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月和左涛那天晚上在银溪饭店308房间门口目睹了屋里的那个场面之后,自然十分震惊:尚穹竟敢做出这样的事?不过紧跟在这震惊而来的,是疑问:宁贞为何预先要我们必须在九点半赶到?她已经准确预见到此时会发生这样的事吗?她最后为什么强调只在她要控告时为她作证?……
这一连串的问号在当晚和第二天上午一直坠在他们的心上,同时坠在他们心上的,还有昌盛与尚穹的遗产官司。后者更令他们焦心,在这场财产纠纷中,他们当然站在昌盛一边。这两件事使他们对尚穹生了深深的厌恶。令他们意外的是,第二天下午尚穹突然宣布放弃分配遗产的要求,使那场万人瞩目的官司一下子结束了。他们听到这个消息时几乎同时吁了一口气,又几乎同时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对方:尚穹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觉着,尚穹一定是受到了某种强大的压力,要不然他不可能突然改变他原来固执坚持的要求。”迟疑到当天的晚饭后,卓月先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那压力来自什么?”
“不会来自家庭,也不会来自上级权力机构。”
“你是说——?”
“我猜,很可能来自一个人——”
“宁贞?!”
卓月点头。
“我也是这样想,”左涛接口,“也许我们该去给昌盛说说。”
“说什么?”
“就说宁贞——”
“说宁贞做了什么?”
“就说在银溪饭店308房间发生的那个场面——”
“那个场面与这场官司并没什么直接联系,有联系的可能是之前和之后发生的事情,而之前和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现在只是在猜测和判断。”
“那依你说——”
“我们现在对昌盛还说不清楚,与其说不清楚,还不如暂时不说,让昌盛自己去分析去判断,或许宁贞也会让他明白的!”
“要是宁贞一直不说明呢?”
“那就让它成为一个谜吧,历史上不是已经有了很多谜吗?多一个又有什么关系?”
“那你为什么还要千方百计去解安留岗上的方形土坛之谜?让它留下去不是也好?”
“那个谜离我们已经太久了,太久了的谜解开以后,已不会对活着的人造成伤害了。我个人认为,对于历史之谜,愈久愈不好解愈可以解,愈近愈好解愈不可以解。”
“那好吧……”
卓月那天吃过早饭到学校处理了几件急办的事后,就带上拓印工具,向城西的盛丰村走去。昨天,有学生告诉她,说盛丰村有一家人拆旧房时从墙脚上拆出了一块旧石碑,碑上还有字。卓月这些年兼搞文物研究,已收集到不少古碑刻,她计划在适当时候,把这些古碑刻的拓片汇集成书出版,也算为文化积累做一件事。所以一听盛丰村有旧石碑,便匆匆来了。
那学生的话果然没错,盛丰村头一户姓盛的人家是从旧房墙脚上拆出了一块残损的石碑,卓月赶到这家的宅前时,看见那块残损的石碑就随便扔在碎砖烂瓦之中。她急忙上前察看,碑上有极标准的汉隶字迹,可惜不少字已磨蚀得不清了。她小心地拂去碑上的尘土,仔细地辨认着:
……延光四年朝中倖臣阎显阎耀等作乱中黄门宛城人王康以其女文蕊诱耀耀觉后杀蕊及传女玉被擒阎氏之乱遂破此恰值先帝秀创帝业百年为颂文蕊之忠德为谢日月之神赐百年长时于吾家特于吉祥地南阳城西安留岗立坛相祭……
卓月吃惊地望定这通古碑。
不用怀疑了,这块石碑就是原本竖在安留岗那个方形土坛前的碑。左涛当初由那块石片判断方形士坛前有碑是正确的!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你流落到了这里!
这么说,我当初对文蕊之死的过程的猜测有误。她不是在与阎耀幽会时被误杀的,她是在忠于刘氏皇权的父亲的劝说下,为刘家皇位的正统传承自愿去赴死的。那应该是一个有月的夜晚,为了诱杀城门校尉阎耀,王文蕊向对自己怀有爱慕之情的阎耀送去了幽会的信号,阎耀应约而来。但当他腰挂环首刀步入文蕊的绣房,正要去拥吻自己钟情的女人时,政变的兵丁出现了。他在惊慌中抱住了文蕊,他很快就明白自己中了圈套,他在气愤中抽刀削去了文蕊和她的侍女玉的头,但他也随之做了刀下鬼。卓月看见,三个人的鲜血转眼间溅满了那个原本可用于幽会的房间……
接下来是安留岗上的一场大祭。这场大祭应该是刚刚顺利即位的济阴王提议举行的。延光四年是公元125年,当初刘秀登基开创东汉王朝是建武元年,也就是公元25年,从公元25年到125年,刚好一百年,整整一个世纪,掌管时间的日月之神已给了刘家一百年的皇权,他们有理由举行一场大祭。大祭的地点选在南阳安留岗,是因为对于刘家来说,那是一块吉祥之地,先王刘秀就是在此岗前转危为安的。
卓月的目光透过石碑,看见了一千八百多年前在安留岗举行的那场大祭——那可能是一个充满阳光的上午,预先筑好的方形祭坛上摆满了祭品:整牛、整羊、各种陶器,和在这场平乱中做出了贡献的王文蕊及其侍女玉的棺材。阎耀的那把环首刀为什么也放在了祭坛上?是为了告诉文蕊,杀你的阎耀也是被这把刀杀死的?还是文蕊的父亲王康知道女儿内心里对阎耀的感情,为了安慰女儿,把它放了上去?大祭开始了,祭坛下跪满了文武官员,济阴王跪在最前头,肃穆的祭乐徐徐响起……大祭结束后,为了让祭坛永存下去,也为了让死者安息,济阴王又下令用土将祭坛掩埋了起来?……
既然祭坛是为此目的而设,那坛上用颜料画上的网形图案,表示的就应该是对时间的占有欲望,无边无际的时间都属于我刘家所有,我们刘家的江山将像占有这些格子一样,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
“卓月。”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喊。卓月扭头见是左涛,一愣之后欢喜地叫:“你怎么来了?快看这石碑!”
“月儿,宁贞她——”
“宁贞怎么了?”卓月这才注意到左涛脸上的阴郁神色。
“她死了。”
“什么?”卓月猛地抓住左涛的手:“你胡说什么?”
“她……在安留岗上……”
卓月无限惊诧地瞪住左涛,渐渐地,痛楚从眼角漫起,一点一点地包住了她的双眸:“为什么……为了什么呀?!”
“不知道,”左涛轻轻地摇着头,“我只是在怀疑,我们两个是不是犯了一个错误:我们不该让发生过的事成为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