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二十幕

与达志半个下午和半个晚上的相处过去许多天之后,达志的一举一动还像墙上贴的年画一样颜色清晰地留在云纬的记忆里。她这些天一直在盼着达志的出现,她已经想好了当达志出现在屋门口时,她将高声地喊来承达,当即说明他们的父子关系,把她保存了多年的秘密公开出来。她想像着父子二人那时的惊愕之态,常常忍不住一个人轻笑起来。达志,我将带给你一件世上最好的礼物——一个壮壮实实的儿子。

达志却迟迟没有在门口出现。每一个夜晚来临之后,云纬都感觉到失望在咬啮自己的心脏。是不是他家又出了意外事情?会不会是他又变了心——觉得我变老变丑了?有没有可能是他担心我和承达去了给他添累赘?一连串的猜测弄得她烦躁无比。以她心底的愿望,她是真想立马跑到达志面前问清楚的。但她那一向强烈的自尊心并没允许。她觉得那样做或许会让达志觉得自己是为了摆脱眼下的贫困而急于嫁他。不,我决不会去求你!

如今,贫困和跟随在贫困之后的饥饿的确如狼一样地逼近了云纬和承达母子。达志那天赠送的那点东西因为其间承银回来拿走一部分而早已吃光。后来云纬没有办法只好把家里的地卖了一亩,近几天母子两人的生活,就是靠卖地得来的钱维持着。下一步怎么办?再卖地么?地卖完了以后靠啥过日子?

一个西风凛冽的傍晚,被失望和愁苦折磨的云纬正闷坐在屋里,门外忽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姑娘的问话:“请问,这是盛大妈的家吗?”云纬闻声抬头,看见一个穿戴讲究的女学生站在门前,忙点了点头:“你是——”

“我是你儿子承银的朋友,”那姑娘边答边走进屋来,不请自坐,“在南阳女师读书。”

“哦?”云纬有些意外地望着这个举上大方面目姣好的姑娘,她还从未听承银说起过她。

“大妈,请你把这个纸条交给承银。”姑娘说着递过一个折得很小的纸卷。

“他不在家。”云纬知道大儿子做的事时时都有性命危险,所以说到他时一向都很小心。

“他会回来的,回来后交给他就行。”姑娘说罢就站起身来,“我走了,大妈。”

“你还没给我说你叫啥名字哩。”云纬忽然间有点舍不得这姑娘走了,一个愿望像流萤一样的在心中一闪:这姑娘要能做了承银的媳妇那该多好!承银可是早到了结婚的年龄。

“承银会告诉你的!大妈,再见!”姑娘很快地走到院门外,骑上了一个有两只轮子的闪闪发光的东西,像来时一样突然地消失在了暮色里。

云纬小心地展开姑娘交给她的那个纸条,见那上边只有小小的两个字:“可行”。可行什么?什么可行?云纬盯着纸条久久的发愣。

云纬原以为要到许久以后才能把纸条交到承银手中,因为承银一向是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未料当晚的半夜时分承银就敲响了屋门,而且进屋就问:“娘,后晌有没有人给你送来一个纸条?”云纬方明白了那姑娘和儿子是早有约定,遂把那个纸条交给了承银。见承银看后面露喜色,云纬忍不住开口问:“啥是可行?”

“噢,娘,是这样,”心情显然很好的承银破例地向母亲解释道:“我们有五六个人要去延安上抗日大学,但由南阳到西峡的路上关卡重重,必须找人送出西峡境,所幸现在栗丽已经想好了护送的法子,明日后晌可以上路。”

“栗丽?是送纸条的那个姑娘?”

承银点头:“知道她爹妈是谁吗?”

“谁?”

“她爹就是栗温保,妈叫紫燕。”

“哦?”云纬惊得退了一步,“栗温保可是一直想抓你们!你咋敢跟她——?”

“利用!娘,你懂吗?我要利用她的特殊身份为我们做事!百姓们不是常说:把东西藏到最显眼的地方才最不容易被人找到?!我是在化名进入女师教书做学运工作时主动接近她的,她和她爹有些不同,她多少接受了我们的治国理论,她很单纯!”

“和她来往可要小心,毕竟人心隔肚皮!”云纬满怀忧虑地叮嘱。让承银与那姑娘成为一对夫妻的愿望此刻已不翼而飞。

“这你放心,娘,我还有桩事想和你商量。”

“啥?”

“我想让承达和这几个人一块去延安,他已经长大了,该到外边去读读书见见世面,再说家里日子又是这样难,有一顿没一顿的——”

“胡说!”云纬的眼瞪起来了,又显出了年轻时的那份厉害。“承达就是饿死在我身边,我也不许他出门远走!”

“可我想去,娘!”一直站在旁边倾听哥哥和娘说话的承达这时走近娘,闷了声说。“在家里总吃不饱,出去兴许能混个肚子圆;再说,我走了,口粮也给你省下——”

“啪!”云纬的巴掌带着嗖嗖的风声落到了承达的脸上,五个红色的指印像印章一样盖上了承达的右颊。

“那就算了,承达,你留在娘的身边吧。”承银不敢再坚持,急忙把弟弟往睡屋里推。

“你一个人在外边,就叫我操碎了心!两个都出去,是催我去死吗?告诉你,承达,你要敢走,我就把你的腿打断!……”

承银是鸡叫二遍时走的。天亮后云纬做好早饭去喊承达起床,承达翻身面向墙壁粗声说:“我想睡觉!”云纬知道他这是赌气,便无声笑笑。“你娃子愿睡你就睡吧,只要你不出门瞎跑就行!”云纬自己吃了饭,把承达的饭留在锅里温着,便提了锄头上地锄草。

云纬由地里回来时已是中午,见房门和灶屋门都锁着,知道承达已经吃过饭,她估计他是去村里找伙伴们玩了,就没在意,开了锁进了屋预备做晌午饭。饭做好还没见承达回来,就到儿子平日常去的几个伙伴家找,未料几家人都说没见承达,这让云纬有些意外,只好仍回来坐在家里等。饭自然是没心吃了。一等二等,直等到太阳像兔子一样钻进西岗上的地里,仍没见承达的踪影,云纬才真有些慌了。莫非他一赌气进城去了?得去找找,这个倔脾气的东西!云纬慌慌进了自己的睡屋想拿件衣裳就进城去找,忽然发现枕头上放着一张白纸。谁放的?她拿起来只看了一眼,身子就软软地滑到了地上。

重新把那张纸上的字读完是在顿饭工夫之后,那会儿云纬已经挪坐到了椅子上,不过她的神态在这短时间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头发零乱,面孔惨白,目光虚散。

娘,我走了。原谅我偷偷跑去找哥哥他们那帮人,我实在是不想过眼下这种饥一顿饱一顿的苦日子了!我出去只要能混出个名堂,一定把你接出去享福!娘,我知道你为把我养大吃了多少苦,操了多少心……

憨货!狗东西!你竟敢偷偷地走了!你知道到外边就一定能吃饱?你明白不明白外面的世道有多乱?你就不怕碰上灾难?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样给你爹交待?怨我呀,我该早把你交给尚达志,交到你爹手中,让他去管教你,那样也不会有今天,说不定你这会儿正在尚吉利织丝厂干活哩!盛云纬,这全怨你!你总想等你堂堂正正嫁去尚家时再把承达带过去,你可等呀?!不过尚达志,也怨你!你不是说你要早来接我吗?可你还拖什么?是嫌我的年龄还不够大么?你可拖得好,把你的儿于拖跑了!说不定他会就此死在外边,天呐,他是你的儿子……

云纬就这样一直胡乱想着果坐到天黑,又从天黑呆坐到了半夜。间依旧敞着,屋里没有点灯,室内的黑暗和院里的夜暗如稀粥一样融为了一体;夜风肆无忌惮地钻进屋子,把桌上摊放的鞋样胡乱地扔到了地上;谁家的猫以为屋中无人,大步迈进了屋里,及至猛看见静坐在那儿的云纬,才又吃了一惊,仓皇地退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响起了脚步声。云纬辨出那是承银的脚步响,但她依旧没动,静静地看着承银走进屋里,冷冷地说了一句:“滚!都滚!滚得远远的!”

“娘,”承银似乎已预见到了娘的精神状态,所以没有吃惊,只是掩了门,蹲到娘的面前含了歉意说,“承达坚决想走,一再央求我,没有办法,我只好答应了。你不用担心他的安全,临走时我给了他一支手枪,他会用它——”

“枪?你还敢给他枪?”云纬一把抓住承银的领口,“你是要赶他去快死呀!你一个人玩枪还不行,还要把你弟弟也拉进去,万一他出了事,我可怎么去对尚——”

她话到此处突然噤口,紧接着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