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云纬要为自己做一口棺材的决心下定于一个没有阳光的早晨。那些天的许多个夜晚,她都梦见了死去多年的娘。梦中的娘每回见了她总要把一个拖把递到她的手上,而且随后便扯了她的手说:走吧,孩子,跟我去梨园里看看……
她梦醒后总要猜娘要拉她去的是哪个梨园。娘在世时百里奚村周围有两个梨园,两个梨园中间都有一块梨园主人家的坟地,年轻时的云纬最不愿去梨园里玩。她记得娘在世时是知道她害怕去梨园的,可娘为啥偏要拉我去梨园里?而且还要朝我手里塞一个拖把?
她把这视作一个不祥的征兆。也许我真的已活到了阳寿的尽头,该去和爹娘团聚了。也是,九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活到哪里去?该做点走的准备了。阎王爷倘是动了要你走的念头,你能躲到哪里去?她于是把儿子承达叫到身边,说出了想做一口棺材的愿望。
承达一听就笑了。承达说:“妈,你瞎想什么?你的身子结实着哩!退一万步说,就真是有个三长两短,也用不着棺材,如今都兴火葬,买个高级骨灰盒——”承达一见妈的面孔阴沉下来,急忙住了口。
“我不愿火葬,把我一下子烧成灰我还咋能看见你们?让我睡到棺材里,密封严实一点,我就躺在那儿看你们过日子。”
“可我是副市长,这做棺材的事——”
“副市长有啥不得了的?你还能当几辈子副市长?副市长的妈就不能做口棺材了——”
“好,好。”承达不想跟妈妈争辩惹她生气,便悄悄买来木头请来木匠在家里做。
木匠做棺材的那些天,云纬每天拄了拐杖站到一旁观看,时不时地叮嘱几句:经心点做,这可是积阴德的事。偶尔,还会把孙女、孙子们买的糖块拿一把塞到木匠手里说:吃,这算我贿赂你的,你要是做不好可小心我在地下骂你!
棺材做好漆好是在一个正午。云纬戴上老花镜绕着棺材走了三圈反复检查之后说:“行,这老屋让人住着放心。”随后她便让孙女滟滟把一双新被子铺在里边,把自己喜欢的几件衣服和娘当初给她的玉镯、达志送她的岫玉项链全放到了棺材里,俨然一副立马就要走的样子。滟滟被那口新做的棺材和奶奶的举动弄得很是紧张,又惊又怕地问:“奶奶,你这是要干啥?”
“别怕,孩子,奶奶这只是做个准备,免得到时候忙乱。”云纬拍着孙女的肩膀让她去忙别的,自己站在棺材前轻轻用手触摸着棺材。呵,忙活了一辈子,原来这就是自己的归处。在这一刹那,她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对生活的想望,想起了和达志相恋以至订婚时的那种欢快模样,那时以为人生会长得没有尽头,会有成堆成堆的时间,以为前边会有许多好景致等待着自己去看,以为自己这一生会获得许多东西,没想到最后不过是落了一口棺材而已。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正当她在棺材前抚着棺板叹息的时候,昌盛用地板车把爷爷拉到了院里。滟滟最先看见,滟滟一边上前搀着达志下车一边朝屋里高喊:“奶奶,尚爷爷来了!”
云纬听见,隔了窗户问:“是听说我做了‘老屋’,特意来看的吧?”达志不明云纬的话意,进屋看见棺材,才吃了一惊道:“我比你大一岁,我还没想老屋的事,你倒做好了。同龄的男女,都是男的先死,你慌啥子?”
云纬挥手让昌盛和滟滟出去,这才又开口:“阎王爷八成已生了要我走的念头,我这满身的病,活着也确实受罪,早死早安生。我死后会给你留一封信,该给你说的话我会写在上边。”
达志闻言,手哆嗦着在云纬瘦骨嶙峋的肩上摩挲,心里涌起一阵钻心的痛惜。多少个结婚的机会都失去了呵!文化革命结束后这几年,两人还都动过这心思,后终因年龄太大怕世人笑话而没敢向儿孙们提起。一辈子就要过去了,没有机会了。现在才懂得,人生中有些事办起来是不能犹豫的,一犹豫就可能水远错过去。“我很可能要死在你的前头,”达志笑笑,“不过眼下,我还得求你替我办件事。”
“啥?”
“我想自家办一个丝织厂。”
“还在想织霸王绸的事?人老成了这样?”
“这念头是放不下了。”
“他是你的儿子,你不会自己去同他讲?”
“讲了,不行。我和他讲话终不像当年和立世讲话那样随便,我心里没有啥仗恃,我没有养活过他一天,这心里总虚。”
“好吧,我来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
承达进屋时见妈妈正在打盹。只要是不开会外出,他能做到每天晚饭后来看妈妈一回。他见吃饭的筷子还攥在妈的手里,就轻步上前把筷子抽掉。——“这种现象越来越多,吃着吃着就打起了盹。”滟滟伏在叔叔的耳边说,“还有,昨天后晌她站在院里,硬是找不到住的屋门了,在院子里来回转圈。”
承达默坐在那里看着妈妈,他第一次发现妈妈坐在椅子里的身子显得十分瘦小。他记得妈妈过去的身个高高大大,他那时很为妈妈的身个自豪。
一阵含混的自言自语从妈妈的唇间涌出,他先是以为妈妈醒了,仔细一听才知道老人是在说梦话:……走……走……白……树……草……他起身拿过一件衣服想给妈妈披上,没想到衣服刚一触到她的身子她就睁开了眼睛。
“你来了。”
“妈,要不要扶你去床上躺下?”
“不,我得先给你说说你爹办厂的事,省得我一会儿又忘记了。现在好像有一个人拿着黑板擦子站在我的脑子里,我只要一想起个事情,他就紧忙把那个事情用黑板擦子从我脑子里擦去,好让我忘得干干净净。”
“他来找你了?我已经——”
“为啥不让他办?”
“主要是怕影响——”
“最大的影响是啥子?”
“别人会说——”
“无非是你丢官吧?”
“妈,这种事你别管。”
“我原本就没指望过你当官,官丢了就算。再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还能干几年?”
“妈,你知道咱们的政策是因人而变的,万一将来说私营经济是——”
“可你要是不让他办厂,他说不定会丢命的,他的脾性我知道。你可是就这一个亲爹!”
“他人老了,在家享享福多好,为啥非要——”
“这桩事我替你作主了,既是不犯法,就让他办吧。滟滟,你跑一趟,去告诉你尚爷爷,就说你叔叔同意他办厂了。”
滟滟在外间应声出去了。
承达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抓着头皮。他不敢再坚持,他知道母亲的脾气,万一她因此事过于激动引发了什么毛病那可就后悔莫及。罢,罢,就让他们办吧,日后无非人们说我支持发展私营经济,可南阳是蚕丝和柞丝的产地,多一个丝织厂也是应该的。
“还有一件事我也想给你说说,我在昨夜里做了个梦。”
“哦,梦见啥了?”承达装作很认真地问。这几年母亲常向他说起她的一些梦,她在说梦的时候,你稍一表示不愿听她就不高兴。
“我梦见穹穹他妈在你们住的那个大院门前流眼泪,好像很伤心,为啥流泪我倒不知道,远处很像是有一辆汽车,穹穹好像是还搀扶着一个人。”
“也许是风把沙子刮进了她的眼睛。”承达笑着宽慰母亲。每次母亲向他说了梦的内容以后,他都要想法把那梦解释成一件轻描淡写的事,以减轻母亲的心理压力。人老了,担心的事情可真是多。
“我觉着那可能是因为一件大事,”云纬忧虑地摇着头,“你们现如今住的那个院子不是个好地方,这些年凡是住进去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所以我总担着一份心。你们啥时候要能搬出来住才好。”
“在外边另修一处宿舍要花许多钱,搬出来住不太可能,我们住在那宅院里一切小心就是,不会出啥事的。”
“但愿你们……平安……”云纬说着又阖眼打起了盹。承达没敢动,静听着母亲时轻时重的呼吸声和偶尔一句含混的呓语。衰老原来可以把人变成这样。再过些年,我可能也要变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