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昌盛是在爷爷尚达志掉了两颗牙的那个早上动身南下深圳的。当南行的列车“哐啷”一声启动之后,昌盛才想起应该叮嘱妻子小瑾,过两天送爷爷去医院镶两颗牙,掉了牙会影响进食消化,爷爷毕竟是九十多岁的人了。但列车此时已驶离站台,载着他飞快地向南国驰去。
深圳的绸缎织造信息交流会结束于一个还算凉爽的傍晚。昌盛走出会议大厅时街灯已把柔和的光线投向了新建的大街,几丝若有若无的细雨把四周的灯光变得扑朔迷离。这个新兴的城市的确让昌盛感到惊喜,到处都在盖楼,到处都是公司和工厂的招牌,到处都是关于挣钱的议论。他这几天利用会议的间隙时间,已走访了七八家私营企业,对私营企业从报批到买地,从基建到投产,从销售到纳税的各个环节都作了详细了解。可惜我们尚家不在深圳,要是在这里,我保准也可以把工厂建起来!但愿这种试验性的特区日后能扩大到内地,但愿这里的政策也能在内地实行,要是那样,我们尚家会有一座丝织厂的!
他在街边一个吃食摊上要了一碗馄饨一个烧饼,边吃边想着在会上的所见所闻。他现在有些明白南阳国营尚吉利织丝厂织出的绸缎为何出口很少,为何外商愿买生丝却不要绸缎,原来我们在丝的整理、织造和印染技术上已落后外国许多个年头……
“嗬,尚先生就在这街边吃饭?”
昌盛闻声抬起头来,认出是刚在会上结识的一个朋友,和自己在宾馆同住一室,姓胡,也是一个丝织厂的厂长,便笑道:“尝尝这街边小吃的风味,你要不要也来一点?”
胡厂长摇摇头,尔后俯下身放低了声音说:“老弟,快吃,吃完了咱俩一块去洗头。”
“洗头?”昌盛的眼中露出了意外,“咱自己不会洗头,还需要找人——?”
“这你就不懂了!”胡厂长快活地眨着眼睛,只催他快吃。昌盛见对方一片盛情相邀,拒绝了不礼貌,想自己这两天刚好没有洗头,让人洗洗也没有什么不好,就几口扒完碗里的馄饨,随他走了。
那是一个名叫“幽梦”的发屋。店堂里摆了四张理发的转椅,每个转椅后站一位姑娘。昌盛进屋后打量了一下店堂,觉得这和内地的理发店差不多一样,不同的只是理发员都是女性且都是漂亮的姑娘,个个服饰时髦讲究,每个人还都化了妆,身上有一股让人爽心的香味。那位胡厂长似乎过去来过,抢先在一个身个窈窕的姑娘面前的转椅上坐了,其余几个姑娘见昌盛还站在那里,便一齐开口招呼:请这边坐。昌盛在这齐声相请面前稍稍犹豫了一霎,有点慌乱地在就近的一张转椅上坐了。
坐下之后借着面前的墙镜,昌盛注意到站在椅后开始给他脖子里围罩布的姑娘脸蛋圆润,双眸灵动生辉,长得很是秀美。那姑娘似乎也在打量他,边把洗发水往他的头上倒边让目光在他的身上晃,昌盛被这种打量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急忙把眼睛闭了。姑娘的双手轻柔地在他的头上搓动,那动作显然是经过训练的,给人一种舒服安逸的感觉,加上弥漫在四周的洗发水的那种催人欲眠的香味,昌盛慢慢沉入了一种迷迷蒙蒙的浅睡里。他后来是被一声轻柔的贴耳呼唤弄醒的:“先生,该去冲洗了。”他“哦”了一声急忙睁眼。“待一会儿再睡吧,我们这儿有休息的地方。”那姑娘又微笑着贴了他的右耳说,他感觉到她温热的双唇已经触到了他的耳轮,她口中呼出的热气正向他的耳道里滚。他的脸一红,急忙站起身问:“去哪儿冲洗?”
姑娘领着他向里屋走去,进了里屋他才注意到,这儿被用木板隔成了几个封闭的单间,单间里有一张可升降调适让人仰躺着冲洗头发的床,床头有一套冲洗设备。他对这种讲究的洗头路数有些意外:洗洗头还要弄得如此繁琐和复杂?他在那姑娘的帮助下在那张床上仰躺好,尔后听任姑娘拿起温水管仔细地冲洗着他的头发。水的温度调得十分可人,这种温水对头皮和头发的冲刷再一次让昌盛有了一种惬意的感觉,一种矇眬的睡意再一次袅娜着由意识的深处走来。在这儿睡一阵倒是不错。他微微闭上眼睛,他感觉到姑娘在擦拭他的头发,感觉到姑娘在按摩他的头顶,姑娘的手指在慢慢下移:耳、颈、肩、胸。他开始不自在起来,希望这种按摩赶紧结束。但姑娘并没有住手,按摩的部位在继续下移,蓦然间,他感觉到姑娘的双手一下子落到了他的两个大腿根,而且耳畔同时响起姑娘的一声笑问:好受吗?
他身子一个激凌,“呼”一下坐起了身,红着脸干咳了一声,说:“我有点急事,该走了。”那姑娘倒没怎么害羞,只淡了声说:“我以为你了解我们这儿的服务项目,你如果不想做,看看也行。”说着,就起身去解自己的上衣钮扣。昌盛见状,惊得面孔有些发白,紧忙拉门往外跑去。至此,他方明白这儿的洗头是什么含义。他在外间照墙上贴的洗头价格表扔下两张票子,逃也似地沿街跑去。跑进自己住宿的宾馆房间他还惊魂未定,一边喘息着一边回想着刚才的情景。天呐,幸亏自己跑得早,要不然会惹来怎样的麻烦?真没想到深圳还有这样的地方……
那位领他去“幽梦”发屋的胡厂长一直到十一点钟才回来。两人同住一室,胡厂长进屋就向他笑叫:“放着享受你不要,假装他妈的什么正经?这些嫩妞的滋味不尝尝,你就不遗憾?离开了深圳,去哪里找这样的机会?……”昌盛倒被他笑骂得低下头来,上床之后,怎么也睡不着,“幽梦”发屋的那些经历又都像幻灯片似的一张一张地在眼前闪过。那个姑娘倒是长得漂亮,眉眼、腰身让人看着都舒服,她要真脱下衣服会是什么模样?奶子肯定好看,皮肤准很细腻,其实自己在她要脱衣服那会儿不跑,看一眼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会要很多钱么?会是多大一个数目?只看几眼她就会收一大笔钱吗?这一点胡厂长肯定知道,悄悄问一下他么?想到这儿他身子一震,在黑暗中抬手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你怎么敢去想这些?但脑子深处的那种欲望渐渐把这种清醒意识的阻拦一下一下推开,“幽梦”发屋的那个姑娘慢慢又站在了他的眼前。脱吧,你脱吧!不过你先得告诉我看一眼要收多少钱!嗬嗬!他听到了一声冷笑,扭头一看忽然发现爷爷蹒跚着拄杖朝他走来。爷爷,爷爷,你的牙镶了吗?我这是在开会间隙出来看看,无意中碰见了这个姑娘……
昌盛天亮醒来时一身冷汗,他起身穿衣服时觉到了有些头重脚轻。邻床的胡厂长还沉在酣畅的睡眠里,呼噜声平稳悠长。这个家伙倒是心宽,做了那样的事还睡得这样香甜。倒也是,这儿离他家几千里,他做了谁能知道?就说自己,真要做了小瑾怎能晓得?罢,罢,罢,怎么会想到这儿了?他急忙下床跑进卫生间里用洗漱止住思绪的蔓延……
那天上午会议的组织者安排了最后一个项目——游览市容。大客棚车载着他们这些到会人员在建设中的深圳市区走走停停,在几个游览点上下车时,他都认为他又看到了昨晚在“幽梦”发屋认识的那个姑娘。他知道那是幻觉,他有点想笑自己而终于没有笑出来。
那天后晌会上已不再安排任何事情,剩下的就是各自返家了。在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之后胡厂长笑着问他:“伙计,马上就要走了,机会难得,愿不愿再跟我去一趟‘幽梦’发屋?”昌盛闻言脸霎地红了,他没想到对方还会再提这样的要求。“不……只是……当然……”昌盛竟然语无伦次起来。那胡厂长就又笑叫:“我知道你心里也想去,哪有男人见了漂亮姑娘不喜欢的?走吧,你就别再忸怩了!”边说边扯了昌盛出门。昌盛先是挣了几下胳膊,但挣得既不用力也不持久。“我可只是陪你,我什么也不会做的。”昌盛边走边郑重声明……
“幽梦”发屋仍如上次一样幽静,四个姑娘端立在转椅后边,一股稍嫌浓烈的香味在屋里飘荡回旋。胡厂长走进发屋后径直到老位置上坐下,跟在身后的昌盛停顿了片刻,这时上次接待过他的那个姑娘认出了他,立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轻步过来鞠了一躬说:“先生,看到你非常高兴!”昌盛略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这当儿那姑娘已上前牵住他的衣袖说:“请这边坐。”
昌盛在转椅上坐下后浑身不自在,连目光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妥当。那姑娘似乎看出了他的窘态,麻利地把洗发水倒在他头上搓了几下,便贴了他的耳说:“请随我去里间冲洗。”
到了冲洗的单间之后昌盛才敢把眼睛抬起把目光放到姑娘身上。那姑娘边擦干他的头发边甜甜一笑说:“你能够再来我真感到高兴,说实话,你上次走了之后我非常伤心,我认为我没有挽留住你的魅力。”“不,不,上次不是……我今天也只是来随便看看。”昌盛急忙分辩。“放心,我会让你看个够。”姑娘边说边“哧啦”一声扯开了衬衫上的按扣,她里边竟什么也没穿,两只雪白的乳房如离笼的鸽子一样一下子扑啦啦落到了他的眼前。昌盛先是一惊,目光像看见枪口的兔子似的蓦然逃窜,不过转眼间那目光又扫射过来,加满热度地罩住了目标,直到把它们烤得滚烫滚烫。昌盛分明听见有一个冷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该走了!你该走了!他也的确改变了仰躺的姿势挺身坐起,但他却无法收回自己的目光,好像那目光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不再受他的指挥。他看见那姑娘在继续脱着剩下的衣服,他知道他正站在一个深井的边沿并正在向井沿滑动,他明白他必须离开,他也真的起身做出了要走的样子,但他的双脚像被人用绳索绑住了,他动弹不得。两只脚只是在原地徒劳地踏动了一下。当姑娘那白色的胴体完全呈现在他面前之后,他听见原先响在耳畔的那个“你该走了”的声音越来越小终至于消失,同时感到一股灼热的类似厨房蒸馍的笼屉揭开的那种气体罩住了他。他开始觉得憋闷和眩晕。他向那个白色的身体踉跄了一步,不过又极快地退了回来。没人看到的,没人知道的!有一个柔和的声音在宽慰着他。小瑾不可能知道,爷爷肯定不会知道!又是一个劝慰的声音。一次,就这一次!谁没有放纵的时候?做一次这种事又有什么了不起?又有一个声音在替他辩解。“我很喜欢你这种胆怯的样儿!”那姑娘款款地向他走来,他像被围猎的动物一样向后跳了一下,但这时姑娘已张开了手臂,昌盛只觉得一张大网向他兜头撒来,他只来得及呻吟了一声,便朝那个白色的身体扑了过去……
当天晚上,昌盛找到尚未撤走的会务组负责订票的人,说他还有点事要在深圳办理故不能按原来的车次北返,请把给他买的返程车票退了,票将来由他自己买。
第二天上午,在西丽商场的北门口,眼戴墨镜的昌盛等来了“幽梦”发屋的那个姑娘,姑娘熟练地挽住了他的胳膊,二人亲亲热热地走进了商场。那天后晌接近傍晚的时分,昌盛和那姑娘一前一后地又走进了“幽梦”发屋那个单问。欢歌!他朝那姑娘亲昵地叫了一声,姑娘便立刻扑到了他的怀中。欢歌,多么好听的名字!人生是该有欢歌的时候!他一边亲吻着她那嫩白的双颊一边喃喃自语……
昌盛是四天后离开深圳的。在内心里,他是真不愿离开才二十一岁浑身青春活力的欢歌的,但钱包里的钱已经不允许了,再住一天他就要交不起房费了。他依依不舍地在“幽梦”发屋那个单间里同欢歌告别。再见了,小欢歌,如果我还有来深圳的机会,我还会来找你的!……
直到坐上北返的火车昌盛才记起,他忘了去会务组领一本“外国绸缎样品”,那是供回厂做花色、花纹研究用的,会上说好是在取返程车票的同时领那本资料的,钱已经先交过,昌盛因为与欢歌相会早把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糟糕!他在飞驰的火车上反复拍打着自己的头。不过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自己来研究。
随着火车向家乡的驶近,一股慌乱风一样一点一点潜进他的心里。小瑾和爷爷总不会看出什么来吧?小瑾那脾气,要是看出来那还得了?他们不可能晓得的,两地相距那么远,谁会知道我在那边做的事情?再说,小瑾,按照深圳这边好多人的说法,这不叫堕落,这叫偶尔的风流,我想你即使知道了也不该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