,不能说话,我也确实无话同他们说。一想起他爷爷栗温保当初把我织绸缎的房子、机器毁得那样干净,我这肚里就是气。”
小瑾应了一声,急忙过去把栗振中和艾丽雅领了过来。两个人见了达志,都是急忙鞠躬问候,可达志一声没吭,只是眯缝了眼睛打量着他们。还行,栗温保的这个孙子还算有模有样,看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话有时也不一定准,栗温保当年做了那样多的恶,如今不是照样留下了这个长得周周正正的孙子?而且还娶了个美国老婆。男人娶个外国老婆,这后代日后还认不认他的祖宗?草绒,他们说到了他们的草绒奶奶,草绒那女人的心肠不错,上天也许是看了草绒的面子,才让栗温保有了这样一个孙子。栗温保,要是凭你的所作所为,你是该断子绝孙的……
达志在那天上午与栗振中、艾丽雅的会见中,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是眯缝了眼睛听。我现在能给你们说啥?说我们尚家的经历?说我的希望和渴盼?那至多是引起你们的一点同情罢了。我没有可以向你们炫耀的,而你们可以向我炫耀的东西很多:你们穿的好衣服、你们住在美国、你们出门可以随便坐飞机、你们的钱财、你们的绸缎店、你们随时可以到别国旅游。不,现在不说,再等几年,五年或者十年,那时候你再来看看我们尚家,那时候我会让你们吃惊的!你们今天进到我家的神色是意外和惊讶,我注意到了,脸上没有敬佩,但几年之后你们要是再来也许就会带一点敬佩的;你们今天说话的口气是平平常常的,不带啥感情的,但几年以后你们再同我们尚家人说话时,可能就要换另一种口气了,就会带一点小心翼翼,就会带一点点敬畏,也许还会带一点讨好的意味,会的!重要的是眼下我们手上没有令你惊喜的想要的东西!你是绸缎商人,但你在我这里没有看到令你惊喜无比的绸缎,所以你们现在是这副神色和口气。一切都会变的,会变的……
栗振中和艾丽雅告辞向门外走时,达志只是点了一下头。小瑾送的他们,小瑾送他们到前院时,艾丽雅发现了竖在前院的那块石头,发现了刻在石头上的那个囗形图案,她吃惊地停步朝振中叫道:“哈啰,你看这个图案,和我们家的族徽好像一样。”说着,从脖子里把挂在项链上的那个方形骨坠取出来对照,振中也是一愣:果然一样!
“请问夫人,你们在这个石头上刻这个图案是什么用意?”
“不知道。”小瑾摇着头,“我嫁进这个家时就有这块石头了。”
“那你是怎么理解这个图案的?”
“我——”小瑾笑了,“我觉着这可能是说,两个人不论站在任何不同的地方,他们只要在走动,就有相遇的可能。”
“这种理解倒有意思。”艾丽雅也笑了,“就像你和我,我们过去谁也没想会能见面,可我们今天见了。”
“那你是怎么理解你项坠上的那个图案的?”小理对这个懂汉语的美国女人有了好感。
“它可能只是一种徽记,有表示吉祥和保佑的意味……”
小瑾那天送走栗振中和艾丽雅之后,站在院中的那块石头前惊奇地自语:外国也有看重这个图案的人,真是稀奇!……
昌盛那些天一直在为办厂的事奔波,跑手续、跑厂房、跑织机、跑雇员、跑原料,直把人累得瘦了一圈。因为淋病的事一直生气的小瑾,虽然照样对他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但暗中却努力把饭菜搞好,顿顿把几个盘子端到饭桌上,希望他的身体能支撑住。
一切跑好之后,达志让昌盛会请卦师天通给择了个开业的日子。
日子定在正月十八。
这日子似乎没有选错,星星刚一隐走蓝湛湛的天就露了出来,东天抹了一层又一层象征吉祥的红色,几只鸟不顾天冷在新厂房上空叫得很是热烈。
开业仪式达志让卦师天通主持。
为了不张扬也为了省钱,仪式除了尚家一家人和雇员参加外,没请任何外人。
达志让昌盛把他背放到厂门口守门小屋的一把椅子里,他要亲自看着仪式进行。
太阳刚一露头,天通就在大门正中面朝着日出方向“噗嗵”跪下,先叩头三个;尔后用鸡血将写有“南阳尚吉利丝织厂”的厂牌慢慢擦拭一遍;接着鸣响鞭炮,在鞭炮声里,昌盛把厂牌挂在了厂门口的墙上。这之后,雇员们排队依次进厂,在门口,每人从天通手里接过一块糖,填进口中边嚼边向各人的工作岗位走去。
二十分钟之后,五台丝织机便轰轰响了。
开始了,总算又开始了!坐在门口小屋的达志长长舒一口气。列祖列宗,尚家自己的丝织厂又开业了,你们等着听好消息,会织出“霸王绸”的,会的……
写有“南阳尚吉利丝织厂”几个字的厂牌在初升的阳光里昂首挺立。这厂名是达志执意坚持用的,“尚吉利”这三个字不能丢,这是尚家多少辈人都知道的牌号,有了它,尚家人的心才好凝聚。也恰好,在这之前一个月,原来国营的南阳尚吉利织丝厂因为经营效益不好,被省里的中原丝织总厂兼并,改为了中原丝织厂南阳分厂,“尚吉利丝织厂”这个名字,也算是物归了原主。
达志坐在那儿凝望着厂院。这是一个很小的院子,只有十几间房屋。小不要紧,重要的是已经开始,它会在昌盛手里发展的。昌盛,尚家几代人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了,但愿你能争气,让厂子尽快发展起来……
半上午的时候,第一匹绸子织了出来,已辞了原来工作到自家厂里看守织机的小瑾,捧着那匹白绸走出来让爷爷看。达志哆嗦着手摸着那匹绸子,先是激动地贴在脸上摩挲,可随后却是一愣,停下触摸和摩挲说:“小瑾,你快去叫昌盛来,这绸子有毛病!”小瑾闻言急忙低头去看,只见爷爷手摸住的那块地方果然有一些小小的疵点。“嗬,你的手感觉真灵,我刚才检查时还没发现。”
昌盛跑来看了那疵点,立刻断定是织机的毛病,急忙又跑回机房调试,一霎之后才又跑出来说:“行了,疵点消失了。”
“那已经织出来的这些咋办?”达志看定孙子。
“留下,就放在家里,既不卖出也不送人。”
“嗯。”达志满意地颔首,“决不能让一匹质量不行的绸子流到外面去,不的话,就等于自己毁自己。行,你已经真正懂事了,爷爷放心了。厂里的事你以后一样也不许问我,一切由你自己处理,明白?”
昌盛点头。
“还有,今儿个后晌,小瑾记着拿一匹绸子给你云纬奶奶送去,就说是我给她的。”
小瑾听后身子一颤,却没应声。
“咋,心疼绸子?”达志不满地瞪着小瑾。
“云纬奶奶已经用不着了。”小瑾嗫嚅着。
“啥?啥叫用不着?这白绸子做衬衣——”
“爷爷,”昌盛沉了声说,“云纬奶奶半月前已经去世,因为怕你受不了,没有——”
“啥?”达志的两只老眼倏然瞪大,白色的寿眉呼啦一声向天竖起……
滟滟事后想起,奶奶对她要走的事有清楚的预感。那天午后,奶奶破天荒地催她烧热水说要洗头洗脚。而在过去,奶奶因为不想让滟滟看见她瘦骨嶙峋的双脚和头发稀薄的头皮,总是尽量拖延洗头洗脚的日期,每一回都是滟滟催上几回她才让步去洗。而在这天中干,她不仅主动地要求洗而且希望洗得仔细。还再三地说明:滟滟,这八成是奶奶最后一次麻烦你。
那天后晌她说她想出门看看。滟滟于是向单位请了假,用一辆轮椅推上奶奶上了街。在世景街的西头,奶奶指着远处也已变成街区的百里奚村的位置说:奶奶是从那里走出来的,我这一生原来并没走多远的距离。
那天的晚饭奶奶吃得兴致勃勃,食欲少有的好。吃过饭后奶奶把枕头下压着的一个信封交到滟滟手里。那个信封上写着达志的名字。并再三叮嘱:一旦我走了,记住把它交到你尚爷爷手里。滟滟当时笑着说:奶奶,你要再这样吓我我可要提出抗议了!
奶奶按往常的就寝时间上床躺下,片刻之后就传来了轻微的鼾声。滟滟在这鼾声中也拉灯睡了,她在迷糊中刚要登上一条停在路边的汽车,一个坚硬的东西捣在了她的身上,她重又返回到清醒状态,意识到是奶奶在用拐杖捣她。她睁开眼睛,就着月光看见奶奶拥被坐在床上,就问:奶奶,咋不睡了?
我听到了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
声音?
你听!
滟滟侧了耳听,四周万籁俱寂,哪有什么声音?
是织绸缎的声音。
没有,奶奶,什么声音也没有,快半夜了,睡吧。
我听得清清楚楚,声音就在放棺材的那个屋里。
真的没有,奶奶。滟滟被奶奶说得有些害怕,起身过去扶奶奶重又躺下。
经过这番折腾,滟滟再躺下时就很快进入了酣睡。事后她忆起,就在这阵酣睡中她看到了一片大水,在那片大水之上有一片木板,她发现奶奶就站在那片木板上,那木板在水浪的冲击下摇摇欲翻,她被吓得惊呼起来:奶奶,奶奶!就是这阵惊呼令她再一次醒来。她醒来后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去看对面床上的奶奶,月光已移到奶奶的床上,明亮的月光下只见被子翻开不见奶奶。滟滟以为自己睡眼朦胧没看明白,忙去揉眼,揉罢眼看去床上仍无奶奶。她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平时奶奶即使夜里小解也要唤醒滟滟搀扶。奶奶!她慌慌地喊了一声。没有回答。“噗嗵”她猛地听到放棺材的那间屋里有什么响声。奶奶一定是去了那里。她忘了害怕,急忙跳下床开门向那间屋跑去。那间屋门果然开着,月光铺满屋子,她扑到门框上时看见奶奶倒在棺材前,脚下绊着一个拖把。
“奶奶——”她扑到奶奶身上摇着,可奶奶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一
奶奶的葬礼是三天后举行的。葬礼不事声张却很隆重,昌盛夫妇和旺旺都参加了。为了防止刺激高龄的尚爷爷,滟滟听见昌盛哥哥和叔叔承达商定,暂不告诉尚爷爷这个消息。滟滟于是把奶奶留给尚爷爷的信一直存在抽屉里。直到那个阴云飘飞的上午,尚爷爷在她和昌盛哥的搀扶下又来到奶奶的坟上时,她才把那封信掏出来递到了尚爷爷的手上。
信是封着的,她看见尚爷爷哆嗦着手撕了半天才把信封撕开,信纸展开时她看见尚爷爷的身子一抖,两只浑黄的眼珠在老花镜后突然间凝住不动,随后,那张信纸便翩翩飘落到了地上。滟滟看得很清,那纸上只有一行字:
尚达志,我这辈子做的最大一件错事,是爱上了你!你从来没有全心地
爱过我,你爱的是物,不是人!
那是奶奶的笔迹。
奶奶已经有多年不拿笔了,这封信一定是多年前就写下的。
她看见尚爷爷痛楚地闭上了眼睛,而且他的身子在开始下坠……
……云纬,我没想到你会给我留这样一封信,这么说你是真后悔了?!你信上的口气好冷呵,这信是啥时候写的?写的时候心里肯定满是对我的气恨,开头直呼我的名字,连姓也不省去,读来真叫我伤心!你说我爱物不爱人,真真是冤枉了我,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从来都是爱你的,我从来都是把你放在顺儿之上的。我这一生,只与两个女人有过肌肤之亲,这两个女人就是你和顺儿,在你和顺儿之间,我当然更爱更看重的是你,这一点你难道没有看明白?!当然,回头想想,这些年我在处理一些事情时,是伤了你的心,每当遇到要你还是要丝织祖业时,我选的都是祖业,大概就是因此你觉得我爱物不爱人吧?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尚家祖祖辈辈喜欢的就是这个丝织,一代一代地传下来,我总不能因为你把老几辈的心愿都忘了吧?那别人会不会说我为了一个女人把尚家最珍视的东西都扔掉了?!人活着不就是讲一个名声?要是我为了你扔掉祖业,尚家的后人不要骂我败家子、没出息?不要说我宁要美人,不要美誉?……其实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一个男人活着究竟该要什么?要钱?有了钱可以买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东西,可以买好房屋好家具,可以让别人巴结奉承,可一个人钱再多,他最后是要死的,他一死,钱就不归他了,随钱而来的东西也就不归他了,他除了落个死前舒服之外,并没有落下别的。要权?有了权可以指使、指挥别人;可以享受人们的敬畏,可以享受权所带来的诸种利益好处,可一个人权再大,他一死,这权也就没有了,就要交给别人了,随权而来的那些东西也就没有了意义,他除了落个生前舒服之外,并没落下别的。要美女?有了美女可以快乐,可以尝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可以让别人羡慕,可以心里舒畅,可一个男人得到的女人再多再漂亮,他也是要死的,他一死,那些女人就不属于他了,他至多是活着时比别的男人多点快乐罢了。只有名声、名气、名誉对男人最重要,这些东西看上去都是虚的,可一个男人只要有了好名声好名誉大名气,他即使死了,还会被人们记起、谈论、回忆,还会继续活在后人心里,也才会给时间打上个印记,使后人在多年之后依然知道,这个男人过去曾经活过。既然名声、名誉、名气对男人这样重要,我作为尚家的一个男人,就只有照当初做的那样做了。云纬,你不能理解我么?你再想想吧,想想你就会明白了,就不会再责怪抱怨气恨我了,就会后悔不该给我留下这样一封信了,云纬,你说我说的这些占没占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