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远臂下夹着他那个平日用来装书本、手稿的蓝布兜儿,缓步向师范传习所的大课堂走去。今天,是应届学生的毕业典礼,按照惯例,他这个学监也要出席并做一次演讲。
典礼开始后,先由学生、教员、来宾们发言。卓远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眼睛虽然看着发言的人,但耳朵却并没有去听,他的脑子还在想着昨天从报纸上看到的那个消息:袁世凯死了。
这段日子,他一直在关注着社会政局的演变。从袁世凯的宪法顾问、美国政客古德诺发表《共和与君主论》,鼓吹帝制开始,到杨度、孙毓筠、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等组织筹安会,宣称主张君主立宪;从袁世凯下令召开国民会议议决国体,到参政院推戴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从蔡锷、唐继尧通电各省,组织护国军讨伐袁世凯,到孙中山发表《讨袁宣言》;从各省相继宣布独立,到袁世凯宣布取消帝制。他都在密切地注视着。
下一步政局将会怎样变下去?
会不会还有人要复辟帝制?外国人会不会又要乘机勒索敲诈?有没有人来关心城市工厂作坊和农村小农的生产?
唉!
“同学们,欢迎卓学监给我们以训导!”典礼主持者的声音让卓远回过神来。他站起身,在掌声中向讲坛走去。掌声停下之后,室内变得鸦雀无声,学生们都把目光对准了他。每当他站在讲坛上,室内向来是这种静肃,他那袭洗得略白而一尘不染的长衫,那一丝不乱的头发,那儒雅的风度,那微锁的显出一丝忧凄的眉心,都在把学生们的目光往自己身上吸。
“同学们,你们就要毕业了,在我们南阳,你们这种学历就已经算是知识者了。在你们这些知识者就要离校的时刻,我很想同你们说说知识者的作用!”卓远的声音里有一股沉重的东西,那东西开始压向学生们的肩头,使有些人轻轻动了一下身子。
“你们只要注意观察就可以发现,人类社会基本上是由三部分人组成的:一部分是实物资料的生产者,一部分是组织社会的权能者,一部分是洞察世事从事精神劳动的知识者。在这三部分人中,第一部分人生产吃、穿、用诸物以使人类社会得以生存;第二部分人通过自己的努力使社会得以安宁稳定;第三部分人,也就是知识者,则承担着开拓视野,战胜无知,不断向社会发出危机警告信号,从而促使社会向前发展的职责!你们,就属于这第三部分人,你们走上社会之后,将怎样去履行自己应负的这份职责呢?”
没有人吭声,偌大的教室里只有轻微的呼吸。
“眼下,我们的国家已是百孔千疮。对外,去年与日本人签订了《二十一条》,与俄国签订了《呼伦条约》,我们的国土和主权又一次丧失了许多;内部,当官的忙于‘称帝’、‘防剿’、谋杀,国力在迅速下降。如此下去,我们的民族和国家将会落到一个什么下场?你们身为知识者,看到了这些没有?如果看到了,又想没想过怎么来挽救?”
“咳咳。”来宾席上,有人发出了咳嗽声。卓远扫了一眼,是一个陌生面孔。
“你们离开了学校之后,不管去到哪里,脑子中都应该装着我们这个处于危机中的国家,都应该去时时思虑解救的办法,做到了这点,你们可以被称为知识者;忘记了这点,至多只是一个识字者!我还想特别提醒你们,通常,可供中国知识者选择的道路有三条:第一是入仕做官,做了官可以施展抱负,当然也可以获得荣华富贵;若仕途受阻,第二条路是隐居苟安,在田园山水、诗酒隐逸的世界里悠哉游哉;第三条路是看破红尘,皈依佛门,管你世道如何,我在禅堂打坐,大彻大悟,侍奉我佛。你们既是从师范传习所走出去的,我希望这三条路你们都不走……”
卓远整整讲了一个钟点,他把自己积在心里想对学生们说的话全说了出来。演讲结束的时候,掌声的热烈程度告诉他,学生们愿听,演讲是成功的。但当他掏出手帕去擦额头上的汗时,主持典礼的那个学校的总务,却走过来面露不安地轻声告诉他:“卓学监,我开始前忘了跟你说明,今日邀请的来宾中,有官府的人,恐怕——”
“恐怕什么?”卓远有些诧异。
“恐怕他们会对你今日的演讲挑毛病。”那总务好心说出自己的担忧。
“哈哈,难道一个学监连几句话也不能说了吗?”卓远笑了,“再说,我今日也只是讲讲知识者的责任,并未指摘南阳官府,不会出什么事情!”
“但愿,但愿。”那总务急忙点头。
可卓远的情绪已被这话破坏,眉心不由得皱了起来。
每年的阴历七月,是南阳各学堂学生放假的日子,逢了这时,学界同仁总要利用空出来的学校校舍,举办一点有益的活动,或是文体方面的讲座,或是艺术方面的比赛。今年举行的是绘画和烙画比赛,发起者是卓远和高等女子学堂、桑蚕实业中学堂的校长,地点就在师范传习所的教室里。
今日是比赛的第一天。来自城内和周围各县的参赛人员分成两组,一组是绘画,一组是烙画。参赛的大多是青年人,也有中年人。比赛采用“同题”赛法,即由主办人出一个题目,参赛的所有人都按此题进行创作,尔后把自己的作品悬挂起来,由行家们来品评出名次。
卓远出的题目是谭嗣同的一首诗:
世间无物抵春愁,
合向苍冥一哭休。
四万万人齐下泪,
天涯何处是神州!
题目出罢,参赛的人大都蹙眉凝思一阵,尔后开始握笔作画。卓远缓步在几个教室里走着,默默观察着一幅幅作品的出现。在烙画组所在的教室里,在一盏盏烟灯所飘散出的袅袅青烟中,卓远注意到了一个长辫子姑娘在一块椴木板上烙出的画面:在一片波涛汹涌的水上,漂动着一幅中国地图,那地图的边、角已被波浪撕去了不少,而且更大的浪头分明就要砸向那已经湿透了的图上……
卓远站在那姑娘身后,无言地看着她那灵巧的手指握着烧红的烙笔在画板上移动,这姑娘的天分不低!他很想夸奖她一句,不想就在这时,学校门房突然来到他身后,拍拍他的胳膊低声说:“刚才栗温保大人派人来传口信,要你立时到他府中见他!”
“哦?”卓远略略有些意外,“没说有什么事吗?”
“没有。只说让你快去!”
卓远沉吟了一下,出门对另外的主办人交待了几句,便匆匆向栗府走去,边走,边仍在心上琢磨:这么急急地召见,会有什么事呢?
进得栗府,都是熟路,卓远径向客厅走去,在离客厅还有十几步远时,便听到有悠扬的弦乐声传来,到得门口,一个清脆的女声正用南阳大调曲子唱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卓远在门口一站,正半仰在靠椅上听戏的栗温保坐起身,挥手让唱戏的女子和伴奏的琴师从侧门里出去,欠身朝卓远叫道:“快请进来,卓学监。”
卓远进屋做了寒暄之后,便问:“粟大人叫我有事?”
“呃,是有点事,”栗温保把脸上的笑容收走,慢悠悠地开口,“听说你早些日子搞了一次演讲?”
“是的。”卓远蓦然想起那天主持典礼的总务的提醒,看来还真有人来告了状。
“有人说你在会上讲了不少危言耸听的话,什么眼下当官的都忙于防剿、谋杀啦,什么我们的国家正处于危机之中啦,这可是当真?”栗温保眼斜了过来。
“当真!”卓远点头。
“嗯?”栗温保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卓远当他的面也敢这样回答,“你不怕我以妖言惑众治你的罪?”
“我想不会,”卓远坦然地笑笑,“我先不说我讲的那些话全是真的,都有实例摆着,单说我这种不唱赞歌唱哀调的态度,你作为一个头脑清醒的官人,也应该欢迎。一个政府如果听不得一点逆耳之言,只喜欢听颂扬,那这个政府的寿命就不会太长了!一个理想的社会里,应当存在着两个各自独立的领域,官吏机构与思想文化系统。前者把持着社会的运转,为现实服务;后者思考上下四方、古往今来,批判现今,指出危机,提出理想,为明天的选择提供思想上的基础。两个系统各自遵循自己的逻辑,前者的逻辑是追求秩序,重视实情,解决紧迫的问题,照章办事,下边服从上边;后者的逻辑是:求实精神,服从道理而非人格化权威——”
“好了,你甭给我讲大道理!”栗温保有几分不耐地打断了卓远的话,“我今日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下不为例,以后再不准胡说乱道,老老实实做你的学监,让学生全心读书!否则,一旦南阳城中出了什么乱子,我可要拿你是问!”
卓远默默地望定栗温保那张脸,此刻他才发现,这张脸与他最初见到的刚刚带民军入城的栗温保那张脸相比,变化委实太大了,这张脸上已没有了风吹日晒的糙皮和黛黑,面皮已变得有些白嫩;往日有些凸起的颧骨,如今已被丰厚的软肉掩住;胡须已不再杂乱无章,而是修剪得有模有样;原先罩满脸孔的诚厚之色已经褪走,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冷然和威严;眼睛已没有先前那么大,看人眼缝眯小了。
“明白了,大人,那我就告辞了。”卓远淡声说罢,扭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