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盛被尿憋醒时,鸡刚叫二遍,他推了推身边的妈妈,叫:“妈,我尿。”还沉在酣睡中的容容眼也没睁,就做着惯常的动作:伸出一只胳膊去窗台上摸住了洋火柴,啪的擦亮,朝着放油灯的地方伸去。灯亮后,小昌盛赤条条从妈的怀里钻出被窝,站在床帮上,捏着小鸡鸡朝放在床前不远处的尿罐撒去。哗啦啦。瓦质的尿罐立时发出一阵嘹亮的响声。
屋子里真冷,小昌盛不过是撒了一泡尿,身子已经冻得很凉,他哈着冷气重又钻进被窝时,把容容凉得身子一抖,她紧忙把儿子抱在怀里暖,小昌盛趁机头一低,用嘴噙住了奶头。
“哟,丢脸不丢?六岁了还吃奶?”容容在儿子的屁股上轻拧了一下。小昌盛尽管已经长到六岁,还是要夜夜枕着妈妈的胳膊睡。
“不丢!不丢!”小昌盛在妈妈的怀里格格笑着拱动着身子,同时报复似地伸手去妈妈腰上拧了一下。
容容的睡意已被儿子赶走,于是爱笑爱闹的她便和儿子在被窝里逗开了,她胳肢儿子一下,儿子胳肢一下她,母子俩在被窝里格格地笑成了一团。
“你们还睡不睡?”躺在床那头的立世被吵醒,生气地把脚朝他们母子俩伸过来,一双大脚竖在容容胸前,生生把母子俩隔开。
容容望着丈夫的大脚,朝儿子眨眨眼,示意儿子用手指去挠爹的脚掌,小昌盛有些胆怯地伸出手指,朝爹爹的两个脚掌挠去,刚挠两下,那两只脚就哧溜一下缩了回去,同时床那头也忍不住爆出了一阵笑声。
格格格。母子俩得意地又笑开了。
咚咚咚。正这当儿,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跟着传来达志的一声喊:“小昌盛该起床背书了!”机灵的小昌盛听了爷爷这喊,先是探出身噗一口吹灭了窗台上的灯,继而像泥鳅一样向被窝的深处缩去。
容容望了一下窗纸,窗纸还没有发白,而且听得出有雪粒扑打院中树枝的声响,这样冷的天让儿子起这么早她着实有些心疼,于是抬了头对外叫:“爹,反正厂里的机器也停了,白日没啥事做,让小昌盛白日背书吧,这样冷的天,他又这么小,起这样早不是有些划不来?”
“啥划来划不来?要紧的是让他养成勤快早起学习的习惯!眼下机器没开,可日后会开的!他没有勤快的习惯没有像样的丝织本领,将来咋去发展这份祖业?”达志有些发瓮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屋来。
容容听出公公的声音里有了怒气,不敢再做分辩,她伸了下舌头,起身点灯披衣,尔后从被窝深处把想偷懒的儿子抱出来,开始给他穿衣服。
小昌盛不高兴地嘟囔着,可他知道爷爷就站在门外,不敢高声抗议,只能在妈妈给他穿衣时做出点不情愿的动作。这时,睡在床那头的立世也已经起身,不声不响地很快穿着衣裳。
父子俩把衣服穿好,立世拉着儿子去开门。门刚一拉开,一股寒气便像竹片一样朝两人脸上打了过来,父子俩同时退了一步,不过立世很快便迈出了门去,向着早先的动力机房如今成为自己学习室的房子走去。父亲最近给他找来了一本电工学教本,让他趁着眼下不开工的时间学会。小昌盛这时也迈出门外,自觉地向后院那棵老桑树下走去,那是爷爷给他规定的晨读地点。
“今早上天冷,咱们先跑几圈,暖和暖和身子。”跟在小昌盛身后的达志说罢,便先绕着几棵树跑了起来,小昌盛跟在爷爷身后,也吧嗒吧嗒地跑着。不很密集的雪粒,在一老一少两个人的肩头上蹦跳着滚下地去。
爷孙俩都跑得额上沁汗时,停下了脚步,小昌盛从衣袋里掏出爷爷给自己写的课本,对着越来越亮的晨光高声念了起来:“蚕有两类,桑蚕、柞蚕;丝有两种,桑丝、柞丝……”
雪粒变大变稠了,天变得浑茫一片,地上原先蹦跳着的雪粒开始粘在一处,变成了薄薄的一层,有凡只麻雀大约被起床挑水的人从什么地方惊起,尖叫着冲入空中,可能受不了密集的雪粒的击打,又哀嚎着钻入一家屋檐。
小昌盛把今天的这一课读完,雪粒已在他的肩上铺了一层。
“好了,现在背那三段话吧!”尚达志端立在雪地里,听任雪粒击打着自己的头、脸、颈。
“……列祖列宗在上,”小昌盛仰脸望着被雪粒挤满的天空,“昌盛生为男儿,当为振兴祖业尽力,有生之年,一定要力争使尚家丝绸再获‘霸王’美誉!……”
雪粒已变成了雪花,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飘着,南阳城转眼间变成了一个白色世界……
吃过午饭时,雪花已经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这样大的雪近年来还很少见,天性爱玩爱闹的容容想着反正厂里机器都已经停了,没有事干,收拾完厨房里的东西,就拿着铁锨铁铲拉着小昌盛来到了后院桑林里,在那儿冒雪堆起雪人玩。母子俩一个拿锨一个拿铲,格格格笑着往上堆,一个雪人的雏形就渐渐立了起来。
容容并没有把日军逼近的传言放在心上,她的心里一向不装沉重的东西,在她认为,尚吉利织丝厂要不了多久还会开机,一切都还会恢复如旧,眼下趁着这闲暇时间,可要好好和儿子在一起玩一玩乐一乐。
雪人堆好的时候,母子俩开始给雪人装饰头部,容容找来一把麦草,给雪人扎着头发;小昌盛找来两个瓦片,给雪人做着眼睛。容容因为高兴,手上忙着,嘴上就哼起了歌儿:
绸儿柔,缎儿软,
绸缎裹身光艳艳,
多少玉女只知俏,
不知它是来自蚕。
小昌盛早跟妈妈学过这支歌谣,这时就抢在妈妈的前面,高高地接唱:
蚕吃桑叶肚儿圆,
肚圆才能吐出茧,
煮茧方可抽成丝,
一丝一丝缠成团……
母子俩正玩唱到兴处,不远处忽然传来尚达志的一声喊:“小昌盛,过来,跟我去学算盘!”
“我不!”小昌盛正在兴头上,头也没回地顶了爷爷一句,照样玩自己的。
容容心里觉着,反正厂子已经停了机,天又下大雪,干吗还把一个孩子抓那样紧?让他玩玩有啥了不起?所以就也装作没听见。
“听见了没有?昌盛!到了干正事的时候,快跟我去学算盘!”达志的声音里添了严厉。
“爷爷,我要堆雪人!”小昌盛见妈妈没像往日那样要他服从爷爷,胆子大了些,就又这样回了一句,照样干自己的。
容容认为公公见孙子玩得这样开心,不会再坚持下去的,就也没有在意,照样轻哼着自己的歌儿。她刚又给雪人扎了两根发辫,就听到公公的脚步响到了身后,这下不能再装作没听见,她刚要扭脸去和公公搭话,不想忽见公公挥起手来,朝着小昌盛的屁股就打了过去。这一掌是太重了,小昌盛从雪人身旁滚下去,在雪地上又滚了两滚,随即便“哇”的一声哭开了。儿子是母亲心尖上的肉,小昌盛更是容容时时想捧到掌上呵护的宝贝,儿子的摔倒和哭叫令她心疼至极,这种心疼瞬间便变成了对公公的气恼和不满:“他下雪天玩玩有啥不对,你想要把他打死!”这是她嫁进尚家以来第一次顶撞公公,她杏眼圆睁玉牙咬起瞪着公公。
但尚达志没有去看儿媳,只是冷厉地瞪着倒在雪地上的孙子低喝道:“起来!跟我学算盘学记账去!这个世界不是让人来玩的!我们尚家人更不能玩得忘了正事!”
小昌盛看看爷爷那眉毛耸起满是威严的面孔,不敢再哭,急忙爬起,用手背抹抹眼泪,慌慌地瞥了一眼妈妈,就乖乖地向前院走去了。
尚达志没再理会容容,默默跟在孙子身后。小昌盛听见爷爷的脚步声,怯怯地回头看了一眼爷爷,边走边辩解似地说:“加、减、乘我已经会了!”
“还有除法!我们还要讲怎样去核算一匹绸子的成本!”达志的声音依旧冷峻。
仍站在雪人旁的容容,这时气得狠跺一下脚,抹了一把眼中涌出的泪,转身就向娘家跑去。
卓远正伏在桌上读信,每隔一段日子,他总要收到一些他的学生们的来信。他督学训教当校长这么多年,培养出的有出息的学生实在不少。今天的这批来信中,有一个姓余的从事农学研究的同学说,他实验出了一个新的小麦高产品种,可惜眼下因战事临近人心惶惶,无法推广。一个在桐柏县公立小学教书的学生来信说,他编写了一本新的算学教材,学生用这本教材,可在四年内掌握过去要六年才能学完的内容,可惜目前因为跑荒躲日本兵,学校早已散掉,再好的教材也无用了。另外一封是从陕西寄来的,那是两个要去延安投奔共产党的学生写来的,信中说他们正在寻找时机向陕北走,早晚有一天会到达延安。卓远最后把目光停在一位留学日本东京的学生来信上,那位学生说:日本国内目前仍在大批征兵,到处都有支持圣战的标语,看来战争还要打下去!……
战争还要打下去!卓远久久地望着信纸上的这句话,沉入了默想。战争这个怪物,为什么每隔一些年月,就总要在人间复活猖狂一次?谁都知道战争会制造死亡、痛苦、眼泪,可人类为什么不群起而灭之,使它永远死掉?看来,战争是和想过好日子的愿望相连,日本人为了自己想过好日子而来打中国,德国人为了自己过好日子而去打苏联,难道一部分人想过好日子就必须靠用战争去掠夺另一部分人?一个国家的人为什么不可以就靠自己的劳动、自己的智慧去把日子过好?……
“嗵!”容容就在这时猛推开门,满脸泪水地扑进了爹的怀里。卓远吃了一惊,扔开信纸,忙扶起女儿急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雅娴听见女儿的啜泣声,也早已脚不点地从另一间屋里跑了过来。
“他……他打昌盛!”容容委屈无比哽咽着说。
“谁?谁打了小昌盛?”雅娴以为女儿和外孙在街面上遇见了坏人,摇着女儿的肩膀急问。
“是他爷爷!”容容于是抽噎着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卓远和妻子听罢都舒了一口长气且相视一笑。“哦,傻丫头,你为这样的小事把我和你妈吓了一跳。”卓远一边用手指刮着女儿脸上的眼泪一边笑着说。
“小事?这是小事?”容容生气地跺了一下脚,“他那一巴掌肯定把昌盛的屁股蛋打红了!”
“哟,我的傻女儿,你以为小昌盛只是你的儿子?一个人一出生就具有多重身份,每一种身份都同时附带着义务和权利,小昌盛既是你的儿子也是他爷爷的孙子,他爷爷不仅有抚养他的义务,也有管教他的权利,他本人不仅有要求抚养的权利,也有准备为尚家丝织业出力的义务!他爷爷固然可以换一个督促孙子的方式,但爷爷打孙子也属天经地义!你哭什么?就连你今天的身份也已经不单单是我和你妈的女儿了,你还是尚立世的妻子,尚达志的儿媳,尚昌盛的妈妈,如果你做错了什么事,尚达志也有权利打你!”
“打我?”容容不觉间停了啜泣,瞪大了眼。
“当然,如果你做错了事!”
“他敢!”容容挥了一下手。手挥起时不小心碰了爹的脸,卓远立时佯装着疼痛叫了起来:“哟,快来看呀,卓家女儿敢打他爹了!”
容容被爹的神态逗乐了,格格格地笑弯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