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二十幕

左涛在水濂寺大门前徘徊了顿饭工夫,也没敢走进寺院。他真不知道进去后见到寺院住持印恭大师后该怎么说出那句话:我想还俗。

寺院里钟磐鸣响,佛经声声;寺旁的水帘洞上的瀑布哗哗地注入潭中;身旁走过的香客们的低语和对“阿弥陀佛”的念诵,让他突然怀疑起自己的决定来:我这样做对么?

月儿的身影重又来到了眼前,耳畔同时响起了她凄切的低语:我们都快进入老境,该过一段正常人的生活了……

“吔,这不是左居士?”一声响亮的招呼打断了左涛的思虑,他抬头见是寺院里的慧通师父,忙双手合十行着佛礼。

“是来进香?”

“呃,呃,”左涛急忙点头,脸却有些红了,“印恭大师可在?”

“在大雄宝殿,走,我领你去。”慧通热情在前引路,左涛这下只得挪步进了寺门。

印恭大师正在诵经,左涛不敢惊扰,只先把自己带来的香、表点上,向佛祖叩完头后,静立一旁等候。印恭大师诵完经后,扭身看见他,微微笑道:“昨夜梦有客来,想必就是你了。”左涛急忙施礼问候。

“我看你虽面带犹豫,然眉藏一丝喜色,想必今日不全是为进香、表而来,说吧,有何事?”

“我……我……”左涛低头嗫嚅着。

“佛祖面前,说话不能吞吐的,有啥说啥。我看你这副样子,很像是想还俗的,对吗?”

左涛急忙点头,印恭大师替他说出心中的话让他松了一口气,同时也为大师的猜测如此准确而惊异。

“其实居士还俗,无须来寺内禀报的。佛门一向强调来去由己,你只须不再以出家人的戒律约束自己就成。”

“当初承蒙大师引进佛门,让我忘却苦痛,将一段艰难日子捱过,今日还归俗世,该当来请求宽恕的。”

印恭大师急忙摇头:“不能讲宽恕不宽恕,一个人走进佛界需要勇气,还归俗世同样需要勇气,俗世给人的考验更多,愿你能善处声色名利,平安度过一生。慧通,去叫各位弟子,来诵《善生经》和《无量寿经》,我们用经声把左涛先生往俗世送上一程。”

左涛慌忙朝大师跪下:“弟子不敢当。”

“起来吧,我这是头一次为还俗的人诵经,我是要以此向世人昭告:佛门洞开,佛祖宽宏,佛界、俗世相通,来去全由己定……”

……父子兄弟夫妇,家室内外亲属,当相敬爱,无相憎嫉;有无相通,无得贪惜;言色常和,莫相违戾……

就在木鱼的“噹噹”声中和这经文的诵念声里,左涛含泪步出了水濂寺大门,一步一回头地向前走去。

他坐上返回南阳的长途客车时,太阳已经偏西。

月儿,我回来了,我依从你的心意,从那个世界彻底返回来了。在佛祖和你的召唤都响起时,我选择了你。但愿等待我们的是幸福,是欢乐,是满足。我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不可能再回到佛界净土了,我只有走进俗世,和你一起去迎接命运要给我们的东西。可它还会给我们什么呢?至少不该再是苦痛了吧?……

长途客车在左涛的猜测中向着南阳飞快驰去。

左涛和卓月的结婚喜宴没有来宾。除了给他们办理结婚登记的人外,没有谁知道他们结婚的事。他们原本就不想张扬,加上尚穹和昌盛又在打着官司,整个尚家的人都没有好心绪,所以他们谁也没有告诉。

两个人相对而坐,桌上放着卓月做的饭菜,燃着左涛带来的红烛。

两个人边吃边微笑着望着对方,屋里弥漫着一股柔情蜜意。

四周很静,只有烛芯在燃烧时发出的一点哔剥响动。

——月儿,我过去从没想到我的余生中还会有这样一个夜晚,我不知该怎样感谢你!

——左涛,这一晚我盼了多少年了,它到底让我盼了来。我们还是该感谢命运。

两个人都不说话,只用目光交谈。窗外的风仿佛嫌这种交谈过于隐秘,便挤进来吹熄了两支红烛,迫使他们在黑暗中走到了一起。

在彼此拥住对方的那一刻,两个人都打了个哆嗦而且显得手足无措。多少年过去了,青春时期拥抱时所做的那些动作,于两人都有些陌生了。

是卓月最先抬起手,去抚摸左涛那满是皱纹的脸颊,去触摸那些坚硬而密集的胡茬。仿佛是在卓月的启发下,左涛才也抬起手,去抚摸卓月的身子,但他的手是那样迟疑和胆怯,在卓月的胸上放了许久都不知该怎么办,最后,还是卓月拿起他的手放进了自己的衣襟下。

关闭太久的闸门终于一点一点打开了,两个人渐渐开始激动起来。左涛忽然一弯腰把月儿抱起,大步向那张浴在月光下的床走去。急切和慌乱慢慢攫住了他,但当卓月那依然润白的身体呈现在他眼前时,隐匿在他记忆深处多年的一个镜头突然闪了出来:月儿手持一个锥子一下子挺身朝他刺来。

一阵尖锐的刺疼一下子由他的下腹向全身漫去。

“哦——”他呻吟似的叫了一声,一下子扑倒在卓月身边的被子上。

“怎么了你?”卓月急忙起身问。

左涛无语,脸贴在被子上没动,他清楚地感觉到,整个下腹又恢复到过去那种僵硬麻木的境况里。完了,所有的治疗功劳都白费了,我又一次成了个废人,废人……

在那个本该充满欢乐的夜晚的剩下时间里,卓月一直在努力想使他恢复到治疗后的那种状态里,尽管卓月用了各种办法,可最终还是没用。

他估计他会听到卓月一声失望的叹息,但是没有,卓月只是紧偎在他的怀里,柔声说道:“这样也挺好,我愿意这样……”

他感觉到泪水爬出了眼眶,成串地注入到干燥膨松的棉絮里,他对着卓月那滚热的身子只能反复说着一句话:“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天快亮的时候,他悄悄起身穿好了衣服,刚要下床,被惊醒的卓月一把抓住他的手问:“你要干啥?”

“我想回到安留岗蚕茧基地去。”

“你疯了?我们是夫妻,为什么要分开?”

“我们在一起,我只会使你痛苦!”

“我不痛苦!我早就知道这个结果,我愿意!”

“你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左涛惊异了。

“当初安大夫告诉过我,用这种秘方治好的男子,不可能完全治愈,只要他还保存着对往事的记忆,只要有了相似的能勾起他回忆的场景,他的病就还会回复到过去的状态。他劝过我不要白费力气,但是我愿意!我没想到的只是它来得这样快。”

“你——为什么?——”

“我不想让你一个人生活在佛界里,你是被我从身边推到那边的,我应该把你拉回来。两个人在一起总可以相互温暖,能做那事当然好,不能做那事也没什么了不起,重要的是温暖,是活下去!”

“月儿……”

“别走,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吧,是我毁了你……”月儿扑倒在左涛怀里。

左涛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卓月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