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丽在卖完最后一担秋茧的那天晚上,听说有两个美国人第二天要来访问她的家庭,原本因秋茧丰收而沉浸在喜悦中的栗丽被这消息吓了一跳:美国人来我家干什么?通知她的村里干部一时说不清缘由,她只好忐忑不安地上床躺下,并在各种各样的猜测中等待天明。
天亮后她喊醒儿子、女儿起床打扫屋子和院子,她平时就注意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何况今天要迎接外国人的访问。你们要来我家问什么?我们只是一家普通的蚕农。
儿子宁安面孔阴沉地执行着她的命令在院里挥动着扫帚。自从春天那次卖茧打架过后,宁安原本就少笑容的脸上越加阴云重重。我不知道这孩子为啥心事这样重?是不是因为家里穷?他要是遇上我当年经历的那些变故又该怎么着?
女儿宁贞在用抹布擦拭着屋内的桌椅条凳,一边忙着一边笑着提醒母亲:“人家要说英语你怎么听得懂呢?”女儿的话勾起了她对当年读书生活的回忆,那时我也学过英语,口语也达到了可以和靳岗教堂那些外国牧师对话的水平,可这些年再没用过,一个单词也记不起了。
载着美国人的小轿车是早饭后抵达落霞村栗丽家门前的。栗丽把全副注意力都用在了对从车上走下来的那位美国少妇的观察上,直到听到一声“姑妈,您好”时,她才一怔,才呆呆地看着站在面前的一位年轻中国男子。——“我叫栗振中,栗秉正的儿子,就是……”
栗丽没有再听振中下边的解释,秉正哥哥的身影几乎立刻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当年因为两位母亲之间的不睦,她和这位异母哥哥接触不多,但印象并未磨灭。这小伙和秉正哥确实有些相像。呵,秉正哥,这么说你没有死?你竟然还去了美国?你还有了儿子?你一定是得了神的保佑……
接下来振中介绍了艾丽雅,栗丽拉着这个洋侄媳的手反复端详。艾丽雅热情地拥抱着这个中国姑妈,在栗丽的颊上吻出响亮的声音。栗丽唤过儿子和女儿过来和振中夫妇相见,爽朗的艾丽雅把宁安和宁贞一齐拥到怀里,弄得兄妹俩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
在一顿丰盛的午餐之后,栗丽领着振中夫妇向栗家祖坟走去。振中从小在家庭接受的仍是东方式教育,所以上坟前知道买些火纸、鞭炮、棒香和祭品。在给各位先祖的坟上焚燃火纸时,振中特意给爷爷栗温保的坟头上多放了几张,尔后双膝跪下,喃喃说道:“爷爷,你没见过的孙子振中携媳妇前来祭拜,并带来家父对你的问候……”
上坟祭祖的最后一件事,是埋掉奶奶生前嘱咐让葬在栗家祖坟的那个铜片儿护身符。振中用预先带来的铁锨在爷爷的坟后几尺远的地方挖了个坑,把那个装有铜片儿的盒子埋了下去。奶奶,一切都是照你的嘱咐办的,在离爷爷棺材五尺远的地方埋的,你已经回到了家乡,你现在可以瞑目安息了……
三个人正准备离开祖坟时,忽见一股旋风不知从什么地方生出,在栗温保的坟头和振中刚才埋铜片的土堆上反复旋转,直卷得土粒成柱状向空中升起,且发出一种呜呜的响声。几个人见状都有些惊住。栗丽知道当年父亲和大妈草绒之间有过不快和争吵,总不会是你们两个见面又争执了起来?大妈,我知道你是主的信徒,我听说主是主张宽恕的,倘若父亲当初做了对不起你的事,那么请你宽恕他吧!一切都已成过去,一切都已无可挽救,我们只有接受生活给予我们的。我还明白你一直为父亲又娶了我的母亲而生气,可是你想想,倘若没有父亲的错误,不也就没有了我吗?而没有了我,振中他们回来会有一个姑姑来接待他们?心平气和吧,大妈,我们面对过去只能心平气和了……
三个人直到那股旋风慢慢平息之后才离开坟地。往回走的时候,艾丽雅紧紧地抓着振中的胳膊,嘴贴了振中的耳朵说:“我这是第一次见识中国的墓地,在极讲集体、团体精神的中国,墓地是以家族为单位的;而在个人第一的美国,人死后却是集中葬在一起。这是不是有点奇怪?……”
在那天后晌剩下的时间里,振中和艾丽雅提出让宁安、宁贞领着去看看他们家承包的桑园。到了园中,宁贞领着艾丽雅去看蚕种,振中则由宁安陪着在园中看桑叶。振中看得兴致盎然。就是这种桑叶养活的蚕吐出的丝,织出了名扬天下的绸缎,我今天要好好看看你们!他仔细地观察着那些桑叶的叶面,触摸着桑叶的厚度,对着阳光去看叶片上的筋脉,甚至撕下一小片填到口中去尝它的味道。
“味道行么?”宁安淡了声问,话音里带了一点点嘲讽。装他妈的什么洋派,桑叶的好坏难道还要靠咀嚼来鉴定?他对这个由美国来的表哥不怀好感。表哥那身华贵的服装,那手指上的金戒指和浑身的香水气味都让他强烈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贫穷和地位的卑微,这让他的心里充满了别扭。
“这儿的桑叶的确和我在别国见到的不同,它的厚度、味道和表层沁出物都和一般的桑叶异样,这可能和这儿的土质与四面环山的盆地形气候有关,这大概也就是这儿的蚕丝质量优良的原因。”
“哦?”这番一本正经的回答令宁安一愣。
“表弟,我为你们家有这样一个桑园高兴,可也有一点遗憾。”
“遗憾?”
“我为这个园子太小而遗憾。”
“那没有办法,桑园原本就这么大。”宁安耸耸肩膀。
“你从来没想过让它变大的事?”
“让它变大?”宁安惊奇了。
“对呀,譬如说让这四周的不宜种庄稼的岗坡地都变成桑园,你成为一个几万亩桑园的主人!”
“那怎么可能?”宁安笑了,这是许多天来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怎么不可能?美国一个拥有三亿美元财产的名叫亨利的农场主,他起家时只有半亩土地。而你,已经拥有了一个几亩地的桑园。”
“这个桑园只是承包给我们家,并不是——”
“我知道,我刚刚研究过你们的承包制度,承包就是拥有使用权,使用权是很重要的一项权力,人们购买土地的目的其实也是为了使用。你应该珍惜你对这个桑园的使用权力,让它尽快地为你创造财富!”
宁安的眼睛渐渐瞪大,夕阳在他的眸子里燃起一个晶亮的光斑。
“追求富裕是人的本性,任何外力包括你自己,都不应该压抑它。在这个世界上,不富裕的人将在许多问题上丧失说话的权力,这就是表哥想要提醒你的……”
振中和艾丽雅坐车回城已是夕阳坠地的时辰。两个人临走时把五千元放到了宁安的手上,宁安一愣之后原已准备收下的,可不想振中跟着又说了一句:“记住,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援助上!”旁边的宁贞一听这话,脸上有些挂不住,赌一口气坚决地从哥哥手上拿过那钱又塞进了振中的提包。
宁安送他们上车走后又返回到了桑园里,他围着桑园缓步走了许久,最后在园边一棵桑树下坐下,目光直直地盯着远处正在变暗的天空。他隐约地听到了妈妈在村边喊他吃饭的声音,但他没动,直到妹妹宁贞跑来,把他从月光辉映下的园边扯起。
“小贞,刚才那五千块钱——”
“咋,想收下?”
“既是人家已经给了,咱凭啥要撑那股劲不要?”
“需要钱咱自己去想法子挣,干啥去拿人家的钱?让人家看不起?!”
“毕竟都是亲戚,他们给咱钱也算是——”
“你没听他们接着说的那些话?你不脸红我还脸红哩!”
“好,好,不要了对。”
“就对!”宁贞朝哥哥嘟起了嘴。
“哎,小贞,你说到挣钱我忽然想起了,你过去上学经过的永泽路口,不是有两间临街的房子一直在空着?”
“你是说范家那两间空屋?咋了?”
“你明儿个去告诉范家你那个女同学,就说房子我租了。”
“你租?”宁贞在月光下惊得跳开了一步,“你租房子干啥?”
“开个酒铺。”
“嗬?”
“指望养蚕和种田看来不会富到哪里去,再说眼下已是冬天,地里和桑园里也没活可干,咱们是该生个法子赚钱!”
宁贞瞪着晶亮的双眸看着哥哥,不认识了一般。
“要不,等两天再说也行,让我再想想。”宁安忽然又有些犹豫,“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干这个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