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院卷好染印了的绸缎,达志回到前院时,快到了掌灯时分。织房里的织机已经停了,顺儿和两个织女已去厨房洗手准备吃饭,他走进房,点亮灯逐个检查着织机,看有没有要修的毛病。最后一台织机检查完,他没有起身,而是从衣袋里掏出那个刻有云纬头像的梭子——这梭子多年来一直保存在他的衣袋里。梭子刚托在他的手上,那织机分明就轻快地响了起来:咔、咔、咔。伴着机响,织机的座位上便出现了云纬那纤秀端庄的身影,梭子在她的手上灵巧地飞动着,间或地,她回眸向他娇媚一笑;在这同时,他的耳畔又响起了云纬那甜柔的嗓音:你验看一下,我织得还行吗?……
他保存这梭子的目的,就是想保存对往日那份幸福的回忆,每当他看见这梭子,同时就会看到云纬的面影,就会听到她的声音,心里就会得到一丝快慰。
“爹,奶奶和娘叫你去吃饭!”六岁的女儿小绫在门口喊。他急忙眨了下眼,把刚才因为回忆而涌至眼角的微笑收起,这才扭脸应了一声:“知道了。”
“爹,这梭子是一个姓盛的姑姑用过的,对吗?”小绫这当儿已跑到爹的身边,指了他手中的梭子仰了小脸问。
达志一怔:“你咋会知道?”
“娘给我说的,”小绫飞快地动着两片巧嘴唇,“娘那回给你洗衣服,这梭子从你的衣袋里掉了出来,娘拿起这梭子看了许久许久,娘告诉我说,这是一个姓盛的姑姑用过的。”
达志吃惊地看了一眼女儿,他没想到顺儿也知道这个梭子的来历,他一直以为这梭子上的人像刻得十分模糊,顺儿什么也不明白。
“娘说,那个姑姑不仅长得好,绸缎也织得好,娘要我长大了也好好练织技,像她一样。”
“呃,孩子!”达志的心一缩,抓住了女儿的手。
“爹,那个姑姑现在在哪儿?”小绫仍然瞪大了眼睛问。
“出门了。”达志拉着女儿向厨房走,他不愿让女儿再问下去。
“出门是不是找了婆家?”小绫依旧追问着,“娘说,女的大了都要找婆家,要出门离开爹娘,对么?那姑姑的婆家在哪?”
达志真不知该怎样回答,要不是恰好这时大门外有人敲门,达志真要在女儿面前张口结舌了。听到敲门声,他松开女儿的手说:“小绫,你先去灶屋,爹看看是谁来了。”
达志以为是邻居敲门,没问是谁就拉开大门门栓,拉开后大吃一惊,门前黑乎乎站着不少人,两个拿刀的立时上前逼了他的胸口说:“不要出声,快回你的后院该干啥干啥,我们是官军,来此有公干!”达志噤声后退几步,这当儿,那一群人便蹑足敛声地进了院,其中有几个还扛着梯子,一进院便把梯子靠在临街店堂的后墙上,噔噔噔地爬上了后房坡。达志清楚地听到房瓦的碎裂声,心疼地叫了一句:“我的瓦——”话未说完,又有刀逼到喉前,一个低音同时命令:“快回后屋去,不准出声!”
达志不敢再犟,只得走回灶屋,对正准备吃饭的家人和那两个织女悄声交待了不要说话,便吹熄了灯,不安而恐惧地向外看。
黯淡的星光下,达志看见,自家邻街店堂的后房坡上站了不少人,卓远和另外几家邻居的临街房脊后坡上也有很多人,这些人都一律无声,只是小心地隔着房脊向街面上看。
看样子,他们不是强盗而是官军,可官军上房脊是要干啥?
达志依稀辨出自己的店堂后房坡上,还站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于是越发惊奇:这究竟是要做啥呢?
达志和全家人都屏息向外看,四周一片静寂,只有轻微的屋瓦碎裂声间或传来,达志一边在心疼那些屋瓦,一边在心里祷告:神仙保佑,但愿别再发生什么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