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唐人街中段的“梦宛绸缎店”,在进入中国农历腊月这个销货最好的月份,生意却反常的萧条起来。每天上门的顾客变得寥寥无几屈指可数,在柜前收银的女主人阿倩不得不将那依然耐看的双眉拧成了一条细线。自从七年前秉正带着全家由台湾屏东迁来美国纽约,生意还没有遇到过眼下的局面。
平日从不过问生意情况的老太太草绒,尽管每天只是坐在轮椅上在后院里活动,这时也还是感觉到了前边店里的冷清,于是便在那天傍晚让刚从哈佛大学放假回家的孙子振中把他的爸爸秉正叫来,她想问问是咋着回事。
头上也已露出白发的秉正听儿子说母亲喊他,忙丢下手上的计算器急步走到了后院。栗家人虽然居住在美国的繁华都市,家中的一切规矩礼节都还是中国式的。秉正在母亲的轮椅前行了鞠躬礼后才问:“妈,找我有事?”
草绒一边抿着全白了的头发一边把助听器塞进了耳朵——三年前的一次中风,使她的双腿失去了走路的能力也使她部分地丧失了听力。“生意上是不是有了难处?”她透过老花镜片直直地盯着儿子。
“妈,生意上的事你不用操心,你只管安度日子就是。振中放假回来,明儿个让他开车带你去兜兜风吧?”
“回我的话,生意上是咋着回事?”草绒的声音里带了点威严。
“是这样,”秉正见母亲执意要问,只好苦笑了一下解释说,“咱们的店是靠卖中国大陆的绸缎起家的,纽约的华人和外国人因为知道中国大陆是绸缎的故乡,相信中国大陆绸缎的质量好而常来我们的店。但最近一些日子,因为中国大陆在搞文化革命,许多织造绸缎的厂家都停了产,我们已不能从香港转进大陆的绸缎,我们过去常卖的南阳尚吉利绸缎和杭州绸缎现在都已经无货。所以店里的生意就冷清了许多。纽约卖其他国家产的绸缎的商店有的是,人家不一定非要到我们店里来买,我们失去了和别人竞争的优势。”
“你说大陆搞啥子革命就让织造绸缎的工厂停产?这俺不信!”
“妈,你咋能不信,真是这样。”
“把大陆人都说得憨成那样?不让工厂开工人们吃啥、穿啥?光要革命?不要糟践大陆人,咱们不是大陆的?”
“奶奶,你听!”孙子振中这当儿拿过来一个袖珍短波收音机,“我给你调到大陆的河南台,你听听电台里在说什么!”——郑州国棉六厂二七造反团的全体战士今日上街示威游行,在火车站一带与——
“我不要听!电台上说的都是真的?总说大陆人傻,不懂得生产和流通,咱们就不是大陆人?你这个哈佛大学的学生不还是大陆人的儿子?!”
“奶奶,这是两回事呀!”振中笑了。
“啥子两回事?”草绒生气地瞪着孙子。
“振中——听奶奶的!”秉正怕惹母亲生气,忙喝住儿子。
“依我看,八成是香港的商人从中搞鬼,致使咱进不来大陆绸缎。秉正你该亲自去香港一趟,把进货的路打通,咱不能总让生意这样冷清下去!”
“这倒也是,妈,我刚好有些帐目要同香港那边的转口商结清,我最近就飞一趟香港。”
“要去就早去,如今交了腊月,正是生意的旺季,要能进来一批大陆绸缎,不也——”
“妈放心,我这就订票,振中,你推奶奶去餐厅。”
“吃饭不着急,振中,你去把《圣经》给我拿来!”
“咋,奶奶,这会儿要读?”
“我要祈祷,让上帝保佑你爸一路顺利……”
腊月的风即使在香港这个中国的南部城市,也还是显出了几分厉害,拧得人脸生疼。秉正扣好西服的扣子,用手把颊上的疼痛抹去,瞪大了眼向对面的小镇深圳望去——那就是中国大陆,是母亲和自己日思夜想的地方。
他一下飞机就到原先供货的丝绸公司,弄清确因大陆丝织厂停产无大陆绸缎供应之后,他才来到这个能遥看深圳小镇的地方。看一看那片国土对自己也是一个宽慰——我总算又用目光触到了你呵!
暮色在渐渐加浓,背后的港城已华灯齐放,成了一片光的海洋。对面的深圳镇虽也已亮起了灯,但灯的数量是那样可怜,能看见的也就二十几盏吧?光线是那样昏暗。两下一比,令秉正的心里起了一阵莫名的惆怅。
“先生,看什么哩?”一个警察踱过来问。秉正摇摇头,走开了。
晚饭后,他来到了沙头角中英街上。他像一个孩子一样,故意在街的中心线以外中方一侧走,边走边在心中叫:中国大陆,我回来了;妈妈,我踏上大陆的土地了,踏上了……
他最后落座在港英一侧街边的一个咖啡店里,一边呷着咖啡一边望着对面顾客稀少的店铺。他长久的注视和幽幽的目光引起了咖啡店胖老板娘的注意,老板娘走过来用国语问:“先生的家是不是在大陆?”秉正没有搭话的兴致,只把头点点。
“愿不愿了解有关大陆的消息?”
秉正的双眼倏然一亮:“愿,当然愿!”
“我刚收集到一些大陆红卫兵造反组织办的报纸,上边刊载不少新消息,你愿不愿看?”
“当然,”秉正站起了身,“哪些地方的报纸?”
“有北平、天津、上海的,也有两广、湖北、河南、河北的。”
“报纸在哪儿?”
“请随我来。”
在咖啡店的后屋里,胖老板娘拿出了一摞花花绿绿各种版式的红卫兵小报。秉正高兴得急忙伸手去接,但老板娘又一下子缩了回去:“拿钱来!”
“多少?”
“一千美元!”
“这样多?”
“你拿回去当情报卖,会卖得更多!”
“我不是搞情报的!我只买河南的红卫兵小报看看家乡的消息,可以么?”
“不行,要买一起买,一千美元!你不要作罢!”
“好吧,我要!”……
秉正拿着那一摞报纸回到宾馆之后,迫不及待地从中查找河南的红卫兵小报,不错,真有四张:一张是郑州“二七造反总部”办的《二七快讯》;一张是开封“红色造反团”办的《风雷激》;一张是洛阳“东风战斗团”办的《反修》;一张是南阳“摧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总司令部”办的《干秋业》。他急切地打开《千秋业》,上边全是关于揪斗走资派和与另两派红卫兵组织战斗的报道,其中有则通讯一下子吸住了他的眼睛——激战尚吉利——
……摧资战士与保皇派宛城造反团之残兵败将,昨晚在尚吉利织丝厂发生激战。宛造团以尚吉利织丝厂厂房为依托,企图顽抗以达固守待援之日的。我摧资战士个个奋不顾身,在用枪、用铁棒为武器实行冲锋失利后,采用火攻将该厂厂房焚毁,迫使对方在大火中举手投降……
将该厂厂房焚毁?这么说尚吉利织丝厂完了?彻底毁了?天呐!这是什么时候的报道?他翻看了一下报纸出版日期。是最近的!看样子不会是假的!一座生产绸缎的工厂呵,焚烧时难道不心疼?看来我是再难进到尚吉利出的绸缎了!我故乡的亲人们呀,为什么要打、要斗、要烧?他哆嗦着手拨通了纽约家里的电话,让阿倩把听筒交给妈妈,他对着话筒痛惜至极地说:“妈,我得到了消息,南阳尚吉利织丝厂已经被焚毁,一座工厂被毁了!”“再说一遍!”他听见了妈妈的话音,也听到妈妈摆弄耳朵里助听器的声音,她老人家一定不信这消息,可这不会是假的!他对着话筒又说了一遍。电话那端出现了长久的静默,后来妈妈的声音响了,依然是那种不相信的坚定语气:“你不要信别人的瞎说!我知道尚吉利是尚家人心尖尖上的肉,只要尚家有人在活着,他们就决不会让人去烧这个工厂,不会的!……”
秉正慢慢地放下了话筒。但愿妈妈的话对,但愿《千秋业》上的消息是谣传,但愿那座工厂能保住!上帝呵,保佑我故乡的尚吉利织丝厂平安,保佑我故乡的亲人们平安吧!看在我这么多年虔诚信仰你的份上,你应该伸出你的大手,施展你佑护的神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