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纬在医圣祠内张仲景的墓前烧了一卷火纸之后,又很是费力地跪下笨重的身子,磕了三个头,这才缓缓起身,向正殿东侧,紧依寨垣的春台亭上走。
这医圣祠坐落在南阳城东关的温凉河畔,是为纪念东汉末年的医家张仲景而修的。张仲景,名机,南阳郡人。曾拜师于同郡名医张伯祖,尽得其传。汉灵帝时,举孝廉,官至长沙太守。其所着《伤寒杂病论》,集医家之大成,为立方之鼻祖,被后世医者奉为经典,推崇他为“医圣”。祠大约建于东晋咸和五年,顺治、康熙、乾隆、嘉庆年间,屡有修葺。祠坐北朝南,以仲景墓为中心,前有供奉伏羲、神农、黄帝塑像的三皇殿,后有中殿、正殿和两庑。整个建筑,既无崇搂高阁之雄,亦无雕梁画栋之丽。
云纬今日来游医圣祠,是早饭后心中烦时临时决定的。已怀孕八月的她,被妊娠反应折腾得苦不堪言,昨晚后半夜,不知何故总不停地呕,最后的吐物简直就是胆汁,浊黄且极苦,恨得她当时真想就朝自己那隆得高高的腹上捶几拳,立即把肚里那个折腾自己的东西捶下来。早饭后,她先在房里勉力绣了一阵花,不久心里就开始无缘无故地烦躁,烦得她扔了花绷踢了花盆摔了茶碗。当时侍候在侧的草绒见状就笑着说:“你这反应是比我当初怀俺们小闺女时重得多,我听人说,遇到这种事时可求求医圣就好了。”“是么?”云纬第一次听草绒说话而没有拿眼瞪她。“那你就去告诉管家,让他给我备轿!”然而轿备好时,晋金存知道了,慌忙出来劝阻:“这么重的身子外出,万一出了事怎办?”云纬当时只说了一声“出事更好!”便上了轿……
旷野里刚犁出的田地中,不时有被犁铧片磨挤的光滑土块,反射着秋阳的黄光,如一片片金箔在闪。春台亭是医圣祠里最高的建筑物,站在这亭上,可俯视墙外温凉河里半床低吟浅唱的河水,可远眺无边田野里的万种秋景。云纬站在亭子中间,目光由近而远,散散漫漫地走着。这地方倒是一块宝地,张仲景能做长沙太守,能写出《伤寒杂病论》,能在医界有巨大造就,恐怕与他故里的这块宝地也有关系。云纬这样默然想着,暂时地忘了自己的烦躁和烦恼。
一阵凄切的女人的哭声忽然就在这时钻入耳中,把云纬短暂的好心境破坏了,她扭头循声去寻那哭声的出处,耳朵也已辨出那哭声是由一老一少两音组成。她的眼睛很快便看清了,哭声来自离医圣祠前门几百步的一块红薯地头,那里有两个带了白孝布的女人,两个女人的前头,走着一个男子,那男子双手捧抱着一个席筒,席筒上缠着三道白布,三道白布在秋阳下显得很是刺目。
那席筒里想必是卷着一具尸体了!这情状使云纬立刻做出判断。是谁家穷到如此地步,竟然连一口薄薄的棺材也买不起?
“草绒,知道那是谁家在出丧?死的是不是一个小孩?”云纬没有转身,轻声问。
“不晓得,俺去打听打听。”草绒这样说着,不待云纬应允,已噔噔地奔下亭子,向祠门外跑去。片刻后便又奔了回来,还没上亭,就叫开了:“死的是尚吉利大机房的老掌柜尚安业!”
“哦?”云纬双眸一跳:他死了?这些天她为妊娠反应所苦,足不出门,根本不知道尚家发生的巨大变故。
“刚才听那边的人说,尚安业临死前给儿子做了决绝交待,他死后不许为他买棺材、放鞭炮,不准请响器班子,为的是省点银钱好买丝织绸缎。他们家前不久刚给朝廷交了几百两摊派银子,机房倒闭了!”草绒语不歇气地报告。
云纬的乌眸一荡,像要飞出眼眶。
“这安老头呀,去阴间了还迷着阳间的事,还在想着织绸织缎,就是织出来还有你的份呀?要我说——”
草绒说到这儿突然停了,她发现云纬的双眉倏地蹙紧,光洁的额头上现出了深深的纹络,她这才恍然记起云纬当初和尚家曾有过的关系,她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云纬没有注意到草绒的话声停了,她甚至原本就没在听,她的目光正紧抓在那个抱席筒的男子背上,尽力把他拉近。现在她辨出了,那腰身、那脖颈、那步态原本都是她极为熟悉的。她直盯着那个背影的移动,直到他走到已挖好的墓坑前,直到他走进墓坑,虔敬地弯腰去安放怀中的席筒。
尚安业,你就这样走了?没有棺材、没有响器、没有鞭炮,你不觉得后悔?你什么也不带走,不觉得太亏?躺在那个上坑里,只裹着一领席,你会不会很冷?能不能受得住?倘若下了雨,坑里进了水,那席能隔住?
云纬抱起双臂,打了个寒噤。
“太太,我们回吧。”草绒轻声催。
云纬没理,只把身子斜靠在亭柱上,双眼盯着远处那个正在变高的土堆……
秋阳无声无息地隐入头顶的一团云里,该是正午时分了。祠堂临近的村子中,已有人在喊孩子们吃饭。草绒注意到,尚安业已经被安葬完毕,在一股看不见火苗的火纸烟缕里,跪在坟头的尚家的两个女人和尚安业的儿子已经起身,儿子、儿媳搀着娘,正慢慢向远处走,正午的微风还能隐约送过来他们的啜泣。一小队送葬的人也已经四散开。“咱们回吧,太太。”她又催了一声云纬。
云纬没应声,却也缓缓移步向亭下走。到了祠堂门口,草绒正要上前扶她上轿,不想她推开草绒的手,折向田野,径往尚安业的那座新坟走。草绒双眸一定,急忙跟了上去。
因为身子太重,也因为走得太急,云纬在坟前站了许久才让喘息平下去,随后她弯下身去抓了一把土,松开手指让土粒向坟上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