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二十幕

听到女儿在自己住的小屋里哇哇大哭,草绒慌忙从洗衣盆里抽出被冷水浸泡得通红的双手,一边撩起衣襟去擦手上的水,一边就往小屋里跑。离着屋门老远,她就心疼地叫开了:“乖乖,妈来了,乖乖,甭哭!”脚还未到门槛,上衣的钮扣就已解开,两个暄白的奶子已露了出来。她三脚两步奔到床边,把女儿抱起,直到女儿的小嘴噙住奶头,住了哭声,她才舒了一口气,抬手把额上刚才慌出的汗擦去。女儿虽然早到了断奶的时候,可她一直没舍得给孩子断。没有别的好东西给她吃,就让她多吃些日子奶吧。

“哟,饿了吗?我的小乖乖,慢点,小心噎住!”草绒脸上含着笑同女儿说话。这话音刚落,她便感觉出有目光扎到了自己身上,她急忙抬脸,果然,云纬太太就站在门槛外边。

“夫人,有事?”草绒抱着孩子起身问。

“瞧瞧你洗的衣裳!”随着这低沉的话音,一团衣服从云纬手中飞来,直砸到草绒肩上。

“是没洗净吗?”草绒依旧笑着问,一只手抱着女儿,一只手抖开衣裳,认出那是头晌她为云纬洗的一条内裤,上边还有一点点几乎看不出的血迹,她知道云纬这又是在故意找茬,便玩笑着说:“哟,只是一点点,根本不碍事的,我有时来了红的,又没有内裤换,还不是照样穿?反正是自己身上的,怕啥?”

“你还敢犟嘴!”云纬的眉竖了起来。

可怜大大咧咧爽爽快快惯了的草绒,还没完全习惯自己目前的身份,以为玩笑能够改变眼下的气氛,便又带了笑说:“夫人,要我说,你也该不让红的来了,该要个孩子,这也能拴住老爷的心!”

“放肆!”云纬气歪了脸,扭身朝不远处的一个丫鬟叫:“小寒,过来,替我给她掌嘴!”那丫鬟闻声跑过来,先看了一眼云纬的怒容,尔后走到草绒面前,迟迟疑疑地抬起手掌,打了草绒两个嘴巴。

草绒被打呆在那里,她没想到云纬还真有这个狠劲。一滴泪开始在眼里晃,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了屈辱。

“立时去给我洗净!”云纬说罢,扭身走了。草绒抹了一下眼中的泪,将女儿放回床上,拿了那条内裤,重回到井台上。你个挨刀的,栗温保,你做下坏事,叫俺替你受罪!草绒边搓洗边在心中愤愤地骂。

搓洗完盆里泡的所有衣物帐帷,天已经黑了,府中已点起了灯笼。草绒把洗净拧干的衣物在井台附近的晾衣绳上晾好,拎起盆子和搓板正要往回走,脚前突然啪地一声落下了一颗小石子,她先没在意,走了几步,脚前又啪地落下一颗,她疑惑地扭过头去,发现有一个男人趴在院墙上正向她招手,她吃了一惊,正要张嘴问,那边已飘过来一句抑得很低的声音:“草绒,是我!”这声音是太耳熟了,不需要经过任何辨析,她就立刻知道是谁来了。她扔下手中的东西,三脚并两步地向院墙奔去。“噢,是你!温保,是你!”她早忘了刚才对丈夫的恼恨,使劲地抓住隔院墙伸过来的那两只手摇。“轻点,轻点,待我翻过去。”栗温保说着,身子一耸,轻巧地翻过了院墙。院墙的这一段有几棵大树遮挡并摆满了花盆,使他们的身子得以隐蔽。温保双脚刚一落地,草绒就扑过去,一头扎进丈夫怀里,双手死死抱着他的腰,嘴里呜咽着说,“哦,我可见到你了,见到你了!你还知道来看我们?……”

“小声点,小声点。”栗温保轻轻拍着妻子的背,待草绒的激动稍稍平静下来,才又问:“我们的女儿好吗?”

“好,她已经能满地跑了,也能叫爹、叫娘了。”

“你呐?他们欺负你吗?”

“没,待我挺好。”草绒不想让丈夫替自己担心,忙抬起脸答。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丈夫身上背着一把砍刀和一支短把火枪。“你跑到了哪里?现在在干啥?”

“在伏牛山里。我参加了雷麻子的队伍,我们杀富济贫,常同官军打仗。逑毛,早晚有一天,老子要来把这晋金存抓住杀了!告诉你,我如今也已是一队兵马的头了!”

“你可要小心!”草绒抱住丈夫的脖子,“整天舞刀弄枪的,可别有个闪失!要我说,你找个偏静山窝开两亩地,平平安安过日子多好!”

“晋金存和盛云纬不会让我平安的!逑毛,我要用刀枪让这个世道变变,我要让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

“老爷,回来了!”远处响起云纬的声音。草绒一惊,忙推开丈夫说:“你快走,别让他们看见。”温保返身刚要翻墙,草绒又不舍地抓住他,把自己的双唇朝他的脸上压去。温保也急忙把嘴唇凑上,不过即刻,温保就疼得吸了一口长气,他感到自己的嘴唇被草绒紧紧噙住,当他终于抽身向院墙外跳时,他觉出了唇上有一股血的腥味,与此同时,他又听到背后草绒那含泪的声音:“记住,俺们娘俩天天在想你!……”

云纬把茶碗在晋金存面前的桌上放下,刚要去桌子的另一侧落座,不防晋金存一把抓了她的手笑道:“宝贝,猜猜我今儿在干啥?”

云纬强抑了心中的厌恶,含笑猜:“是到知府衙门会商公事?”

晋金存笑着摇了摇头:“再猜!”

“是到街市上私访?”

晋金存依旧摇着头。

“那我就猜不着了。”云纬实在没有同他逗下去的心绪,“告诉我吧,老爷今日又做了什么大事?”

“杀人!”

“哦?”云纬的眉毛一跳。

“杀了两个,”晋金存把云纬揽坐在腿上,“一个是义和团的漏网头目,那小子经杀,刀手砍了三刀头才掉;另一个是谋反大清的畜生。这小子软蛋,刀还没落,人可就咽气了!”

云纬感到一阵恶心。

“干这种事总让人快活不起来,怎么样,咱们来玩一阵游戏,乐和乐和?”晋金存荡笑着看定云纬。

一丝恼怒倏然从云纬眼中闪过,她知道晋金存所说的游戏是什么——要她脱了上衣躺在床上,让他把酒杯放在她的胸口上喝酒,让他用筷子把她的乳头当花生豆挟着玩乐。这个老不死的,真不知他出于什么心理一再要她同他来玩这个游戏。“我今天累了。”云纬的声音里露出了不快。

“是么?”晋金存的双瞳聚出了两道绿光,“既是你不愿玩,我只好去找那个珏儿姑娘了。”说着,就慢腾腾地起身,要去穿外衣了。

云纬的心被这话一下子揪紧:珏儿,是晋金存前不久刚买来的一个丫鬟,貌相一般,但极有一股媚劲,云纬知道晋金存偶尔要同珏儿住一夜,但决不能让他长同她在一起,不然,倘让他迷上了她,自己就要像前两房夫人一样在这晋府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了!想到这里,草绒后晌说的那句话倏然在耳畔响起:你应该要个孩子,好拴住老爷的心!要是养个儿子,也许是维护这种生活的办法,可要为这个老东西生孩子,你甘心?云纬觉出身子打了个寒颤。但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这段日子,云纬常常在心里问自己:难道就这样一直跟晋金存过下去?不!这是最先响在胸中的回答。她也的确为这个回答做了准备,有一天,她甚至已弄到了一包砒霜藏在了抽屉里。她预备哪天晚上趁晋金存不注意时放进他的茶碗中,预备自己报了仇就跑。可临到动手时她又无了勇气,万一他发现了咋办?就是把他毒死了,自己能跑出晋家大院吗?一个杀人犯能往哪里跑?就是自己能跑开,今后指望啥来过日子?谁来照应娘?尚达志和栗温保那儿的恨还怎么雪?……

她最后只好面对那个回答把头摇摇。

剩下的便只有一个选择了:跟他过。

就这样过下去吧,反正饭有得吃,衣有得穿,房有得住,轿子有得坐,仆人有得使,就过下去吧,别的先不想。

要过下去就得给他生孩子,不然,会真的拴不住他的心。

“我走了。”晋金存这时已穿上了外衣。

“真要走?”云纬强压下心中的恼怒,抛过去一个媚笑,她知道自己这一笑的力量。果然,晋金存被云纬这个摄人心魄的笑弄酥了骨头,他也实在不愿离开这个艳丽无比的新夫人。“你不是累吗?”他笑问。

“我累是累,不过我没说不陪老爷玩呐!”云纬缓缓地抬手去解自己的上衣钮扣,“要是心疼我累,你少喝一杯不就是了么?”

“自然,自然。”晋金存扔下外衣,迫不及待地扑过来,帮云纬解开上衣。

云纬极快地闭上眼睛,好挡住眼中涌出的恨。当她平躺在床上,感到冰凉的酒杯在双乳间放好、觉出竹质的筷子触向自己的乳头时,她在心中骂:晋金存,早晚有一天,你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的,会的!老天爷,你看见了的,为了让我少受这样的罪,让我快怀上孩子吧,怀上吧……