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左涛的相见使卓月的心境失去了原有的宁静。过去,她平平静静地备课教书,平平静静地搞文物研究,平平静静地处理尚吉利综合大学的各项教务;而现在,不论干什么,左涛那张苍老憔悴的脸总在她眼前晃动,那瘦削伛偻的身影总是跟着她走进她去到的每一个地方。而且她分明觉着耳边总响着他的声音:你把我毁了,毁了,毁了!……
我是把他毁了。他结过一次婚,但女人把他赶走了,赶走的原因还用问吗?那么这场婚姻其实也是我毁的,是我毁的!
他毁坏的,是卓远外爷的书,那些书当然宝贵;可我毁坏的,却是一个人!人不宝贵?!我们都毁坏了东西,但我的罪似乎更大,更重,更不可饶恕?!
一天晚上,无法安心在家里备课的她,缓步走到了白河岸上。前些年干涸无水的白河,因为新近在下游建了橡胶坝而重新变得水面宽阔波光粼粼,几艘小游船在水面上划动,夜风送过来船上年轻男女们的清脆笑声。又是一代人了。他们不会知道我们当年经历的那些事情,那时候为什么不让人们这样泛舟笑闹,而偏要让我们去互相仇视争斗?假若当年没有焚书,没有我对左涛的伤害,那如今的生活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我们会有一个家庭?一个孩子?那孩子是男是女?……
一阵从河面上漫过来的饱含水气的风,令她打了个寒噤。别瞎想了,没有假若了。对于过去,上帝只给了我们回忆的权利,没有给我们改变的权力,回家睡觉吧。
她转过身时,看见一对熟悉的身影踏着月光迎面走来。是昌盛哥和小瑾嫂子。“月儿,是你!”小瑾最先招呼。
“昌盛哥,听说你回来了,正想去找你。”卓月朝表嫂笑笑,向昌盛转过头。
“是学校里有事?”
“三件事,一件是计算机系想再买十台微机,以保证每个学生上课时都有机器操作;另一件是想再盖四间平房,给刚请来的两位老师住;再一件是,我想聘请一位老师。”
“前两桩事先缓缓。”昌盛叹口气。
“为啥?”
“我手上的流动资金没了,因为前一段几个国家暂停了进口咱们的绸缎,产品积压;加上这一回在北京的展销会办砸了,钱扔了不少。”
“哦?北京的展销会不是有尚穹帮助吗?”
“唉。”昌盛又长叹一口气,“他也尽了力,可事情很复杂。”他摇了摇头,接着说:“聘老师的事你可以办,这是你当校长的就可以决定的事,只是不知你想从哪里聘?”
“蚕茧基地。”
“嗬,蚕茧基地还有可当大学老师的人?”昌盛惊奇了。
“他姓左,人们喊他居士。”卓月的声音低了下去,她不想让昌盛知道真实情况。
“噢,左居士,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人,腰有些驼,只是他教学行吗?他懂哪一门?”
“蚕。”
“蚕?这倒也是,他在基地干了这么些年,对蚕应该是懂得的,行,你下聘书吧,我没意见。”
卓月望着又重新沿河岸向远处踱步的昌盛哥和小瑾嫂子,忽然发现他们的步态中已有些老人的样子了。唉,岁月真是要把我们这一代也推入老境了!左涛,我们也真的要老了……
卓月再次走上安留岗是在一个正午。这又是蚕茧基地忙碌的时候,几千个荆条笸箩摆放在桑树下和空地上,工人们按照各自的分工,不停地摘下桑叶放进笸箩。无数条蚕欢快地扭动着白胖的身子,放开肚子吞吃着鲜嫩的叶片。岗尾和远处另外几条岗上的柞树林里,健壮的柞蚕们根本不用笸箩,直接爬在树上,在树叶上翻上翻下地吃着。
因为忙碌,卓月的到来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她也没有向谁询问,一个人在树林里寻找,最后终于在岗尾的一丛柞树棵子前找到了左涛。左涛那会儿正踮着脚尖,把掉落在地的一条蚕放到树叶上去。“忙呐?”她说。
他扭过脸来,看清了是谁之后,浑黄的眸子惊跳了一下。
“我找你有事!”她凝望着他。
“是为那块石头片子?”
“不,”她摇了摇头,“我想请你去尚吉利综合大学。”
“干啥?”他害怕似的后退了一步。
“教学,当老师。”
“耍笑我?”
“不,是真的。学校里需要老师。”
“但不需要我,你只是觉得我可怜——”
“我希望你去!”
“我已经是无意世事了,咋个会再——”
“那也可以带徒弟,你去可以给丝绸专业的学生们讲讲‘蚕’。”
“我不会讲蚕,我也不去!”
“要我跪下求你?!”卓月的眼瞪了起来。
左涛的目光倏然间惊起,栖落到了头顶的一个柞树枝上。
“你有功劳了是吧?要让我像三请诸葛亮那样来请你?!”
左涛无语,四周只有蚕在树叶上的爬动声。
“那你就死在这里吧!”卓月恨恨说罢这句,猛然转身走了。直到下了岗走进城区,她再没有把头扭回去一次。左涛,你个东西,你还要在我面前摆谱?还想让我再三求你?!卓月,你根本就不该再去理他!
整个下午,一股莫名的气恨一直在她心里盘旋,气左涛?气自己?晚饭她不想吃,刚要插门上床歇息,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挑担子的人。
“谁?”
“我。”
卓月没有说话,双眼直望着那个黑暗里的身影,慢慢舒一口气:左涛,你到底来了!
左涛放下担子,取下担子一头的铺盖卷,哑了声问:“我去学校找谁能寻到住处?”
“传达室的老黄,就说是我说的,让他先给你开一间学生宿舍。”
左涛转身向院门外走去。卓月咳了一声,问:“你这些东西——?”她指着他放下的担子的另一头。那是一个挺大的纸箱子。
“那是给你的。”左涛说罢,拉开院门出去了。
卓月狐疑地看着那个纸箱:什么东西给我了?她上前提了提,没提动,好重。她用力把它顺地拉到屋里,用剪子剪断纸箱上的麻绳,打开——书?!
满满一纸箱书。
有线装的《资治通鉴》,有纸页发黄的《史记》,有新版的《西域史》,有簇新的《四书集注》……
在最上边的一本书里夹着一张纸:
这是这些年我尽我所能搜购得的,它们远不能抵偿我毁掉的卓远老人的那些珍贵藏书,可我会继续努力。
一股热热的东西忽然在胸腹间流散开来,卓月颤声朝夜色弥漫的院子喊了一句:“左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