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十幕

云纬在夜色里瞥了一眼左右,见偌大的栗府后院里确实无人注意自己,这才迅即地拉开一扇角门,闪身出去。她沿着僻静的街巷,以从未有过的大步,疾疾地向尚吉利织丝厂走去。

她要去告诉达志她刚刚知道的一个可怕消息!

今日晚饭后,她在栗家厨房里洗刷完毕,像往常那样去马棚里喊在那儿帮助马伕蔡老黑铡草的儿子回来睡觉。马棚位于大院一角,她进了棚门,意外地看见几十个当兵的全换上了黑衣黑裤,正在那里悄悄地擦枪装子弹整理马鞍,不免吃了一惊:莫非又有什么战事发生?她在棚子一角马伕蔡老黑的床铺前找到儿子时,蔡老黑也正坐那儿闷头吧嗒旱烟。“老黑,他们换了衣服这是要干啥?打仗?”那老黑摇摇头,取下旱烟袋扯云纬走出棚外悄声答:“唉,作孽呀,他们这是化装成土匪要去砸尚吉利织丝厂的!”“哦?”云纬当时骇得退了两步:“为啥要砸尚吉利?”“不知道,总是惹着了他们吧。”老黑叹口气,返身向马棚里走,云纬又急忙抓住他的胳膊追问:“他们啥时去?”“大约待人们睡下街上静了就去。”云纬在原地呆了一霎,看着老黑摇着头走进棚去,随后她让儿子回屋,自己就慌慌从栗府跑了出来。

她要把这个十万火急的消息告诉达志,让他赶快去想对策。

她康复之后这几年,达志来看过她多次,但每次她都想办法回避了,这倒不是因为那股气恨还在起作用,而是因为她害怕两人会面交往所带来的结果。她知道自己心里对达志的爱有多深,晋金存的死又使这种爱的表达失去了羁绊,如果两人常常见面来往,她担心自己很难控制住自己,倘使两人真做了她在无数个梦里都憧憬的那些夫妻间的事,那达志的妻子顺儿咋办?那个局面可怎么收拾?她常常用这个理智的问号问自己,问得自己失去了见达志的勇气。

她感觉到汗水已把内衣浸湿,胸口因为喘气太急太粗开始疼痛,但她不敢放慢脚步。她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知道,尚家对他们的家业看得是怎样的重要,她不敢想象,一旦那些兵真砸了尚家的织丝厂,达志会痛苦到怎样的程度。

她跑到尚家门口敲响大门时,已经气喘得几乎不能说话了。

是小立世来开的门。

“你爹呢?”云纬喘嘘着问。

“我爹和我卓伯一块去蚕桑实业学堂了。”立世没能认出面前的女人是谁,只是礼貌地让道,“婶子,请进屋坐,他也许要晚一些才能回来。”

云纬心里一紧:他没在!怎么办?告诉他的儿子和妻子?会不会吓坏他们?再说,他们没经过这样的事,会不会做出不恰当的举动?不,干脆去蚕桑学堂找达志,还是让他来想办法!

她说了一句:“我去找他!”随即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又慌慌拐回来对正要关门的立世交待:“你爹没回来时,你和你妈甭睡!”

小立世诧异地望着这个急急而来匆匆而去的女人,没有应声,只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街的远处。

云纬还从未去过蚕桑实业学堂,她只是知道大体的位置,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二更的锣声已经响过,做生意人家门前的灯笼亦已收回,街面上显得很黑,她踉踉跄跄地向前奔着。边跑,她的心还在向上提着:那帮化装的土匪会不会已经出了栗府大门?

她终于摸到了蚕桑实业学堂的门口,慌慌张张地去拍门,没提防脚下绊了砖块,扑通一声栽下去,脑袋嗡了一下,她忍疼爬起来往额头上一摸,感觉到有滑腻的东西沾到了指头上,她没去多想,只管捶门。看校门的老头开了门听说是找尚达志的,便引她向一个亮灯的屋子走。达志那刻正和卓远一起劝说一位头顶微秃的学堂老师去尚吉利织丝厂当记账师——随着厂子的逐渐扩大,达志迫切地需要有才能的管理人员。当满脸是血和汗的云纬出现在门口时,达志和卓远都吃了一惊,达志扑过来扶住云纬惊问:“你、你这是咋了?”

“快……快……快回去!……栗温保派人化……装成土匪……去砸你的……厂子……”因为慌张因为气急因为疼痛,云纬只说出了这一句话,便身不由己软软地向地上坐去。

“云纬!云纬!”达志摇着云纬喊。卓远这时急步过来扶住云纬转对达志叫道:“快,快跑回去点亮所有的灯笼,使劲把邻人们喊醒!”

达志心疼地抹了一把云纬额上的血珠,扭身就向外跑去。根本不需要多问,他便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使出最大的力气往家跑,上衣的扣子刚才没扣,衣襟飘飞着影响他奔跑的速度,他立刻边跑边脱下扔了开去。但还是晚了,他刚刚飞奔到离自家厂子还有两条街的地方,清脆的枪声响了,与此同时,几股火光冲上了天空,根本不用判断,响枪和失火的地方是自家的厂子。天呀!达志惊恐无比地停了一下步子,仅仅是一下,他跟着又发疯似地向前奔去,边跑边撕心扯肺地喊叫:“你们这些挨枪子的哟——”

达志疯了似地在劫掠焚烧后的尚吉利织丝厂址上奔跑着。店堂烧了,店里的绸缎还在燃着,钱柜空了,织房变成了废墟,几架织机被砸坏,动力机房塌了,放丝的原料仓库变成了平地,成品仓库里一匹绸缎也没有了。整个大院只剩下自家三口人住的那三间房和灶屋还算好的。顺儿满头是血地躺在前院那块怪形石头前,她是最初听到跳墙声出来查看时被击伤的,浑身是灰的立世正抱着娘在那儿哭喊着。达志没有理会他们娘俩,也没有理会围观的街邻们的劝解,更没有去看贴在自家屋门上的那张揭帖:桐柏山马大杆子到此一走!他在废墟上疯跑了一阵,尔后站下呆望了一霎,随后便钻进睡屋里摸出一瓶赊店白干,仰头咕嘟嘟喝下了大半瓶,接着去厨房里拿过二把菜刀往怀里一塞,便向街上走去。街邻们以为他这是去向官府报告被土匪抢劫的经过,就没有拦他。

“杀!杀!”达志边瞪着血红的双眼往前走边在口里含混地叫,“栗温保,你毁了我的厂子,不让老子们活,老子也不让你活!爷们跟你拼了!拼了!老子非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不可,看看你的心为啥这样黑?我要砍你三百刀,三百刀!一刀一刀剁碎你……

达志被气疯了。一想到十来年含辛茹苦建起来的厂子顷刻间化为乌有,他的一颗心像被钝刀割着那样,疼得几乎不能吸气。杂种!狗杂种,你毁人毁得这样彻底哟!就为了不答应与你合作办厂,你就下这样的毒手哟!……”

因为气恨至极而引起的四肢哆嗦,也因为那半瓶白酒的酒力开始在体内涌动——达志平日根本就没有喝酒的习惯,他在翻越栗府院墙时连续两次都没成功,第三次总算翻上了墙头,却又因为手抓不准砖缝,身子像摔布袋一样重重地摔倒在墙内地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所幸的是并没被人发现,府里的兵丁们因为前半夜的化装劫烧行动太累,这会儿都睡得正香哩!

他踉跄着向前走,他过去来过栗府,知道去客厅和卧房的路径,但被酒精烧得朦胧的双眼已使他不能准确地分辨道路,他有一次撞到一堵墙上,有两次撞到树篱上,他的双腿也开始发软,他不停地摇晃脑袋想使自己的头脑清醒起来、双眼明亮起来,他最后总算摸到了栗温保的卧房门口。他看见窗子里有灯光,狗东西,你还没睡?没睡更好,老子就在灯下把你剁碎!他强咽一口唾沫,把胃里要翻上来的酒液压下去,尔后上前猛地推门,他没有行刺的经验——他平日连拿刀杀羊的事也没干过,他不知道如此推门会使屋里的人有准备从而向他开枪,他只是按着自己的思路行事:推开门,我摸出刀就砍栗温保这个狗日的!门其实没插门栓,他一推便吱呀一声开了,他没遇到抵抗——他不知道栗温保已经很久不回这个卧房睡了,这个卧房里只有草绒孤零零一个人;他更不知道栗温保为避嫌疑,早在下午就带了卫队同紫燕、肖四一起,坐车去社旗镇山陕会馆看京戏去了,根本就不在南阳城里。

“嗬,到底有男人来了!我还以为就没有男人敢来睡栗温保的女人哩!”正倚坐床头在灯下纳着鞋底的草绒,这时抬起苍白的脸,望定站在门口的达志嬉笑着说,“多少天了,我夜里睡觉一直不插门,我估计总有胆大的男人来睡栗温保的女人,到底等来了,来呀,尚老板,来睡他的女人!他跟别的女人睡,我就跟你睡,我和他两抵了!来呀!”草绒说着,呼一下撩开被,露出雪白的裸着的身子。对丈夫变心另娶紫燕,草绒一直怀着刻骨的气恨,深浸在气恨中的她,根本没看出尚达志脸上的那股疯狂。

“栗温保哩?”达志的舌尖已因酒力的发作开始打卷,出音含混,他再一次感觉到肚里的东西已翻到了喉咙口,眼看就要吐出来了。

“他找他的小老婆去睡了,你甭担心,他不敢管的,你只管来睡他的老婆!来呀!”草绒脸上嬉笑着,眼中带着一股终于得报仇恨的快意。

杀了她!栗温保不在,就杀了他的女人!杀了她!也让栗温保知道爷们的厉害!杀了她呀!达志一边转动着血红的眼珠,一边去怀里摸出那把菜刀。他挪动双腿想朝床上的草绒砍去,但软极了的腿已经提不起脚来,他的脚在门坎上一下子绊住,他踉跄了一下“嗵”地扑倒在床前的地上,手上的刀哨啷一声落了,与此同时,一直停在喉咙口的酒液哇地喷了出来。他在地上翻滚着想站起,却怎么也站不起来。这当儿,草绒嬉笑着从床上下来说:“还用你拿刀?不拿刀我也不会反抗!来吧,看我怎样帮你!”她弯下腰,刚要去抱达志的身子,不想达志这时又已摸住了菜刀,猛地扬起向草绒砍来,草绒被骇了一跳,幸亏她躲闪得快,只是手腕被刀尖划破了一个小口子,直到这时她才真正慌了,才失声地叫道:“快来人呀——”

因为已是后半夜了,仆人们都已入睡,所以听到草绒那声呼叫的,便只有云纬一人。云纬那阵正躺在床上为尚吉利的被毁替达志伤心,听到草绒的喊声奔来一看,不用半句解释,便立刻明白了原委。她急忙上前夺下了达志手中的菜刀。达志那阵儿还在地上翻滚着想爬起来,但力量显然已经耗光,他翻滚的幅度越来越小,终至于躺在那儿不再挣动,双眼闭上昏昏睡去,只剩被酒力烧得发直的舌头,还能含含混混发出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话语。

“夫人,尚达志家的织丝厂刚刚被土匪劫掠烧毁,他一定是气疯了,加上又喝醉了酒,才胡乱撞到了这里,恳求你能宽恕他方才的无礼举动,不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云纬一边按住达志的身子一边向草绒哀声求道。她知道,一旦达志持刀撞来栗府行凶的事被栗温保知道,那就会给达志带来新的灾祸,她必须设法把这件事遮掩过去。

草绒这时已定下心来,一边披着衣服一边惊诧地问道:“尚吉利被土匪烧毁了?哪里来的土匪?”她这些日子一直沉浸在对栗温保的气恨中,整日闭门坐在自己屋里,对外边的事一概不管不问。

“不知道,反正毁得很惨。”云纬不敢说出真相,只简单应道。

“那也真让人心疼,当初,尚达志为了办厂子,不是把亲生女儿都卖了?”草绒叹了一口气,在床沿上坐下,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和云纬一起目睹过的尚家女儿被抱走的那一幕,语气中顿时含了同情。爽直的草绒一向是见人做了恶事就火气冲天,见人遇了灾难心肠立时就软的。

“夫人,那我把他扶走?”云纬试探地问。

“扶走吧,我知道他也不是那种作恶的人。”草绒点头。

云纬不敢耽误,立时去扶达志,但哪里扶得起!达志已经软瘫成了一堆泥。她只好去抱。

“先把他弄到你屋里给他擦洗擦洗,瞧他身上这脏!”草绒在云纬临出门时又在后边交待。达志那刻浑身都已滚上了自己吐出的东西,脏得已无法让人看。

云纬应了一声,其实哪用草绒交待?云纬怎能此时就把昏沉沉入事不醒的达志送走?她能忍心?

好在云纬平日和儿子独住一间下房,这时抱达志进屋也没有惊动别人。这间下房用高粱秆一隔为二,承银睡外间,云纬睡里问。酣睡着的承银并没被惊醒,云纬把达志抱进里边,扯去他身上的脏衣服,把他放到了自己床上,尔后开始去擦他的脸和手和脱下的脏衣服。

一定是因为酒精的烧灼加上呕吐过多,达志的胃里难受,只见他在床上发出了轻微的呻吟。云纬心疼地看着达志那张蜡黄的脸。他的眼还在闭着,还沉在昏沉的梦中,但那梦境一定痛苦,因为他的两个眼睑在不停地抖动,两个拳头也在紧紧攥着,他也许又在梦中看到了自家织丝厂被烧毁的惨景。云纬看着看着,一阵巨大的痛惜之情从胸中泛起,使得她弯腰冲动地把他的头抱在了怀里,口中喃喃地叫道:“噢,达志……”

昏沉中的达志渐渐停了呻吟,把自己的头紧靠在云纬的胸上又沉沉睡去。屋里屋外一片静寂,云纬不忍再惊动他那不安的睡眠,便用脚蹬掉自己的一双鞋,搂抱着他也侧身躺在了床边。达志像孩子那样枕着云纬的胳膊,把脸偎在云纬的双乳间酣睡着,一股柔情慢慢在云纬的身上弥漫扩展,终于完全控制了她,使得她不由自主地俯过双唇,去亲吻达志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达志终于从昏沉中醒了过来,他最初借着窗外的月光发现自己躺在云纬的怀里时,感到茫然而吃惊,当他摇了摇头从脑子里忆起自己撞进栗府的事时,才模糊猜到了原因,他刚想开口说什么,一直睁眼躺在那里的云纬轻微地说了一句:“再睡一会儿吧!”就是这句轻微的充满爱意浸着心疼的话语,唤起了达志心中那股巨大的疼痛和委屈,使他像终于找到了倾述委屈的母亲那样,猛把脸藏到云纬的怀里,发出了抑得很低的伤心至极的啜泣。

云纬只能更紧地把达志搂在怀里,用手轻拍着他的后背。

达志的啜泣声在逐渐变高,这种男人的哭声听上去是那样地令人心惊和心碎。必须尽快止住,不然就会被隔壁的仆人或巡夜的卫兵们听到。但云纬低声的劝慰根本无效,达志越哭越伤心越哭声越高,满怀柔情的云纬在惶急中无计可想,只好哗地一声扯开胸衣,像哄孩子那样,把自己那温软颤抖的乳头,一下子塞进了他的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