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的南阳的天空,也和台湾屏东地区的天空一样,澄清高远,瓦蓝明亮。差不多就在秉正和阿倩的喜宴开始的时候,一辆由三匹白马拉着的马车驶出南阳城西关径向伏牛山里驰去。白发苍然的卓远坐在车的前头,车上的几个中年男子全是他特意从省城邀来的考古学者。
卓远至今没有忘记抗战期间避难山洞时所见的那些洞壁岩画。他凭直觉知道那些岩画的考古价值很高,尤其是那个和达志家院里石头上所刻图案一模一样的符号:“#”,让他特别着迷奇怪,他太想弄清它的含义了。因此,前些天听说省考古队正式成立,他特意致函邀请他们前来。
到洞口去的最后一截路他们弃车步行。拄杖在前边带路的卓远此刻才发现这条山谷的美丽,当年因为心中整日塞满惊恐,根本没有听见众鸟的歌喉如此柔婉动听;根本没有看到一线清溪流得如此悠闲诱人;根本没有留意到由千百种树木组成的山林如此苍茫雄浑。看来,风景的容颜可随人的心情做着改变,美和枪炮声是两个对立的东西。
一进洞口,手电光一打到那些岩画上,考古队长就抓着卓远的手欢呼:嗬,重要发现!谢谢你,卓先生!接下来考古队员们展开了紧张的工作。原来这洞中的岩画并不上卓远当初发现的那一处,十几个地方都有,只是因为一层青苔遮蔽了它们没让卓远当年看到。午后一点十分时,阳光突然奇怪地灌满了山洞,洞壁上的岩画被这耀眼的阳光照得极其清楚。仅仅十分钟后,阳光就又开始极快地撤走,众人都有些惊奇地注意到这种情况。“角度!”考古队长又欢叫了一声,“先人们在选择刻画的山洞时已经懂得了阳光和洞口要达成一定的角度……”
那天的傍黑时分,考古队长向卓远讲述了他们初步考察的结果:这些岩画是“南召猿人”的后裔留下的,对研究原始人的头脑发育和生活状况有极珍贵的价值;岩画的内容主要是展示原始人如何猎牛的过程,从工具准备到狩猎过程到烧食经过;从岩画上看,这时期的人似已开始进行抽象思维,“#”形图案,像是他们抽象思维的结果。
“哦?”卓远两眼放光,“请讲细一点!”
“这个图案不是表现的具体的东西!既不是一种狩猎工具,也不是一种狩猎图景,更不是一种狩猎结果。它可能是先人们对他们狩猎活动所做的一种抽象总结。”
“总结的什么?”
“先人们每天清晨出发时猎牛的目的很明确,但傍晚归家时却常常并没有得到预想的结果——空手而归牛没猎到,这在岩画上都已有反映。因此,久而久之,先人们就慢慢意识到,人最初的目的和最后的结果之间,表面上看像是一条直线,实际上这条直线要和许多其他的也由目的——结果构成的直线相交,也就是说,在这条直路上有许多岔路口,任何一个路口都可能使事情改变运行的方向,从而得出与人的最初目的完全不同的东西。最初是想猎牛,但最后猎到的竟是一只兔子。这很可能就是先人想要通过这个图案说明的东西。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我们还要进一步研究……”
卓远怔怔地看着考古队长。这种猜测仿佛有点道理,倘原始人真能思索到这里也真是了不起。如今的社会上,人人既有自己长远的人生目的也有短期的随时间变化的生活目的,这些目的和它们的结果之间构成一条直线,无数个人的无数条目的——结果直线相交,就构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局面,就会出现无数个谁也没有料到的结果……这么说,尚家的先人把这个图案刻在石头上竖在院中,是在提醒后人:小心前边的岔路,岔路还不是一条?!……有意思,达志,很可能就是这个含义!……
卓远快活地顿了一下手杖……
当伏牛山里的这场考古活动暂告结束,卓远回城想去找达志细说考古队长对那个图案“#”的猜测时,南阳历史上第一次仲秋物资交易大会在城西梅溪河东岸的空地上拉开了大幕。来自南阳城和邓县、镇平、内乡、南召、方城、唐河、桐柏、新野、淅川、西峡、社旗等城镇的大批工厂主、手工业者、商人、农民,都把自己的东西摆在了这个巨大的场地里,自由而公平地进行交易。——这是新成立的南阳行政公署为活跃发展南阳的经济而采取的一个措施。尚吉利织丝厂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销售机会。达志整天都在会上忙活。他亲自雇人在梅溪河岸上用苇席、高粱秆箔和桌子搭了个很大的摊位,把五彩缤纷的绸缎在摊位上摆得满满的。自立世和昌盛由苏联返回后,由于有赚得的那笔钱和几张订单,尚吉利织丝厂的生产规模又扩大了不少。达志托人又从上海买来了五台机动织机;立世到南召、内乡预订了大批生丝;又新招了一批工人新建了几间厂房。尚吉利每天的出一量超过了以往最兴盛的时候。
物资交易会引来了包括襄樊、信阳、许昌、商洛、达县客商在内的大批参观购物的人。各家卖主为了吸引人们对自家东西的注意,都想了不少办法。有的人家雇了说竹板书的艺人,在自家的摊位前边打竹板边述说自家产品的好处;有的人家在自家摊位前挂了会说“欢迎”的八哥鸟笼;有的卖主干脆用报纸糊成个喇叭筒拿到手里呼喊:“货真价实、不坑不骗——”尚吉利也想了个吸引顾客的办法:雇了二十个姑娘,每个姑娘身披一匹绸缎,在摊位前坐成一个巨大的圆圈。上午每个姑娘都披一匹红绸,使那圆圈看上去像一个太阳;下午,每个姑娘都披一匹月白色的缎子,使那圆圈看上去像一轮月亮。而且姑娘们的坐姿还每隔一段时间就做一次改变。立世想出的这个法子还真惹人眼睛,这新奇的招揽顾客的法子使得尚吉利的摊位前从早到晚都是人流不断,站在摊位后的达志看着络绎不绝的买绸缎的人群,喜得双唇没有时间阖上……
——“达志,这主意想得好,让美丽的姑娘们披上美丽的绸缎,很好的广告!”
——“噢,卓远哥,你来了。孩子们想的这法子是不是有点太招摇——”
——“推销商品就是要招摇,这是一门叫广告学的学问!”
——“卓远哥,我有一个想法。”
——“哦?”
——“我的厂子就照目前的生产规模生产,再有两年,我就要捐款办一所‘南阳大学’!南阳如今不是还没有一所大学吗?”
——“嗬?”
——“这所大学办成后先设一个丝织专业和一个商学专业,以后再逐渐扩大!”
——“好呀!”
——“到时候请你出任大学校长!”
——“行呀,只要你任命,我敢不干?”
——“你说我这样做可以?”
——“当然,大实业家就该有这份眼光!国家为你创造了发展的条件,你应该为国家的长远发展尽力!”
——“卓远哥,我还有一个野心!”
——“说出来!”
——“我要在十年之内织出‘霸王绸’,让尚吉利织丝厂的绸缎在世界上称王称霸!我要让世界上的女人和男人都以穿上尚吉利的绸缎为光荣!”
——“十年?”
——“十年!我用了不到两年就干到了今天的规模,我再用十年完全可以做到!到那时,我要让世界上所有的丝绸商人都再来中国抢购尚吉利的绸缎!我要用尚吉利的绸缎把世界上愿穿绸缎的女人和男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
月亮升起来了,车轮一样地停在东天。银辉耀在披着白缎的姑娘们身上,使她们坐成的圆圈也发出了亮光。在两个月亮的映照下,达志脸上的皱纹变得清晰可辨。卓远在月光下看定达志那张亢奋的棱角分明的脸,突然觉得眼下给他说考古队长对那个图案“#”的分析有些不合时宜。
——“十年!你信吗?”
卓远没有应声,只是在心上最后决定:不说,今晚不说考古队长对那个图案含义的猜测。
——“十年!”达志以为卓远在怀疑他的能力,几乎是发誓似的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