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二十幕

远在纽约的秉正在栗温保心脏停跳的那个时辰刚刚从梦中醒来。他有些惊奇自己怎么会突然间梦见了父亲。自从和母亲离开南阳后,父亲一次也没进入过他的梦境,他知道这是因为他们父子感情上的疏离所致。不晓得今晚何以这样稀奇:父亲竟然极亲切地亲了亲他的左腮。

早晨起床后他照例亲自去母亲房间帮助她穿袜穿鞋,尔后把她抱入轮椅内。在女仆侍候老人梳洗的时候,他笑着开口:“妈,你猜我昨晚梦见了谁?梦见我爹了,他还亲了亲我的脸。”草绒的身子微微一颤,但她什么话也没说,她只是朝床头柜上一指道:“把《圣经》给我。”

草绒在胸前划了十字后翻开了《圣经》。栗温保,你现在想你的儿子了?当初我们受苦时你在哪里?不过上帝教导我们要学会宽恕,我和秉正会宽恕你过去对我们所做的一切。你既然可以托梦给秉正,你应该也知道我们住在哪里,你可以来,可以来和我们住在一起。我虽然不会给你尊敬,但我会尽我的力量照顾你!你的年岁也不小了,该保重身体!……

“妈,早饭后振中的未婚妻艾丽雅要来,可能是商定他们结婚日期的事,你愿意见见她吗?”

“还是那个黄头发的美国姑娘?”草绒从《圣经》上抬起了头。

“是的。”

“不能换成咱们唐人街上哪个华人的女儿?”

“妈,你知道感情这个东西——,再说,他俩在大学同窗了几年。”

“唉,我就担心你将来的孙子,会忘了我们从哪里来的。也罢,让她来吧,我愿意见她。”她又把目光移向了《圣经》。……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当饶恕他几次呢?到七次可以么。耶稣说,我对你说,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个七次……栗温保,你就要有一个孙子媳妇了,这姑娘我先前见过,脸好白,头发是金黄色,鼻子稍有些高,但耐看。这姑娘爱说爱笑,是个让人喜欢的丫头。只是她一说快了就讲英语,我听不懂。她父亲也做生意,做的是电器生意,家里的境况和咱们差不了多少,也算是门当户对吧。我想,她和你孙子振中结婚后,我第一年就让她要孩子!最好是生个小重孙子!我想看看这第四代人!你也想吧?我听说了,这种不同国家的人成婚后,生的儿女会格外聪明,但愿我们的小重孙子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栗温保,我嫁到你们栗家,给你们栗家养了几代人,可你给了我什么?伤心!全是伤心!主是看着的,他知道我得到了什么。他当然也看见你得到了什么!你这一生得到的很多,是吧?权力!金钱!荣誉!房子!女人!你实话说你这一生睡过多少女人?十个?二十个!足有!你从她们身上得到了很多快乐,是吧?那快乐如今在哪里?都还存在你的心里?摸着那些女人的奶子,心里会美成什么样?酥,是吧?是你当初给我说过的酥吗?畜生!你这个畜生!不,不,我不该骂你,主,饶恕我,我忘了你的话,我该宽恕他,宽恕你,栗温保!宽恕,宽恕七十个七次,主……

艾丽雅是带着一阵清脆的笑声走进草绒屋里的——“奶奶,你好!”——“你好,我的好姑娘——”草绒的问候还未说定,艾丽雅已扑过来抱着她吻起来。这异国的礼节虽让草绒有些不习惯,但心中却有一股温暖在漫开。

“奶奶,我要送你一件礼物!”艾丽雅的中文说得颇为流利,边说边从提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丝绒首饰盒子。

“奶奶老了,奶奶不戴首饰了!”草绒忙含笑推辞。

“这不是首饰,奶奶!”艾丽雅从盒子中掏出一个用金属链子拴着的长方形骨雕,骨雕的大小与中国的麻将牌相似,“这个骨片上刻着我们家族的族徽,我们家的每个女孩出嫁时,父母都要给一个这样的骨片让送给男方家里的长辈留作纪念。”

“噢,是这样。”草绒接过骨片掏出花镜戴上细看,只见上面刻着一把很像斧头的器物砍在一根树枝上的图案。这大概就是他们的族徽了!她翻过骨片,见背面只刻着一个符号:“#”。

她一怔,忽然觉得这符号在哪儿见过。

“这符号是什么意思?艾丽雅?”

“噢,可能只是一个表示吉祥的符号,我父亲说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没有给他说明这件事就去世了。不过我对这符号倒有我自己的理解,我认为这是先辈在告诉我们后辈,我们生活着的空间是无限的,而我们家族只处在空间的一个点上。一个家族和无限的空间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的。”

“哦?”草绒努力翻索着往事的记忆,希望弄清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符号,但终于也没想起。

“谢谢你的礼物,艾丽雅!奶奶也送你一件礼物。”草绒说着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叠成方方正正的东西。待她打开后大家才看清这是一张台北出的中国地图。地图上的“南阳”两字,被用红笔重重地圈着。“艾丽雅,这就是振中我们一家祖辈居住的地方,它叫南阳!奶奶送给你这张地图的意思,就是要你记住南阳这两个字,如果以后有机会,你和振中一定要回去看看。假若你和振中有了后代,也要告诉他们,中国河南南阳是他们的祖籍!我们的南阳是个好地方,那里有诸葛亮庵,有独山玉石,有烙画,有尚吉利的绸缎,尚吉利的绸缎可是有名……”

“奶奶,我已经听振中说了,我一定争取去看看这个地方!尼克松总统已经去过中国了,我相信我们会有去的机会!……”

中午吃饭时,艾丽雅执意要把一向不坐饭桌前吃饭的草绒推到饭桌前,而且亲自把老人坐的轮椅升高,亲自给老人布莱。

饭后吃水果时,振中顺手扭开了收音机,“美国之音”的中文节目正在播送国际新闻:

……有迹象表明,中国大陆政界高层昨天发生了一个重要事件,现在还不清楚事件的详细内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会有重要的人事变动……

正在说笑着的全家人立时静了下来。“快扭英国BBC台!”秉正对儿子叫。

……现在可以断定的是,江青、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元等四人已经失去了自由,军方和政界的务实派已经控制了权力……

“好!”振中跳起来拍了手叫。

“好啥子?”草绒茫然地看定孙子。

“奶奶,你不知道,中国大陆上的这四个领导人一直主张革命重于生产,所以才造成了许多工厂停工停产,他们的下台,一定会使整个政策发生转变,大陆的政策一向是随领导人的变化而变化的!”

“这就是说,大陆的织丝厂以后还会正常开工?”

“非常可能!”

“我们的店里还会进来南阳尚吉利和杭州的绸缎?”

“是的,奶奶!”

“噢,但愿你说的能够实现。秉正,给我拿来《圣经》!我要祷告,我要祈求主保信中国的工厂都能开工,都能,主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